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在破旧偏房内那堆无人问津的旧报纸和杂志成了英子唯一的消遣。
“我省加强飞播造林和森林防火工作,责作到户,严防死守”
“少妇魂断出租屋,凶手是谁”
“卡特总统一家在白宫的艰难岁月”
“十一年守候,我的漫漫情路看不到终点”
“沼气在西北农村推广应用日益加强”
“昔日上海滩大亨秘闻”
“姑娘,你要警惕身边的危险”
新闻、猎奇、纪实、科普、明星轶事、外国政要……她一个字一个字读着。不少光怪陆离,甚至低俗趣味,既不适合小孩子阅读,也与她生活的小山村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在走出去一次之后,她大致知道,远方还有城市,有着与王家洼村完全不同的生活,就像化工厂宿舍区外祖父那个平实的家是实实在在存在着一样,一切匪夷所思,也许都是有可能的。
偏房外有人站定,灰色的影子投了进来,她抬头,程虹正抱着儿子看着她,她顿时缩成一团。过去她偷偷翻看母亲的杂志,程虹的反应视心情而定,有时会教她生字,有时无视,有时则会突然暴怒,一边打她一边叱骂:“这些是你该看的吗?”然而这一次只是静静站在门外,面孔逆光看不清表情。英子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等待落到头上的巴掌,但隔了一会儿,程虹一言不发走了。她呆呆坐在原处,只觉得冷汗已经浸湿腋下。
四岁那年,她曾啃过一个没成熟的柿子,现在时不时满口泛起跟那时一样无法消散的苦涩味道。她模糊地意识到,一切变故说到底都是她引发的,她根本不用盼望过年,过年也带不来任何转机,她再也没有上学的希望了。
入冬在即,串门的邻居越来越少。这天下午,大门被拍响,奶奶蹒跚走过去开门,一边不满地说程虹:“你抱娃站这风口干什么,小心他着凉了。”
程虹并不理会,掉头往里走,但只听王嘉珞在身后欢声叫道:“姥姥,舅舅。”
她怔住,停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门口站着三个人,除了她母亲刘淑贞、哥哥程军之外,还有姐姐程莉,他们全都风尘仆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奶奶一下回过神来,异常凶猛地扑过来,从程虹手里一把夺过孩子,一边向外跑,一边扯着嗓子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帮忙把水生和老头子叫回来,出事了。”
邻居闻声而来,将小院围得严严实实,七嘴八舌议论着:“娘家人又来了。”“就是想抢娃吧。”“这回没公安跟着啊,胆子够大的。”
程莉被这阵势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挽住母亲,尖声对程虹说:“你害死了爸爸还不够,现在又想害死我们吗?”
“你说什么?”四下安静下来,程虹提高声音再问,“你刚才说什么?爸爸怎么了?”
没人回答她,她一把抓住程军,正要再次问他,程军甩开了她的手:“爸爸去世了,就在你走的那天。”
她转向母亲,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说法,但刘淑贞形容枯槁的样子已经让她明白,程军和程莉说的都是事实,她一下瘫倒在地上。刘淑贞挣脱大女儿,伸手去拉她:“你爸是心脏病发作,倒在楼道里,走得很快,没受什么罪。”
她的声音哽住,程虹号啕痛哭出来,来看热闹的邻居多少听明白了,面面相觑,也不好意思再鼓噪。王水生和他父亲从地里回来,王水生冷冷地说:“这一次可是她自己回来的,没人拐没人卖,不信让她跟你们说。”
程军满心厌恶,不想理他,将母亲往后拉,交到程莉手里,这才对程虹说:“你也不用哭了,爸爸不需要你哭他。现在给我听好:你留个字条就那么一走了之,害爸爸送了性命。如果不是妈妈坚持,甚至要一个人来找你,我和程莉是不会过来的。你当着妈妈的面说明白,是不是决定留下再也不回汉江市了?是的话我们马上带妈妈走,让她老人家死心,从此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以后永远不必再联系。”
程虹哭得全身抽动,讲不出话来。
王水生的父亲说:“我们也不会做那不通情理的事。她要走要留随她,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嘉明是不可能让她带走的。”
所有人都看着程虹,站在屋檐下的英子搂着嘉珞,心跳急剧加快。嘉珞似懂非懂看着,悄声问她:“舅舅在说什么?”
