她犹豫着上前,顺着棺材盖子拉开一尺,赫然看见木头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躺在棺材里,似是死了。苏离离大惊,想推开棺材把他拉出来,然而那棺材盖却怎么也推不开了。
苏离离伸手摸到他脸上冰凉,四顾无人,连一个救他帮她的人都没有,只有满目的空寂,刹时泪流满面,从梦中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脸上湿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脸。水冰凉,风侵骨,正是后半夜寂静之时,月色清辉洒满一院。
梦境清晰得犹在眼前,却有一种感觉笃定地告诉苏离离:木头不会死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他伤得那样重都不曾死,如今伤好了,更不会死。心中却有另一种忐忑不安,像被什么东西指引,她慢慢踱到内院门前,拉开门栓,是焦塌的店铺大堂。
苏离离一步步走出去,地上有断桓,有烧掉一半的棺木,有她坐过的摇椅,有踩旧了的门槛。门槛外,程叔静静地躺在地上,月光下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苏离离走到他身旁跪下,企求而胆怯地叫了一声:“程叔。”
程叔没有应,手指紧扣着苏记棺材铺的门槛,人已经死了。

第四章客来桃叶渡

天明时分,难得有阳光照进院子。苏离离拧一把毛巾,水淅淅沥沥滴到盆里。她跪在地上,展开毛巾细细地擦程叔那双枯瘦的手。这双手多年来扶着自己栉风沐雨,不离不弃。于飞蹲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苏离离擦完,将毛巾扔进盆子,对于飞道:“你起来,抬着程叔的脚,我们把他放到棺材里。”本要卖给莫大的那口香樟老棺材矗立一旁。都说人死魂去,尸身会分外的重,两人废了很大的劲才将程叔有些僵硬的身体抬起来,装殓进了独幅的香樟板里。
苏离离扯了扯他的袖口,又将他的头扳正。于飞忽然道:“父皇当时也是这样子。”苏离离陡然回头望向他,“你说什么?”他有些失神的害怕,道:“父皇和皇兄他们当日就是这样躺在披香殿,没有人管。”
苏离离注视他眉目,眸子黑白分明,带着脆弱的稚气,与他父亲暴虐的心性毫无沾染。于飞怯怯道:“苏姐姐,你看我做什么?”苏离离扶着棺沿,转视程叔,轻声道:“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和你一般大。我抬着他的脚,程叔抬着他的头……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把他装进了棺材。”
她默默望着程叔斑白的鬓发,仿佛穿过时空听见他温言的话语劝她,“小姐别怕,老爷虽不在了,我至死也会看护着你的。”一阵突来的虚弱击中了她,苏离离伏在棺沿上,却无泪可落。
于飞伸手拽住她衣角。苏离离心里有许多话,没有对他说出来。你的父亲杀死了我的父亲,到头来他在宫中无人收尸,到头来你也跟我一样可怜。苏离离忽然抬头“哈”地一笑,说不上是悲还是喜,抚过于飞的头发,柔声道:“你饿不饿?忙了这一早上,我还没弄点什么给你吃。”
于飞摇摇头,小声说:“我不饿。”肚子却“咕”地一声反驳。苏离离拉了他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尘,道:“我们去厨房看看去。”话音刚落,身后的门一响,有人进来,却是张师傅,还带着四个士兵。
苏离离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道:“张师傅来了,看看程叔吧,我就要盖棺了。”张师傅闻言,快步上前,探到棺头,“老程怎么……?”
苏离离伸手一指檐下的黑漆棺材道:“那是你们要的棺材,抬去吧。”
张师傅诧异地抬头看她脸色,是难以言述的平静,沉吟道:“少东家怎知我们是来抬棺的?”
“他们服色不是祁家的兵士么?到我这里来不就是为抬棺材么?”
