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璎尤其如此。
她从电梯里出来,神情疲惫得仿佛刚走了20层楼梯下来,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脸神思不属,完全没看到他,径直向外面走。
他叫住她,注意到她几乎立刻从游离状态中回来了:“陆警官,不好意思,我要去我妈妈那里。”
“我送你,顺便有几个问题问你。”
她默默跟他出来上了车。他直接问:“吴家明说的那个龙哥是什么人?”
她显然早猜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立刻回答:“家明弄错了。他说的那个人,四年前被抓了,判了七年刑,不可能大摇大摆在外面闲逛的。”
“他的全名是什么?和王嘉珞是什么关系?”
他见程嘉璎不语,说:“吴家明不肯说,因为他相信王嘉珞是暂时自己躲起来了,但你不这么想,才会报警,所以我希望你不要隐瞒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打开包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网页递给他,他接过来一看,上面是一个新闻报道页面,时间正是2008年的9月,标题是:汉江市破获涉黑团伙,孙刚林等十一人分别被判入狱三到十年。
他快速浏览下来,指着孙刚林的名字问:“他就是龙哥?”
“对。家明说在离嘉珞上班会所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他,一下就慌了,跑来找我,我生怕记错了,上去重新搜了一下,他判的是七年,应该还在坐牢。”
“他因为什么会对王嘉珞不利?”
“他们以前认识而已,他反正在坐牢,何必再提呢?”
他不再说什么,将她送到化工厂东区,就在外面等着她,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她出来上车,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必须把王嘉珞和孙刚林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告诉我。”
她一惊,似乎有点不相信他居然如此穷追不舍。
“我和局里联系了,调了孙刚林资料出来,他因为有立功表现,获得过减刑,今年2月底办理了保外就医。吴家明今天看到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他。”
程嘉璎先是睁大眼睛,随即一下面色惨白,抓住陆晋的手:“快去找他,快去找他。”
“我已经通知同事去找他了,现在你必须把知道的事全都说出来。”
程嘉璎放开陆晋的手,颓然靠到椅背上。
“嘉珞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她和那个叫龙哥的人住在一起,那个人……非常可怕。后来,她逃走了。到我读大四那年冬天,她重新出现,我们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
3
夜色深沉,雪越下越大,学校里已经空空荡荡。程嘉璎将王嘉珞带回她租住的地方。王嘉珞打量眼前这个老宿舍楼。
“干吗住这里?”
程嘉璎掸去肩头的雪:“我准备考研,需要抓紧时间复习,住宿舍不大方便。这里离学校近,租金也低,好多同学都租这里住。”
租金低廉,就意味着楼道昏暗,拐角堆着杂物,室内狭小简陋,墙壁楼板菲薄,外面脚步声、楼上电视声清晰可闻,而且寒冷,温度与严冬的室外相差无几。程嘉璎见王嘉珞进门后仍四处扫视,硬着头皮说:“这里是不够舒服,不过不早了,又在下雪,住一晚再说吧。”
王嘉珞耸耸肩:“多住几天你没意见吧?”
她有些意外,马上回答:“当然可以。”
两人洗漱后上床。床是房东家用了十多年的旧家具,木架子有些摇晃,棕绷床垫也早松懈了。程嘉璎先还努力与王嘉珞保持一点距离,但不知不觉就贴近了。身边那个温软的触感让她有些恍惚。
寒风呼啸着从窗缝钻进来,合不拢的窗帘外,是暗沉沉的夜空。偶尔有晚归的人进入楼道,将楼梯踩出一串响声,掏钥匙开门,再“哐”的一声合上门,然后重回寂静。
“两年前,我读完大一,拿到一笔奖学金,放假的第一天,我买了一张去西安的火车票。”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下火车后,再转长途汽车,到了理洛县。”
那是她头一次独自出远门,事前既没跟在外地工作的舅舅讲,更没告诉姨妈姨父。她买的硬座,战战兢兢度过了整个旅程,不敢睡觉,也不和任何人搭腔,一直保持高度警觉戒备,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理洛县看上去繁忙杂乱,尘土飞扬之中人来人往,完全不同于她记忆中有点荒芜的样子,长途汽车站已经整修一新,她找到要转的中巴,售票员正挂在车门处高声招揽着乘客:“有座,有座,今天最后一趟啊,上齐了马上走。”
她所有的决心似乎已经消耗完了,紧紧抓着自己的背包站着,无法迈出那一步。
“最后,我在理洛住了一天,然后原路回去了。”
王嘉珞呵呵一笑:“所以我是误会你了,你其实一直没忘了我们。”
她不作声。
“我应该体谅你,你只是鼓不起足够勇气回去,对吗?”王嘉珞的语气充满嘲讽,“可是,你明明从小就最有勇气和决断,能够头也不回选择离开的人,怎么会害怕回家看上一眼。”
她害怕的是什么?她在黑暗中自问。
害怕变得陌生的故乡?害怕裹着漫天尘土的干燥热风?害怕下了中巴之后还要租车或者乘摩的,与陌生人走那段荒凉而危险的山路?害怕母亲曾经被拐带来的巨大阴影?害怕面对早已不复熟悉的家人?害怕村民仍对她怀有敌意?害怕妈妈依然会对她冷漠?……
她不知道。可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
“嘉珞,这么多年,妈妈提到过我吗?”
