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该相信你吗?”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们之间也没有以后了。没关系,我接受现实。讲出这一切,我只是希望你了解,不管你怎么看我,我相信你,并不认为你会伤害嘉珞。请告诉我,告诉警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没什么线索能帮助找到我妹妹。”
徐子桓慢慢坐下,手指一点点放松下来。
良久,他声音喑哑地说:“我没对王嘉珞做任何事情。那天带她回家后,她进卧室去找你的东西,我留在客厅,根本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了些什么。”
李队长问:“那你怎么解释床罩上的血迹。”
“很简单,她先跑到我办公室追问她姐姐的下落,一语不合,就动手掀了我桌上所有的东西,当时右手被一个水晶镇纸划伤流了血,我还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包扎,她拿个纸巾裹住说不用。我想血迹应该是她翻床头柜抽屉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李队长看一眼陆晋,陆晋继续问:“你说王嘉珞在你公寓和送她回去的出租车上接过几个电话,但我们调出她的通话记录看过,那个时段除了一个广告电话,并没有别的通话,你怎么解释这一点?”
徐子桓一怔:“我没法解释,只能说我记得很清楚,她确实接了至少两个电话。”
鉴证人员指出床罩上血迹并不符合喷溅上去的形状,而徐子桓公司保洁人员也证实当日他的办公室桌上东西都被推到地上,“是有一个水晶的玩意儿摔破了,亮闪闪落得到处都是,看着怪可惜的”。除了王嘉珞接到的电话并没通话记录这个疑点之外,并没有其他证据支持继续拘传徐子桓,在他父亲带着一位业内知名的律师过来之后,他做出不离开本市并随传随到的保证,和父母一起离开了公安局。临走时,他看向程嘉璎,但程嘉璎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并没有抬头。
陆晋坐到她身边:“林老师说她有对不起你妈妈的地方,你能想到是什么吗?”
她摇头:“当年她是能干又热心的记者阿姨,每次来我家,都会给我和嘉珞带点巧克力或者饼干什么的,还问我上学的情况,送给我课外书。不管我妈妈说话多难听,或者动不动翻脸,她都不会生气。姥姥姥爷一直都很感激她,我实在想不出来别的。”
“那么你妹妹嘉珞会不会知道你母亲与林老师之间有过节,所以想报复她和徐子桓?”
她呆了一下:“你是说她故意消失让你们来怀疑子桓吗?不,她也许会不理我多着急,可绝对不会瞒着妈妈让她担心的。你们不能这么猜测嘉珞的行为,就放弃找她。”
“放心,目前不能判定你妹妹是失踪还是主动隐匿行踪,任何一种可能性我们都不会放过。你对你表弟刘铮怎么看?”
“我们真的不是那种来往密切的表亲,他读高中时,我给他做过几次补习,他对功课的兴趣不大,后来也就算了,成年后通共没见过几面。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他怎么可能认识嘉珞。”
“他的手机一直关机,家里电话无人接听,我查询到他于5月23日离境去了日本。物业说你姨妈家最近一个月都没人居住,但海关没有她的出境记录。然后我打给你姨父,他说他在外地工作,什么也不知道,就挂了电话。”
“他代表集团公司到深圳主持一个并购项目,很忙,中间只回来过一次。”
陆晋记得林曦也评价过程嘉璎的姨父为人亲切,风度极佳,但通话时听到他表明身份就颇为暴躁,用“不配合”来形容已经是委婉了:“这就有点奇怪了,他们一家人似乎都在同一个时间段离开本地或者消失不见了。”
程嘉璎怔住,断然摇头:“你在暗示什么?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姨父的工作本来就很忙,姨妈还在本地,舅舅说昨天和她通了电话,约她再找时间一起去看妈妈。”
“但是我打她电话,她一直没接。你姨父听到我问他妻子的行踪,态度也很奇怪。”
她迟疑一下,终于还是说:“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他们两人关系不好,已经分居有几年了,我想他并不清楚姨妈的行踪,你问到他,他难免尴尬。”
“好吧,先去听听你妈妈怎么说。”
6
然而,程虹直到晚上十点仍没有回到站北村。
张翠霞早就慌张了,在客厅里团团转:“她可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回来。这要是也走丢了,我算是怎么也说不清了。我一再嘱咐过她啊,真要命。”过了一会儿又问:“要不要请电台发寻人启事?路上说不定有人会注意到她的。”
接到程嘉璎电话赶过来的程军也迟疑着赞成:“是啊,拖久了就更难找了。”
程嘉璎却一言不发,仿佛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他们只好看向陆晋,陆晋思索一下:“她会不会在汉江市另有住处?”
程军怔住:“不可能,她亲口说过不会再回来,而且那个男的怎么会放她回?”
