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个母亲,只能做出这样的猜测。”
“可是程嘉璎的身份证是本地的,只有她的小女儿王嘉珞陪她一起留在那边。”
“后来发生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我确实动过到王家洼村做追踪报道的念头,但社里并不支持,说那是程虹的个人选择,没人胁迫她,警方已经尽力,再做进一步报道会有负面影响。我家人更是强烈反对,最终我也没有勇气丢下先生和儿子独自一人进山区采访。一晃过去了快二十年,白天你也看到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儿媳程嘉璎竟然是当年程虹那个面黄肌瘦、个子小小的大女儿王英。”
“您怎么又提起她?”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门廊那边传来,徐子桓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怒视着陆晋,“还有你,白天我讲得很清楚了,你跑来我家干什么?”
“子桓,注意你的礼貌。陆警官是我请过来的。过来坐下,跟他好好谈谈。”
徐子桓气得额角青筋绷起,但他显然家教甚严,转向母亲时口气仍是礼貌的:“您打电话叫我回家就为这个?我已经跟您和爸爸说了,那桩婚姻是我不慎犯下的错误,我会纠正。程嘉璎既不是我妻子,也不是您的儿媳,她跟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再提起她的名字。”
“现在她妹妹失踪了——”
“她家的一本烂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从头到尾都工于心计满嘴谎话,我上了当,也带累全家一起出丑,您不要再插手任何关于她的事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子桓,你是成年男人,自由恋爱选择结婚,这样当着外人诋毁你的妻子有什么意义?”
徐子桓一下闭上了嘴,脸色铁青,停了一会儿:“我出去走走。”
他摔门而去,林曦叹气:“我对他还是太严厉了。请不要误会,他并不冷酷无情,只是太过苛求完美。取消婚礼这件事让我和他父亲都很震惊,亲友更是议论纷纷。可是他始终不肯细说原委,只说与程嘉璎有根本分歧,无法生活在一起,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猜测他也许不知道怎么了解到一些嘉璎的身世,认为她欺骗了他。”
“您问过程嘉璎没有?”
“我反复问过,可是她保持缄默,到后来居然一走了之,手机关机,人不知去向。那段时间,我们全家都承受了很大压力,没法给亲友一个交代,简直焦头烂额。听说她回来了,我马上打电话给她,结果她同事接听,说她昏倒被送去医院。我赶去看她,刚好碰到认识的医生才知道她……”她打住,摇摇头,“唉,这些年轻人,实在是太任性了。”
陆晋早已从医生那里了解到程嘉璎是因为流产之后没有好好休息,严重失血导致急性贫血:“所以你们事前都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她完全没提。我如果知道,拼命也要拦住子桓。可问题是子桓也不知道啊,否则他决不可能那么冷血闹悔婚。嘉璎还嘱咐我什么也不必跟子桓提起,说反正都过去了。从头到尾,她表现得好像整件事都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没流露出一点情绪来。”林曦怅然摇头,“这也不奇怪。毕竟她连自己是程虹的女儿,多年之前就跟我认识这件事都完全略过不提。”
“也许她那个时候还太小,没什么印象了。”
“陆警官,换别的孩子,我也会想,六七岁的儿童不会太清楚意识到发生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但嘉璎不一样,她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早熟的孩子。可笑的是,子桓把她作为未婚妻带回来见我们的时候,我私底下还跟先生说,这女孩子看上去未免太温婉平淡了,似乎没什么个性。现在想想,她大概既不想背负真实身份生活,也不想以真实面目示人,所以努力表现得普通。”
陆晋还有一个疑问:“林老师,就算程嘉璎没把身世如实告知您,您见到她舅舅程军应该能认出来啊。”
林曦叹一口气:“子桓和嘉璎决定领证之后,我提议两家家长见见面。嘉璎说她从小跟舅舅长大,但舅舅在外地一家民营化工公司打工,假期很少,会尽量在婚礼时赶回来。她打通电话,我们寒喧客套了几句,只听声音真没法认出来。”
“也就是说您没见过她的任何家人。”
“那也不是,随后嘉璎安排我们跟她姨父姨妈一起吃了个便饭。说起来她姨妈程莉我以前是见过的,但吃饭当天她并没出现,姨父解释说她身体欠佳,所以没能来,我也没多想。”
“您觉得是程嘉璎刻意安排姨妈不来吗?”
