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子按照在王家洼的老习惯,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努力将自己隐藏起来,不去引起别人注意,有人来问她什么,她都一副茫然不解的表情,不给予任何回应。
这个家里突然有了三个年龄相近的女孩,其中一个面黄肌瘦、不爱说话、不主动与人亲近的孩子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而她的妹妹王嘉珞则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毫无乡下孩子的羞怯畏生,甚至讲的一口混杂乡音的普通话也显得格外有趣。她跟程雪菡一起在幼儿园里开始学跳舞,舞蹈教师夸奖她有节奏感,身体柔韧,协调能力极强,很适合学跳舞。程军马上在女儿的课外舞蹈班里给外甥女也报了名,周末时送两个孩子一起去青少年宫上课。程雪菡习惯了独占全家宠爱,并不愿意与王嘉珞分享,更何况这个小姐姐比她漂亮,比她引人注目。
小孩子固然直接醋意发作,涂小敏也有些酸溜溜的,跟丈夫嘀咕,却是从小英子说起:“那姑娘灰不溜秋,成天跟个小耗子一样缩在一边。谢天谢地我们的女儿不是那个样子。”
程军满心烦躁:“别这么说英子,她够可怜了。”
涂小敏撇嘴:“我也没说她不可怜啊,不过她妹妹跟她生长在相同的环境,个性完全不一样,要强张扬得根本不像出生在乡下的女孩子。”
“只是活泼,也说不上张扬。小珞的性格像虹虹小的时候,至于英子——”程军面前浮现出那个跛足、皮肤黝黑的男人,顿时厌恶地摇头驱开,“她还是个孩子,我们需要给她空间。”
“我不想表现得小气,可是程军我得提醒你,我也需要空间。每天一回到家,到处都是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晃,只能跟菡菡待在卧室里,还有你那个妹妹,她被拐是很可怜,可那能怪谁呢?这些年你们一家人耗尽家里所有钱财到处找她,我从来没有二话。是程莉和刘亚威把她弄丢的,他们都做了啥?最后还是你伤成那样把她接回来。你大妹妹两口子索性连门都不登了,躲得真远。我们都不欠她什么,凭什么要我处处小心翼翼看她脸色。再这样下去,我都快疯了。”
每天早上,程永和、程军与涂小敏匆忙分头出去上班,已经退休的刘淑贞先送小英子去学校,再送王嘉珞和程雪菡去幼儿园,然后买菜回家。表面上看,除了一直将自己关在家里的程虹以外,每个人生活都似乎重回正轨。但是三代八口人一起居住在一个不足60平方米的三室一厅内,意味着挤迫逼仄,每个人的平均空间都被压缩到最低,更重要的是家里突然失去了过去一团和气的气氛。
在程虹失踪的长长七年多时间里,家人无时无刻不想找到她;然而她回到家里,最初的狂喜过后,面对这个全然陌生的她,所有人都有一个隐约的念头:他们并没有能够真正找回她。
4
没有后续报道的新闻就算曾吸引再多注意力,最终也归于沉寂,被人遗忘。除了林曦隔十天半月过来一次之外,渐渐再也没有其他记者找上门来。