张师傅道:“这孩子住了这些日子,我也要带他走。”
苏离离手抓着棺沿,沉默片刻,转头看于飞。于飞摇头躲在她身后道:“我不走,苏姐姐。”
苏离离看向张师傅,张师傅摇头。她便蹲下身,拉于飞手道:“你去吧。别怕,世上的事躲不过。怕没有用,又何必要怕。”木头说怕既是没有用,你何必要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们,打倒我们的原只有自己。她一念及此,竟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将于飞牵到张师傅面前。
张师傅似不认识苏离离一般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终是牵了于飞走向门外烧焦坍塌的铺面。于飞扭头看着她,依依欲泣。四个兵士向檐下抬了那黑漆棺材跟在后面,“禄蠹国贼”四个凹凸的大字在棺面上闪过。
苏离离忽道:“等等。”
张师傅站住。苏离离问:“木头在哪里?”
“老朽不知。”
苏离离扶在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劝他乱世择主,不就是劝他归向祁氏么?你跟他去栖云寺游玩,不就是带他去见祁凤翔么?”
张师傅面露赏识之色,坦然道:“木头自有打算,非我浅薄言辞可动。”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
张师傅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他与祁三公子似是旧识,确是在栖云寺密谈良久,但我不知谈了什么。”他话锋一转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许多政务要忙。祁大人的后队大军不日也要赶来,他脱不开身才托我来此,说空了再来看你。”
苏离离轻柔飘忽道:“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张师傅,你不来看看程叔么?看看他是怎么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却僵硬得拉不动了,隐约可见指甲泛着青灰,皮肤带着乌紫颜色。
“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断了。肋骨也被人打断了,腿骨也扳不直。”苏离离拂着程叔的手,“唯有头脸是好的。你说,别人这样折辱他是要做什么?是要逼问什么?是想知道什么?”
张师傅大惊,松开于飞来到棺边,细细查看程叔的尸身。苏离离冷眼旁观。张师傅看了良久,沉声道:“少东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为?”
苏离离不语。
张师傅道:“你在这里也不无危险,不如……”
苏离离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远送。”
张师傅沉默片刻,叹息一声,站起来道:“稍等一会,我半个时辰就回来。我们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门外,祁焕臣幽州的数万大军到了京城;黄杨岗上,苏离离却默默地挖了一个九尺深坑,和张师傅一起,将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尘埃飞舞,扬起旧日怀想。苏离离烧了纸,祭了酒水,一路无言而回。
又过了一日,大街小巷里,应公子那张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将已死的皇帝追诣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师鲍辉杀尽,只得一个八岁幼子逃脱,便被推继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师鲍辉被祁军杀死,装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禄蠹国贼”——真正的盖棺定论!棺材被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烧,用石头砸,将尸带棺一起锉骨扬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败名裂,有人登顶冠绝。八岁的小皇帝再下圣旨,将祁焕臣封为护国公平原王,祁焕臣三子皆封侯,军政之事一并交于祁氏。祁家挟着这皇位正统,发出檄文,号令天下。天下诸侯割据,强弱不一,却也不敢冒头撄祁氏之锋。
京畿秩序很快复原,百姓拥戴平原王。而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凤翔则风靡了万千少女,倾倒了无数美人,他的英风逸事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连那茶楼说书的都谈着祁三公子怎样连克坚城,救生灵于水火,拯黎庶于暴虐。
苏离离听了一笑带过,仿若不识,另请了人,将铺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过活。只将苏记棺材铺的门槛削去,成了大豁门,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无事时将木头称为市井俗货的那柄剑练了一练,虽是混练一气,却比原先顺手多了。晚上便抱着那剑睡觉,似乎底气也足些。