林曦摇头:“当年我多次出入程家,连程虹的嫂子都熟识了,但程莉似乎与家人关系相当疏远,我从来没遇到过他们夫妻,后来和程莉是在另一个场合见过一面,程嘉璎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我猜程莉大概确实是生病了,她姨父叫刘亚威,是一个有国资背景的集团公司总经理,风度很好,亲切健谈,看得出非常关心爱护嘉璎,一直夸奖她从小就很懂事,好学上进,还主动要求负担孩子们度蜜月的费用。”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陆晋思索一下,开了口:“林老师,还有一件事。5月21日,也就是王嘉珞失踪那天傍晚,她去过徐子桓在国贸中心的办公室。”
林曦大吃一惊,手无意一挥,险些带翻面前茶杯:“子桓从来没跟我提起认识嘉璎的妹妹。你确定?”
“是的,按徐子桓对程嘉璎的说法是,王嘉珞去找过他,后来他送她回家了。但是我今天从他公司保洁阿姨那里了解到,那天下班后他的办公室里爆发过激烈争吵,还砸了东西,事后阿姨看到他们一同离开,但并没有人看到他送她回站北村。”
“不,不,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子桓不会说谎,也绝对不可能跟这女孩子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林老师,我只是把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通报给您。您以前一直跑政法线,又关注王嘉珞的失踪,肯定能理解我们需要徐子桓的配合。”
林曦看上去心神不宁,勉强苦笑点点头:“我会让他去跟你讲清楚的。”
陆晋从林曦家告辞出来,见时间还早,决定去程嘉璎的姨妈程莉家里看看,白天他反复拨打过程莉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她儿子刘铮的手机则处于关机状态,联络不上。
程莉住近郊一个叫南山居的别墅区,小区管理严格,到访者如无业主接引,都需要由值勤保安与业主通过门禁对讲系统联系,登记身份信息再放行。陆晋出示证件,保安队长正好驾电瓶车巡视过来:“你要找的程莉女士确实住这里,但这些天她家里都没人。一个多小时前还有个女孩子来找程女士,说是她家亲戚。业主不在,我们按规定不能放她进去,她现在还在南侧大门那边站着。接到同事报告,我过去劝她离开,跟业主电话联系再说,可她就是不听。”
“带我过去看看。”
陆晋让保安队长上车,穿过小区到达南门,出来就看到程嘉璎在大门外侧靠墙站着,一辆归家的汽车驶向门卡,雪亮的车灯从她身上扫过,照得她身形单薄。他下车走过去,她抬眼看他,目光却没有焦点地游离开。
“我已经跟物业经理打了招呼,业主回家会通知他们跟我联络。别在这里傻等了。走吧,我送你去看你妈妈。”
程嘉璎无声地点点头,随他上车。他送她去了站北村,她上楼后,他仍坐在车里,张翠霞闻声下来,走到驾驶座这边问他:“小晋,要不要进去喝点汤?”