除了想避开邻居的好奇,还有对小女儿的失踪存着无法消散的阴影,程家对三个年龄相近的小女孩管教同样严格,没有大人陪伴,绝对不能出门。程雪菡早已经习惯这条家规,她妈妈对她宠爱有加,经常带她出去,不会感到什么束缚;英子甚至不需要大人提要求,就知道严格遵守所有规矩,从家里往返学校都牵着姥姥的手目不斜视,对陌生的城市似乎没有任何好奇。只有自由散漫习惯了的嘉珞很不开心,在王家洼村时,她受到家人和邻居的一致宠爱,一向拥有畅行无阻的特权,不要说自己家,就算是别人家,她也可以随意出入。而现在来到一个大城市,在幼儿园里不能随便乱跑,放学之后更是只能被迫待在家里,她要不在所有房间进进出出,要不从一个窗子跑到另一个窗子,趴在窗台向外张望,时不时带倒椅子打翻东西,活像一个小小的困兽。跟处处小心翼翼的姐姐相比,她举止显得莽撞而毫不在意别人想法。可是她实在太漂亮太可爱,不管做了什么,似乎都没什么大不了,就算说不上喜欢她的舅妈,在她惹祸时也只无可奈何摇摇头,最多笑着呵斥她,要她有点女孩子的样子。
除此之外,英子和妹妹也慢慢适应了在汉江市的生活,在孩子的眼里,好像与过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差别。
程家的生活在城市中要算清贫节俭,但比偏僻乡村则好得太多。
从王嘉珞一岁多起,便开始与姐姐英子睡在一张床上。
王家洼村偏屋角落的那张简陋的小木床,一个床脚磨损,王嘉珞有时会调皮地故意摇晃,弄出吱吱声响;到了汉江市后,她们合睡城南区化工宿舍朝北卧室里临时支起的行军床,纲丝松懈,两人睡着后会不由自主地滚在一起。
姐妹俩依偎着,有时是英子给妹妹讲她读到的故事,有时是王嘉珞对姐姐讲她的异想天开,不知不觉中入睡,度过一个个长夜,第二天讲起某个梦,她们甚至会觉得彼此的梦境也是相通的,可以自由出入。
冬去春来,日子一天天过去。英子一直是喜欢学校的,在那里她可以混迹于众多孩子之中,学习很快跟上进度,表现出的识字水平和学习能力遥遥领先,学会说一口普通话,从不招惹同学,不给老师添麻烦。孩子的世界永远存在新鲜乐趣,慢慢再也没有人嘲笑她的奇怪口音,或者谈论她的身世。
嘉珞的舞蹈水平提高很快,已经可以参与登台表演,在一大群小朋友里,她始终是最漂亮最显眼的一个。
涂小敏努力保持着对小姑子和两个外甥女的容忍,不过还是会时不时流露出烦躁不满,隔十天半月,与程军一语不和便关在房内争吵,然后带着女儿摔门而去回娘家。过几天后,程军会在父母的催逼下去登门求和,接他们回来,过上一段安静的日子。
程莉只在过年时带着丈夫和孩子回来看望父母,放下礼物,坐了一会儿便匆匆告辞。
程虹依旧过着幽居的生活,林曦锲而不舍坚持来访,她态度略微松动,开始有了交谈,不过她们总是关在卧室内长谈,几乎每次谈完之后她都会情绪强烈起伏,格外尖刻暴躁。父母不免左右为难,几度想开口请林曦不再登门采访,以免刺激她,但又觉得这是自我封闭的女儿唯一与外界交流的机会,不该就此切断。程永和的老同事说可以替她介绍一份后勤工厂的工作,薪水微薄,但还算轻松稳定,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没有踏出家门一步,哪怕是本地最难熬的夏天到来之际。
英子和嘉珞则被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高温天气惊呆了。
那个时候空调尚未普及,只能全凭吊扇搅起热风带来空气流通的感觉,刘淑贞从舞蹈班接嘉珞回来,她一进门便趴在电扇下直嚷热,汗水将碎发零乱粘在额角,衬得小小面孔粉白晶莹。刘淑贞怜爱地替她擦拭:“你这孩子,跟你妈小时候一样怕热,看你姐姐,安安静静待着,哪会出这么多汗。”
“姥姥,这还要热多久啊?”
