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璎收回目光,头一次正视着陆晋,苍白的面孔写满惨淡:“好吧。”
陆晋做刑警数年,与不少失踪者家属打过交道,他们大多固执地相信奇迹,像程嘉璎这样尚未接到多少不好的消息,却似乎早已经不抱希望,他还是头一次遇到,不免有些奇怪,可她憔悴单薄,看上去已经被心事压垮,放弃挣扎,又让他心下不忍。他轻声说:“我通知法医尽快过来取样,你好好休息。”
他与周知扬出来,一名穿白色衬衫的中年男子恰好往里走,两人同时侧身闪开通道,那人礼貌地道声“谢谢”,走了进去。他们走出几步,一回头,只见那人立在病床边,背向他们,正伸手摸程嘉璎的额头。
周知扬悄声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觉得这人和程小姐是什么关系?”
陆晋拉着他一直走到电梯边,才说:“程小姐说她有两个亲戚在本市,这个也许是她舅舅。”
周知扬再回一下头:“他舅舅挺气派啊,戴的手表是劳力士。”
“你一天到晚净关心这些物质层面的东西。”
他笑:“哎你老把我看得这么肤浅,这是我们做健身教练的必修功课好不好?扫一眼客人衣着举止,就能大致知道要推销什么价位的课程给他们。”
陆晋不语,他对奢侈品没那么敏感,但一瞥之间,当然也注意到那人衣着熨帖合体,风度举止都颇轩昂。
3
隔了一天,陆晋再度来访时,程嘉璎病床边坐着一个头发斑白、略为发胖的男人,看上去五十岁上下,穿着带褶皱的蓝色衬衫,蒙着灰的旧皮鞋,看上去风尘仆仆。她介绍说:“这位是陆警官。陆警官,这是我舅舅程军。”
陆晋与程军握手,心想如果周知扬也来了,肯定会借机笑话他的误判。他直接切入正题:“程小姐,DNA检测结果出来了,湖中那具女尸与你没有血缘关系,而且我们初步确定了她的身份,肯定不是你妹妹。”
程军顿时喜形于色:“太好了,我早说过你是自己吓自己。”
而程嘉璎却没说话。经过几天治疗,她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得可怕,可表情丝毫没有放松,紧紧盯着陆晋,陆晋同样看着她,两人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程军替她掠开额头散乱的头发,安慰她:“璎璎,别担心,嘉珞不会有事的。”
然而程嘉璎没有任何得到宽慰的表情,甚至眼神更加黯淡,她垂下眼帘,看上去精疲力尽。他也不打算再说什么,告辞出来,不想没走出多远,程军从后面赶上来叫他:“陆警官。”
他停住脚步,程军说:“我在报纸上读到过打拐DNA数据库的报道,所以想请教一下,像嘉珞这样失踪的女孩子,如果你们正式立案,能否将她的基因资料输进去进行查找。”
“您说的这个打拐DNA数据库目前主要是在全国范围内采集丢失孩子报案的家长DNA样本,也就是说主要针对未成年人。”
“可是成年女性一样有可能被拐卖啊。”
陆晋不免有些疑惑:“程小姐第一次来公安局时,也提到她妹妹被拐卖的可能。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征兆,你们才会这样怀疑吧?”
程军一下闭紧了嘴巴。
“像您的外甥女这样已经成年,生活在城市,有正当职业,有一定阅历的女孩子,除非有确凿的证据,否则失踪需要考虑的主要原因通常不是被拐卖。在认定失踪立案之后,我们会把她的资料上传,通过公安机关信息系统进行联网比对,尽力查找她的下落,也希望家属与我们积极配合。”
程军看上去心事重重,完全没有在病房内的乐观,勉强一笑:“嘉珞这孩子……怎么说呢?她从小就很有性格,不像璎璎这样温和。这些年我没能照顾到她和她妈妈,她对我,还有她姨妈都心怀怨恨,不要说来往,甚至从来不肯跟我们打照面,也不许嘉璎跟我们提起她,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她也在这个城市。我只记得她五六岁时候的样子,如果不是嘉璎给我看照片,我都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这些年我又都在外地工作,昨天才赶回来,实在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
“您可以试着先联系一下您妹妹。”
他摇头:“她住很偏僻的山村,多年没联系,就算现在有了电话,我和嘉璎也没有号码。白天我试着回忆地址写了一封信寄过去,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收到。”
“明白。您好好照顾程小姐,我先走了。”
陆晋回去继续工作,一直加班到深夜,出来时意外看到周知扬正等在外面。
“你在这里干什么?”