英子紧盯着院中,捏一下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作声。
程虹终于抬起头来,哑声说:“妈妈,回去吧,就当我也死了。”
刘淑贞似乎丝毫没有意外,惨淡地看着她:“你放不下你的儿子,就该知道妈妈一样也是放不下你的。”
“我再也回不去了,妈妈。你们走吧。”
程莉说:“妈,她都这么说了,我们走吧。司机也说了,他不能等太久,拖晚了山路危险。”
村民让开一条路,程军和程莉搀着几乎迈不动步子的刘淑贞向外走,小英子突然放开妹妹的手,叫道:“姥姥,带我一起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一齐看向她,她恍如不觉,谁也不看,直直走过去,拉住刘淑贞的手,再看向程军:“姥姥,舅舅,我想跟你们走。”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程虹好像并不吃惊,她说:“我原本就没打算带你回来。”然后看着母亲、哥哥和姐姐,凄然一笑:“这个孩子只好麻烦你们带走了,权当积德收留小猫小狗吧。”


第四章

1
“于是你姥姥他们带你回了汉江?”
程嘉璎点点头。
陆晋想象一下一个不受喜爱的七岁女孩子在那个情境下站出来需要付出的决断和勇气,多少理解了林曦对于程嘉璎的评价。
“嘉珞跑过来拉住我,叫我不要走。我叫她也一起走,回汉江可以继续上幼儿园,继续学跳舞,可她不听,只紧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手。最后妈妈叫她松开,她瞪着我,像不认识我一样。我永远记得她那个眼神。”她扭头看向马路上连绵不绝的车流,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就这样,珞珞留下,我走了,去了我妈妈说她再也回不去的这个地方。到家之后,舅舅正式收养了我,给我上了户口,改名叫程嘉璎。”
“后来你妈妈跟你们再没联系?”
“姥姥在我12岁那年去世,我从读初中就开始住校,有一个周末回家比较早,听到舅妈在给我姨妈打电话,说:她不是早放话不再认我们了吗?现在又拿我们当银行开口要钱。路是她自己选的,我跟你哥哥讲清楚了,养着嘉璎,一路负担生活费教育费,我们这边该尽的义务都已经尽完,跟你说一声,你看着办吧。后来我悄悄去问舅舅,他告诉我,妈妈写信过来,说弟弟生一场大病送到县城治疗,家中积蓄花光,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希望舅舅借钱给她,数目还不算小。那个时候,化工厂已经开始严重亏损,很多人下岗,舅舅做技术工作,收入很低,舅妈坚决不同意,姨妈也说她不会再管妈妈的事。但舅舅思前想后,放不下来,私下找几个同事借钱,凑一笔汇了过去。他的这点不忍,彻底断送了他的婚姻,舅妈知道后,跟他离婚,带着我表妹程雪菡离开了。所以你看,我妈妈让她的祖母和母亲都郁郁而终,直接害她父亲送了命;我赖着我舅舅,最终让他失去了他的家庭。这样的负罪感,就像一种遗传和原罪,再也不可能摆脱得了。”
“你不应该为这责怪自己。”
“我也很想认定自己无辜,可是,很难。”
她语调平淡,表情空茫,隔了一会儿,她叫住从旁边经过的老板娘:“桂姐,我还想再要一碗藕汤,多点藕少点肉。”
桂姐眉开眼笑:“我就喜欢你这样想吃放开吃的,那些吃不了几口就嚷嚷着要节食的女孩子看得我火大。”
她手脚麻利地再盛一碗送过来,程嘉璎低头小口小口吃着,脸埋在氤氲腾起的热气之中。但陆晋清楚看到,有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去,落到了汤里。他扯出纸巾递给她。
“以前知扬逃学,我找到他,总会带他到这里来吃东西。他吃饱喝足之后会说,就算再多烦恼,喝这么一碗汤,又觉得活着毕竟还是好的。”
程嘉璎尽管愁肠百结,嘴角也勉强向上弯了一下:“没错,胃一满足,好像整个人都没那么空落落的。不过他看着无忧无虑的,能有什么了不起的烦恼。”
“他以前贪玩不爱读书,没少挨他爸爸揍,经常要跑我这里来逃难。”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陆晋微笑:“其实一开始我根本不理他的,后来他自动搭上来,赶都赶不走,慢慢就习惯有这个爱惹麻烦的弟弟了。”
“多好,可惜嘉珞恨我。”
“就因为你离开了?”
