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他们站着的是一个瘦小枯干、头发花白的半老太太,穿一件空荡荡的半旧蓝色运动服外套,背着一个褪色的花布包,整个身姿都是畏缩的,一看就带着浓浓的农村气息。陆晋正要说话,却看到程嘉璎盯着那个老太太,一下子面无人色,他几乎疑心她的贫血并没彻底痊愈,大概又要发作晕倒了。而那个老太太并不看任何人,低着头便走,一瘸一拐,一条腿似有残疾。
张翠霞好不诧异,正要说话,只听程嘉璎轻声叫道:“妈妈。”
已经走出几步开外的那名老太太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他们只能看到她孱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不要说周知扬、张翠霞一齐大吃一惊,连陆晋也怔住了。
6
程嘉璎带着那个老太太上了楼,两个人一前一后,都脚步无声,随着门合上,再没什么声音传下来。
周知扬怒气冲冲:“真没见过这种人,母亲明明健在,居然咒她死了冒充孤儿。”
张翠霞推他一把:“小点声,人家在楼上会听到。”
“听到又怎么样?做都做了,怕人说吗?洛洛可从来没说自己是孤女,以前跟我提到妈妈,总说她过得太可怜太辛苦。”
陆晋平静地说:“那是别人的家事,不必妄加评论。”
周知扬转向他:“亏我还觉得洛洛大概亏欠了她,对她感到抱歉。现在看来,洛洛就算真做了什么,也是有原因的。一定是她嫌弃老家亲人,嫌弃自己的妈妈……”
话犹未了,张翠霞用力推他,他回头,只见程嘉璎出现在门口,显然听到了他说的话,但脸上没有表情,用和平常一样的语速说:“张阿姨,我知道承租这房子的时候你说过,只让我暂住,不可以带人回来。但目前我母亲从外地过来找我妹妹,我觉得她留在这里比较方便,我可以回公司宿舍住。”
张翠霞笑道:“我没这么不通人情,楼上房间很大,你跟你妈妈一起住没有问题的啊。”
周知扬冷冷插言:“程小姐肯承认那位阿姨是母亲吗?”
程嘉璎放空一般没有任何反应,过一会儿突然聚拢思绪,仍旧对着张翠霞说:“谢谢张阿姨,我还是回去住比较方便。”
她转身要走,周知扬惊诧:“你打算就把你妈这样丢在这里?”
“我先去超市买点东西就回来。”
她缓慢下楼而去,剩下母子三人相互对视,张翠霞压低声音说:“怎么办?”
陆晋好笑:“这是你自己家,用得着这样吗?既然答应让人家住下,以礼相待就是了。那个老太太看样子是初次进城,人生地不熟,又碰上女儿失踪这种事,多关照一下她吧。”
张翠霞点头:“她应该没吃饭,我马上去加点菜。小晋,你也留下来一起吃吧。”
“不用,我回去和爷爷一起吃。”
张翠霞叹口气,上楼去了厨房,陆晋转头对周知扬说:“你也放礼貌一点,别正义感爆棚甩脸色给程小姐看,再讲什么冒充孤儿这种蠢话。”
周知扬不服气:“我说错了不成?她成天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过就是想扮身世可怜博人同情。”
“胡扯。”陆晋沉下脸来,“我并不了解她,不知道她有什么苦衷。但谁不想父母双全家人俱在,对任何人来讲,他人再大的同情都不值得冒充孤儿来获取。”
周知扬还想说什么,但接触到他的眼神,马上记起哥哥的父亲早逝,顿时闭紧了嘴巴。
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周明也回家了,一样要留陆晋吃饭,他照例面无表情地回绝,他们熟知他的性格,也不多说什么。他不想走原路,索性骑了车出来,打算沿外围转回去,经过站北新村北边,一眼看到程嘉璎坐在超市门口花坛边缘,正凝神看着手里一张纸,苍黄色的路灯光将她的身形照得异样孤单。偌大一个站北新村,绕了一大圈,居然一再遇上她,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他停下来,支好自行车走过去。
“脚还痛吗?”