周知扬不满地说:“我打你电话,没说两句你就挂了,短信你也不回,当然只能在这里等你。”
“我手头一大堆工作要做,你朋友的事还没正式立案,哪有空陪你谈心聊天扯闲篇。”
“谁要跟你聊天了。你不是要线索吗?我可是辛辛苦苦找来了好多线索。”陆晋深表怀疑:“一周以前你连人家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现在突然来扮演名侦探柯南,根本没有说服力。”
周知扬一脸要吐血的郁闷表情:“我费了这么大劲配合你的工作,你都不说鼓励鼓励我。”
“走吧,我们去吃消夜,边吃边说。”
他们开车到站北村附近那家常去的大排档,叫了几个菜。周知扬开始说他了解到的情况。
“程嘉璎的同事讲,她是一名孤女,她的人事档案上写着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这一点不是很奇怪吗?她明明是有个妹妹的。”
“我今天在医院碰到她舅舅,她应该是随舅舅、姨妈一起长大的,她妹妹也许被别人家收养了。”
“真搞不懂这家人的思路,为什么不把失去父母的两姐妹一起养大,倒把她们拆开。洛洛的身世原来这么可怜,难怪她从来不提起自己的亲人。”
“别急着下判断。这就是你弄来的线索?”
“程嘉璎的先生叫徐子桓,今年29岁,父亲徐益方是本地一家出版社的副社长,母亲林曦是《汉江日报》总编,祖父母都是知名学者,家世非常不错。徐子桓留学德国,然后工作,半年前刚接受一份高薪聘请回来。程嘉璎在四年前大学毕业后参加一个交换计划,也去德国读硕士,两人在那边恋爱、订婚,本来是回国结婚的,没想到拿了结婚证之后突然婚变了。”
“你的线索是牺牲色相从程小姐公司前台那里打听来的吧?”
周知扬差点跳起来,陆晋按住他,哈哈大笑。他气馁:“算你狠。什么牺牲色相,讲得真难听。前台小姐叫莎莎,我送了她一节健身体验课,她已经立志要练出性感腹肌和马甲线。成了我学生,当然对教练无话不谈。据她透露,他们公司里传说程嘉璎是有来头的。”
“怎么讲?”
“他们这家公司规模大,待遇高,一向出了名地难进,程嘉璎是总经理亲自给资料让人事部门审核招聘的。虽然她名校毕业又是海归,但现在具备这些条件的也不算稀奇。而且她婚变之后请了长假,回来上班也不在状态,部门领导都挺宽容。所以同事都猜她肯定有人罩着,而且来头不小,有传闻说她的一个亲戚是集团公司的二号人物,不过并没有证实。”
“好吧,除了这些花边八卦,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
周知扬突然有些踌躇,陆晋看着他:“怎么了?”
他苦笑:“恐怕她的婚变真的是洛洛造成的。莎莎和另一个未婚女同事接受程嘉璎邀请当伴娘,她们在试衣服的时候亲耳听到徐子桓跟程嘉璎大吵,中间反复提到王嘉珞这个名字。”
先是失去婚姻,然后再失去妹妹的消息,而妹妹也许又是破坏她婚姻的人,陆晋想,难怪她如此郁郁寡欢。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洛洛会做出这种事来。”
“你对她又了解多少,能为她的人格打包票。”
这一次周知扬没法嘴硬了,想了想,颓然说:“我还在程嘉璎面前说过,我相信洛洛做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难怪当时她笑得那么古怪。可是,我了解的洛洛真不是那种人啊。”
“那她是哪种人?”