“等你们开学了,天气就会慢慢凉快下来。”
“我也想去学游泳,多好玩啊。”
程雪菡已经拒绝再和嘉珞一起上舞蹈班,涂小敏转而将她送去学游泳,王嘉珞对一切没尝试的东西都有着天然好奇,刘淑贞只得苦笑,正要说话,在一边写作业的英子突然说:“你先把跳舞学好再说。”
嘉珞得意地炫耀:“我已经学好了啊,今天老师又夸奖我了。”她站起来,脚尖绷直,手臂伸展,随手摆个姿势:“她还教了几个芭蕾舞动作给我,说我将来可以去学。”
卧室里的程虹突然开口:“学芭蕾很贵,被人养着要知趣,你舅妈已经为舅舅额外给你交学费不开心了。”
刘淑贞不悦:“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我已经说过了,以后学什么,都拿我的退休金交学费,姥姥姥爷供得起。”
嘉珞对“钱”与“知趣”这两样东西都毫无概念,英子却是明白的,学校要报各式兴趣班,她甚至没将通知拿回来。她轻声对妹妹说:“学什么都要专心才能学好,不能什么都想要。”
嘉珞对英子的话十分听得进去,点点头:“姐,今天姥姥带我看荷花了,就在青少年宫后面一个大池子里面,是真的荷花,有白的有红的,和连环画上画的一模一样。姥姥说底下泥巴里长的就是藕,我们还去菜市场买了回来,快看快看。”
姐妹两人盯着从购物袋里拿出的两节还带着灰扑扑塘泥的藕,实在难以将它和太乙真人用来造出哪吒身体的那雪白藕节联系起来,正研究之间,涂小敏带着程雪菡回来,她买了一个西瓜,切开分给大家,还特意送一块进去给程虹,看上去情绪很不错。
晚上涂小敏对公婆和丈夫说起,白天她碰到某位前同事,辞职开了一间餐馆,生意不错,今年41岁,曾经在偏远农村插队,听她谈起小姑子的境遇,颇为同情。
“他没结过婚,人很不错,我实话实说,除了长相老气一点之外,真没什么可挑剔的。他愿意跟虹虹见面发展一下。”
程永和一言不发,刘淑贞一脸忐忑:“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虹虹和乡下那个男人根本没拿过结婚证,法律上他们之间也没关系了。”
“可是这男的比虹虹大太多了。”
“年纪大才懂得体谅好不好。年纪相当的要么结婚了,没结婚的也……”涂小敏耸耸肩,到底还是说了,“没耐心给人当后爹啊。”
“那他不嫌弃虹虹的两个孩子?”
“他说他喜欢女孩子,带一个过去没问题。虹虹可以把嘉珞带过去,她年纪小,长相又讨人喜欢,能够培养出感情来,英子嘛,还是留我们家,一个孩子我们尽义务帮着养也就是了。”
程军直摇头:“虹虹不会同意的。”
涂小敏冷笑:“大家都要面对现实。虹虹不可能这么一辈子关在家里吧,不可能一直独身过下去吧。我可不是想卸包袱,毕竟要为她的将来考虑。她又有残疾,又生过孩子,难得一个经济条件不错,人品可靠的男人对她有兴趣,见个面了解一下有什么不好?”
她的话让人无从反驳,一直沉默的程永和突然点了点头:“跟虹虹谈一下,见见再说吧。”
程虹的反应非常激烈,甚至说出“你们也想把我卖掉吗?”这种话来,涂小敏自然大是恼怒,丢下一句“不识好歹”,拂袖而去。刘淑贞万般无奈之下,落泪说:“你不肯出去工作,那也算了。我和你爸可以养着你,可我们都老了,身体也说不上很好,总有走的一天。你哥哥姐姐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不可能像父母这样待你,你嫂子放了话,帮着养一个孩子已经仁至义尽。你没有自己的家,将来和英子、珞珞无依无靠该怎么办?”
程虹毕竟扛不过母亲这样的苦苦劝说,再没说什么。
隔了一天,涂小敏邀请前同事来家里小坐喝茶,一家人都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这男人个子矮小,相貌平平,发际线偏上,但衣着整洁,举止稳重,看上去确实体面可靠。谈及自己,他说作为知青下乡返城很晚,早几年家庭负担很重,耽误了结婚,现在工作还算稳定,才想到成家。说到将来,他态度很坦诚:“带过去的孩子我会视同亲生,决不亏待,不过还是希望再添一个自己的孩子,最好是男孩。”
等他走了,父母问一直一言不发的程虹的意见。她冷笑:“你们都忘了,我已经生了三个孩子,我没办法和你们一样,假装我儿子是不存在的。”
那个被迫留在山村的孩子是这个家里每个人都绝口不提的,他们自然知道程虹不可能遗忘,也清楚她的郁郁不乐与此有很大关系。此刻,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
嘉珞对一场风波并无意识,英子却都看在眼里。她无法判断母亲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只是有莫名的恐慌感。
马上要开学了,这天她返校,却发现姥姥弄错了时间,应该是第二天再去,两人无功而返。刘淑贞要去医院拿药,把英子送回自家楼下,嘱咐她上楼回家。
她拿钥匙开门,一下定住,只见程虹和嘉珞穿得整整齐齐,拎了一个大旅行包,显然正要出门。
“妈妈,你们要去哪里?”
