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这个时候她突然沉默了,陆晋盯着她:“不用我再强调,你也该知道,一定要把所有情况都如实告诉我。”
隔了一会儿,她才开口。
“我求她也好,发火也好,她都没理,嘲笑我反应过度,说她自有分寸,我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当好一只战战兢兢的小白兔,孙刚林不会把我怎么样。”
“就这些?”
“我没办法安下心来当一个躲在自己窝里的小白兔。再加上吴家明告诉我,他觉得嘉珞那段时间变得行踪很诡秘,还要他帮忙撒谎向龙哥隐瞒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她到底在计划什么。”
“你认为王嘉珞确实有所图谋,而且到时候不会顾及你,所以你决定申请出国,离开汉江市。”
尽管他语声温和,她的脸仍然扭曲了。
“是的,我害怕极了,失眠一周之后,决定去找姨父,他一直很关心我,我说压力很大,不想读研了,希望可以换个环境,他尽管吃惊,可还是说支持我。他跟学院领导是同学,关系很好,替我争取到了交流名额。我用最快的速度悄悄办好签证,然后去了德国,只给嘉珞写了封信,托吴家明转交。就这样,我又一次丢下她逃跑了。”
“而且,这一次你丢下的还是一整个家。”
尽管他声音平和,她的身体还是明显向后瑟缩了一下,仿佛挨了迎面重重一击。
“那天在你妈妈家,你突然问她,他们是什么时候来汉江市的。她说的是2007年11月,也就是说,那个冬天王嘉珞不是一个人返回汉江市的,她把一家人全带了过来。”
她将头埋入双手之间,声音闷闷地传出:“你说得没错。她有理由恨我,我没有任何值得原谅的地方。”
“我倒觉得你不应该为这件事过度自责,她当时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你。”
“那天从妈妈家出来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嘉珞瞒着我?是她觉得我不配去见家人,还是妈妈根本不想见我?她把妈妈他们带过来安顿好之后,选择去跟我住在一起。也许她就是想找机会告诉我,可是我一句也没提到他们,她对我彻底失望了,干脆什么也不说。”
“我不这么看。她更忌惮的人应该是孙刚林,当然不能随便把一家人都暴露给他。她不说,也许有这方面的考虑。”
程嘉璎抬起头怔怔看着前方,并没有丝毫宽慰的表情。
陆晋想,毕竟谁也说不清王嘉珞当时的心理。站在他的角度,很难指责程嘉璎的这个选择。姐妹两人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格和生长环境,王嘉珞经历过的生活,在程嘉璎所无法触及的那个层面里,她看来稀松平常的状况,也许是程嘉璎所无法承受的。
这时老齐打来电话,简洁地说:“我找到了孙刚林,他不承认他去找过王嘉珞,说根本不记得有这个人了。”
“你觉得他的话可信吗?”
老齐呵呵了一声:“他这种人,没有铁板钉钉的证据,说什么都不可信。他是因为自诉身体不适,送去检查后发现肝部有不明阴影保外就医的。我问他话,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如果他跟王嘉珞有重大过节,不排除索性铤而走险的可能性。我会把他带回局里,要他交代5月21日前后的详细行踪。”
放下手机,他转头问程嘉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你觉得孙刚林一旦出狱就会对王嘉珞不利。”
她犹疑一下:“我只有一些猜测。”
“说说看。”
“嘉珞后来换了手机号码,不肯跟我联系。我只能找家明打听情况,一个月后,他突然也没了消息,怎么都联络不上。我没有办法,天天搜索汉江市各种新闻网页,生怕看到坏消息,白天无心上课,整晚失眠,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我想,这样熬下去要发疯,反正逃不开的,不如认命,就去订了机票准备回国,都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可是突然又收到了家明的邮件,他说他出了意外,住院刚出来,嘉珞也没事,叫我不必担心。我不相信就是一个意外这么简单,打电话过去追问,他才告诉我,他确实是被孙刚林的手下打伤,嘉珞也受了伤,但好消息是孙刚林在汉江市公安机关的打黑行动中被捕了。”
陆晋点头:“孙刚林是在2008年8月被捕的,同年受审,不过因为一部分犯罪证据不够确凿,他作为涉黑首犯只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
