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出现一片尴尬而令人不安的寂静,所有人都怔怔看着这个不寻常的场面,直到徐子桓走进电梯,小薛冷冷开了口:“他明明对你使用了暴力,你为什么拦着不让我们报警?”
她无力地说:“他只是有点喝多了。”
小薛与她同一部门,精明能干,性情十分直率,并不肯罢休:“那也不是打女人的借口。你如果是想靠姑息他保住婚姻,以后肯定会受更大伤害。”
她摇摇头:“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谢谢各位。回去休息吧。”
众人默然,她谁也不看,径直走进自己的公寓。
2
程嘉璎的气力只够支撑着她关上门,然后滑坐到了地上。她清楚知道门外同事会怎样议论这件事,但她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这样粗暴的徐子桓对她来讲是全然陌生的,而她不愿意回首的一些记忆却狠狠翻腾到了脑中。
当年王嘉珞突然出现又突然走掉,她再次现身是差不多四个多月之后。
她将电话打到了程嘉璎宿舍,若无其事地说:“你来一下,帮我买点东西带过来。”接着报出一个地址,再列了几样生活用品:卫生巾、洗发水、泡面、饼干……全都指定了品牌。
程嘉璎马上答应下来,但去了学校旁边的便利超市后发现,根本找不到她说的那些牌子,不得已向店员请教,才知道必须去有进口商品的大超市才能买到。等她买齐再转公汽到王嘉珞住的地方时,天色已黑。
那是几栋豪华高层公寓组成的一个小区,门禁森严,她好不容易才进去坐电梯上到王嘉珞住的19楼,按门铃之后好久,她才来给程嘉璎开门,程嘉璎顿时惊呆。她眼圈瘀血,脸上一大片青紫,头发蓬乱,右手臂上还缠着夹板,用绷带固定吊着,完全不是几个月前那个健康而活力充沛的样子。
“你怎么啦?”
王嘉珞横她一眼,并不回答,伸左手拿过她拎的购物袋,拣出一袋饼干,但单手使不上力,扯了几下没扯开,一怒就要扔掉,程嘉璎接过来,撕开外包装,拿出来送到她嘴边,她顺口咬住,吃了几块之后才说:“帮我烧水泡碗面。”
程嘉璎依言去厨房做好泡面端出来,她用左手拿筷子吃着,往前倾身的动作似乎都有点艰难。
“你怎么受伤的?”
“摔的。”她头也不抬地说。
“还伤到哪里了?”
“没了。”
程嘉璎没问下去,动手收拾屋子。这是一套豪华公寓,客厅面积颇大,装修华丽,但零乱不堪,衣服鞋子丢得到处都是,她先拿垃圾袋将四散的食品包装盒、空饮料瓶装起来,再把衣服归置到一起,干净的叠起来,脏的放进洗衣篮。茶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病历,她刚拿起来,一瞥之间,“右上臂骨折”“左侧第三前肋骨骨折”等字眼撞入眼帘,正待细看,王嘉珞已经站起来怒叫:“放下,不许看。”
程嘉璎放下病历,平静地说:“我是你姐姐,你怕我看到什么?”
