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内的菜地一点点被放弃、蚕食,湖泊被一个接一个悄然填平,房子越建越密集,并且争先恐后地往上竖立,原住的村民纷纷成为房东或者商人,外来流动人口大量聚集进来。
周知扬家算是其中的典型。
张翠霞出生于此,在丧夫之后,改嫁给中学同学周明,生下了小儿子周知扬,早期他们也招揽房客,后来周明开始做建材配件生意,开了家小公司,买下几处门面,全家过着算得上宽裕的生活。周知扬大学学的是国际贸易专业,但一直热衷健身,毕业之后便做健身教练,从出生就没见过菜地,对于蔬菜的认识仅限于饭桌。而那个自称叫李洛的女孩正是他家唯一的房客。
第二天下午陆晋正好轮休,陪接到程嘉璎反应情况后进行调查的派出所管段民警老王一起过来,这还是他多年来头一次正式走进母亲家,张翠霞惊讶之下,几乎有些激动,然而陆晋神色平静,仿佛到访的是与他没任何私人关系的地方。
老王问起房客情况,周知扬语焉不详,陆晋皱眉:“你连她什么来历都不知道,就把她带回家,租房子给她?”
周知扬根本不觉得这是问题,理直气壮地说:“她来我工作的健身会所应聘教跳舞,大家成了同事,很聊得来,她说起当时的房东在赶租户,她要在交通方便、房租低的地方找住处,我说我家里现成就有空房间,一拍即合,她提行李搬了过来。这不是很正常吗?你才是警察,我又不是,我干吗要查她户口?”
老王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按照租赁房屋治安管理规定,她来租房子,你身为房东应该查验她的身份证,签正式租赁合同,然后向派出所报备,并且将身份证复印件上交一份备查。”
“哪有这么麻烦……”
张翠霞一把拦住了小儿子。周知扬向来不管琐事,但她在站北村生活多年,当然是知道这项规定的。不过这一带的房东一向都只是在派出所做治安检查时象征性地登记报备几个,平时没有严格执行。她不缺钱用,本不屑于招揽房客,儿子带个同事回来住到一直空着的顶楼,她甚至根本没打算收房租,只是那女孩十分机灵,坚持要付,她也就随手接下,懒得多问其他。这时她看到大儿子陆晋面色已经不豫,只得赔笑:“是是是,是我疏忽了,以后绝对不会这样。”
“程嘉璎报案时报了她妹妹的籍贯与出生日期,我上网查对身份信息,确定应该是这名叫王嘉珞的女子。”老王出示一张身份证打印件给他们看,“你们确定租房子的是她吧?”
张翠霞辨认一下,连忙点头:“咦,洛洛的老家居然在西北这么偏远的农村,这个地名我听都没听说过。她那么洋气,可完全看不出来是乡下女孩子。”
周知扬瞪着身份证,神情变幻不定,张一张嘴,却没有吭声。
老王说:“这张身份证最近几个月并没有购买机票火车票登记入住宾馆的记录,从理论上讲,身份证主人应该还在本市。还有一个问题,程小姐是本地人,跟王嘉珞两人不同姓,她解释说她从母姓,妹妹随父亲姓,但两人身份证登记在不同省份,无法证实她们像她说的那样具有亲缘关系。她作为报案人的资格还需要证实。”
周知扬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陆晋横他一眼:“有话就说。”
他对这位年长他五岁的兄长一直存着敬畏之心,只好照实说:“昨天我留了个心眼,去健身会所人事部那里查洛洛的入职资料,附的身份证复印件名叫李洛,填写的紧急联系人是程小姐的名字,我想她们应该是亲姐妹。”
陆晋沉着脸说:“你也敢说你留了心眼,我都怀疑你究竟有没心眼。把一个同事带回家住着,到她不明不白消失了,要不是她姐姐找过来,你可以说一点也不清楚人家的情况。”
周知扬急了:“哥,你少用警察思维来衡量正常人际交往好不好。洛洛是我朋友,我们彼此信任,我尊重她的隐私,她不提的事,我当然不会去打听。”
“胡说。正常人谁会弄个假身份证,顶着个假名字生活?”陆晋严厉地说,“尊重隐私与对人进行合理判断并不矛盾,建立在相互了解基础上的信任才有价值。”
周知扬向来对陆晋讲大道理很不服气,张翠霞悄悄从身后推一下他,他知道母亲是示意自己不要惹哥哥生气,只得闭嘴。