他突然心中一动,而程嘉璎回过头来看向他,显然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嘉珞一直不理我,也不让家明对我说什么。我担心他们的安全,一再追问,他才告诉我,嘉珞说孙刚林肯定会坐牢,他们可以过几年太平日子。我逼问为什么嘉珞会那么肯定,家明的回答是:结果最重要,有些事,不知道更好一些。后来看新闻,孙刚林果然被判刑了。我猜,警方得到的证据应该是嘉珞提供的。只有把孙刚林送去法办,她才可能带着一家人安安心心在汉江住下来。所以听到孙刚林居然提前出来了,我很害怕他会在嘉珞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去伤害她。”
“我们会查清楚的。”
“可是他出来都这么久了,如果干了什么,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的团伙已经在那一次行动里被捣毁,大部分手下都被判刑,他现在是保外就医,应该不敢轻举妄动。”
她久久无语。
“你别着急,我先送你回家,有什么消息,我会尽快告诉你。”
这一阵典型的夏日急雨已经停了。他发动车子送她回去。一路上她都沉默着,一直注视着车窗外。
到了公寓楼下,她下车,正要关上车门,陆晋开了口。
“不要一味责怪自己,于事无补。”
她回头看他,半暗路灯光下,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本来我应该和她一起经历那一切,但我跑掉了。后来我把省下的钱都汇给家明,让他存起来,不必告诉嘉珞,如果她需要,就只管用。我知道这个姿态很虚伪,嘉珞一定不会接受,而且会嘲笑。但我也没别的可做。”
她恢复了一向讲话的神态,平静,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对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情做客观陈述,然而陆晋明白她内心的起伏。
“你不会了解我的愧疚。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让我离她越来越远。”


第六章

1
正如陆晋所料,程嘉璎有着不错的判断力,猜测的结果与事实相去不远。
案卷资料显示,当年孙刚林被捕固然与全省范围内的打黑行动密不可分,同时专案组收到一份匿名举报,提供了孙刚林涉黑的一部分关键罪证,包括非法持有的枪支弹药存放地点。
参与过当年办案的同事大李正在外地出差办案,陆晋打电话过去,他回忆说:“当时我们分析,孙刚林为人狡猾,防范心理很强,很多时候都隐身幕后,不亲自出面。能拿到这份罪证的人,一定相当接近他,但罪证只涉及孙刚林部分犯罪行为,如果能找到举报者,我们完全可以顺着线索挖出更多罪证,包括一起悬而未决的命案。可惜始终没能找到这个举报人的真实身份。不然孙刚林这种涉黑首犯,也不至于只判七年。”
陆晋将王嘉珞的照片发给大李,大李马上记起了她:“对,这个女孩子我有印象。据说她是孙刚林的情人之一,但案发之前他们就已经分手。抓捕了孙刚林之后,我去找她做例行调查,她当时因为交通事故受伤在治疗中,我在医院里做了一份笔录,后来她出院不知去向,这也不奇怪,没人愿意牵扯到这种事里面。我们仔细审查账目,发现孙刚林的另一个情人帮着转移财产,隐匿非法所得,但完全没有证据表明王嘉珞涉案,她名下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有孙刚林购置的房产车辆,我们就把她排除在外了。”
陆晋告诉他,王嘉珞并不是出了车祸,而是被孙刚林指使手下打伤,大李一怔,后悔不迭:“怪我粗心了,我只翻了病床前挂的住院单,看上面写着车祸入院,就没去和医生见面谈谈。如果那个时候挖下去,说不定能挖出点什么。”
陆晋倒是能理解,孙刚林一案涉案人员众多,专案组成员都是超负荷工作,每个人都要负责跟进众多线索,为立案完善证据链,出现疏忽也在所难免。
听到陆晋转述孙刚林对程嘉璎讲的惩罚背叛者的故事,大李一下激动了:“这真不是孙刚林信口吹牛,他年轻时候的发小,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开始混社会,交情非同一般。那人确实死于一场很惨烈离奇的车祸,不过二十多年前的事,很难判定是意外还是谋杀。他说的后一件事,对上就是另一起命案,他的副手秦波得罪了他,两人反目,秦波在2007年夏天突然人间蒸发,几条线索都指向孙刚林,可惜我们只在孙刚林家里搜出了枪,有使用痕迹,始终没能找到藏尸地点,更不能证实与孙刚林有直接关系。”
“他对程嘉璎讲的话,还是不能当直接证据啊。”
“可是至少进一步证实了秦波是死于枪击。”
陆晋仔细看了当年的询问笔录,突然有点困惑。