一半是被她出乎意料的强硬震住,一半是因为疼痛,王嘉珞蹙眉坐下。
“你不要想多了,钟点工刚好辞职,我又不想点外卖被人看到大惊小怪,不然不会找你的。”
“我只是关心你。”
“关心吗?不必。医生说我死不了,”王嘉珞讥诮地笑,顺手拿过钱包,扯出几张百元钞票拍到餐桌上,“拿上钱走吧。”
程嘉璎被这个举动刺痛,但保持着平静:“你把面吃完,我给你洗个头再走。你头发已经脏得打结了,自己没办法洗的。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我不会再问。”
王嘉珞的肋骨骨折,不要说弯腰洗头,大声讲话、略一活动都有剧烈的牵痛感,当然明白她说得没错,只得不再吭声。
等王嘉珞吃完,程嘉璎将一把椅子拉到卫生间,让她背靠浴缸坐下,拿浴巾将肩膀裹住,头向后仰,取下淋浴喷头开始给她冲水。她有一头浓密而微带卷曲的头发,发质偏粗硬,程嘉璎小时候就时常帮她洗头,早已熟知这种触感,手指穿过发丝,那些遥远的记忆碎片似乎重新回来。她正将洗发液泡沫揉开,王嘉珞的面孔突然扭曲一下,她拨开头发一看,那一处有老大一块血肿,渗出的血迹已经将周围头发凝结在一起。她不由得惊叫,王嘉珞睁开眼睛警告地看着她,她只得闭上嘴,找来棉签碘酒做消毒处理,小心地避开伤处,继续洗头。
洗完之后,她拿吹风替她吹干,这才说:“你休息吧,明天我再过来。”
“等一下。”
她站住,王嘉珞在镜子里看着她:“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对程嘉璎来讲,重返汉江市的这些年里,她所做的就是专心读书,保持好的成绩,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努力争取奖学金,同时成为同学中不起眼不会引人注意的一员。过得是否开心?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我并没有不开心。”良久之后,她这样回答,“珞珞你呢?”
王嘉珞耸耸肩,没有回答:“走吧,记得把钱拿上。”
程嘉璎并没有拿钱。下楼之后,她向公汽车站走去,心情异样沉重。她的生活范围除了学校就是化工厂那套老宿舍,过着非常简单的生活,但她并不缺乏常识。
王嘉珞还不到二十岁,正常女孩子在这个年龄应该在读大学,或者工作,但她显然没有。她出手阔绰,开着打眼的车子,住的是市区高档住宅区的豪华公寓,屋子里散放的华贵衣物中混杂有男人的西装、衬衫。最重要的是,简单一个摔倒不可能造成那样从上到下的严重伤势。
可是妹妹毫无跟她倾诉的意思,她又哪有立场一直追问下去:你到底过的什么样的生活,是谁打伤了你?
好在学期将近结束,她有足够空余时间,唯一能做的是第二天继续过来。接连数日,每天中午,她买了米、鸡肉和青菜,煮了粥给王嘉珞吃,然后开始做清洁,但王嘉珞并不领情,也不让她进卧室,她只得将客厅整理好就收手。
王嘉珞脸上的青紫慢慢消退,心情却似乎一直不见好,这天程嘉璎过来,在厨房忙完出来,听到王嘉珞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我他妈的现在鼻青脸肿没个人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去哪里?”她站定,停一会儿,只听王嘉珞提高嗓子:“不然怎么样?你干脆回来连我也杀了吧。”她吓了一跳,连忙跑进去,发现王嘉珞只是靠在窗前接听电话,见她进来,放下手机,转头看窗外。
“你在跟谁吵?”
“不用你管。”
她无奈,只得说:“把窗子打开换换空气吧,气味太难闻了。”
王嘉珞不作声,她便权当这是一个默认,拉开窗帘,开了窗子,回身定睛一看,着实吓了一跳。
外面的客厅布置豪华,但是中规中矩,并无特别之处。而这间卧室,大得异乎寻常,造型复杂的水晶枝形吊灯,带紫色帷幔的大床,酒红色丝绒沙发,最奇怪的是天花板全镶着镜子,盛夏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毫无居家气氛,却带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你看什么?”王嘉珞冷冷地说,“是不是觉得很好奇?”
她摇摇头,开始收拾满地乱扔的衣物。
王嘉珞不理会她,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上去心神不宁,胡乱翻着东西又丢下,时不时到窗边远眺。这个安静不下来的姿态让她有些好笑,又有点心酸。她忍不住说:“小时候我们住化工厂宿舍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姥姥说你像只被关起来的麻雀。”
“不要跟我提起他们。”
“为什么?姥姥、舅舅他们并没做错什么。”
她回过头来:“那谁是有错的人呢?你吗?”