老王呵呵一笑:“这位王小姐到底是不是失踪,情况还不明朗。不是我们民警推托,你们也知道,整个站北村这一带全是流动租客,少说也有上万人,实在不好管理。他们来来去去,无声无息离开的情况简直天天都会发生,不过多半都是欠着房租,像这个女孩子刚预交了三个月的房租,所有东西都在,确实有点蹊跷。她没有前科,光报个假名字租房的话,眼前看还是够不上立案的标准。”
陆晋皱眉:“她姐姐坚持报案,肯定知道更多事情。”
周知扬又忍不住插言道:“我倒没觉得有她姐姐讲的这么严重。”
陆晋瞪他一眼:“那你何必天天缠着我要找她。”
“我当然是想找到洛洛,可我觉得她姐姐有点神经质,危言耸听。”
老王点点头:“这样吧,我先回所里去把这些情况做好登记。如果真要立案,你哥哥是我们市局最年轻有为的刑警,总能查得出来她的下落。”
老王走后,陆晋看一眼周知扬,周知扬自动赔笑:“哥,我们上天台去说吧。”
他们走上去,周知扬抢先说:“我知道的全都说了,人民警察可不能动用私刑。”
陆晋被他气乐了:“你少跟我犯贫。给我坐下,把你知道的情况全讲出来。”
周知扬怏怏地说:“还要我讲什么啊,我连她有个假身份证的事都招了,她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出来吗?听你的口气,好像根本不相信她会出事。”
“应该不会,她一向很聪明,又十分谨慎,绝对不可能像她姐姐异想天开说的那样被人拐走。她……最多就是在躲着谁。”
“不是躲你吧?”
他又有些急了:“干吗要躲我,我们是好朋友,我又没骚扰她。你要搞搞清楚啊大哥,我一向是别人骚扰的对象,没有骚扰别人的必要。像我这样……”
陆晋只能跟平常一样,顺手敲一下他的脑袋让他打住:“以你的观察,她生活中有没有什么需要躲开的麻烦?”
“比如……”
“最常见的是债务。”
“应该不至于。我们是高档连锁健身会所,她在总店和三个分店健身房教舞蹈和形体课,课程排得满满的,很受学员欢迎,收入还可以,平时生活也挺简朴。我都要她随便住,不必交房租,她还是坚持要交,而且很准时。女孩子只要不养小白脸,不迷奢侈品,哪会惹上多大经济问题。”
“感情纠纷呢?”
周知扬迟疑了一下:“你记不记得那次我跟人打架,闹到派出所?”
陆晋当然记得。差不多两个月前,他接到母亲打来的求助电话,但他正忙于一项重要工作,同时又恼恨弟弟惹是生非,存心给他一个教训,到第二天才过去。事情不算大,挨打的那一方表示不再追究,周知扬被放了出来,被他好一顿训斥。
“我打的那个人,那几天一直纠缠着洛洛,洛洛好像很烦他,为了躲开他,还从后门走楼梯出去,那天被他堵住,他动手拉扯她,样子很狂躁。”
“所以你马上去扮演英雄救美了。他叫什么名字?”
“刘什么的吧,我忘了,派出所应该有记录。”
“她有没有跟你解释她和那个人之间的关系?”
“没有。明摆着是讨厌的追求者之一嘛。”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人追求她。”
周知扬想了想,不大情愿地说:“那段时间她一直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我问过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都摇头。有一天下班后,我从会所出来,在地下车库远远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讲话,然后上了一辆黑色奥迪,那男人伸手摸她的头发,但她闪开了——”他马上补充:“他们之间没什么的。”
陆晋好笑:“请问你是怎么推断出这结论的?”
“我不用推断,第二天我问洛洛那男人是谁,她冷笑,说谁也不是,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你就断定他们之间确实没什么。”
周知扬看出陆晋在嘲笑他,多少有些沮丧:“我相信她,她没必要骗我。”
“好吧,再说说那男人什么样。”
“中等身高,穿西装,身材维持得不错。喂,你不会拉我去公安局描述他的特征画像吧,车库太暗,隔得太远,我可没看清他长什么样。”
“你美剧看太多了,案都没立,画什么像?”