他并不了解王嘉珞这个人,从周知扬、程嘉璎的描述中,他得出一个印象,她是一个处事多少有些随意、快意恩仇而又表现得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女孩子。然而笔录中她一板一眼回答了警察提出的所有问题:是的,我曾经与孙刚林同居过;我受伤是因为一起小事故,与孙刚林并没有关系;他谈生意上的事情时,从来不会让我在场;他做的什么生意?就是开洗浴城和夜总会啊;我们分开了,他那样有钱的男人,不止我一个女人,我当然不会问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已经大了,明白不能再过那样的生活,决定以后自食其力——看上去活脱脱是一个涉世不深、没什么头脑的女孩子,可每一句话都将自己置身事外,“用词之谨慎小心,简直是程嘉璎的翻版”——这个想法在陆晋心中油然而生。
孙刚林的被捕与王嘉珞一定有着某种关系,而王嘉珞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办了一个假身份证,顶着李洛这个名字开始了新的生活。
老齐则搓手:“总算有了确定的嫌疑人,开始像一个真正的案子了。”
陆晋提出一个疑点:“王嘉珞已经失踪快两个月了,跟孙刚林出来的时间点倒是对得上,可他没理由今天又去她工作的地方附近转悠啊。”
“先好好审问他再说。”
然而,孙刚林还是矢口否认曾去找过王嘉珞。
“警官,我进去一场,天天接受法制教育,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好不容易办好保外就医出来,到现在还没查清得的到底是不是要命的病,哪有心思去找小姐。”
“少胡扯,我们有证人今天在王嘉珞工作的地方外面看到过你。”
“我说过了,连王嘉珞是谁都没印象,哪里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上班。那些女人在我一进去就各走各路,我也从来不指望谁给我守节,当然更不会去找谁了。”
“那么今天上午十点左右,你在青松路那里做什么?”
孙刚林看上去倒大大松了口气:“早说嘛警官,我当什么事呢。我朋友帮我约了一个有名的老中医,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号称可以妙手回春。他的医馆就在青松路上,我去找他拿脉开药,足足待了两三个小时,不信你们找他核实。”
陆晋与老齐对看一眼,老齐苦笑。
经过核实,青松路上确实有知名老中医朱艾白的诊所,而孙刚林也在那天的就诊记录之上。没有其他证据,无法长时间羁押,放他走后,陆晋决定还是去找吴家明了解情况。
吴家明在一家高科技公司上班,看上去斯文得体,很好沟通,但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
“程嘉璎应该已经告诉你,那天你在青松路上看到的人确实是孙刚林,他目前保外就医中。”
吴家明略略点头。
“你知道这个人的危险性,所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说说你所知道的情况。”
“我知道的,嘉璎肯定也告诉你们了。嘉珞和他之间的事过去了很多年,没必要再提。”
“这么说你还是坚持认为,王嘉珞只是自愿消失。”
吴家明没有回答。
“但程嘉璎以她对妹妹的了解,已经否定了这种可能。”
“她并不了解嘉珞。”
“她也说了,在她出国之后,是你一直陪着嘉珞。和我们说说,孙刚林被捕前后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双双受伤和他有关系吗?”
“我没什么可说的。”
“就算可能危及王嘉珞的生命,你也要保持沉默吗?”
“我不会做任何危害她的事情。”
老齐不客气地说:“也就是说你确实了解某些情况。”
他不语。
“如果你是知情人,那么你也可能成为孙刚林的目标。而且,我来给你普普法,公民有义务向警方提供情况协助调查,知情不报,或者刻意隐瞒,都是包庇犯罪。”
吴家明目光闪烁一下,却并没有退让之意:“你们在意的就是破案立功,我在意的是嘉珞的安全。”
陆晋说:“这一点你弄错了,我们和你的目的一样,首先是要确定王嘉珞的下落。”
“她没事,我知道。”
陆晋牢牢看住他:“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昨天白天你还因为看到的人可能是孙刚林而着急,现在证实孙刚林确实不在监狱里,你反而很平静,能说说原因吗?”
吴家明只是再度重复:“我没什么可说的。”
陆晋负责的这个案子原本只是一桩尚存争议的疑似失踪,突然之间与仍在服刑期中的涉黑首犯以及他身上悬而未决的重大命案有了关联,一下受到了局领导的高度关注。李队长听取了他与老齐的汇报,决定增派人手加强监控与取证。
待陆晋忙完回家,远远便看到自家小院还亮着灯。与站前村其他居民一样,他家也是自建的私宅,不过两层红砖楼房修建于他父母结婚那一年,门前还留出一点空地做小小院子,没有寸土必争地全做进房屋之内以求扩大居住面积,之后只做了最基本的修补维护,在周围一众动辄四五层楼、外贴瓷砖的楼房包围下,显得陈旧而不起眼。
他推开院门,发现周知扬坐在门廊下喝啤酒,一只落地电扇在旁边呼呼吹着风。
“爷爷呢?”