程嘉璎哑口无言。她在内心审判过自己无数次,可是她清楚知道,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仍旧会做同样选择,既然如此,她又怎么可能在妹妹面前忏悔乞求一个谅解了事。王嘉珞目光炯炯看着她,仿佛在等她的回答,她只能垂下目光改变话题:“我把床单换了吧。”
雪白的枕头和床单上都沾着大块干结的暗红色血迹,格外触目,显然从王嘉珞受伤那天起就没有更换,她简直不明白王嘉珞怎么能若无其事继续睡在上面。
“我睡过更脏更恶心的地方。”
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以前王家洼村的老家,穷归穷,但祖母生性极爱干净,除了干农活之外,成天打扫清洗缝缀,保持得十分整洁。然而面前的王嘉珞目光凛然,话里隐藏的东西让程嘉璎心底发凉。她深知,妹妹有很长一部分生活不为她这个姐姐所知,也根本不容她触及。她只能默默动手将床单撤下,正要铺上干净床单,一转头,看到床边梳妆柜上放着一个硕大的首饰架,上面挂满各种闪闪发光的项链、手链和她说不出名目的饰品,然而吸引她目光的是首饰架下放着一个木制盒子,她一下呆住。
她当然认得,这是姥姥交到妈妈手里的那个老旧首饰盒。
“妈妈给我的,我一直随身带着。不过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的。”王嘉珞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那几样首饰银元早就都卖掉了。”
程嘉璎记得读初中时舅舅收到的那封来自母亲的求助信,她艰难地开口:“嘉明后来好了吗?”
“这么说你也是知道他大病过一场的。放心,他好得很,比你我都更快乐。”
然而她的语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恶狠狠意味,程嘉璎再度被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才挣扎着说:“那就好。”
王嘉珞闻言仰头大笑起来,牵动肋骨伤处,止住笑,痛得皱紧了眉,深吸了一口气,说:“明天你不要再来了,以后永远都别来了。”
“但是你的伤还没好,我明天还是这个时间过来。”
这一次王嘉珞居然没有不耐烦地甩一句“不用你管”,只定定看着她,眼神冷得像冰一样,看得她全身发冷,不知所措。
“怎么了?”
她耸耸肩,一字一顿地说:“没什么,随便你。”就再没说话。
第二天下午,程嘉璎再度来到王嘉珞的住处,房门没锁虚掩着,她推门进去,迎面只见一个穿黑色T恤戴金链的大块头中年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是谁?”
“珞珞呢?”
他们几乎同时发问,停了一会儿,那男人往沙发上一靠:“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珞珞的姐姐。”
“姐姐?没听她说起过。你是学生?”
她反问:“珞珞在里面吗?”
“她跑了。”
她大惊,没法理解这个消息,直愣愣看着他。
“你来得正好,你妹妹都跟你说过些什么?”
她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忽然记起昨天王嘉珞接的那个电话:“昨天是不是你打电话威胁她?你把她怎么样了?”
“暂时我还没把她怎么样。不过你可以告诉她,最好老老实实回来向我认错,不然就不是揍一顿那么简单了。”
她的手不自觉紧紧握拳,指甲掐进掌心:“我要报警,你要是敢再伤害她,警察会来抓你的。”
他带着点诧异与不耐烦,冷冷看着她:“麻烦你用脑子想想,她干吗不找警察。”
她被问住。
“别说废话了,她到底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她离开你这种人就对了。”
他哈哈大笑出来:“那她为什么会把你送到我这种人面前?”
她已经准备转身逃走,却身不由己定住:“什么?”
“昨天在电话里,我说过我今天下飞机就过来。她跑了,可没交代你今天不要过来替她挡枪吧?”