世间有许多人与事,无法改变,便无可留恋。想着活着的人,哪怕远在天涯,也觉得心里慰籍,唯觉思念入骨,是生来不曾知晓的悱恻萦绕。像一种瘾,沉迷难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
大年三十这天,流年不变,朝纲已改。祁焕臣为示气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满排花灯,大放烟火,与民同乐。苏离离乘着意兴,倒是去看了一番。灯虽胜过七夕,却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里,穿过后院到了铺子内院,见空空的院坝,孤灯一盏,一人坐在竹凳上,阔袖白衣,谪仙一般出尘。一只白瓷酒瓮摆在面前小几。见苏离离回来,祁凤翔举杯吟道:“冬寒本寂寥,爆竹添喧哗。祝语酬觥酒,迎窗绽烟花。筵乐辞已尽,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几何,流年岂堪夸?”(注)
苏离离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祁凤翔低低笑道:“苏姑娘,对不住得很。我本想请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门前。幸而你家的门不怎么管事,我便冒昧进来了。”他将手优雅地一伸,“请。”
苏离离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态度,一时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人,踱到他面前坐了。祁凤翔将她对面的杯子斟满,举杯道:“我敬你。”
苏离离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凤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悦,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识也近两年了,晤面却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饮一杯,只此一杯。”
苏离离略一迟疑,端起杯子喝了,只觉酒味醇香。祁凤翔一笑,仰头饮尽,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宇疏淡,眼眸灵秀,颊色是柔润的白,尖尖的下巴倒带出几分清丽,神情殊无半分愁苦,只比前时沉默了几分,不由得赞许道:“姑娘不仅聪明,还颇具坚忍。”
苏离离不咸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却来此闲谈。”
祁凤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觉得你这里最好。方才来了,果然很好。”
“我这里有什么好?祁公子征战之人,就不怕晦气。”
祁凤翔摇头:“棺材并不晦气,却能参悟生死。你方才没回来时,我与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机。”
苏离离一向以为只有自己才与棺材说话,不想祁凤翔也省得这静默中的沉蕴。苏离离默默审视不远处的一口薄皮棺材。因为修葺店面,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无几,院子里空旷许多。
“那天的事,张师傅跟我说了。”
“哦?”
祁凤翔正色道:“你那位老仆之死与我无干。我险恶之事敢为,有些事却不屑为之。”
苏离离默然,既不信,也不疑,只揣摩不透他今日来意。祁凤翔也不再辩,又将杯中酒饮尽,再斟一杯,笑出几分冷意:“苏姑娘大可放下心来,我并非妖魔鬼怪,今日来此也不是做祟。”
苏离离忍不住微微一笑,应道:“大节之下,万家团聚,祁公子反显得落寞了。”祁凤翔点头,“有时越是家人,倒越是生分。越是熟人,倒越是疏离。言笑谈吐,无不顾及,倒不如找个不那么熟的人,还能聊得坦然有趣。”
苏离离仰天道:“你心有所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最近却闷得紧,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翻覆之下,仇已释,爱已别,亲人离丧,孤身只影,才觉天地茫然。这番话听来像是寻常抱怨,此时却觉祁凤翔能解她深意。
祁凤翔狭长的美目淡淡一扫,足将冬日严冰融成涓涓春水,语调微扬,含笑道:“苏老板就没想过嫁人么?”
苏离离听他说得轻佻可恶,眼睛一竖,怒道:“嫁人!老子有房有业,有吃有喝,凭什么!”
苏离离初见祁凤翔,便成了老鼠见猫的定势,再见之时,也无不抱头逃窜。只在扶归楼稍微扳回一城,却从未如此豪放地蹦出市井粗话。
祁凤翔一听之下,大惊,竟端了杯子愣住,半晌才一脸诚恳地喟叹:“这个……确实有些难嫁啊。”
苏离离一拍桌子,痛下决心道:“不错!我还有棺材铺,我要做棺材,卖棺材!”
“嗯?还要撬棺材?”
苏离离不管他微讽的语调,直言道:“这个也不一定,有条件就偶尔为之吧。”
祁凤翔眯起眼睛给她斟上酒,举杯道:“那祝你棺材铺财源广进。”
苏离离将他杯子一碰,“也祝你得偿所愿。”
祁凤翔一愣,见她笑得心无城府,没有迎附,没有猜疑,只得一份磊落义气,心底有什么空落的缝隙被慢慢填满,一仰头,杯中酒一滴不剩。不用说破,倒有了剔透的相知之感。
很突然地,他邀道:“苏姑娘近日既然闲着无事,能否随我去一趟冀州?”