“早睡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周知扬向屋内歪一下头:“你两天不回家,知不知道保险丝烧了,这么热的天老头断了两天电了。”
他一怔:“爷爷没跟我说啊。”
“老头怕影响你工作,准备硬扛着。我来给换了,他一声没吭,你给道个谢吧。”
陆晋知道这几天白天气温已经飙升到36度,夜晚也不见凉爽多少,若没空调电扇,祖父说不定会中暑,心里歉疚,勉强笑道:“我道什么谢,别老头老头地乱叫,他不一样是你外公。”
周知扬并不计较,笑道:“我叫他外公他也不会搭理啊,也就是我受得了他那个冷脸。”
陆晋在他旁边坐下,接过他递来的啤酒打开喝着。
“有话就问,能答的我就答。你一直待着不走,总不是为了求表扬吧。”
周知扬没好气横他一眼:“下午我去找过嘉璎姐。”
“那天你对人家那么不客气,倒能厚着脸皮又找过去叫姐了。”
“她也知道我是担心洛洛,一点没生气好不好?”
“那是她有修养。你不要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人最上心最着急就好。”
这一次周知扬倒没有顶嘴,而是喝一口啤酒,一脸怅然。
“我没想到洛洛以前过得那么苦。她从来不提,平时看着无忧无虑,再开朗不过了。”
“要了解一个人,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以为我跟她就算没到恋人,起码也是最要好的朋友,在一个地方上班,住在一个屋檐下,几乎算得上无话不谈,不可能还有人比我们更亲密。想不到我从来也没能真正帮她分担任何事。那个吴家明对她,比我要好得多,真得多。她为什么不相信我,从来不给我一个机会?”
周知扬眉心打结,陆晋头一次在这个没什么心事的弟弟脸上看到了真正的烦恼、困惑,拍拍他的肩:“别傻了。王嘉珞不光只是年龄比你大一点,她经历过很多事情,心智远比你成熟,对她来讲,你是朋友,也许更像弟弟一些。她也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想打乱你的生活。”
“嘉璎姐也是这么说的。”
“别缠着她问个没完,她待人礼貌周到,其实是很累的。”
“我也没能多问好吗?说了没多久,她先生来找她了。”
陆晋皱眉。徐子桓虽然暂时不再是主要嫌疑人,但他与程嘉璎、王嘉珞姐妹之间的关系始终存在疑点,又去找她,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吗?”
“嘉璎姐说她最近实在不方便请假,然后拿出记事本看看,说最快只能下周三或者周四约时间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徐子桓看着很尴尬的样子,说他不是来谈这件事的,只是想和她单独谈谈。他对她动过粗,我当然不放心,不过嘉璎姐说,他们会去旁边的咖啡馆谈。我还在外面待了十来分钟,隔落地玻璃窗,看他们谈得好像挺平和,再想想公众场合,徐子桓应该也不会乱来,我才走了。哎,你说他是不是想求复合?”
“你太八卦了,不要去干预别人的私事。”
周知扬这次倒没顶嘴,喝着啤酒,瞄一下他,脸上现出一点要说不说的表情,陆晋熟知他的性格,瞪着他:“你这么东扯西拉的,没惹别的事吧?”
“我能惹什么事,也就是找几个朋友聊天,打听了一下吴家明说的那个龙哥。”
陆晋的脸一下沉了下去。周知扬赔笑:“放心吧,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原来他以前也响当当挺有名气的。”
“他涉黑多年,劣迹斑斑,你要把这种恶名当成名气,就是一点脑子没长了。”
“别大义凛然挑刺好不好,我可没把他当什么好人,要不是为了洛洛,我根本不会去打听。”
“他的事有警方跟进,你少跟那些三教九流的所谓朋友鬼混,更不许自作主张去搞什么调查。不然……”
“喂,你有点哥哥样子行吗?动不动就这么粗暴威胁,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陆晋一口将罐中剩余的啤酒喝掉:“回家睡觉去,我明天还得上班呢。”
“你这人太现实了,压榨不出情报就撵我走。”
轰走周知扬后,陆晋将院子清扫整理干净,再轻轻打开祖父的房门,看空调正在运行,老人睡得十分沉酣,发出有规律的鼾声,他将薄被拉上一点才出来,再看厨房内冰箱里还留着用保鲜盒装好的饭菜,一条他爱吃的红烧鱼完整放着,完全没动一筷子。
歉意再度浮上他心头。
他太熟悉这种情绪,从小他都被无处不在的歉意包围着。
他随同一直叫“爷爷”的外公长大,祖孙二人感情原本就十分亲厚,在他丧父之后,爷爷因女儿过快改嫁而震怒,切断与她的往来,更是将全副心力倾注到了他的身上。
他知道,爷爷是因为对他父亲怀有歉疚,才在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里拒绝唯一的女儿回家;而他母亲也带着一份隐秘的愧疚,宁可接受父亲的拒绝、老邻居的流言,不肯随周明搬离站前村开始一份新的生活;他在很长时间里,对母亲力图补偿的行为都是视而不见的,对爷爷的付出无法做到心安理得。