昨天王嘉珞最后说的那个“随便你”像被一个看不见的扩音器重放一样在她耳边鸣响,她全身的血呼啸着都冲向头顶,再想不到其他,冲进卧室,只见里面跟她昨天走时一样,床铺得整整齐齐,没一丝褶皱,显然昨晚王嘉珞根本没睡在上面。她环顾四周,那个样式夸张的首饰架在原处,上面仍旧挂着各种闪闪发光的首饰,她再猛地拉开梳妆柜抽屉,里面放着各式化妆品,但没有那个她要找的东西。
“看来你真是她姐姐。不用找,我已经看过了,那个破木头盒子被她带走了。”那男人站在卧室门口,“当初我从那个三流夜总会把她捡回来的时候,她就随身带着那个玩意儿,当宝贝一样,去哪里都不会丢下,谁都不能碰一下。”
她呆呆站着,来不及消化他说的话。他走过来,突然抬手摘掉她的眼镜,她大骇:“你干什么?”
他冷冷端详她,像打量一件物品:“她既然留下你抵债,我当然要好好看看能抵得过多少。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还给我。”
他脸上是一个恶狠狠的笑:“不给她一点教训,她还真以为我拿她没办法了。”
她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想夺回眼镜赶快跑掉,但他随手抛开,另一只手将她推倒在床上,随即压了上来。他身躯庞大沉重,她顿时连呼吸都困难了。接下来她的大脑几乎处于空白的状态,只是完全凭本能拼命抗拒挣扎,直到外面突然门铃声大作,他停止动作,只听一个年轻男子在外面扬声说:“王小姐,你点的外卖送过来了,请签收。”
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声嘶力竭连声大叫“救命,救命……”,一个穿送外卖制服的男孩子跑了进来,一怔之下,马上丢下手里提的外卖,冲上来推开那男人。她翻滚下床,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出去,不停按电梯下行键,近乎绝望地看着电梯停靠不同楼层,听到身后有声音,几乎又要大叫出来。只听那男孩子说:“别怕,是我,送外卖的。里面那个人没出来。”
她回头看,那男孩子右眼下方颧骨已经青肿,显然也挨了打,一样惊魂未定。
电梯终于到了,他们进去,他按了一楼,同时不安地问她:“要不要报警?王小姐去哪里了?”
她努力集中一下心神:“你认识我妹妹?”
“王小姐是你妹妹吗?平时她点餐,都是我给她送。她有快十天没点餐了,今天早上打电话来点了外卖,还指定要我这个时间来送,怎么会不在家呢?”
她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没有作答。
“你要不要紧?我送你去医院吧。”
她摇摇头:“谢谢,不用。”
跑出了大厦,那男孩子还是拦住她,从电动车后备箱里拿出一件外套递给她,她没有眼镜,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但知道自己那件T恤已经被扯得领口变形,而且头上身上到处火辣辣作痛,可以想象到样子一定狼狈不堪,马上接过外套穿上,将拉链一直拉到颈下。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他补充道,“这是我的员工证,喏,还有我的学生证,我在理工大学念书。而且你是王小姐的姐姐,我不会……欺负你的。”
她全身发软,手和腿都不停颤抖,几乎无法支撑站立,权衡一下,确实没办法依靠自己的力气回去,点了点头,将学校的名字告诉了他。他扶她坐上电动车后座,一直将她送到了宿舍楼下。
她回到宿舍,室友惊呼问她:“你怎么了?”