“冀州?那是谁的地方?”苏离离诧异道。
祁凤翔道:“现在是冀州守备陈北光占据着,他北接燕、云,兵强马壮,我们实力不及,正与他结盟。所以,我只能悄悄地去。”
苏离离实在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等等,你去做什么?哦不不不,你不用告诉我,可是你要我去做什么?”
祁凤翔莞尔一笑,风清云淡,“你不是无事可做么?”
苏离离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苦脸道:“我可以说不去么?”
祁凤翔手指抚着白瓷杯口,不知思量什么,沉吟道:“这样行不行?你现在没有木料也做不了棺材,你随我去一趟冀州。下个月修葺皇宫的木材运进京,我替你弄出一批来。”见苏离离踌躇,他补充道:“此去不要你杀人放火,不要你偷奸耍猾,不要你出生入死,我把你带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少你的,可好?”
苏离离极其怀疑地竖起一根手指,道:“一根头发丝都不少?”
祁凤翔点头,“可以,不过你自己梳掉的不算。”
他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苏离离也无可挑剔,忍不住又道:“我们先谈一下木料的材质、成色、数量……”
祁凤翔大大地皱眉,叫道:“苏老板,你怎么这般庸俗。我这高洁的情怀难道像是骗子?还是只骗几根木桩子的?”
苏离离听他说起自己前几次说的话,忍不住嘻嘻一笑,确凿无疑道:“我是小人。小人就是这样俗的!”
*
三日后,苏离离写了一封信,放在木头的枕上。想了想,又拿出去订在院子里醒目的柱子上。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折回去,调了朱砂色,在大门上写了八个歪斜不齐的大字——有事暂离,三月即回。
祁凤翔坐在外面车里,看她像蚂蚁一样忙来忙去,好笑不已。待得苏离离拎包上车,他便嘲笑道:“苏老板生意还真是好,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还没出门就归心似箭了。”苏离离也不理他,坐上车便蹭他的六安瓜片喝。
张师傅坐在车前,道一声,“坐好了。”马车辚辚向前而去。一路出了京城,直向东北行进。时值隆冬,万物肃杀,七日后行到渭水边上,竟飘起了细碎的雪珠。才过未时,天色一片铅灰,祁凤翔便叫渡口停住,先住一夜。
这是个小镇,也不太繁华。祁凤翔换了寻常布衣,行止都很低调。可再寻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然棱是棱角是角,气度不凡。苏离离忍不住就上下打量,换来祁凤翔鄙视的一眼,将她指到了中间那间客房里。
这一路上他都开三间并排的客房,苏离离住中间,他与张师傅住在两边。苏离离不好多问,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凶险。坐在窗前眺望,渡口一排木栈伸入江面,幡旗上飘飞着三个大字——桃叶渡。岸边孤零着一棵银杏,光秃秃的丑陋,却与周遭物色出奇地融合。
人对着陌生景致,便易生出感叹,苏离离正幽幽一叹间,祁凤翔提着一壶水进来,给她搁在桌上,“苏姑娘叹气做什么?”苏离离见他动手泡茶,忙站起来,又不方便夺他手中水壶,只好站在一边,支吾道:“你这六安瓜片可是正品,现在市面上假的多。只是一路怎不见你喝?”