“她很率真,洒脱,有性格,不物质主义,不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
“别的都算了,小扬,你要知道,那些不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对于自我的重视远远超过其他人,通常也不会在意破坏世俗伦常。”
“但她是善良的,不可能故意去伤害她姐姐。也许她消失就是想退出成全姐姐。”
陆晋险些将一口啤酒喷出来:“你是不是开始陪妈妈看韩剧了,居然想得出这种桥段。”
周知扬脸红了:“不然你怎么解释整件事?”
“我是警察,不是编剧,不会给不合理的行为编出一个合理的动机。如果她伤害了她姐姐,在伤害造成之后一走了之,是加倍不负责任的行为。”
“你对她有偏见。”
“我都不认识她,有什么可偏见的。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这一次周知扬没有否认。
“爱情会让人盲目。”
“像你这样永远睁大双眼,怀疑一切,会有爱上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吗?”
“我只是从来不相信盲目的爱而已。”
“你没真正爱过谁,才能说出这种话。”
陆晋很少像这样无从反驳弟弟讲的话,想了想,自我解嘲地笑:“我并不怀疑一切,理性与爱并不矛盾,需要盲目才能陷入的热情,不要也罢。”
4
程嘉璎出院回家,正靠在床上休息,张翠霞敲门进来,给她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猪肝菠菜粉丝汤:“小扬说你是贫血,这个汤是补血的,趁热吃。”
她十分不安:“阿姨,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顺手的事。”
她一向并不喜欢猪肝的味道,但没有拂别人好意的习惯,只得在张翠霞的注视下努力吃起来,张翠霞叹气:“你妹妹还没找到,你可得在我家把身体养好别出事,不然这责任太大了。”
“对不起,阿姨,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随口一说,可没往外赶你的意思,住进我家都是客。”
张翠霞的热情已经令程嘉璎难以招架,而周知扬的表现更让她吃惊。他突然改变每天至少睡到十一点才起床的习惯,早早起来等在门口,见她过来便拉开车门,说要开车送她上班。
她退后一步:“不必,我坐公交很方便。”
他打着哈欠说:“我都已经等了半天,你就赏脸坐上来吧。”
车子将门口的路占了大半,来往的人只能贴墙而行。她无可奈何坐上去,问他:“你和你妈妈想用这种办法逼我搬走吗?”
“我妈怎么了?”
“她做汤给我喝,还坚持要我跟你们家一起吃饭。”
“你怎么想我都算了,可别误解她,她嘴碎心软,一向看不得别人受苦,不会有别的用意。”
她暗自惭愧,但还是说:“好吧,阿姨的好意我心领,但你不必也掺和着非要关心我,我们最好还是按正常房东与房客来相处。”
“我从来没把洛洛当成房客……”
“我不是嘉珞。”
“你是她姐姐,如果她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希望我能多少替她做一些弥补。”
她生硬地说:“不关你的事。”
周知扬叹气:“对,我知道,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实在很难过。”
她简直无话可说,只得一路沉默,到了公司楼下,他停车,她解开安全带,才重新开口:“嘉珞是我妹妹,我和她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需要任何外人来弥补。别再送我了,知扬,让我能安心等她回来。”
正值上班高峰时间,程嘉璎一下车便看到几名同事不约而同看着她。
她知道,一个如此打眼的男孩子开车送她,只会使他们对她的议论又添上新的材料。