“你丢下她走了,她为什么要提你?”
她笑了:“被丢下的那个人真是她吗?”
“你什么意思?”
“她回王家洼村的时候,只想带上你一个人,是我硬跟着一起走的。妈妈从来都不需要我,她爱的只有你和弟弟。离开她,我没有太多愧疚。我只是一直惦记着你。”
轮到王嘉珞沉默了。
“我已经报名考研,只要考上了,可以参加老师的课题项目,会有一些收入,另外还可以做兼职。如果你愿意,我能负担你回学校读书。”
王嘉珞不耐烦地说:“别逗了,我初中都没毕业,难道要去和一帮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坐一起,一年一年读到大学?”
“现在这个社会,读完大学找个像样的工作比较容易一些。”
“谢谢你,我不像你,不是读书的材料,也没打算去做什么像样的工作。”
“那你有什么打算?”
“放心吧,我不会靠你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她哼了一声:“得了,别操我的心。睡吧。”
王嘉珞就这样在小屋住下。
程嘉璎出门前小心地在桌上留了几百块钱,但回家时,钱还在原处。王嘉珞语带不屑:“你一个穷学生,能有几个钱,就别想着接济我了。”
她差不多每天出去,并不会说去哪里,经常回得很晚,身上带着复杂的烟酒气息和醺然醉意,程嘉璎知道她会拒绝任何询问,尽管满心的不赞成,也只得选择忽略。
吴家明成了这个老宿舍的常客,时不时给她们带来外卖,但能碰上王嘉珞的时间并不多。这天他不肯走,与程嘉璎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终于等到王嘉珞带着醉意两眼迷茫地回来,按捺不住说:“你回来太晚,很不安全。”
王嘉珞耸耸肩,并不理会。
“去哪里了?”
她不回答,拿了睡衣去浴室,重重关上门。程嘉璎只得安慰吴家明:“她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我是不是很可笑?”
程嘉璎摇头。
“毕竟我对她来说什么也不是,她可以不必在乎我的看法。你是她姐姐,应该说服她……”
“过正常的生活吗?”她苦笑一下,“你以为我没试过说服她吗?她根本不听,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人生建议。”
吴家明带着受伤的表情走了。浴室里传出“哗哗”放水的声音,水蒸气从门缝逸出,在小小室内袅绕着。程嘉璎收拾好王嘉珞随手扔下的包包衣服,坐下,想,她改变不了王嘉珞,吴家明同样做不到。可是她并不替吴家明难过,也没那么多忧虑,重要的是妹妹肯留下,一切似乎都有一个重来的可能。总是有希望的,她甚至设想,也许可以找机会跟嘉珞一起回去见见久别的家人,至于见到他们之后会怎么样,她拒绝再想下去。
考研的前一天,尽管做了充足准备,程嘉璎内心还是紧张,吃不下饭不说,头也有些隐隐作痛,她决定回去睡上一觉。她上楼正要拿钥匙开门,却听到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下停住。
“你能跑走,有本事就别跑回来,在这个城市,总逃不过我手掌心的。”
这个声音是那个龙哥的,她意识到这一点,顿时全身发冷,胃像被重击了一下,一阵翻涌,几乎要呕吐出来。
“我当然知道,不然我也不会回来。”
“不爬回去跪着求我,还跟我玩吊起来卖的一套,你胆子倒真是不小。”
“我没爬回去,你不一样找上门来了?”
“还嘴硬?”
一个清脆的响声传出来,伴着一个呻吟。她回过神来,掏出钥匙,但手指哆嗦得厉害,一时竟然无法插入锁孔,情急之下,抬手拼命拍门。
门开了,王嘉珞面颊红肿,头发凌乱地出现在她面前,神情却是若无其事的:“我有点事,你过半个小时再回来。”
她透过她的肩头,看到龙哥大喇喇坐在床边,马上收回目光,拉住她的手:“你跟我走,快。”
然而王嘉珞甩脱了她的手:“别大惊小怪的。下楼去,什么也别做,等我叫你再上来。”
她用力关上了门,程嘉璎呆呆站着,只听那个龙哥说:“她不会蠢到去报警吧?”