嘉珞看到她十分开心:“姐,你回了,太好了,妈妈说带我回家看弟弟去。”
英子看向程虹,程虹避开她的目光,简单地说:“你就留在这里。”
她一下明白了,程虹决意回去,而她再一次不在母亲的计划之内。那种被父亲一掌打得眼冒金星的尖锐疼痛感涌了回来,让她只想抱住头蜷成一团。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呆呆站着。嘉珞拉她的手:“妈妈说你不想去,为什么啊?姐姐,我们还是一起去吧。”
她回过神来,伸出另一只手,想拉程虹的手,但在几乎触到时缩了一下,改为扯住她的衣角:“妈妈,带我一起走。”
程虹头一次正视她,明白这个大女儿足够敏锐,已经知道她不止是回去看看弟弟那么简单。
“你想清楚,他们应该是愿意养着你的。跟我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带我一起走。”她看着母亲,清晰地重复着。
母女三人踏上了去年返乡旅程的逆行方向,只是要拮据艰苦许多。程虹从刘淑贞钱包里偷拿的钱勉强够买硬座车票,一路上只能买最便宜简单的食品,喝自来水,甚至捡别人吃剩的东西。等到了理洛县城,程虹已经接近身无分文,步行到长途汽车站后,她带两个女儿到角落坐下,打开包,取出最下面的木制首饰盒,拿出一个戒指沉吟着,王嘉珞要那个盒子:“妈妈,给我玩。”
她摇头,将首饰盒放回去。“这个不能玩,让姐姐给你讲故事,妈妈一会儿就带吃的回来。”一转眼,看到英子正疑惑地看着她,她素来不喜欢那种研究的目光,沉下脸来,几乎当场要发作,但还是忍住,只交代说,“守着妹妹,哪里也不许去,谁来跟你说话都不许理,给我记住了。我去去就来。”
王嘉珞一向是坐不住的,几分钟之后便想跑出去转转,英子听着周围熟悉的乡音,心里充满不安,只得哄她:“我接着给你讲《西游记》。”
“我要听哪吒的故事,他后来怎么样了?”
《哪吒闹海》那本连环画被英子塞进书包从王家洼村带来了汉江市,她早已经给妹妹讲了无数遍,王嘉珞时不时会追问哪吒后来在干什么。英子当然编不出来,但那年暑假,电视台循例重播电视剧《西游记》,两姐妹都看到入迷,取经路上各种妖魔鬼怪层出不穷,但王嘉珞始终念兹在兹的却还是戏份少得可怜的哪吒,在姐姐这里找不到答案,就去缠着问姥爷。程永和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哄王嘉珞说:“你姐姐不是在看《西游记》那本书吗?书里都写着呢,等她看完了给你讲。”但英子努力把书读完,并没读到多少关于哪吒的独立描述。
“哪吒不是把骨头和肉还给他爸爸妈妈了吗?为什么又跟他爸爸和好了?”
这是王嘉珞最大的疑问,英子也曾困惑过,看完大闹天宫一节后,她壮着胆子去问姥爷,姥爷看上去心事重重,想了想才回答说:“割肉剔骨只是哪吒小孩子的想法,亲骨肉是永远没办法切断干净的。”她被姥爷脸上的苦涩之意吓到,然而姥爷低头看她,摸了摸她的头发,苦笑一下:“等你大了就明白了。”她并不明白,知道这样告诉妹妹,妹妹会问更多为什么,只能说:“吵架也不能吵一辈子啊。”
“哦。那他为什么要一起去打孙悟空?”
“孙悟空偷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
“吃个桃子有什么大不了?”王嘉珞撇嘴,“真小气。”
英子瞪她一眼:“珞珞,有些东西你可能不当回事,但别人也许会非常在意,最好不要去碰。”
“我后来没动菡菡的蜡笔了啊。”
“嗯,就是这个道理。”
“那谁打赢了?”