他摇头,张翠霞对他的拒绝也习以为常,压低一点声音说:“小程的舅舅过来一会儿了,看着挺和气的一个人,他妹妹也没啥话跟他说。唉,这一家人真是……”
他当然知道她在感叹什么,只是说:“程小姐要上班,你帮忙照顾着点她妈妈。”
“不用你嘱咐,我知道的。就是她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很晚才回来,我问她去哪里,她也不吭声;问她会不会坐公汽,她倒是点了点头。我还真怕她走丢了,前天特地把家里电话号码和我的手机号码写在一张纸上给她,跟她说要是迷路了就在原地找公用电话打给我,我去接她。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
“别把人家当什么也不明白的农村老太太,她只是不习惯跟人交流罢了。”
说话之间,程嘉璎下来了,一脸疲惫地说:“舅舅说他再坐一会儿,我先走了。”
陆晋说:“还是我开车送你吧。”
他发动车子,驶出了站北村,在村外不远处停下,她疑惑地看四周,他说:“下车吧,我觉得你应该先去吃点东西。”
陆晋带着程嘉璎穿过热闹的夜市,径直走到中间的一家排档,老板夫妇都认识他,胖胖的老板娘马上过来招呼他们坐下:“小陆,回回都是你弟弟带各式漂亮女孩子来消夜,今天终于看到你带来一个。”
陆晋笑:“桂姐别乱说,这是我一个普通朋友。”
“好吧,普通朋友,想吃点什么?”
“我照旧,弄点清淡的给她吃。”
“瘦成这样,难道还要喝白粥。先喝点排骨藕汤再说。”
桂姐动作十分麻利,转眼便端了两碗热腾腾的汤上来。程嘉璎深深嗅一下:“好香。”
“嗯,桂姐的店开了至少二十年,我和知扬一直在这里消夜,汤是用煤炉瓦罐慢慢煨出来的,你吃了就知道这才是我们从小吃到的家常味道。”
她依言吃着:“七岁以前,我都没见过莲藕。姥爷姥姥都是东北人,也不怎么做这道菜。我好像还是在学校食堂里第一次喝到藕汤,跟这个没法比。”
她原本完全没有食欲,但藕汤香浓,排骨炖到将近脱骨,但又保持着皮相完整,没有肉渣,藕一块块绵软清甜,吃到胃里,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妥帖与安慰感。她埋头吃完,才问:“怎么不盘问我为什么要去找姨妈?”
他耸耸肩:“你想去确认一下刘铮为什么会认识王嘉珞,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她默认。
“有些事我不必问,自有判断。但有些事,我非问不可。”
“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你对你妹妹的生活了解多少?”
“并不多。在我七岁之前,我们相依为命,从来没分开过一天。七岁之后……我有十几年没见嘉珞,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在我读大三下学期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不必说任何话,我马上知道,她是我妹妹。血缘真的是一种奇怪的联结。她对她的一切都守口如瓶,可是那种熟悉与亲密的感觉,是没法磨灭的。”
陆晋表示同意:“你和你母亲看起来非常疏远,非常不同,可是你守在你姨妈小区外跟你母亲守在派出所不走几乎是完全一样的,除了证明你们对王嘉珞有同样的关心之外,也说明血缘的力量比你意识到的要强大得多。”
提到母亲,她黯然,“陆警官,你最早记得多大时候的事情?”
“你是指清楚的意识和记忆吗?”他皱眉想一想,“应该是四五岁吧。”
人的记忆始于什么时候,并没有定论。程嘉璎多年受往事困扰,一直十分留意这方面的研究,她曾看过一份资料,有人言之凿凿地声称记得身为胎儿在母亲子宫时的情景:有节律的心跳,温暖得像热带海洋般的包围,轻盈的水波起伏……不过通常的看法是,记忆是随着自我意识的建立才变得连贯而有意义,接受测试者最早记忆的平均年龄是42个月。