“我委托理洛县公安局调查王嘉珞是否返乡,他们那边昨天发来反馈,王水生一家在五年前举家搬离,不知去向。”
程军固然呆住,程嘉璎也吃惊地收回视线:“我爷爷奶奶他们那么大年纪,不可能离开老家的。”
“两位老人已经在八年前就先后去世了。”
“我还有个大姑妈住在邻村。”
“几年前她随儿子搬迁到城市居住,那边还没能联络上她。”
程嘉璎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说:“如果妈妈带爸爸、弟弟来汉江市了,那为什么嘉珞要一个人租住这里,不和他们一起住呢?”
陆晋承认她说得也有道理:“再等等看,如果公汽收班还不回来,就必须去找了。”
周知扬突然插言:“对了,我前天晚上回家时碰到阿姨,她从763公汽上下来。我还问她去哪里了,她也不理我。”
陆晋拿手机查了一下公汽线路:“763是从这里唯一直达化工厂的公汽。她为什么会去那里?”
程军叹了口气:“她大概是过去看看我们家以前的住处吧。可是化工厂分片拆迁,同事告诉我,我们家过去住的宿舍楼上个月已经拆了,只剩东区那一片还在,再过几个月就会拆到那里,到时候化工厂就彻底不存在了。”
陆晋点点头:“还有一个可能,她会不会去跟她姐姐见面了?”
“我倒是打电话跟莉莉说了虹虹回来的事,”程军苦笑,“想叫她跟我一起来见虹虹,她说她身体不好,过几天再说。”
“她接你电话了?”
程军点头。
“我打她电话一直没接听,麻烦你现在再打给她,问问她有没见程虹,再告诉她,我需要约个时间跟她谈谈。”
程军依言拿出手机拨通程莉的号码,同时开了免提,手机响了好几声后,程莉接听,声音有气无力:“哥,什么事啊?”
“你今天有没去见虹虹?”
“没有。”
“还有啊,公安局的陆警官说他一直联系不上你,他想跟你当面谈谈。”
“有什么可谈的。我没见过程虹,也没见过她女儿。哥,我吃了安眠药,药效上来了,改天再说吧。”
她挂断,程军一脸忧心,皱纹更加明显,解释道:“她这些年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失眠得很厉害,一直靠服药入睡。”
陆晋点点头:“我去打几个电话。”
他走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进来,程军迫不及待说:“公汽快收班了,我和璎璎还是先去电台吧。”
“不用,我们先去一趟化工厂。我刚和那边同事联系,请他们查辖区内暂住人口,程虹和王水生的名字登记在上面,他们已经在那里住了快四年了。”
程嘉璎和程军坐在陆晋的车上,始终一言不发,显然仍处于震惊之中。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周知扬试图打破这带着压抑感的沉默,对陆晋说:“哥,你太牛了,居然一下就想到阿姨住在化工厂。”
“哪里是一下想到的。其实第一次见到她就有点怀疑。她来找女儿,但没有经过长途旅行风尘仆仆的样子,而且只背了一个不大的布包,没有带行李。不过当时只觉得她应该是一向生活简朴。如果回本地居住,按照她的心理来说,选择住在过去熟悉、有安全感的地方可能性比较大一些。”
“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程嘉璎想:甚至也没有告诉我。幼小时候被母亲摒弃于考虑之外的那种孤独与恐惧混合的感觉重新袭来,她茫然看着车窗外。
这个时段的交通不像白天那样动辄拥堵,但城市仍处于看得见的喧嚣之中,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两边各式霓虹灯、巨型广告从视线中一一掠过,留下满目斑斓光影,只是到了进入化工厂路段,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似乎在某个路口跨过了一道无形的门,进入另一个世界。
路上还有车辆穿行,人行道边的店铺好多也还没打烊,只是灯箱昏暗,扩音器用热情的语调播放着甩卖消息,与稀少的顾客对比,显得有些讽刺。再往里走,还在营业的店铺慢慢变少,关闭的门上用大红漆刷着大大的“拆”字,路灯光拖出暗淡的影子,行道树上蒙着一层灰,两边是一座座昔日宿舍的废墟,渣土车拖着满载的砖石呼啸而过,空气中浮尘飘荡。
程军喃喃地说:“过去化工厂效益最好的时候,加上附属工厂,有将近五万多工人,宿舍区像一个小城市,住了将近二十万人,光子弟小学就有四个,再加上幼儿园、中学、职校、医院、公共浴室、电影院……应有尽有,福利又好。外面的人拼命想挤进来,厂内的子弟理想就是长大接班。没想到……”
周知扬笑道:“程叔叔,你没看这个城市到处都在大拆大建吗?听说站北村也出台了新的改造计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和这里一样,全拆光了。”
“你们年轻人总觉得都修成崭新的挺好。我老了,跟不上这节奏。在这里出生、长大、成家,可是现在……唉,完全认不出回家的路了。”
程嘉璎清楚记得,舅舅在决定赴南方打工后,将老宿舍出租,对她说:“璎璎,房子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你姨妈说她放弃继承。现在的租金给你补贴生活费用,以后房子卖了或者拆迁,拿到钱就分成两份,一份给菡菡,另一份给你。”
她摇头:“舅舅,都给菡菡吧,我不要。”
“那怎么行?”