“没人赢。你看哪吒打赢了龙王,可跟他爸妈都闹翻了,如果没有师父救他,他就不存在了;孙悟空先是打赢了天兵天将,看着很威风,后来还是被如来佛压到了五指山下,五百年都不能出来。”
旁边不知何时坐过来的一个中年男子说:“哟,女娃娃读过不少书啊,这么会说故事。”
她没有作声。那男子又对身边女人说:“看,那个小女娃娃生得多标致。”
女人也附和着:“是呢,真好看,简直像洋娃娃一样。你们是哪里人,没有大人带着吗?”
王嘉珞回答说:“妈妈去给我们买吃的去了。”
“我这里有饼干,来,吃一块。”
英子赶忙摇头说:“谢谢,我们不要。”但王嘉珞早已经饿了,手越过她的肩头就要去接饼干,她急忙按住妹妹的手:“妈妈会生气的。”
“这有什么好气的,我请你们吃。”
她还是摇头:“不,谢谢您。”
这时,程虹并没能找到变卖戒指的地方,匆匆走回来,重重一巴掌打在英子脸上,厉声说:“谁叫你跟人说话的!”
她的经验是分辩或者躲闪只会招来母亲更大的怒气,所以一动也不敢动,但旁边那一男一女都同时跳了起来:“你在干什么?”“怎么下这种狠手打孩子,都出血了。”
她感觉有液体顺鼻孔流下来,伸手一抹,果然沾了一掌血。程虹倒是头一次打到见血,也一下怔住。旁边女人扯了卫生纸出来替她擦着,嘱咐说:“把头仰着就好了。”
程虹一把推开那女人:“别碰她。”
那女人勃然大怒:“你是人贩子吧,拐了别人家小孩子打成这样不让人管,还有没有王法。”
吵嚷之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说到“人贩子”,顿时群情激愤,有人挽袖子上来推推搡搡,程虹原本瘦弱,加上腿脚不便,根本无力招架,王嘉珞吓得大哭起来,英子抱住她,尖叫着反复解释:“她是我们的妈妈,不是人贩子。”然而一片嘈杂中根本没人听她说什么,直到警察接到车站工作人员电话赶来才给她们解了围。
他们被带到县公安局,一名中年警察曾参与去年的解救行动,马上认出了程虹和她的两个女儿,大为吃惊:“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程虹无言以对,被追问下去,只说她想回家看望儿子。那名警察简直要顿足:“你知不知道回去再想出来就难了。”
“我不出来了。”
弄清原委,众人面面相觑。她去年被解救回家的新闻报道引起过全国范围的关注,事后还有数拨记者从各地过来采访当地山村妇女被拐卖的情况,上级机关也来进行调查,弄得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的政府部门一度颇为灰头土脸,现在面对如此局面,公然任由一名被拐卖妇女重新回去,似乎说不过去,但程虹自己做出选择,他们也不能强行阻拦,不免左右为难。程虹看出这一点,平静地说:“请放心,我不会再麻烦政府。”
她领着两个女儿出来,那名警察追上来,匆匆将两张钞票塞给她:“给孩子买点吃的。”
5
程虹终于带着女儿返回了王家洼村。
王水生看到她们母女三人时的表情有意外、震惊与错愕,但并没有喜出望外。
除了王家人之外,整个王家洼村的人都以警惕的眼神看着她们。
上次警察陪程虹父兄来接她回家之后,隔了几天,县城公安局再度来人,一一登记村子里的所有外来人口。这个闭塞的地方,外来的当然只有和程虹一样被以各种方式拐卖的女人,村东王成那个平时讲话谁也听不懂的老婆突然冲出来,抓住警察的手,先是说了一连串方言,然后抓过纸笔,歪歪扭扭写下她的名字和家乡,原来她是来自贵州山区。警察带她和另外两名村民没来得及送走又说不清来路的女子离开时,她们都神情木然,根本没有回头。
王水生的父母坚持认为程虹回来是想偷偷带走小儿子王嘉明,程虹惨淡地笑:“用脑子想想就知道,我一个人孤身都很难逃走,怎么会企图带着女儿回来偷走儿子。”
他们相互看看,并不太理解她说的什么,她的大姑子冷笑:“那可说不好,也许城里人也不想帮你养两个赔钱货,你想带回来甩给我们,再把嘉明带走。”
程虹一路已经疲惫不堪,哪有气力争论,只摆摆手:“放心吧,我的父母兄姐都不可能再认我了,更不会来找我。以后我连门都不出,请把孩子让我抱抱。”
王嘉珞也扭住姑妈衣角跳着脚叫:“我要看弟弟,我要看弟弟。”
大姑妈哼了一声,毕竟一向很喜欢这个漂亮侄女,捋捋她丰厚的头发:“哟,头发长了,穿得这么洋气,肯回这个山沟吗?”