“这还不够?离开我妈妈,我不难过,毕竟她并不喜欢我,听到我要走,她看上去还松了一口气。可嘉珞是唯一一个爱我、依赖我的人,我……丢下她走了。”
陆晋大不以为然:“你想太多了,她当时只四五岁,长大了自然能理解,怎么可能因此就一直恨你。”
“我已经伤了她的心。”
“那个时候你并没有别的选择。”
“我一直没有给他们写信。后来我读到大学,拿着奖学金,业余时间打工,经济基本独立,算是有选择的能力了,但是……我也没回村子找她们。”她平静地说,“所以,她恨我是有理由的。”
“她因此就去破坏了你的婚姻?”
她迟疑一下,摇摇头:“不怪她。在很多事情上,我确实没能对子桓做到坦诚。”
“那么是她去对徐子桓揭穿了你的身世?”
她默认。陆晋皱眉:“你说自己父母双亡很不妥当,但也多少情有可原。徐子桓的母亲林曦当年采访过你母亲,你解释清楚,他们应该能谅解。”
“谅解?”她笑得凄凉,“陆警官,有些事情大概能够一笑而过,可有些事情,就是怎么样都绕不过的坎,我都没法谅解自己,更不敢要求别人无条件谅解,所以只能接受现实。”
陆晋看出她神态疲惫:“我送你回去,早点休息。回头有什么消息,我们再联络。”
程嘉璎住在公司提供的单身公寓内,决定婚期之后,已经收拾好个人物品,并跟后勤部门打招呼要搬出去,但婚变发生,只得继续住下。公寓位于市区中心,交通便利,设施齐全,十分舒适,好多单身同事都表示住得根本不想成家搬走了。但对于经历一场婚变的程嘉璎来讲,这个安静的高层公寓和站前村那个处于喧闹中的民宅一样,都不过是她失眠的地方罢了。她淋浴之后,擦干身体,机械地抹着身体乳,一抬眼看到置物架上放着一瓶已经用去近三分之一的Chanelcoco,这瓶香水原本放在王嘉珞的床头柜上,她安排母亲住下,收拾物品离开时,近乎下意识地拿了过来。
她打开,对着空气按一下喷头,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在她读大三那年,嘉珞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就带着这个香水的味道。
那是一个残冬傍晚时分,室友进来:“程嘉璎,楼下有人找你。”
她正要去食堂,顺口问:“谁?”
“不认识,居然穿着貂,太夸张了。”在大学生的审美观念里,裘皮自然是既不环保又浮夸的服饰,不过室友接着摇一摇头,赞叹道,“可她长得那么美,穿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程嘉璎出来,只见宿舍前面樱花树下站着一个女孩子,丰盛乌黑的头发绾一个芭蕾演员般的发髻,穿一件短款的紫色裘皮外套,柔软皮毛衬得她面孔雪白,眉目如画,的确好看到近乎不真实的地步,她正有一下没一下晃着裹在牛仔裤里的长腿,十足百无聊赖的样子,过往男生则偷偷打量,走过之后仍频频回首。
不知道为什么,程嘉璎一下站定,心跳加快。那女孩子回过头来,漫不经心瞟她一眼。
“樱花什么时候开?”