跟在栈桥上一样,她像再一次被人猛然从另一个时空硬生生拉扯了回来,仓促收回空茫的眼神,将纸匆匆一折塞进口袋:“不不,还好。”
陆晋指下她脚边放着的两个满满的大购物袋:“东西太重的话,我帮你拎回去。”
“都是些日用品,我拎得动。我……不过是歇一歇。”
他皱眉看着她:“你不想回去见你母亲吧?”
她神情飘忽,没有说话,这种魂游天外的样子终于把他也弄得有点不耐烦了。
“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妈妈,一个农村老太太独自来到城市很不容易,再不想见她,也不应该把她一个人丢在陌生人家里。至少回家去把她安顿好再说。”
她大睁着眼睛,嘴角突然浮起一个惨淡的笑:“她看上去完全是个老太太了,对吗?其实她今年才44岁。”
陆晋一向并不大惊小怪,也不禁吃了一惊。
“而且她也不是农村妇女。她出生于汉江市,直到18岁之前都生活在这里。”
他向来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自信,一眼过去,从对方外形、身姿、言谈举止以及衣着之中,能够将对方基本信息做出一个大致判断,不会跟事实有太大出入,现在不得不再度回忆那个老妇人的样子。
他实在无法相信她竟然是城市女性,而且比他母亲张翠霞还小8岁之多。
“她过去的生活一定很艰辛。”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这句冰冷的话让他顿时心生反感,而她似乎看出来他在想什么,眼神黯淡,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提起那两只购物袋走开了。
陆晋耸耸肩,准备转身回自行车那里,但又站定,花坛边缘有一张揉皱的纸,显然是从程嘉璎的口袋中滑落出来的。他捡起来展平,那是一张旧的《汉江日报》头版,已经发黄变脆,看看日期,竟然发行于1992年11月22日,上面刊登着这样一则报道:
我市公安民警千里之外成功解救一名
被拐卖近七年的女大学生
本报讯(记者林曦)我市一向高度重视打击拐卖儿童妇女工作,近日,公安干警接到线索,紧急奔赴千里以外,从??省理洛县清水乡王家洼村解救出一名被拐卖七年之久的女大学生,让她与家人团聚。
据了解,1985年8月17日,被拐女青年程某年仅17岁,刚刚高中毕业,高考成绩优异,接到汉江大学录取通知书,与姐姐以及同学结伴去西安游玩,不慎走散,在长途车站结识犯罪嫌疑人,一人自称姓胡(女),另一人自称姓王(男),被对方要求帮忙照顾生病的婴儿,陪他们去医院,涉世不深的程某受骗,随他们出城之后,才知道上当,但是被他们以暴力手段胁迫,无法脱逃。两名犯罪嫌疑人将她带到地处偏僻的西北深山,以3000元价格卖到王家洼村一名王姓村民,此后的7年时间内,王家人对被拐女青年严加约束看管,控制经济来源,限制她的人身自由,禁止其与外界交流,使其被迫生下孩子。今年10月下旬,程某的家人突然接到一封神秘来信,才知道失踪多年、苦寻无果的女儿的下落,马上向我市公安局报案。
我市公安局接到程某家人报案后,高度重视,立刻开展案件初查工作,并通过公安专网,查找被拐女青年的相关线索,与??省公安局联系,通报简要案情,请求给予帮助协查。1992年11月13日,我市公安局派出3名精干警力,与被拐女青年的父亲和哥哥一起火速赶往理洛县,展开解救行动。在当地公安局和村干部的帮助支持下,20日将被拐卖女青年和她的两名孩子成功解救回家。
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这是典型的日报风格报道,从那时一直延续至今,客观简洁,没有任何渲染,叙述了全部经过,省略了所有细节。
但对于陆晋来讲,也透露了足够多的信息。
程嘉璎没有理由随身携带一张与她毫无关系的旧报纸,并对着它出神。联系她刚才说过的话,陆晋几乎可以肯定,被拐卖的女青年就是她的母亲。
而写这篇报道的记者叫林曦,竟然是程嘉璎的婆婆。
可是一个被成功解救回来与家人团聚的女性怎么会在多年之后毫无城市生活气息,反倒变成地道的农妇模样;她的两个女儿为什么分别姓不同姓氏,没有生活在一起?