王嘉珞从来不怕这个牙尖嘴利的姑妈,笑嘻嘻说:“姥姥还给我买了跳舞穿的花裙子,可好看啦。”
经她这么一闹,气氛多少缓和。王水生把熟睡的儿子抱出来,板着脸交到程虹手里。“只许抱一下,晚上还是跟我妈睡。你最好识相不要出门,不然那三户丢了老婆的人家得追着骂死你,王成那人尤其不好惹,躲他远点。还有你——”他的目光头一次扫到立在一边一声不吭的英子身上,“你更不能出去,哪里都不许去。”
“可是已经要开学了……”
“如果不是你把警察招来,哪里会惹出这么多事。上学?门都没有。”
英子想得很简单。从她生下来,王家洼村一直是她的家,她对外面世界既无认识,也无向往。在汉江市近一年的生活,她除了走上学那条路,被姥姥姥爷带去过一次公园,再没去其他地方。那个城市对她仍是完全陌生的,离开也没太多情感上的牵挂。她从来没想过离开嘉珞,如果妈妈和妹妹都要回王家洼村,那么她应该跟她们在一起,过回从前的生活,不可以被丢下。
然而,回来之后不能上学是她没有想到的。学校一向是她的避难所,每天翻山越岭去上学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她不敢争辩,只能求救地看向程虹,但程虹只是紧紧抱着儿子,嘉明因为她离开而强行被断了奶,身体一直不好,看上去瘦小而脸色蜡黄,她将脸贴到儿子的小小面孔上,根本没有理会其他。
嘉珞趁父亲出门干活时,强拉英子陪她一起去玩,但英子发现,王水生说得没错,村子里的孩子对嘉珞仍是亲热的,但对她则非常一致地冷眼相对,不肯理她。有一次,她去叫嘉珞回家吃饭,王成家那个贵州女人留下的两个孩子将她堵在墙角,朝她吐唾沫,拿脏话骂她,用土块扔她,直到嘉珞跑来才解围。从那以后,她自觉禁足,再不肯出门,而待在家里的每一天都显得分外漫长。
她壮着胆子跟程虹开口:“妈妈,我想上学。”
程虹不看她,回答很简单:“今年就算了,等明年你爸爸气消一点再说。”
她没有争辩的余地,只能闭嘴,接下来她忍不住偷看王水生的脸色。但是在一个完全无视她存在的人脸上,她找不出任何消气的表情,挨过的那重重一掌倒是时不时提醒她,不要说过去开口,就算走近他身边都是不明智的。
整个王家除了嘉珞,几乎没人跟她讲话。虽然从一出生她就被人忽略,也无法承受这种绝对被孤立的感觉,她好像被丢弃到了一片荒野,举目四顾,再也无法找到回家的路,也不会有人想到要去找她。
山区的冬天来得异样迅猛,到了十月下旬,空气中的寒意已经逼人,呼啸的风将枯叶吹落一地。嘉珞在院子里跳舞,她衣着臃肿,但姿势依旧是灵巧的,踩得落叶窸窣作响,有一种支离破碎的节奏感。程虹抱着儿子,站在屋檐下看着小女儿,但目光似乎穿过她,看到了不可知的远方。
英子没有看妹妹,而是站在院子一角悄悄看着程虹。这样窥视母亲,在过去是一种绝对犯忌的行为,程虹一旦察觉,几乎肯定要发火。然而回来的这段时间,程虹不像过去那么暴躁易怒,也不再动辄打她。但她知道,母亲并不是脾气变温和了,而是比过去更加阴郁。王水生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特意托他姐夫去县城带回满满一口袋旧书报杂志,可是这个善意被程虹直接无视,她彻底放弃了过去埋头阅读打发时间的兴趣,除了偶尔抚摸那个首饰盒,最常做的事就是抱着儿子一动不动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