半年前,她以没有实际工作经验的海归身份顺利入职这家要求颇高的大公司,同事已经纷纷在猜测她的来历。
她与一个家世优越且学业有成、事业处于上升阶段的英俊男人订婚,筹备婚礼,他们年轻、相爱,一时之间更成为公司众多女同事羡慕的对象。
然而紧接着婚礼取消,她告长假出去旅行,回来后又在办公室昏倒被送往医院,如此戏剧性的情节在不长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上演,想让同事渐渐淡漠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已经不可能了。
她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与同事打招呼,同事们回应着,声调都过于热情,而目光中满怀猜测,与她视线交接便迅速闪开,努力掩饰着好奇。
进了公司,前台莎莎直接绕出来,递给她一杯热咖啡,悄声说:“需要我陪你只管说话,一起看电影、吃饭都没问题。”
她们之前只是普通同事关系,并无私交,可是她没有合适的伴娘人选,开口邀请了莎莎。她清楚知道,莎莎现在摆出准闺密姿态,当然是一种好意,不过里面含着的好奇与怜悯一样多——这也是她必须咽下的另一种猪肝汤。
从小到大,她都极力避免成为众人视线焦点,然而现在由不得她了。在新的绯闻、丑闻出来之前,她必须充当一个活动靶子,任人评说。恐怕公司很难有一件事比一个女同事将要在艳羡目光下风光出嫁时却被悔婚更惊悚——她实事求是地想。没错,她必须在舆论旋涡中心待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可能永远摆脱不掉别人的议论。
如果她具有嘉珞那样完全不在乎他人看法的本领就好了,她不由自主地想。
这名字一浮上脑海,她的掌心又沁出冷汗,心跳变得不规则。
开会时同事循例依次汇报着手头的工作,轮到程嘉璎,大家再度不约而同看向她,而她休假连着病假,甚至连这个大投资项目的基本资料都没能拿到,当然无从说起。分管投资的张总干笑一下:“回头马涛再跟小程沟通一下进度,让小程负责数据汇总。”
张总对所有下属要求都很严格,对她却一直亲切体恤有加,甚至特批给她一个超长的带薪假期。她能清楚感受到同事目光中的各种复杂情绪,更觉压力巨大。
她连续几天加班,整理繁杂的项目资料,进行汇总分析,写出报告。马涛劝她:“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不必这么拼命,反正张总肯定也不会说你什么。”
她知道马涛与其他同事一样,虽然带几分调侃,也并无恶意,但她的婚姻已经破裂,再将一份大好工作搞砸的话,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她哪里承担得起这样彻底的沉没,于是只能笑着说声“谢谢”,然后继续工作。
待最终完成报告,她已经有体力透支的感觉。总算第二天是周末,她服下安眠药,睡得人事不知,重新睁开眼睛时,周围一切都是陌生的:高高的天花板,空旷的房间,残破的木制荷花屏风,简易衣柜……她有一阵大脑空白,思维停顿一般,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她并不惊慌,静静躺着,想,前事浑忘,大概也好。
可是没过多长时间,窗外传来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楼下张翠霞在大声叮嘱已经走出去的老公带一袋盐回来。而她想忘记的那些事也一样样重新浮现,如同拼图碎片,被空气中一只看不见的手飞速拨弄着,拼凑在一起,完完整整,没留一处缺口。
只是一个借助药物实现的久违睡眠,一个不需要跳起来调整出平静面孔面对猜测目光的周末。
现实世界依旧存在,需要她起床去应付。
5
临塘湖位于站北村西侧,是这一带昔日众多湖泊所剩不多的一个,面积颇大,但并没像市区其他湖泊那样规划成公园,反而保持着近乎原始的风貌,只是湖水因为排污的原因变得污染严重。这与站北村作为城中村土地权属复杂,改造一直滞后于周边地区有着直接关系。