祁凤翔撩衣坐下道:“六安茶汤色翠亮,香气清高,原是张师傅爱喝,我却不爱。”
“那你爱喝什么茶?”苏离离不敢劳他再奉上茶碗,自己赶忙端过来。
祁凤翔淡淡道:“我不爱喝茶,只喝白水。”
苏离离奇道:“那……那可就俗大了,仕官一族不是一向认为白丁粗人才那么喝。”
祁凤翔望着窗外天色,目光悠远道:“白丁粗人的喝法才是好的,所谓清水至味。”他慢慢回转目光,却疑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苏离离的表情说不上是什么意味,抿了一口茶,似轻叹道:“也是,白水有白水的好处。”
祁凤翔注视她片刻,眼睛眯了起来,正要说话,张师傅在门口叫了一声“公子出来一下。”祁凤翔看了一眼,还是接着把话说完道:“白水虽有白水的好处,我给你泡的茶却是可以放心喝的。”说罢,起身出去,与张师傅在走廊上耳语。
苏离离默默品着茶味,心里奇怪。这个祁凤翔怎么像会读心术似的,她的意思他就这么能领会。白水易尝出有无下毒,难道他被下过毒?自己又偏去多那么句嘴,把他话里深意提起来。她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定要装傻,不可跟祁凤翔深交。
这一路苏离离扮作家丁小厮,张师傅扮作老仆,而祁凤翔则像一个殷实人家的公子爷。张师傅与祁凤翔的关系也很奇特,似乎就是私人幕僚,却不是下属与主子,仿佛有那么点如师如友的味道。
门扉上叩响一声,祁凤翔站在门前道:“下来吃饭。”
三人走到楼下大堂,稀稀松松坐着几个人,都似江湖路客。因天下不太平,有的还带着刀剑。祁凤翔并不看那些人,就桌坐了,举箸吃饭。苏离离四面扫了一眼,却被角落里一个虬髯大汉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低着头,面前摆着牛肉烧酒,时不时地啜一口,并不着急,像是在等人。苏离离一直看他,冷不妨那人头一抬,目光扔刀子一般向她投过来。她赶紧回过头来,跟着吃完了饭。外面雪已停了,祁凤翔手指一点,“你,跟我出去走走。”
苏离离乖乖跟上,踏着岸上薄雪,只见一派暮色苍茫,水天相接,万物寥廓蛰伏,像博大的旧时光,触绪回肠。只听祁凤翔吟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苏离离心里叹了一声,有出息的人和没出息的人果然天差地别。入眼景致一样,感想却迥异。
她蓦然想起七夕生日那天,祁凤翔站在护城河的石桥上,眺望城郭起伏。三个月后,便马踏京师,弓开劲旅。如今他站在这渭水河边遥望,莫不是有侵吞冀北之意。可他何苦孤身犯险,还把自己这个无名小卒搭上?
祁凤翔一回头,见她躲寒母鸡一般缩在那里,目光呆滞,神魂半去,失笑道:“你冷么?”
苏离离点头,祁凤翔凑近她身边,捏了捏她肩膀,“衣服是薄了些。这里的被子也不知够不够,晚上穿着睡吧。”他眼波闪处,别有情致。
苏离离愣愣地听着,祁凤翔拉了她手腕往回走,笑道:“你这人有时看着呆得让人无语,心里却还算明白。早些回去歇了吧。”两人回到大堂,食客已尽,那个虬髯大汉却还坐在那里埋头斟酒。
见二人迈步上楼,那人忽然用筷子敲桌,声音苍洪,唱道:“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洪荒。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他眼睛随着二人的身影从楼下盯到楼上,祁凤翔目不斜视地推开苏离离的房门,仿佛没有听见那人唱词,一手将苏离离送进房中。苏离离已忍不住笑,故意大声道:“公子,你听那人唱的词颇有风骨。”
祁凤翔唇角噙着笑,却将声音放平,道:“他八成喝糊涂了,正值寒冬,哪来南风大麦黄。”伸手带上苏离离的门,正眼也不看那人,往隔壁自己房里去。
虬髯汉子站起来,大声道:“诶——不肯低头在草莽啊!”