王嘉珞冷冷说:“那要看你是不是打算在这里弄出人命来。”
龙哥不怒反笑:“你这个犟脾气倒是一点没变。”
又是沉闷的一响,然后是一个重重倒地的声音,程嘉璎再也忍不住,再次拿钥匙开了门冲进去,护住躺倒在地上的王嘉珞:“你要再动她一下,我马上去报警。”
那个龙哥笑了:“你问问她,要不要你去报警。”
程嘉璎看向王嘉珞,她支起身体摇摇头:“叫你不要进来,快走吧。”
龙哥哈哈大笑:“你想留下来好好看看也行。她已经把自己卖给了我,所以她逃掉又跑回来了。不用这么看着我,信不信我能马上让她把你也一起卖给我。”
他反复提到“卖”这个字眼,让程嘉璎心口如同被刀刺中一样生疼,她指着他,语无伦次地叫:“出去,马上出去。”
龙哥并不理会她,俯视着王嘉珞:“要不是看你什么也没说的分上,我早就弄死你了。乖乖地自己给我回去,不然你知道有什么后果。”
他从她身上跨过去,扬长而去。
程嘉璎奔过去关上门,再反锁上,然后拉起王嘉珞,让她坐到旁边,开始快速动手收拾东西。
“你搞什么?”
“我们先去我宿舍,他不可能找到那里,就算找到,也不敢进学校闹的,保卫部门会管。”
王嘉珞扑哧一笑:“别忙了,我等会儿就走。”
她完全不理解这个笑,恼怒地问:“你要去哪里?”
“回他那里。”
她怔住,良久,她把手里的衣服用力丢开:“你好不容易逃出来,为什么要回去?他威胁你对不对?那我们可以去报警,我就不信警察管不了他。”
“你听到他说了,他已经买下了我。”
“够了,不许说这话。多少钱?我可以去找舅舅和姨父姨妈想办法,他们会帮忙的。”
“程嘉璎,我警告你,不许把我的事情告诉他们,一个字都不许说。”
“为什么?”
“我们家里有你一个靠接受施舍活着就够了。”
她再度被深深刺痛:“等以后工作了,我一定会还给他们。你说我接受施舍,那你和那个人又算什么关系?”
王嘉珞维持着那个冷笑:“买卖关系,一种天下最公平的关系。”
“胡说,你为一点钱出卖自己,居然还觉得理所当然。”
“这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你根本不懂我说的买卖是什么意思。有些人的债,欠上了就永远也还不了,只能拿命去抵。还好,我的命不值什么,他要了没用。所以不必担心,只要我不跟他对着干,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你在说些什么?你以为我会蠢到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没错,这些年是你在养家,可是他们生活在山村里面,真正又需要多少钱?那个豪宅,那些珠宝、皮草、香水……才是你放不下的吧?你真的觉得挨打,失去自由,被轻贱被辱骂,换这一切值得吗?”
“你以为我拿自己去换那些东西了?”
程嘉璎记起王嘉珞上次从那里出逃,除了母亲给她的首饰盒,其他什么也没拿,一下双腿发软,盲目挥一下手,颓然坐下。
“到底是为什么?你明明已经逃脱了,可以逃远一点,到他再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比如王家洼村吗?”她肿胀的嘴唇上挂着的那个笑变得更加怪异,“那个地方,我也绝对不可能回去了。”
她打个冷战,慌忙说:“可以去别的地方啊,开始新的生活。等我毕业了,我可以去你那边工作,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为什么你偏要跑回来,还混那些他可以找到你的场合。”
“你希望我跟你一样,跑得远远的吗?”
程嘉璎不解。
她嘴角维持向上弯着,眼睛里却带着嘲弄:“你不就逃了?丢下我们,逃来汉江,离王家洼村够远了。”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你逃了,可我一找上来,你还不是马上就认了我。”
“你是我妹妹。”
“我妈妈也是你的妈妈,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我们都逃不掉的。”
她更加迷惑:“妈妈不会希望你这样,万一她知道……”
“她会再去死一回。”
程嘉璎一下屏住了呼吸,只见王嘉珞冷冷地直视着她的眼睛:“是的,她寻过死,被救回来了。她答应过我,不会那样做了,可是有些事,是她再也承受不起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嘉璎开始大口吸气,如同突然进入一个空气稀薄到无法提供足够氧气的地方,全身冰冷,内心充满恐惧。
4
车顶有疏疏落落的雨滴声,不一会儿渐渐变得细密,前挡风玻璃上雨水拖曳出一道道轨迹,交汇、合并,向下流淌着。
陆晋开启雨刷,问:“所以王嘉珞和那个孙刚林又在一起生活了?”