陆晋抬头看去,程嘉璎已经走入站北村巷口,身影隐没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7
陆晋还在上班的路上就接到队长电话:“赶紧去站北派出所帮忙。”紧接着站北派出所的老王也打电话过来,叫苦不迭。
原来程嘉璎的母亲来派出所确认报案之后,连续几天坐在那里不肯离开。
“我们上班她进来,我们下班她才离开。我们跟她解释立案的程序,让她回去等消息,她好像也听不大懂,不哭不闹,反正就是不走。我们都挺同情她,毕竟人家女儿失踪了,着急也可以理解,每天中午还给她买盒饭。好容易今天早上没看到她,我们还想,老太太总算想通了,没想到她刚才把报社记者弄来了,来头还挺大的,把我们于所长堵在办公室里采访,声称要报道为什么公安机关接到女性有可能被拐卖的报案却一直不作为,市局领导也打来电话过问。她一个农村老太太还会玩这一手,实在太厉害了。”
陆晋明白,从程序来讲,站北派出所接到报案后及时跟进,并无任何拖延推托之处,是否立案还在评估之中,可是媒体在此时介入,带来的舆论压力别说是基层派出所,市局有时也承担不起。
“这样吧,我去找她大女儿过来,让她来劝劝她妈。”
陆晋去程嘉璎公司找到她,她也吃了一惊,马上答应跟他一起去派出所。
两人到了之后,老王将他们带到所长办公室,里面除了程嘉璎的母亲程虹,于所长对面还坐着一位中年女士,陆晋立刻认出是在程嘉璎病房里见过的她的婆婆林曦,作为本地发行量最大的汉江日报社总编,当然比一般跑政法线的普通记者来头要大得多,难怪于所长已经满头是汗。程虹看一眼女儿,低下头去,林曦看到程嘉璎时怔住,牢牢盯着她,而程嘉璎看上去却毫无表情。
“妈妈,陆警官和王警官上次都解释过,并不是不立案,他们只是需要核实一些情况。”
于所长正无可奈何之际,马上说:“林总编,情况就是这样。程虹女士来报案,但没法提供她女儿任何工作、人际交往方面的信息,相反倒证实王嘉珞平时除了汇钱回去,基本不跟家里联系,很少打电话。说到拐卖,当然是很严重的犯罪行为,可是有阅历有工作的城市成年女性被拐卖极其少见,我们需要相关证据啊。”
“一个年轻女孩子无缘无故消失达一个月之久,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反常的事情。公安机关有责任找到她的下落。”
“是是是,局领导也表态了,一定会抓紧时间调查立案,给出一个明确答复。”
林曦点点头。“好的,于所长,我们报社也会继续关注跟进这件事的。”然后柔声对程虹说,“你放心,我一定会陪你找到女儿的,别放弃。”
程虹神情木然地点点头。
林曦这才看向程嘉璎:“这么说,你是程虹的大女儿小英子。”
程嘉璎多年没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小名,而程虹似乎也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茫然看看她们,又垂下头去。
“是的,阿姨。”
“子桓带你来见我们的时候,你认出我了吗?”
“我对您印象很深,这么多年您并没多少变化。”
“可是你什么也不打算说。”
“好多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觉得没必要再提。”
林曦神情怔忡不定,眉头皱得更紧:“好吧,不提往事也就算了,可是你跟子桓和我们说你父母都不在了,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连亲人关系都可以全盘否定,我该怎么理解?”