“砰!”祁凤翔的门也关上了。
楼下安静了片刻,听楼下那人惆怅道:“妈那个巴子的。”
苏离离在房中笑得打跌。这人必定知道祁凤翔的身份,想要毛遂自荐,偏偏荐得不伦不类。还“腹中贮书一万卷”,只怕最后一句“妈那个巴子”才是本色吧。苏离离找了一件单衣出来,穿在外衣里面御寒,聊胜于无。吹熄了灯,抱了包袱,依祁凤翔之言合衣上床,窝在被子里,却不闭眼。
果然二更时分,窗户一响,苏离离陡然坐起,祁凤翔转瞬已到她身前,一把按在她肩颈,示意她噤声。随即将她挟在腋下,飞身从窗户跃了下去。苏离离只觉一阵失重,脚落地的瞬间一个趔趄,祁凤翔就势将她往地上一放。苏离离屁股着陆,毗邻鸡窝。
那鸡被惊,正作势要扑腾,祁凤翔五指一散,有什么暗器出手,一阵细微的钝响,一窝鸡立刻趴下不动了。祁凤翔作手势,令苏离离就在此地,不要动弹,转身陷入夜色。
片时之后,祁凤翔回转,伸手捉起她跃出旅店围墙,向左飞奔,到一片草笼处,将苏离离扔了进去,自己也藏身其中。两人趴在草笼里,苏离离忍不住抓住他胳膊想说话,祁凤翔竖指示意不要说,指她看旅店的方向。
只见刚刚还悄然无声的旅店二楼,已燃了起来,为首的正是他三人的住房。冬日天干物燥,木制楼板一点即燃。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再添点油硝硫磷,立时烧得呼呼作响,虽隔着这么远都觉得炽焰逼人。
那客栈燃了半柱香工夫,前面岸口忽然便聚了十余名蒙面黑衣之人,鬼魅一般悄无声息。为首那人蹙眉望向燃烧的旅店,道:“人跑了,找找。”
其余人等四散搜索,借着掩映火光,一人遥指水面,“那边有船,正往对岸驶。”
为首的黑衣人一声呼哨,一群人足不点地奔向上游寻船截杀。
祁凤翔看那群人走远,笑得嘲讽无比:“一群傻子,人如其主。”
苏离离小小声道:“我们还不走?”
她话音刚落,岸边一个声音暴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居然敢杀那旅店里的贵人!”
二人扒开草笼看去,却是傍晚那个虬髯大汉堵住了那群黑衣人的路,拔刀相指。黑衣人更不答话,三人出手,向他攻去。那人武功明显比脑子管用,刀法大开大阖,一一挥洒开去。剩下那十余名黑衣人却不管他,继续往上游去了。
祁凤翔看着那几人相斗,神色从讶异到不悦,阴晴不定。他们四人纠缠在此,苏离离与祁凤翔便出不去。苏离离只觉身边风一掠,祁凤翔已站在场中,劈手夺刀打倒一个黑衣人。反手再一刀,割断了另一人的喉咙,却还是晚了一步。剩下那人将一枚火红的焰火放上了天,随后倒在了祁凤翔的刀下。
虬髯大汉见是他,神情大是激动,一抱拳正要说话,祁凤翔断然道:“跟我走!”回身挥手叫苏离离出来,一面往下游奔去。苏离离连忙爬出草笼,跟着他跑。祁凤翔还是拎了她衣领,健步如飞。
约行了一里,下游一点灯火,却是一条小船泊在岸边。祁凤翔拎了苏离离涌身而入,虬髯大汉跟着跳了进去,张师傅接住,道:“开船吧。”竹梢一点,离岸而去,只扯了帆顺着往下水走。船行如飞,料得别的船马都赶不上,苏离离呼出一口气缩在了角落。
船里却还有一人,四十来岁年纪,面色焦黄,神采奕奕,当先见礼道:“三公子许多时不曾到渭水,今日一来便遇险受惊了。”
祁凤翔眼睛如暗夜里的豹子,凶狠而优雅,却带着笑意回礼道:“两年不见,方堂主还是这样见外。上游的兄弟应该没事吧?”
那位方堂主对祁凤翔很是恭敬,答道:“不碍事,我们在这水上惯了,那几个人容易甩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