他当然知道愧疚给人带来的痛苦与压迫感,然而,这好像是一个亲情关系下的死结,每个人都勉强背负着,默默承受着。
直到周知扬以一种完全若无其事的姿态闯入他的生活。
他永远记得周知扬头一次站在他面前,乐呵呵地说:“哥哥你好,我叫周知扬,是你弟弟。”
站北村说小不小,但也没大到可以隔离音讯的地步,就算爷爷绝口不提,他当然知道母亲再婚后很快给他添了一个异父弟弟。真正面对时,他吃惊,又觉得深深厌恶而抗拒,正眼都不看他,跨上父亲留下的那辆旧自行车,径自离去。然而,尽管他给出了明确拒绝,周知扬却从不去体会别人细微的情绪变化,也不会受影响,隔天再度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一只篮球,要求加入他与朋友的对战。
一回两回拒绝,周知扬都浑不当回事,照旧兴兴头头混在陆晋的圈子里,还把被高年级同学欺负的事告诉陆晋,陆晋本不想理睬,他的同学却都喜欢这个小兄弟,已经纷纷捋袖子了,他再怎么满心不情愿,也只能拦住同学,亲自出头。
接下来陆晋吃惊地发现,周知扬在家里挨打,也会径直跑来他家避难。
他成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但他的进入来得平和而不带任何侵略性。陆晋意识到,不仅是他,就是冷口冷面的爷爷也无法拉下脸来把他赶走了。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一个绷着脸视而不见的姿态。周知扬就这么慢慢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家庭成员。
在某一种程度上,这个热情似火的弟弟释放了他内心积压的愤怒,尽管周知扬从来没跟他说不要再恨妈妈了,但他确实慢慢释然,再想到母亲的离开时,他找不回往日那种极度的痛楚感了。
他曾经认真问周知扬:“为什么一定要来缠着我?”
周知扬理直气壮地回答:“你可以罩着我啊。”
他气结,放弃再追问下去了。
当然不是只求有一个高大的哥哥罩着那么简单。他知道,除了他们那一半的血缘联系之外,周知扬对他是有愧疚感的。他和他的亲人,全都生活在这种情绪里,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先跳出来,求得一个解脱。
想想程嘉璎所背负的那些负罪心理,他想,这都不算什么了。
2
“我妈妈说,她对你母亲觉得很抱歉。”
程嘉璎不解地看着徐子桓,而他神情凝重。
“我问她,为什么会觉得你是有意要报复她才接近我。她是这么说的。”
她这才回过神来,弄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她说这些年她一直心存歉疚,但她不肯告诉我到底是在哪件事上对不起你母亲。她说,这涉及到你母亲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往事,当年她辜负了你母亲的信任,现在她再不能主动把这件事翻出来说了。”
她苦笑一下:“那就是说,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我不会去问我妈妈,她也绝对不可能主动告诉我的。”
“我很抱歉,嘉璎。”
她摇摇头:“没什么,我也并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想知道。很多时候,真相只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罢了,我已经背不起那么多的事实了。”
他当然知道,压垮他们未及开始的婚姻的,也正是王嘉珞突然出现讲出的其中一件事实。想起他当时的愤怒,突然觉得十分遥远,但其实也不过两个多月前的事情而已。两人的眼神都黯淡了下来。
这时,服务生送上了甜品。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是说在德国那次,也是在咖啡馆,我请你吃点心,你说你喜欢奶油蛋糕。”
程嘉璎当然记得。
那天她结束与吴家明的通话,确认妹妹和他都平安无事,退掉回国机票,然而并不觉得一块大石落地就此轻松下来。她的心在胸腔内起起落落,像一个断线的氢气球,失去控制,没有重量感,飘浮不定,充满不知所措的茫然,她漫无目的在慕尼黑老城中心陌生的街道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但走路向来是她心绪凌乱时唯一自我整理的方法,等到精疲力竭时,许多问题自然放开。
走过路德维希大街,不远处是宫殿花园和特维蒂埃教堂,是游人聚集的地方。路边有一间咖啡馆门外正在做艺术表演,不少艺术家模样的人和学生在观看表演。她既没有心情看热闹,也一向没有在这种地方消费留连的习惯,正要绕过观众向前走,却意外看到了徐子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