她口干舌燥,迟疑一下:“还要二十多天吧。”
“哦。”那女孩子仰头看樱花树仍旧光秃秃的树枝,“真有那么好看吗?”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樱花盛开如绯红烟雾笼罩,又脆弱短暂,有梦幻般的美感,向来是这个学校闻名于世的一道景观,但届时会有大批游客涌入赏花,学生通常都不胜其烦。
“不认识我了吧?”
她笑,丹凤眼角向上吊起,既俏皮,又带着几分嘲弄。
“珞珞。”
程嘉璎的声音哽在口腔之中。没错,尽管十四年没见,她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出了,这是她妹妹嘉珞没错。她们之间一直都有一种内在的联系,就像她知道自己身体里住着那个不被喜爱,畏缩,时刻谨慎,习惯站在角落旁观,必须鼓起勇气努力融入周围环境的小女孩一样,她一眼能够看到面前这个168公分的挺拔身体里也住着一个她熟悉的孩子:活跃,莽撞,美丽,无畏。
王嘉珞却仿佛昨天才见过她,丝毫没有情绪激动的表现,打了一个哈欠:“难得还记得我叫什么。饿死了,走,吃饭去。”
她下意识带着她往食堂走,问她想吃什么,王嘉珞看看上方餐牌,咧一下嘴:“这么久没见,就请我吃这个?”
她惶然:“那我们出去吃。”
“逗你玩呢,我还没吃过大学食堂,就这里了。”
饭菜端来,王嘉珞吃得倒也不挑,程嘉璎却食不知味,终于小心地开口问:“嘉珞,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懒懒地说:“想找总能找到,逃也逃不掉的。”
我没有去找过,我逃了。程嘉璎像被劈面打了一巴掌,长久压在心底的罪恶感在这一刻轰地一下浮上来,清晰,明确,不容她扭头回避。她再也没法问其他问题——妈妈她好吗?弟弟怎么样了?家里其他人?
正心乱如麻之间,王嘉珞扔下筷子,拿纸巾擦嘴:“吃饱了,走吧。”
她似乎完全没有好奇心,并不像其他初来校园的人会问这问那,只信步而行,倒是程嘉璎本能地做着介绍:
“那边是图书馆。”
“这里是自习室,我晚上通常来这里看书。”
“从这条路转上去,有一个亭子,旁边有一棵大银杏树,秋天树叶金黄,很漂亮。”……
她不知道嘉珞有没有在听,但她不敢停下来,似乎一停就必须面对内心的恐惧自责。
终于走到了学校门口,王嘉珞拿出车钥匙,打开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她慌乱地说:“你要走吗?你现在住哪里?我怎么找你?”
王嘉珞还是带点嘲弄地笑,拉开副驾那边的门,另一只手推她一下:“上车,我带你出去逛逛。”
王嘉珞在一个新开不久的高档购物中心停下,程嘉璎还是头一次到这里来。她戴400度近视眼镜,穿的T恤、牛仔裤和球鞋都在平价商店里搞定,身上的颜色一向只有黑白灰蓝,几乎没有任何非必要的开支,从不在商场流连,更不曾想过要来这种金碧辉煌、大牌云集的地方。一方面是经济拮据,另一方面她最大限度保留着童年留下的习惯,对陌生的地方既不向往,也没有好奇。
王嘉珞则显得熟门熟路,甚至她脸上那个对一切都提不起精神正眼打量的神态都与环境无比贴合。跟在学校一样,她看起来还是漫无目的,在Chanel专柜前驻足,专柜小姐马上开始殷勤介绍,她却转头问程嘉璎:“你喜欢哪种香水味道?”