程嘉璎几乎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据我所知,大四那年你通过了研究生考试初试,但没有去参加复试。”
“嗯,我加入了学校的一个交换项目,6月底动身去德国读硕士。”
“你显然很担心王嘉珞的安全,为什么会突然改变计划离开汉江市?”
陆晋这个问题让她无法回避,她闭上眼睛:“我害怕。”
过了好久,程嘉璎拿过皮包,取出钱夹打开,里面相片位放着她与王嘉珞的一个合照,是以前一度风靡的那种大头贴,两个脑袋挨在一起,王嘉珞浓密卷曲的长发拨到一侧肩头,明艳照人,程嘉璎看上去是纯粹的学生模样,直发扎着马尾,微微眯着眼睛,似乎不适应过强的光线,两人都在笑,可是笑得并不开怀,看向不同的方向,表情有些空茫。
“这是我们唯一的合影,嘉珞带我去照的。那天她看起来很开心,还带我去配了隐形眼镜,试穿了内衣、高跟鞋。同龄女孩子玩过的东西,我从来都没尝试过。钱只是一个因素,更大的原因是我想躲开所有的未知。这么说很怯懦。可我从来都没能勇敢过,从小姥姥、舅舅都教导我,不要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不要与陌生人说话,读到大学三年级,我才独自买火车票做了一次出省的远行,路上几乎完全没有睡觉,不论谁跟我讲话,我都不回答。我自己也明白,这种过分防范的心理是近乎病态的,直到出国以后才慢慢克服。”
“我可以理解。”
“那你能理解我当时有多害怕那个叫龙哥的男人吗?不仅是他,连他的那个公寓,也是我最大的噩梦,哪怕担心嘉珞,我也根本不敢再去接近那里。”
“所以你后来都不知道你妹妹到底生活得怎么样。”
程嘉璎嘴角挂上一个苦涩的笑:“你忘了还有一个人也关心嘉珞,而且他比我勇敢。”
“吴家明?”
“对,他知道嘉珞搬回去后掉头就走,我以为他在愤怒以后,会试着慢慢忘记嘉珞。没想到他居然又重新回那家快餐店里兼职送餐了,我反而需要从他那里了解妹妹的情况。”
可是她能听到的也只是:店里换了餐单,不过她还是喜欢喝排骨汤;她现在好像有心事,没以前那么爱笑;放心,她看上去应该没挨打……
吴家明带着点自暴自弃地对她说:“现在你会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吧?”
她摇头,没法直截了当告诉他,就算他爱的那个人不是她妹妹,她也完全能理解他。
所有的痴心都是让人猝不及防陷入,然后无法轻易挣脱的,她想。人一旦有了痴心,就没法用理智来衡量自己的行为。而她的痴心呢?从进入师大附中看到徐子桓那一天开始,她就悄悄恋慕着他,一直持续着没有放下,却从来没有强烈到能够驱使她突破理智的界限。
也许她的全副心力都被用来谨慎地维持着那份脆弱的安全感,已经不配再拥有其他东西。
那一年程军从外地回来过春节,挤在春运大潮里返乡自然疲乏不堪,更重要的是一年不见,他看上去老态初现,忧心忡忡。王嘉珞的严厉警告言犹在耳,她迟疑着,无法开口谈到妹妹。
他们在程莉的别墅里吃年夜饭。刘铮匆匆吃完,就声称与同学有聚会出去了,程莉像往常一样兴致缺缺,无精打采,全靠刘亚威来带动气氛。刘亚威问起程嘉璎考研的情况,夸她懂事独立,从来不需要大人操心,感叹刘铮要是像她一半,就不至于需要他硬起头皮去拉交情找门路了。一直没说话的程莉突然开口:“不过是为了儿子找你的老同学开个口,哪至于说得这么痛苦。”
程军打圆场:“不是所有孩子都像璎璎这么自觉又有悟性,我家菡菡也是贪玩,成绩平平,我一点办法没有。”
程莉并不肯借哥哥给的这个台阶下来,冷冷地说:“你们慢慢吃,我头痛,回房休息了。”
她走后,刘亚威叹气,递给程军一根烟,再拿出一根,给两人点上火,深深吸上一口。
程军只能故作轻松地说:“她身体不好,难免影响心情,你多体谅。”
刘亚威终于按捺不住了:“大哥,不是当着你的面说她坏话,我真的越来越不理解她了。这些年她脾气一天比一天古怪,和任何人都不亲近,有时候一天难得说一句话,一开口就带着刺,谁也搞不清她都在想些什么。别的不说,我当初提出,我们两个人工作要稳定一些,可以收养嘉璎,可她就是不肯同意,结果只好由你收养。后来如果不是她瞒着我,我完全可以帮你一起解决虹虹要的医药费,也不至于一下弄到你家庭破裂的地步。我再说什么都晚了。”
“唉,那些事就不要再提了。”
程嘉璎一直沉默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堆烦恼。舅舅离婚后远赴外地打工,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住公司宿舍,辛苦可想而知,每年回来与他女儿匆匆一唔,早已找不回昔日的亲密;姨父一步步奋斗到一个风光的高位,但与姨妈关系紧张到不正常的地步,平时都尽量少回家;看似生活优裕无忧的姨妈则常年失眠,处于焦虑状态,健康与脾气一样欠佳。