“我的最初记忆是我妹妹出生的那一天,1988年11月4日,那时我不到三岁,姓王,所有人都叫我小英子。”
第三章
1
王家洼村,顾名思义,处于一个山洼中略为平坦的地带,村子不大,只有二百多户人家,绝大部分姓王。
1988年的初秋,英子的母亲程虹经历四小时阵痛后,给她生下了一个妹妹。
爷爷、奶奶极度失望,早已经出嫁的大姑妈头天特意赶回来,全然不管房内的弟媳妇会不会听到,干脆大声说:“太没用了,又生了个赔钱货。”
而她爸爸王水生苦着脸没有吭声。
没人理会她,她坐在堂屋角落里,早就学会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奶奶倒是打起了精神说:“这个丫头长得真好看,白白嫩嫩,像她妈妈。不像小英子,生出来跟个小耗子一样难看。”
大姑妈再看一眼小婴儿,也点头同意:“刚生下来的娃娃有这么又密又黑的头发倒是少见,小英子到现在头发还黄黄的没几根。”
大家总算鼓起了一点兴致,奶奶说:“第三胎肯定会是儿子的,到时候两个姐姐正好帮着带弟弟。”
小英子就是她的小名,奶奶给她取的,大家顺口叫着,似乎根本没人想到要给她取个学名。
但是妹妹降生的第二天,程虹便给新生儿取了名字:“叫王嘉珞吧。”
一直一声不响站在角落里的大女儿禁不住跟着重复这几个陌生而好听的音节:“王嘉珞。”
程虹这才瞄她一眼,她顿时向后一缩,这个动作让程虹既诧异又心生厌恶,挥手说:“出去,不要在这里惹人嫌。”
她早已学会了识眉高眼低,马上就跑了出去。
嘉珞,当然不是偏僻小山村里的母亲给女儿取名会用到的字眼,但程虹也根本不像是乡村农妇。
慢慢地,小英子开始模糊意识到妈妈与村子里所有孩子的妈妈都是不一样的。
程虹右脚略有些跛。这不算什么,王水生也因为小儿麻痹后遗症,左足内翻,只能用足背外侧走路。山村条件艰苦,各种残疾并不少见,村西燕燕的妈妈甚至得借助一只凳子才能一步步挪动着走路。
程虹神情阴郁,从无笑容,闲下来会盯着旧杂志、旧书看,根本不跟村民讲话。这也不算什么,村子里还有不少比她更为暴躁怪僻的女人。
程虹的口音与村民不一样。这仍旧不算什么,至少她讲的话大家都能听懂,村东王成家那个女人开口便是滔滔不绝,但根本没人能听明白她讲的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程虹显得与别人不同,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小英子还太小,分析不出所以然来。她唯一能够清楚意识到的是,母亲不喜欢她。
从她生下来那天起,程虹就忽略她,拒绝照顾她,不喂奶更不抱她,甚至不正眼看她。村子里所有男人全都不负责照料孩子,于是她完全被丢给了奶奶,老太太拿羊奶加米汤喂大了她,但同时要干农活忙家务,为一家人做饭,能够给她的看护是潦草的。
按村民的评论,程虹根本不像一个当妈妈的人。但程虹却非常喜欢她的妹妹。
那小小的、白嫩的、柔软的小婴儿,一生下来就被程虹紧紧抱住,不肯离手,享受着小英子从来不曾有过的母乳、拥抱和呵护。
不过小英子并不妒忌,至少母亲对她的态度似乎多少柔和了一些,不再像过去那样根本不想看到她出现在眼前。
她受宠若惊,珍惜这个突然惠及她的一丝母爱。
到小英子再稍微长大一点,程虹为了打发时间,随手拿了一本旧的杂志,开始教她认字。
程虹的情绪阴晴不定,没有任何计划,识字、拼音、算术,甚至英语单词……想到哪里,教到哪里,心情好时算得上有耐心,可惜这样的时刻十分稀少,她几乎会毫无征兆转为烦躁,往往就是抓住她耳朵重重一拧,一记耳光挥过去,一巴掌没头没脑拍下去,用力推开她,不让她靠近,罚她跪下,骂她是个笨蛋、讨债鬼、烦人精,看着就恶心。