“还有就是,她没去上班的第三天,有一个模样挺斯文、穿格子衬衫戴眼镜的男人去会所找她,我问他和洛洛什么关系,干吗来找她。他看上去很紧张,掉头就走了。后来妈妈告诉我,也有这么个人来家里打听洛洛,妈妈说洛洛几天没回,她很担心,问他是不是洛洛朋友,他也是支吾着马上走掉了。”
“也就是说,跟你打架的小男生,再加上开奥迪的西装男人,去会所和家里找她的格子衬衫男人,你所知道的近期与她有往来的男性有三名。”
周知扬又来了一个迟疑的表情:“她还告诉我,她觉得又有人跟踪她。”
陆晋摇头叹气:“不相干的废话说了一堆,这么重要的线索你倒留到现在才说,你脑子怎么长的。”
“没你想的那么重要,一年多前就有一个暗恋她的客人跟踪她回家,被我警告后就没再出现了。这一次她说感觉似乎是有人盯着她,后来我就跟她约好,把课调到差不多的时间,下班了一起回来,没看到有什么,她还好笑,说她也许是看错了。”
“听起来她的生活很复杂啊。”
“喂喂,你可不要想歪,拿她当成时下那种爱慕虚荣,一心只想坐在宝马车上哭的女人。她真的是没有一点虚荣心。”
“这个优秀品质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知道《缤纷周末秀》这个节目吧?”
陆晋尽管没什么时间坐下来看电视,但也知道这是本省卫视的一档综艺节目,拥有不低的收视率。
“那个节目的制片人是我们会所的客人,从前年开始就一直游说洛洛去当固定班底,说她又有舞蹈功底又上镜,肯定能红,她都拒绝了。后来你也知道里面出来了好几个有知名度的助理主持人。”
“她说了为什么拒绝吗?”
“她说她不喜欢去蹦蹦跳跳秀身材。”
陆晋冷不丁说:“可是她在会所教健身也是蹦蹦跳跳秀身材啊。”
“那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陆晋没好气,“你就没好好想一想,她之所以拒绝,很可能是因为她拿着一个假身份证,有不足为人道的过去,并不想因为上电视就被人认出来。”
周知扬显然完全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性,一下呆住,好一会儿才生气地说:“你有职业病,爱以最大的恶意对人下判断。”
“我总结你讲的事实而已,什么判断也没下。”陆晋话锋一转,“跟我说实话,小扬,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女孩子?”
周知扬并不否认:“是啊,不过看出这点可不算你眼光狠,妈也看出来了,还拐弯抹角敲打她:我家知扬眼光很高,我们也不可能让他找比他大的女孩子当女朋友的。结果她哈哈大笑,说:阿姨,你想得太多了。”
听到母亲吃瘪,陆晋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出来:“人家根本没看上你吧。”
周知扬眼光一黯,嘴上却不肯服软:“我没正式追求她好不好。不是我吹牛,我要认真追,没有到不了手的。”
“你这口气够了啊。年少轻狂一点没人会介意,一路轻狂下去就是轻佻不负责任了。”
“又要给我上课了不成,”周知扬怪叫,“饶了我吧。”
“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没追求她?这么含蓄,不像你会干的事。”
“她一开始就把我们的关系界定成了好朋友,好哥们,还说对谈恋爱这件事毫无兴趣。弄得我根本不好意思下手。”
陆晋微觉好笑,拍拍弟弟的肩膀:“看来她确实比你聪明得多。”
周知扬无法否认这一点,记起两人相处的点滴片段,心头泛起惆怅:“我实在搞不懂,她看起来好好的,就算有什么麻烦,也完全可以来跟我说,我一定会帮她的。为什么她会一声不响就走了。”
“跟我说说,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长得很美,这一点我完全没夸张,你知道我见过的美女实在太多了,但她不一样,她整个人就显得……”
周知扬似乎一时找不到形容词,陆晋带点好笑的表情看着他,他好不气馁。
“你不要当我是发花痴。你见过她姐姐了,也算长得秀气吧,但跟她没法比……”
“没人能跟她比,一向如此。”
一个略带沙哑的标准普通话女声在他们身后响起,兄弟两人一齐回头,程嘉璎站在天台入口处。
周知扬顿时大为尴尬,讪讪地说:“我不是这意思。”
“没关系,我并不是想来偷听。”程嘉璎显然毫不介意,“去了趟公司刚回来,张阿姨说你哥哥在这里,大概还有些情况想问我。”
周知扬搔头:“那你们谈吧,我到时间要去上班了。”
他一溜烟般跑了下去。程嘉璎坐下:“陆警官有什么要问的,请讲。”
陆晋目测一下,她大约有166公分,身材偏瘦,四肢修长,脖子纤细,以至于看上去比实际身高更高一些,五官清秀,顺直的长发及肩,皮肤白得近乎不健康,穿一件灰蓝色衬衫,灰色斜纹布的裤子,一双平底鞋,没戴任何首饰,十分简洁利落打扮。她没有化妆,但洒了香水,略带柠檬味,淡而清雅,不易捕捉。
他受过专门训练,可以以一个不经意的姿态迅速而全面地观察别人,但她显然对别人的观察高度敏感,马上留意到了,眼睛掠过一丝不自在,同时又控制着自己不做闪避,保持镇定。
“程小姐,我希望你明白,你妹妹还没有被认定为失踪,也没有立案,所以这不算正式调查。”
她微微点头:“我知道。”
“我弟弟很关心你妹妹,在你出现之前就曾经几次找我谈起她的突然消失。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你认定妹妹失踪的理由讲出来,我来判断一下你的怀疑是否合理。”
她迟疑一下,苦笑了:“讲出来你恐怕会笑。除了她没带走那个一直随身带着的首饰盒以外,我怀疑她失踪的唯一理由是差不多一个月前,我开始做一个噩梦,之后那个梦反复出现,越来越可怕。从那以后,我就有不祥的预感,没法安心。”
他没有表示大惊小怪,只是静静听着。他的镇定多少感染了她。
“她有什么理由要顶着一个假名字生活?”