而她的母亲似乎一直是悬浮在所有人心头的最大阴影,把整个程家弄得支离破碎,这种情况下,就算王嘉珞没有严词警告,她也不能再把妹妹的困境讲出来向他们求助。
“春节之后,我拿到研究生初试成绩,开始准备复试。嘉珞突然过来找我,叫我晚上一起吃饭,说那个龙哥要见我。”程嘉璎停了一下,继续说,“我拒绝了,告诉她,我绝对不会去见那个人。”
“后来你还是去了?”
“是的。”
“在他公寓?”
她摇头:“那间公寓我绝对不会再去的。吃饭是在人民路上一家叫川渝风味的餐馆包间里。”
“孙刚林威胁你了吗?”
“没有直接威胁我。但嘉珞告诉我,她不会勉强我,但我要不去,她就有危险……”
她停住。陆晋想,以她的小心谨慎,在王嘉珞给她挖过那么一个留下严重心理阴影的坑,而且又曾再次见识孙刚林悍恶的前提下,她能答应这种不合理而诡异的请求,应该还是对妹妹的担心占了上风。
“那么孙刚林到底为什么要见你?”
“他像拉家常一样,一边吃饭,一边讲了两个没头没脑但血淋淋的可怕故事。”
陆晋一下盯住了她:“你仔细回忆一下,他具体是怎么说的。”
程嘉璎有些茫然,想了想:“他先说他以前认识两个人,一起长大的发小,一起打拼,好得跟亲兄弟一样,可是其中一个人出卖了另外一个,投靠了新的老板,看起来混得很风光,没过多久,被车撞飞了,半边身子挂到路边树上,死无全尸。”
说到这里,她声音微微颤抖。
“还有呢?”
“他接着说:有两个人合作多年,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副手,一直很受信任,可不知道哪一天动了念头,也想当老大,于是开始悄悄搞鬼,以为能够上位。结果呢,一个他以为已经拉拢过去的小弟拿枪比着他,他才知道背叛的下场是什么。到那个时候求饶也晚了。你肯定没见过脑浆被打出来是什么样子吧;你大概也不知道,被车撞成几块其实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一个人如果不见了,只要找不到尸体,连警察都没法认定他是死是活……”
说到这里,程嘉璎一把捂住嘴,想把一个突然浮上心头的可怕联想堵回去。陆晋明白她想到了什么,同样觉得这一席话听起来确实恐怖到了变态的地步,只能轻声说:“别怕,我需要你平静下来,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过了好一会儿,她放下手,声音嘶哑地说:“你以为我能忘记什么细节吗?我想忘,可忘不了。我清楚记得他说完之后放声大笑,然后夹起一块排骨慢慢嚼着。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悄悄看嘉珞,她坐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肯定不是头一次听到这种故事。是的,他讲的每个字我都记得,也很明白,从头到尾,他说的是他自己的故事,那个惩罚背叛者的人就是他本人。”
雨越下越大,雨刷有规律地摆动着,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程嘉璎强打精神继续说:“他突然又说:我也调查了你的情况。接着他把我住哪个宿舍,研究生准备读什么专业,导师会是谁都说了出来。我顿时惊呆了,站起来问:你想干什么。嘉珞拉我坐下,说,不用怕,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然后她对孙刚林说:你够了吧,看看她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跟她说什么。孙刚林又大笑出来,说你明白就好。晚上回宿舍后,我整晚没睡,一直在想,嘉珞说得似乎不错,那个人好像是对她有所怀疑,还觉得她会告诉我些什么事。他把我叫去,是想看我知道多少,同时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第二天,我把嘉珞找出来,求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她到底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