程嘉璎默然无语。
“唉,你们这些孩子……”林曦摇摇头,转身对程虹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程虹似乎根本没把她与程嘉璎之间的对话听进去,始终低着头谁也不看,直到林曦拍拍她,她才回过神站起身来。
于所长送他们出去,程嘉璎立在窗前,一直注视着林曦开车而去,这才回头,正碰上陆晋的眼神:“如果你也想评判我的行为,请只管说。”
陆晋摇摇头,拿出皮夹,取出那份旧报纸交还给她:“那天我在超市门口捡到的,你随身带着,对你来讲应该很重要。”
她接过来,看了看,似乎一口气泄掉,再也支撑不住,走到椅子前坐下,一片茫然看着前方。
“抱歉,我并不是有意要窥探你的隐私。”
“我确实没对任何人讲过,但这也不算什么隐私。嘉珞失踪报案,我家所有事情大概都会摊到警察面前,你知道也只是迟早而已。”
“你明白这一点就好,既然立案,接下来我们会问很多问题,你必须配合。”
她微微点头。
“你和你母亲,还有你舅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致害怕王嘉珞是被人拐卖了?”
“没错,这是我们全家的噩梦。我妈妈因此失去大好前程,从即将就读重点大学的学生,变成背井离乡的一名农村妇女,你也看到了,她苍老得那么厉害,与人打交道有困难,对外界一切都战战兢兢,我完全没想到她居然会独自一人过来,仅凭当年一个名字去报社找到林曦阿姨帮忙。”
“听周知扬说,你每天晚上过去看看,只待五分钟就走,为什么不留下来多陪陪她?起码也能让她不至于焦虑惊恐到要去找记者。”
“陆警官,我以为你最不必问我这个问题。”
陆晋扬眉:“这话怎么说?”
“前天我离开,你弟弟刚好回来,对我讲了差不多同样的话。张阿姨拦住了他,送我出去时说,她身为母亲最大的痛苦是你一直疏远她,早几年甚至拒绝见她,后来关系缓和,也从不登门,因为我报案,你才头一次去她家,虽然还是不愿意留下来吃饭,可她并不怪你,同样也觉得我肯定有我的理由。”
陆晋没料到她失魂落魄之余,突然讲出这一番话,不免一怔:“那是两回事。我只是觉得你母亲的遭遇很可怜,这个时候尤其需要有人陪伴。”
“没错,她是我母亲,她有痛苦不堪的经历,非常值得同情。但是,她选了她要走的路,我选了我的。我们从来没培养出亲密感情,又分别太久。就像你不愿意跟你母亲待在同一个餐桌上一样,我没法忍受和我妈妈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哪怕我们都为嘉珞焦虑,彼此还是无话可说,无法安慰对方。我们再见面后,她没问过我任何问题,我问她问题,她都含含糊糊,或者干脆不回答。每天一起待五分钟,可能对她来说都是多余的。所以,请不要继续指责我了。”
她口气平淡,不像自我辩护,更像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陆晋点点头:“我没有批评的意思。请把你在本地所有亲属的名字和联络方式列出来。”
“你碰到过我舅舅,他长期在外地工作,从来没有和嘉珞联系,完全不知道她的下落。”
“你一直没有提到你的姨妈。”
“她……我跟她都很少联络,嘉珞就更不用说,和她根本没有任何往来。”
“所以她甚至不知道你母亲来汉江市找女儿了。”
“陆警官,我并不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不肯和亲人共处一室的人。我母亲和她的哥哥、姐姐……也早已经说好永远不再见面了。”她还是拿起陆晋推过来的纸笔,写下她姨妈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姨妈不可能知道嘉珞的事,不过到了这一步,我会先跟她说一声,总比让她突然接到警察电话要好得多。”
“你对刘铮这个人有印象吗?”