她摇头:“我甚至不知道她自称李洛。”
“你们在本地有没有其他亲人。”
“有一个舅舅,还有一个姨妈,但嘉珞这么多年一直拒绝与他们有任何来往,也不允许我把她的下落告诉他们。”
“在这之前,她曾经不打招呼消失过吗?”
这个问题似乎切中要害,程嘉璎垂下眼睛:“有过。但是她虽然不跟我打招呼,不联络,没带走随身衣物,可并没有留下首饰盒。”
“什么时候的事?”
“五年前的夏天。当时我刚读完大三,她……突然消失。”她脸上那个笑更加苦涩,“差不多半年之后,又突然若无其事重新出现了。”
“上次她消失的原因是什么?”
她再度迟疑,停了一会儿才说:“我不太清楚。”
陆晋当然不相信,但他也并没说什么。短暂沉默之后,她苦笑:“你跟你弟弟看上去关系很好,大概没法理解居然会有亲姐妹之间竟然会这样吧。”
“恰恰相反,我能理解。”
他回答简洁,没有附加上任何理由,她却愿意相信他确实理解了,而不是随口让她宽心。
“差不多一个月前,我们……吵架了。”
“这段时间你们完全没有联络?”
“我出国旅行,临上飞机时,她给我打过电话,我对她讲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永远也不要再看到你了。”
随着这句话讲出来,她的脸蓦然变得惨白,一下闭紧了嘴唇。陆晋没有去问是什么样的争端使得姐妹两人反目至此。他之所以过来,一大半是因为周知扬这些天焦灼异常,差不多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而这个人又毕竟是母亲家的房客。不过还没有立案,他能做的只是评估一下她执意报案究竟是神经质,还是另有隐情。
“你去哪里旅行了?”
“我在尼泊尔待了将近一个月,昨天刚回来。”
陆晋有些意外。他知道尼泊尔近几年俨然成了那些理想丰满,但口袋并不丰满的文艺青年们热爱的旅游圣地,也见过女孩子们从那里回来之后披异域风情的大围巾,编满头小辫子,戴叮当作响的银制首饰,口口声声谈的是灵魂栖息宁静归依之类。而程嘉璎看上去丝毫没有感染这类旅行后遗症,从第一次见面就完全像是一个普通办公室白领下班归来。
“我很想相信她也许只是又在跟谁赌气,或者是单纯地厌倦了这个环境,一走了之。可是我实在没法说服自己,也完全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她。除了报案,然后在这里等她,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她会不会回了老家?”
这次她迟疑的时间更长了。陆晋耐心等待,终于她说:“她跟我说过,她永远不会再回那里,而且我跟那边也一直没有任何联系。”
“也许你可以试着跟家里打个电话,看他们是否知道什么情况。”
程嘉璎不置可否,陆晋觉得奇怪,正要说话,一个男人的声音冷冷地在他们身后响起:“到现在你还这样吞吞吐吐,可无助于找到你妹妹。”
陆晋回头,只见刚才程嘉璎站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年轻男人,还不到三十岁,有着挺拔的身材,轮廓深邃的英俊面孔,样式最简单的白色衬衫穿在他身上,带着不经意的妥帖,正神情冷漠地看着他们。
陆晋不禁暗自好笑,这个天台素日应该只是周家人浇花、晾晒衣物时才会上来,今天居然不时有客人造访,而且不约而同选择了老实不客气地旁听上一段,再突然现身。
只听程嘉璎问:“你来干什么?”