此时湖边就有一个面积巨大却空无一人的建筑工地,里面蒿草灌木丛生,院墙内有生锈的桩机设备,没有任何施工迹象,明显处于停工荒芜已久的状态。
站北村那边的热闹喧嚣以一条尘土飞扬的窄窄马路为节点戛然而止,中断得十分突兀,与这边荒凉的工地并列,简直有几分魔幻色彩。
陆晋穿过工地,到了湖边,沿湖岸走着。
湖边杂乱生长着柳树与密密麻麻的芦苇,天气阴沉,风带着淡淡水腥气息迎面吹来,暗碧色的湖面泛着细细涟漪,两只残破不堪的小木船泊在岸边,随波起伏。几只小小的褐色水鸟在不远处悠闲浮游,有时扇起短短的翅膀贴着水面“扑棱棱”向前飞行,有时又潜入水中,留下一串水泡。
没什么风景可言。当然,他也不是为看风景而来。
如此静谧的湖边曾发生命案,尽管死者被发现时距离死亡时间有将近一周,当时已经做了全面勘查,现在很难再找到有价值的痕迹线索。但他接手案件之后,还是决定再过来走一圈,顺便理清思路。
他顺着遍布瓦砾的小路向前走着,突然站定。前方是一个延伸到湖面十多米的简易木质栈桥,栈桥尽头站着一个人,看身形是名纤瘦女子,穿着深色外套,双手撑着栏杆,对着湖面,一动不动,风将她一头浓密长发吹得向后飞扬。
陆晋自小生长在这里,知道那座栈桥建于二十多年前,早已年久失修,有不少地方朽坏不堪,摇摇欲坠,村委会认为栈桥并无实际用途,而且征地之后不属于自己的责任范围,不肯拿出资金维修,只拉了几道铁丝,上面再绑一个木牌,用油漆草草写着“危险,请勿靠近”了事。去年夏天曾有两个顽皮孩子跑上去玩耍,结果双双落水,幸好被路人救了上来,没有大碍。一个成年人居然无视警告,让他觉得费解。
他走近一点,扬声说:“女士,请回到岸上来。”
她闻声回头,风一下将她的头发吹得遮住大半面孔,但他马上认出,她是程嘉璎,而她却似乎陷于一种茫然状态,缓慢抬手拢住凌乱的头发,眼睛无法聚焦般定定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陆晋微微一怔,一边走近,一边说:“程小姐,那边危险,请慢慢往回走。”
等他来到栈桥边缘,她才像被人拖回现实一样,回过神来,明显露出惊慌之色,匆忙低头往回走,陆晋还来不及阻止,只听“喀嚓”一声,她右脚踏穿一块早已腐坏的木板,足踝被卡住,身子一歪跌倒,她大惊,用力抽着右脚,桥面发出一连串危险的断折声音,桥下木桩也开始摇晃。陆晋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按住她,沉声说:“别动,让我来。”
程嘉璎马上依言一动不动。他观察左右,迅速找准相对牢固的落脚点,移动位置在她身边蹲下,伸手用力将破洞边木板再掰开一些,握住她的小腿将她的脚抽出来,再一手拉她起来,几个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然后拉住她的手:“跟我走,动作放慢一点。”
她随着他小心翼翼迈步,走出“吱吱呀呀”作响的栈桥,回到岸上。陆晋放开她的手,将松垂的铁丝重新缠好,再把掉到地上的那块木牌挂起来。
她看着他做这一切,轻声说:“谢谢你。”
他发现她在这一场惊吓之后,反倒迅速恢复了镇定,虽然面孔有些涨红,但却丝毫没有刚才的茫然和惊慌之色。
“万一落水,就算会游泳,大概也是件狼狈的事情。”
“对不起。刚才散步过来,没留意到警告牌,一时好奇就走了上去。”
他想他母亲家在站北村另一侧,从那里走过来至少要大半个小时,而临塘湖完全不是一个适合散步的地方,她看上去也不是充满肤浅好奇心的那类女孩子。不过她身上总有点东西,让他捉摸不定。她显然知道他在审视她,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我先走了。再见,陆警官。”
她往回走,他注意到她努力控制,想表现得步履正常,但右脚落地显然有个停顿,身体重心放到了左脚上。
“请等一下。”
她站住,他走过去:“你右脚是不是伤到了?”