“我表弟,也就是姨妈的儿子叫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他。他并不认识嘉珞啊,他们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应该对彼此毫无印象。”
“今年4月17日那天,周知扬目睹刘铮在会所舞蹈教室纠缠王嘉珞,两人发生激烈争执,周知扬上前解围,结果和刘铮动手,闹到了派出所。”
程嘉璎呆住:“这不可能。刘铮读中学的时候,我在假期去给他补习过功课,后来除了过年时大家一起吃个年饭,再没见面,嘉珞就更不会与他有什么瓜葛,也许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
“我去查过派出所当时做的笔录,刘铮留的家庭地址和你刚才写的你姨妈的地址是一样的。”
她怔怔看着他,面色变得更加惨白。
“接下来请提供你先生的联络方式。你在得知妹妹失踪之后,第一个去找的人是他,应该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我已经问过他了。那天他送嘉珞回了站北村,并不知道她后来的去向。”
“我们还是需要当面做一个询问。”
她沉默片刻,拿起笔写下了名字和电话,突然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
一直坐在一边的老王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一家人可都透着古怪。”
古怪之处确实不少。可是想想那桩陈年拐卖案,对他们一家人的伤害一定非常严重——陆晋正思忖间,于所长进来拍拍他的肩:“总算替我们解围了。”
“肯定得马上立案了。”
于所长苦笑:“那是自然。市局已经打来电话立案,我推荐你接手,领导也点头了。兄弟,不是我让你替我们扛雷,报社关注的案子,必须有个结论,你从一开始就跟进了,我们基层派出所肯定全力配合你工作,再排查一下管段里有没有异常情况。”
陆晋已经跟领导做过汇报,当然心中有数。
“我先去走访一下相关亲属和她工作的地方再说,有情况及时通气。”
8
徐子桓让陆晋在公司接待区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出现,态度极其冷淡:“我跟程嘉璎正要找时间办理离婚手续,完全不知道她妹妹去了哪里,能告诉你的就这两句话。现在我还有个重要的会要开,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为这件事找我,打扰我的工作。”
他转身便走,陆晋见惯各种不配合的态度,倒也并不在意,转而给林曦打电话,她表现得十分友善:“我也有很多疑惑需要理清楚,晚上七点,你来我家吧。”
林曦的家位于市区一个环境颇为幽静的小区,陆晋准时到达,她开门请他进去落座。这是一套面积颇大的公寓,客厅宽敞整洁,没有摆放通常可见的大屏幕电视机,而是单纯的会客区,墙角有一人多高、枝叶繁茂的绿植,半围合式米色沙发中间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茶几上一只青花瓷花瓶插着大束白色马蹄莲和百合,陈设雅致低调,十分适合主人的知识分子身份。林曦换了素色家居服,相比白天在派出所时的职业套装打扮更显得年轻。她请陆晋坐下,问他要喝红茶、绿茶还是咖啡,他平时喝白开水,从来没在这上面花心思,不免打了个顿,她微微一笑:“刚好朋友送了新龙井,可以试试。”
她沏好茶,在陆晋对面坐下:“你大概已经知道,我跟程虹还有她女儿嘉璎是有渊源的,只是多年没见。”
陆晋点点头:“程嘉璎保留着您当年写的那篇报道,我看过了。”
“1992年那时候,我是跑政法线的记者,程虹的父母在那之前几年就因为女儿失踪报案,但一直都毫无线索。后来他们突然接到一封来信,口气是女儿的,讲到被拐卖的去向、对亲人的思念,内容很有条理,但字迹稚嫩又完全不符。公安机关十分重视,决定派干警和她的父亲、哥哥一起去实施解救,我知道后,也主动要求一起前往报道。”
“程虹既然被顺利解救回来,怎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而且两个女儿姓不同的姓,生活在不同的地方,跟亲人似乎都没有什么来往。”