她窘迫地回答:“我没用过香水。”
专柜小姐摆出善解人意的表情:“入门的话,可以先试试这种……”
王嘉珞打断专柜小姐,示意她拿起另外一只,涂一点到程嘉璎手腕上。
“这是Chanel的coco小姐。我很喜欢这种味道,闻起来有一点微苦,又有一点温暖明亮的感觉。”
专柜小姐笑道:“的确跟你很适合啊。不过你也可以试试新出的这款……”
那些滔滔不绝的前调柑橘中调玫瑰、铃兰之类复杂程式让程嘉璎听得茫然,她悄悄看价格,顿时心惊肉跳。但王嘉珞摇摇头,还是让专柜小姐帮她包起了一瓶Chanel的coco,再去Dolce&Gabbana拿了一瓶香水,付钱之后,随手递给程嘉璎。
“这种Light Blue气味比较清淡,应该适合你。”
她继续逛着,碰到合意的马上买下,一会儿工夫手里已经添了好几个提袋,那个刷卡眼都不眨的架势让程嘉璎惊呆了,见她还要去下一个专柜,连忙拉住:“珞珞,我带你去见舅舅吧,他正好在家,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她冷笑:“我为什么要见他?”
她呆住,嗫嚅说:“舅舅对我很好,他也是惦记你……还有妈妈的。”
“我不会去见他们的。你也不许告诉他们任何一个人我来这里了。”王嘉珞脸上表情狠戾而陌生,见程嘉璎一脸迟疑,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不要说他们,连你我都不想再见到了。”
她一阵风般往外走,不理会程嘉璎的呼唤,直奔停车场,开车扬长而去。
程嘉璎呆呆站在购物中心外面,如果不是手里仍拿着那瓶香水,她几乎会怀疑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一个幻觉而已。
回到学校之后,她将人生头一次拥有的香水放在枕边,失眠的那些夜晚,她会躲在被子里,摩挲着瓶子。偶尔,她会打开喷出一点,深深吸气,让Light Blue带着柠檬与海洋的气息充斥体内,再迅速拧上盖子。
她并不确定王嘉珞临走说的那句话是否当真。尽管她一眼认出了她,但妹妹已经彻底长成一个陌生人。
她既不敢细想王嘉珞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从那个偏远的山村走出来的,也不敢向舅舅和姨父提起这件事,倒不完全是被王嘉珞那个恶狠狠的警告吓到。程军现在是一个提前苍老的中年人,前妻改嫁,钟爱的女儿也与他疏远,只偶有联系。化工厂不景气,他下岗之后辗转几家私营企业打工,收入微薄,拒绝别人给他介绍再婚对象,生活孤单潦草,脸上有一种深刻而挥之不去的忧心忡忡,仿佛总在等待一个坏消息的降临。程嘉璎不忍再给他增加任何负担。姨父刘亚威待她非常亲切,从她返回汉江市起,隔一段时间会过来看望她,给她零用钱,但冷漠的姨妈足以让她明白,保持距离才是明智的。她只能将这次重逢埋在心底,像其他所有她无法忘却的事情一样。
童年时枕在肩上那颗毛茸茸小脑袋散发的汗味与奶香,成年后coco香水的橙花、玫瑰、茉莉……混合而成的气息,通通都是那么单薄缥缈,不易捕捉,可是居然也能支撑起一份长久的记忆。
公寓门突然被重重敲响,程嘉璎看看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不免诧异,匆匆套上浴袍从浴室出来,从猫眼看出去,徐子桓站在外面,她打开了门。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他瞪着她,恶狠狠地说:“程嘉璎,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几层楼住的全是她公司同事,正在闹离婚的丈夫这个时间过来,如此语气不善地质问,无疑又给他们添了谈资,她也无法可想,只能说:“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他进来,她关上门,回过头来才发现,他看上去与平时整洁冷静的样子不同,头发有些凌乱,衬衫领子松开,袖子挽起,看着她的眼神十分阴沉。
“子桓,我已经回复了刘律师,认可他提出的协议条件,只是最近比较忙,要另外约时间去……”
“够了。”他粗暴地打断她,“我已经明确跟你说了,我和你妹妹的失踪没有关系。你怎么敢让警察来盘问我和我母亲,还对我母亲暗示我有嫌疑。”
她怔了一下:“警察会调查每一个相关线索,我很抱歉给阿姨添了麻烦。”
“麻烦?我把你带回家,正式介绍给父母,希望你成为我家一员。现在你轻巧一句麻烦就撇清关系,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
这个苦涩的回答完全出乎徐子桓的意料,他呆了一下,笑了:“又来了,你这个扮无辜的表情。”他突然抬手朝她脸上胡乱抹去,她后退,同时试图推开他,可是他抓住她的手,牢牢钳住她,将她拖近自己,她可以闻到他呼吸里带着酒精的味道。
“你喝酒了吧,不要这样。”
他却耸耸鼻子:“这不是你平常用的香水。”
她一直用王嘉珞最初给她选定的Light Blue,从来没喷过其他香水,而他早已熟悉那个味道,热恋时曾说:“闻到这个香味,不必回头,也知道是你来了。”想到这里,她不禁黯然。
他却呵呵笑了:“离婚对你来讲,是不是和换一种香水一样容易?”