她有一个现成的答案:“摔的。”
室友面面相觑,当然不信,可她艰难地爬上自己的床,直直看着天花板,再没气力去做一个稍微合理的解释。
3
暑假正式开始,同学都陆续离校回家,宿舍只剩程嘉璎一人,她身上的伤渐渐平复,但失眠之余,她平生头一次被一种深切的厌倦感笼罩住,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什么也不想做,处于一种奇怪的麻木状态,大半时间都躺着,只维持最低标准的活动和进食。
这天傍晚,她努力振作,下楼准备去吃点东西。刚出来就听到有人叫:“哎,你好。”
她回头,不远处是个陌生的瘦高男孩子,有点局促地笑:“不记得我了吧。”
她记起了他的声音:“你好,你的外套我已经洗好晾干了,正不知道怎么还给你。等一下。”
她反身去拿来外套递给他,他接过:“其实我也不是专门来问你讨外套的。我是想知道你妹妹王小姐去哪里了。”
她不知如何作答,而那男孩子急忙解释:“别误会,这些天我每天都去她住的地方看看,一直都锁着门没有人,我是担心她,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男孩子“哦”了一声,满脸都是失望。她当然能看出,他对王嘉珞的关心远远超出了外卖服务一手取餐一手交钱建立的那点交情,可是她无心安慰他:“谢谢你那天送我回来,我先去吃饭了。”转身向食堂走去,他却跟在她身后。
“这几天我看报纸看得格外仔细,生怕看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什么?”
“那个男的……就是那天对你动粗的那个人。我以前遇到了几次,一次是电梯里,一次是在停车场里,满身狠气,前呼后拥的,旁边的人叫他龙哥,一看就不是善类,搞不明白王小姐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我怕她有危险。”
那个公寓和那个男人都成了她持续的噩梦,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再过去,而眼前这个男孩子,明知那人的危险竟然还是鼓起勇气去查看。她内心自责与自我辩解一时激战,让她讲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对了,你伤好了没有,是不是不舒服?”
她摇摇头,勉力说:“她应该不会回那里去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你说得没错,可是她会去哪里呢?”他一脸怅然。
她无法回答。
那个暑假风平浪静过去了,王嘉珞毫无消息。
程嘉璎倒是与那个送外卖的男生熟识了起来。他叫吴家明,刚从理工大学毕业,已经获得保研,业余一直在兼职送外卖。他时不时骑车来找程嘉璎,有时会带来店里多的餐点,两人坐在外面一起吃。开学之后,他会带着书包过来,和程嘉璎一起去图书馆自习看书。
程嘉璎向来小心翼翼地与人保持着距离,却没有回绝吴家明这种多少有些奇怪的来访。听一个陌生人讲起她已经完全不了解的妹妹生活的点滴,对她而言有一种近乎受虐而又不肯摆脱的感觉。
其实,吴家明能讲的内容十分有限。
“第一次给她送餐,还是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她看看我挂的员工证,说:真巧,我弟弟叫王嘉明,你和他的名字发音相同。”
“她从来不做饭,在家吃就是点外卖。”
“她好像很喜欢熬夜,白天点餐比较少。”
“她喜欢跳舞,有几次送餐,都看她一个人在家,穿着练功服,说是跟着录像在练舞,可惜我没机会看她跳过。”
“她最喜欢点的外卖是店里的三号套餐,说爱喝里面的冬瓜排骨汤。”
“有一次送餐,看到她重感冒了,不肯去看医生,说最讨厌医院。第二天我买了药拿去给她,她非要给钱,我就跑掉了。”
很快他就把他所了解的关于王嘉珞的一点一滴全都告诉了程嘉璎,她却没有告诉他什么,只是说:“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生活,彼此说不上了解。”
同样,她绝口不提那天发生在公寓的事情。他并不追问,也不在意她这种奇怪的态度。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与程嘉璎有着相似之处: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性格谨慎,不轻易流露情感。但另一方面,他贫寒的家庭对他期望很高,他一向对未来有着雄心勃勃的计划,大学当了四年学生会干部、获得一连串的奖学金和荣誉称号、顺利保研,都是他为未来一步步打下的基础。他从未想过会对一个生活复杂的陌生女孩子一见钟情。