公平地讲,村里不少孩子被家长拿扫帚或者木棍没头没脑地责打,头破血流也不罕见。相比之下,程虹的体罚并不算狠,她讲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与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一样,骂人也不是别人的妈妈常用的那些与性和生殖有关的狰狞词汇——小英子在心里做着简单的判断,毫无反抗意识,也不懂哭叫讨饶。不管是挨了耳光,还是被踢被拧,都只会呆呆站着;叫她跪下,她会老实一直跪下去。
爷爷和爸爸通常都视而不见,奶奶看到,会悄悄拉她起来,同时感叹:“姑娘家笨就笨点吧,发什么火。”
而实际上小英子不仅不笨,甚至有过人的聪颖。连程虹也不得不承认,她二女儿嘉珞漂亮打眼得与小小山村格格不入,性格开朗,几乎得到所有人的无条件喜爱,连外村都知道这里王水生家有个洋娃娃般的小姑娘,但要说到早慧和学习能力,嘉珞远远比不上大女儿。
到六岁时,小英子还没上小学,早已经认识了数千个汉字,并且学会了查字典,可以独自阅读,碰上不认识的字,即使程虹没耐心教她,她也会自己去翻那本破旧的字典弄清读音词义。她喜欢读书上的故事给妹妹听,这天她正在给嘉珞读一本破旧的连环画《哪吒闹海》,嘉珞对这个故事入了迷,缠着她不停问着问题。屋子里突然传来奶奶兴奋的声音:“生了生了,是个儿子。”
隔了将近四年,程虹终于如全家人的愿,生下了儿子,这个时候计划生育早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推开,哪怕偏远山村也管理得十分严格,王家被有关部门罚了一笔款,数目对于贫寒的农家来说可以压得他们几年喘不过气来,但没人计较,他们全都欢欣得如同凭空中了大奖一般。
等大人们各自去忙碌,嘉珞拖着姐姐的手溜进去,她好奇地拿一根手指戳一下小婴儿的脸,程虹连忙嘱咐:“轻点,别弄痛弟弟。”
王嘉珞不高兴地嘟起嘴说:“我又没用力。”
程虹一向疼爱她,哄着她说:“好好好,珞珞当了姐姐,以后要好好爱护小弟弟。”她并不看一直没说话的大女儿,只朝她略偏一下头补充道:“你也是。”
小英子连忙点头。
“妈妈,哪里有荷花和莲藕?”
程虹怔住,好一会儿才回答:“怎么突然问这个?”
“姐姐在给我讲《哪吒闹海》,我也想用荷花、荷叶、莲藕拼个哪吒出来。”
程虹看着嘉珞,神情苦涩:“荷花莲藕只能长在湖泊池塘里面,妈妈的老家是有的。这里太干旱了,没法长出来。你带妹妹出去玩吧。”
小英子答应一声,带王嘉珞出去,走到门口站住,回头只见程虹呆呆看着屋顶,她壮着胆子问:“妈妈,弟弟叫什么名字?”
程虹想了想。“叫王嘉明好了。”她声音低下去,几乎是对自己说,“但愿他有个美好明天。”
王嘉明的降生给全家带来了好心情,小英子被允许上学,登记的学名叫王英。
学校在十多里以外的另一个村子里,她每天和村里其他孩子一起,步行一个多小时的崎岖山路去上学。
她识字量惊人,拼音毫无障碍,简单的算术运算张口即来,乘法口诀背得烂熟,马上被老师视作奇迹,全体过来围观并且出题考试,她只在一年级待了几天,直接插班上了二年级,享受着在家里从来没有过的重视,丝毫也不觉得长途步行往返是件辛苦的事情。
家里一时之间喜气洋洋,唯一不快乐的人大概只有程虹。
她很疼爱儿子,比照顾小女儿更加细心,但她恍惚发呆的时候也比从前多了。有时候她会伏在床头写字,密密麻麻写了很长,然后撕掉,一边流泪。
小英子终于忍不住做了一件大胆的事,她悄悄将程虹扔掉的碎纸捡起来,跑到村外一棵大泡桐树下,那里十分僻静,是她通常看书发呆的地方。她努力拼凑着,但程虹撕得太过细碎,加上风吹拂不定,根本无法还原,只能勉强认出一些零星的字词:
大山里,我看,大学,小村子,痛苦,我想念,家里,残废,从前……
唯一拼得完整的是开头的一个长句:亲爱的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你们都好吗?