“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并不自认无辜。可是……”
她停住,想,她又能说出一个什么转折来。果然他笑得更讽刺了。
“可是什么?继续啊。”
她苦笑:“不早了,我去给你叫车,你早点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改天再说。”
“我们还有什么可说呢?我倒是有成百上千个问题想问你,比如,我是你特定的目标,还是随机的一个选择?”她一下呆住,只听他继续说,“我妈妈居然认识你妈妈,让我不能不怀疑我们的相遇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是一个单纯的偶然。”
她刚张嘴,他却拿手指狠狠按住了她的嘴唇:“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总有一个现成流利的答案等着我。说谎成性的人,一定对什么都有准备吧。”
她仰头避开他的手指:“好吧,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了。你会忘记我的,好也罢,伤害也罢。总有一天,我对你来说会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都不再重要,你会有你完整的生活。”
“这是忠告,还是祝福?”
“只是一句实话。”
“没错,这就是你,程嘉璎,够狠,够果断,什么都可以放下,一切都能随心所欲改写,没人能伤害到你,你对给予别人的伤害,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不是你想的这样,但是……也不重要了。你喝多了,请放手。”
“我确实是喝了一点酒,可笑的是,酒这个东西根本不能消愁,倒会让人想得更多。真希望从来没有在慕尼黑遇到你。”
她努力想挣开他的手,然而他抓得更牢,另一只手抱住了她。他们曾无数次相拥,熟悉彼此的怀抱,但这一次,他箍紧双臂,她几乎马上感觉到肺里空气被挤压出来,肋骨一阵剧痛,这种拥抱没有丝毫亲密可言,反而像一种暴怒的惩罚。她痛得叫了出来,被推得身不由己踉跄后退,小小公寓的客厅并没多少空间,她的腿先是磕到玻璃茶几边缘,再带倒了一把椅子,随后背部重重抵到墙壁上,后脑被撞得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眼前顿时一黑。她猛地摆脱他压过来的嘴唇,拿头撞向他的下巴,他吃痛松开了她,她立刻奔到门边拉开门冲了出去,迎面撞到才从电梯出来的女同事小薛身上。此时她光着脚,头发凌乱,浴袍带子散开,面无人色,大口喘息,样子狼狈得一望可知,小薛吓得连忙大叫:“快来人,快报警,抢劫,抢劫……”
这一层楼住的都是她的同事,一扇扇门先后打开,已经有人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她拼尽全力提高声音说:“没事,没事,不用报警。”
众人疑惑地看着她,纷纷发问:“你怎么了?”“屋里是谁?”“真的有人打劫吗?”
她掩好浴袍,紧紧系上衣带,对着公寓里说:“你出来吧。”
隔了一会儿,徐子桓走了出来,衣衫不整,样子有些恍惚,骤然看到门外聚集的人群,似乎吃了一惊,而她的同事中也有人见过他,马上交头接耳相互告知。
程嘉璎伸手按了电梯:“走吧,以后不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