那天他提着外卖饭盒按门铃,她为他开门的一刹那,他那颗自律甚严、一直有规律跳动的心就被击中了。
他拒绝承认自己只是因为后青春期躁动不安的荷尔蒙作怪,简单臣服于她耀目的美貌之下,陷入一种盲目的倾慕。他能用客观的眼光看出,她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没有和同龄人一样上学,看上去也没有一份正式工作,穿华服锦衣居住在豪华公寓里,作息毫无规律,与她同居的那个男人被称为龙哥,前呼后拥,一望而知不是安善良民……放在正常情况下,不管哪一点,都足以让他暗暗皱眉退避。
可是,除了相貌美丽之外,她身上始终有着一种近乎透明般的无辜少女感,能令她哪怕穿着豹纹皮草涂鲜红指甲油都不显俗丽,也让附着于她身上的那些混乱黑暗的背景通通转化成一种神秘气息,击溃他引以为豪的理性,使得他放弃了给导师打工的机会,留在餐馆里,留意不错过她打来的每一个点餐电话,路过时仰头看向她住的19楼。
他当然知道,王嘉珞看上去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对他并没有任何额外的在意之处。甚至他冒着大雨给她送药,她也只是淡淡说声谢谢,仿佛早就习惯了男人可能为她做出任何举动。如果不是因为他叫家明引发的那点亲切感,她大概连话也不会跟他多说,他只是不折不扣陷于了一场单恋。
他甚至没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份单恋是合理的。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程嘉璎根本不需要他做任何解释,她似乎从一开始就完全理解他对她妹妹的这种根本不抱任何指望,并不希冀任何可能性的单方面爱恋。
他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天在公寓发生的事情,慢慢也很少谈论到王嘉珞这个名字,但彼此都清楚,她维系着他们之间这种平淡如水的关系。
程嘉璎的同学们都认为她有了一个追求者,长相斯文干净,有着让人很容易生好感的书生气质。而程嘉璎平时虽然并没有与任何人结成闺密关系,可她文静友善,既不孤高,也不带任何锋芒,人缘甚佳。她们一致同意,两人看上去颇为登对。
程嘉璎辩解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并非她们想象的那样,她们却都认为她未免太害羞保守,一起鼓励她不要太过矜持,必要时也给对方一点回应,以免大学感情生活留白。
她也明白,这只是一种礼貌性质的关注,毕竟读到大四,有人在找有分量的实习单位,有人开始收集各类招聘会信息,有人则和她一样准备考研,大家各自操心前程,没人真正在意别人的事情,她索性不再多说什么。
时间一天天过去,气温骤降,汉江市进入比往年更加湿冷的冬天。这天程嘉璎和吴家明从图书馆出来,谈起将要到来的考试,她忐忑不安,吴家明给她打气:“我的同学都很少像你这么用功准备,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他突然打住,并站定了脚步,她顺他视线看去,一个女孩子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他们,虽然灯光昏暗,她也马上认出,那是王嘉珞。这次她穿着件白色羽绒服,头发扎成马尾,装束与周围学生没什么两样,可她两手插在口袋里随随便便站着,依然十分夺目。
她笑盈盈看着他们,等他们走近,夸张地“哇喔”一声:“刚去宿舍找来,看来你同学说得没错,你有男朋友了。”
吴家明连忙说:“不是,不是。我是跟你弟弟名字差不多,给你送外卖的那个人。”
她笑出了声:“我记得你,你是吴家明。”
程嘉璎能清楚看到吴家明脸一下涨红了,眼睛却放着光,带着不自禁的喜悦。
王嘉珞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打个转,漫不经心地说:“我有事要跟我姐姐说。”
他当然马上告辞。
同学渐渐散尽,图书馆台阶下只剩程嘉璎和王嘉珞两人,偌大一个校园异样安静,寒风呼啸着从她们中间穿过,好像直接穿透了她们的身体。
“太冷了,你回去吧。”
“不想理我啊,真小气。你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公寓里那可怕一幕再度浮上眼前,程嘉樱用力闭一下眼睛才能镇定下来:“是的,我侥幸逃掉了,所以能算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