林曦长叹:“小陆,虽然你们队长跟我拍胸担保你是刑侦专业高才生,能力出众,破案无数,但我看你这个年龄,生活在大城市,应该没有接触过那种妇女被拐卖的案件。当年我已经跑了一段时间公安系统,自以为算得上见多识广,但真正到了程虹被拐卖的地方,还是惊呆了。”
陆晋保持着倾听的姿态。
“那还是绿皮火车的时代。我们坐火车到省城之后,换长途汽车颠簸七个小时到县城,联络当地公安机关,才知道那个村子在深山里,没有通公路,先要坐小巴到镇上,然后看能不能租当地人的车子开到村子里,步行的话至少要走上半天时间。好在当地警方很配合,第二天派了吉普车和干警送我们,车子开了近四个小时才到。那样偏远、荒凉,对我来说,几乎像是到了被外面世界遗忘的尽头,我想象不出一个城市女孩子流落在那里七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陆晋当然也无从想象。
“程虹跟你我一样出生在本地,她父母都在化工厂工作,一个是车间主任,一个是仓库保管员,收入稳定,她又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女儿,她不满18岁那年被拐卖,我们去的时候她才25岁,比我还小七八岁,但憔悴不堪,头发花白,瘸了一条腿,穿土布衣服,一脸沧桑,除了皮肤还算白之外,其他都和当地女村民没什么两样,身体衰弱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长长的七年时间,她的精神早就垮了。报道写得很简单,但解救过程其实非常艰难。”
她停住,似乎陷入回忆之中。陆晋也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
“我的报道发出去以后,很多地方转载,在国内引起很大反响,各路记者不断过来要求采访。当时最有名的《焦点》杂志向我约稿,让我追踪下去,再写一篇有分量的报告文学来进行深度报道。我还跟杂志社那边争论了一下写作方式,我倾向于不用文学的形式来表现,要做成深度报道,进行新闻还原。现在不要说《焦点》杂志早已经停刊了,就连报告文学这种曾经盛极一时的文学体裁,也根本没市场了。”
陆晋对于文学没有什么兴趣,直接问:“程虹本人同意吗?”
林曦踌躇一下才说:“她和她的家人都十分抵触,抗拒采访,索性闭门谢客,不管来头多大的新闻单位都拒之门外。不过看在我曾经一起去参与解救的分上,对我还算客气。我隔几天就去一趟,做了好长时间的努力,后来程虹慢慢信任了我。”
陆晋想:对于受创极深的程虹以及家人来讲,当时最需要的可能是心理上的干预治疗,慢慢走出阴影重回社会,林曦这种带着个人目的的造访未必是他们所需要的;但那个时候可能还没有这方面的服务,而从林曦的角度看,她有她的职业追求,就算存有私心,也无可厚非。
“那您后来写的深度报道能不能给我看看,好更全面了解情况?”
她摇头:“程虹情绪起状很大,防备心理极强,每次多讲一点点情况就会后悔,要么大发脾气,要么就沉默很多天。再加上报社又安排我跑另一条线,经常要下乡镇做采访,所以采访进展缓慢。就在我加快进度的时候,程虹突然留张字条不告而别,带着两个女儿返回了被拐卖的村子。”
陆晋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在她被解救回来的第二年夏天。我猜她始终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之中,再加上化工厂是老国企,宿舍区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她要承受太多邻居熟人的好奇跟议论。最主要的是,她非常想念她被迫留在小村子里的儿子。”
“她还有一个儿子?”陆晋更加惊诧,“但是报道里只提到了两个女儿。”
“因为男孩被留在了那边,她非常痛苦,她家人强烈要求我不再提起,领导考虑到社会影响,也同意在报道里略过这一条。”
“当时为什么不一起解救回来?”
林曦苦笑:“我说过解救过程很艰难吧,没有亲历的人很难相信发生的事。王家洼村地处深山,当地民风彪悍,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程虹的那个男人自认为是她合法丈夫,把才几个月大的儿子藏起来拒不交出,全村村民都站在他那边,情绪激动,场面失控后动起手来,程虹的哥哥受伤,差一点送命,老程先生的心脏又有问题。最后双方只能妥协,先把程虹和两个女儿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