他冷冷地说:“你可以冲去我公司,当着我大老板、同事还有客户的面大闹,我当然也能过来找你。我们之间的事情终究要做一个了结,再拖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程嘉璎面色苍白,对陆晋说:“不好意思,我和他有点私事要谈。”
陆晋听周知扬讲过头天发生的事情,约略猜出来者身份,他站了起来:“程小姐如果再想起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先失陪。”
4
意义。
程嘉璎在心内重复这个词。世间万物看上去都需要一个意义,才能得以存在、延续,而她的婚姻尚未真正开始,却似乎已经丧失了意义。
理论上说,站在她面前这个名叫徐子桓的男人是她的丈夫,他们已经于4月中旬的一天去民政局领取了结婚证书,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夫妻。
但是他来自一个大家族,依照他家的观点,他们需要办上一个盛大的婚礼,昭告亲朋好友,才算正式结婚。
他们将日期定在5月18日,然后开始挑选婚纱,确定蜜月要去的地方,决定婚礼的场地、形式、宾客名单,寄出请柬,安排外地亲友的行程……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但到了5月10日,徐子桓面无表情地宣布取消婚礼,亲朋好友为之大哗,却得不到任何解释,一时之间各种流言不胫而走。
没有婚礼,自然也没有接下来的蜜月旅行。
5月18日,程嘉璎独自起程去了尼泊尔,这是一个近乎逃避现实的孤独旅程。一回到汉江市,等着她的不仅仅是妹妹失踪,还有徐子桓毫不通融的决裂。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时间没有见面,而昨天显然不算是愉快的重逢。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送你妹妹回来过一次。她真的失踪了?”
“她的房东、同事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然我何必那么冲过去找你。”
徐子桓皱眉,却又冷笑一下:“也许她只是和你一样,有一声不响消失再突然出现的爱好,不必过于担心。”
“你并不了解她。”
“那是当然,我甚至连你都谈不上了解,更何况她。”
她被堵得无言以对,停了一会儿问:“她那天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闯入办公室,问我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说你的事已经与我无关了,我根本不在意你去哪里。她就突然抓狂,大吵大闹,我只能告诉她,你走之前跟我打过电话,但我在开会没有接听,再打过去,你就关机了。”
她确实在登机时就关了手机,直到回国后才重新打开。
“她最后对我说了差不多跟你昨天一样的话:万一你有什么事,她会跟我没完。你们真是一对离奇的姐妹,外人实在无法理解你们之间表达感情的方式。”
她默然。
“那天送她回来,我还有点惊讶,没想到她会住这种地方。”
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没来站北村前,她也完全想象不到王嘉珞会在这里一住两年多时间。他走到天台边,凭栏向下看去,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她清楚知道,就像她觉得站北村处处陌生一样,他对这样的环境同样是不熟悉的。
他们在德国开始热恋,彼此来自同一个城市,跟别的恋人一样,不可避免会讲起小时候的生活。徐子桓出生于一个环境优越的知识分子家庭,从小生活在学府密集、文化气息浓郁的区域,出国读研、工作,又游历了不少国家;而程嘉璎对于这个城市的印象就是她外祖父母和舅舅工作生活的那个数万人大厂区,路名就叫化工厂:灰扑扑的厂房,高耸的烟囱,一个接着一个的生活区,整齐划一的红砖外墙宿舍楼,邮局、医院、学校、幼儿园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公园、商场和电影院,几乎是一个独立于城市之外的小社会……当然不可能像徐子桓站在国贸中心俯瞰下去的繁华闹市,更不像他们此刻身处的站北村。
果然,他转过身,看着她:“一个城市会有不同面貌,我能够理解,可一个人会有多少面貌,什么才是最真实的一面,实在让我费解。”
她艰难地说:“子桓,过去的事,我实在没办法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那么你妹妹后来跟我说的那些事呢?”
“关于什么?”
他牢牢盯着她,欲言又止,过一会儿,摇摇头:“算了,你们姐妹两个,大概一样都有编故事的天赋。我何必要去当一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傻子,到现在还来找你问为什么。”
“你指责我也就算了,不必拉扯上嘉珞。”
“好吧。平心静气一想,一个人撒点小谎很平常,但要在所有的事上撒谎,进而虚构出一整套的身世,相处几年时间滴水不漏,甚至表现相应让人信服的人格,难度还真的相当高。尽管有伤自尊,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有撒谎的天分,我没必要再生气。”
他面无表情,然而她清楚这份平静下面蕴藏着什么。她只能勉力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干涩的笑:“我想说的正是,有些气不值得一直生下去。既然你这么想,我就不费事再为自己辩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