“没事。”
“坐在那边让我看看,万一伤到骨头,硬撑会加重伤势。”
他声音平和,但有一种自然让人服从的力量,她迟疑一下,依言在路边坐下,他蹲下来,卷起她的长裤,发现右足足踝有一圈红肿瘀青,有些地方擦破渗出血丝。他托住她的脚活动一下,判断说:“还好,应该只是软组织损伤。最好冰敷一下。”
她局促地将裤腿放下来:“嗯,我回去就冰敷。”
“等一下,我打电话叫知扬开车过来接你。”
“不要。”她见他拿出手机,情急之下抓住他的手,仰头看着他,“我住你家,已经添了不少麻烦……”
他打断她:“那不是我家。”
她尴尬地放开他:“我是说我给张阿姨和知扬添了麻烦。请不要叫他过来,我坐一会儿,慢慢走回去。你去忙你的,我没事。”
他皱眉:“临塘湖边比较荒凉偏僻,女孩子最好不要一个人在这边逗留。”
“我没想到站北村这么热闹的地方,旁边竟然会有如此大片闲置的土地。”
“这里本来是城中村改造的第一步,两年前开发商拿下地来,雄心勃勃地打算推一个叫‘湖岸世家’的高档楼盘,一期开工,二期同时继续征地拆迁,可是房地产市场突然转冷,项目刚进入打桩阶段便因资金问题而停工,之后开发权几经转让,始终没能复工。”
“我听张阿姨说,湖中那个……女尸已经确定了身份,是房东报案,一个25岁的女孩子,才搬来几个月,不过一直没有她的亲人来认领。陆警官,是这样吗?”
陆晋知道站北村这种地方小道消息流传速度十分惊人,他委婉地说:“我不方便谈论正在侦办中的案件。”
“哦,明白。我只是想,她竟然没人牵挂,没人寻找,未免太可怜了。”
他想她大约是由此想到她那个没有音讯的妹妹,所以才会来湖边,不免有些怜悯:“流动人口确定身份、联系亲人需要的时间相对比较长,一般到最后都能够联系上的。”
“流动人口——嘉珞她其实也是流动人口。她从十五岁起就四处漂泊,我没能尽到责任让她安定下来。她在你家……张阿姨这里住了快两年,都让我很意外。为什么会这样一走了之?我实在想不明白,所以没法不害怕。”
“不要过于悲观。”
“对不起,我一直不是一个乐观的人,总觉得怀抱期望,注定就要经历另一场失望。”
“那也不能因此放弃希望,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短促地一笑:“其实我不太明白活着是不是一定要有意义。”
陆晋觉得这想法未免过于灰暗,可是毕竟和她算不上熟识,而且她又确实处于人生低谷之中,这个时候板起面孔给她励志固然空洞,出言安慰也显得不着边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陆警官,请别介意,我并不是想跟你辩论,不过,最近好像没办法让自己过得积极一些。”她似乎再也忍不住,眼睛里浮起泪光,迅速低下头去,将脸贴在膝盖上,良久不动。
陆晋坐在一边,静静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才说:“你稍等一会儿,我回家骑自行车过来载你回去。”见她疑惑,简单解释说,“我自己家也住站北村,不远。”
他大步离开,过十来分钟后骑了一辆老式28自行车过来,程嘉璎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除了眼睛略微泛红,再没什么异样。
“坐上来,我送你回去。”
陆晋载着程嘉璎穿过工地,从一条条小巷穿行,很快回到站北村临塘三路27号楼下,他一条腿支住自行车停下,让程嘉璎下来。张翠霞正站在门前跟人说话,看到他们倒是一怔,目光迅速在两人身上来回打一个转,随即急急地对程嘉璎说:“小程,你回得正好,这个大姐来找你妹妹,又不肯说是谁;我说你马上回来,让她进来等等,她又急着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