小英子大吃一惊,乡村各种亲缘关系错综复杂,她已经到了足够理解这种关系的年龄,逢到年节,家里总有亲戚造访,当然全是父亲这边的亲人。她从来没想到一向孤孤单单、没有任何亲戚上门的妈妈其实有着这样一长串的家人,而痛苦、想念这些字眼让她小小的胸腔里涌动出无名的酸楚之意。
回到家里,她惴惴看向妈妈,但妈妈显然并没注意到她做了什么,一记耳光挥过来,烦躁地喝道:“又来了,最讨厌你这个鬼鬼祟祟看人的样子,说一百遍了也不改,是不是想挨打。”
她当然马上垂下目光。
差不多一个月后,村子里来了邮递员,小英子看到程虹将一个已经封好的牛皮纸信封交到他手里,等邮递员跨上自行车,她却又追上去要了回去,匆匆返回屋子,连同信封撕作两半,再撕作四份,还要跟以前一样继续撕下去,摇篮里的王嘉明哭了起来,程虹顺手将碎信封塞到枕头下,去抱起儿子。
小英子耐心等到妈妈抱弟弟出去后,闪了进去,抓起枕头下的信封,向村子外面跑去,一口气跑到那棵泡桐树下,心“怦怦”狂跳,自知如果被妈妈抓到,绝对不止是打一个耳光就能过关,但她还是将信纸取出来展开,小心拼起来铺好。
她终于看到了全部内容,开头仍旧是那一句话。
亲爱的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你们都好吗?
你们还记得有我这个人吗?不,你们不会忘了我的,肯定不会。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们,想念我们的家,想念过去的生活。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现在生活在理洛县清风乡王家洼村里,你们大概从来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吧。是的,这里地处深山,十分偏远、贫穷,几乎与世隔绝。六年前的八月,我在西安游玩时,与姐姐他们一行人走散,后来受骗,被拐卖到这里。现在我已经成了三个孩子的妈妈,再也没脸回去见你们。
请别为我担心,我没事。他们对我还算可以,除了不让我走之外,并不曾苛待我。实际上我也无路可走了。拖着三个孩子,我哪里都不可能去。我只是实在太想念你们了,做梦时梦到的全是你们。醒来后问自己,难道我必须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可是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里。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我恨我幼稚轻信,盲目天真以致铸成大错,也恨人贩子丧尽天良。
时间不能倒流,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枉然了。
奶奶的身体还好吧,她的高血压好点没有?有一次我梦到了她,她的头发全白了,跟银子一样闪着光,真好看。爸爸妈妈,你们呢?我算了算,妈妈应该前年就退休了,爸爸还有一年,对吗?哥哥跟小敏姐结婚了吗?姐姐肯定也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
我很想回家看看你们,可是再一想,你们还是忘了我这个给你们丢脸的女儿吧。回想过去,有那么多理想与计划,现在我才不到26岁,身心俱残,心如死灰,人生走上一条不归路,再也没有任何憧憬,只想为了孩子苟活着,就这样挨下去,挨到尽头一了百了。
我在这里祝你们生活愉快。
程虹
1992年9月17日
信纸上有几处模糊不清,小英子知道,那是眼泪落在上面洇开的痕迹;个别字词她不认识,她记下来,打算回去查字典,但整个信的意思,她完全理解。
被拐卖来的女人在这个地方根本不是一个禁忌话题,村子里大人聚在一起,会肆无忌惮地谈论某家花多少钱买了个媳妇。而村子东头那个讲话从来没人听懂的女人,据说来自广西山区。
小英子只是从来没想过,她母亲也是被拐卖来的。
她将信封拼到一起,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地址:
汉江市城南区化工厂前三路59号六宿舍三单元403室
程永和 收
秋风瑟瑟,树叶在她头上沙沙作响,她仰头,看着高高枝丫上的一个鸟窝,暮色渐渐降临,她呆呆坐着,一时忘了回家。
2
到了11月,深山进入初冬,气温骤降,天气异常寒冷,小英子放学回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一眼看到家门口围了好多人,她挤进去,听到大人在相互传递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