她嗫嚅:“那……能不能给我妈妈?”
程军叹气:“我知道你惦记他们,我也是。我和你姨父后来写了好几封信去问你弟弟的病治好没有,是不是还需要钱,你妈妈都没有回信。我想,她是不愿意再跟我们联系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直接谈到程虹。
那个时候的城市地价还没开始飞涨,加上化工厂宿舍紧邻污染严重的厂区,房租差不多是汉江市最低廉的地区。程军委托老同事帮忙打理,按季度打到她卡里。她只回去过一次,在楼下看看,满满都是无家可归的辛酸。去年底开始拆迁,程军特意请假赶回来办理手续,执意要将一半拆迁款打给她,而她一直推托说自己有了工作足以自立,不肯收下,两人还在相持之中。
她握住程军的手,程军明白她的心意,看着她勉强一笑:“拆了也好,据说规划以后这里要盖小区修公园,回迁的人可以享受一下好的环境。”
车子终于穿过大片已经拆除的宿舍区,前方重新有了灯火与行人。程军知道,这里以前被称为东区,是化工厂在繁盛期扩张的外围,与其他工厂相连,居民已经不再纯粹是化工厂职工,混杂着大量外聘的合同工、农民工,宿舍也不是整齐划一的式样,夹杂着很多私自搭建的平房。在很长时间内都有着高度自豪感的本厂职工普遍不喜欢被分到这个区域居住,程虹选择租住此处,大概也是考虑到这边仍算化工厂范围内,但碰上旧日熟人的可能性很小。
下一个转弯路口的路灯旁边站着一名警察,陆晋将车停下,下去与他交谈几句,然后招呼他们下车,随着那名警察往前走,他介绍说:“王水生和程虹租住一个违建的平房,他们两个都是残疾人,还带着一个似乎有病的儿子,平时基本不怎么出门,也不跟邻居打交道。社区曾上门走访,问他们是否需要救助,但他们拒绝了,说生活过得去。”
他们停在两座楼房间夹缝处的一个简易砖瓦房前,房门紧闭,但里面透出灯光。陆晋看一眼程嘉璎,举手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程虹的声音说:“谁?”
“我是陆晋,负责你女儿案子的警察。”
一阵沉默之后,程虹过来开门,挡在门口,小声说:“我错过了末班车,陆警官,不好意思,麻烦你跟你妈妈说一声,今天我不过去了。”
她欲关门,程嘉璎跨前一步,伸手抵住:“妈妈,让我进去。”
程虹低头,既不回答,也不让开,程军气恼地说:“要不是陆警官,我们都不知道你全家早搬到了这里,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你回来是好事,早点跟我们联系,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程虹干涩地回答:“哥哥,你收留她已经是功德无量,我后来还又找你要过钱,那次以后就决心再不拖累你了。”
程军还要说话,却只见程嘉璎猛然转身就跑,几乎像是突然看到可怕的东西,急于远远逃开一样,剩下几个人不免全是一怔,程军叫她名字,她也并不应声,反而加快了步伐,他又急又气,正要去追,陆晋拦住他,对周知扬说:“傻站着干什么,追上去,让她别乱走,太晚了不安全。”
周知扬点头,大步赶上去,追出将近一百米,一把拉住程嘉璎:“哎哎哎,好好说着话,你跑什么?”
程嘉璎甩开他的手,动作之大,吓了他一跳,只得退开一点,边走边说:“你看着挺理性的,怎么跟那些女孩子一样,一语不合转身就走。总得有个原因吧。”
程嘉璎不理他,直直向前走着,他无可奈何,与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不紧不慢跟着她。他是健身教练,自然毫不费力,而十几分钟后,程嘉璎停下来喘息着,路灯下看着面色惨白。
“居然喘成这样。”周知扬指指不远处路边一个被丢弃的旧藤沙发,“不嫌脏的话,去那边坐坐。”
其实她并不是觉得身体疲累,而是心脏发闷,仿佛压上了一个重物,在不胜负担的情况下努力维持跳动。她再也撑不下去,走过去直接坐下。
“你体力太差了,需要加强一下体能,想系统训练的话,我可以帮你订个计划,保证一个训练周期之后,这样暴走毫无压力。”
她看看在一边伸展长腿坐下的周知扬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勉强苦笑一下,没有吭声。
“好了,我知道你觉得我不靠谱,不过看在我陪你黑灯瞎火追过来的分上,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啊?”
程嘉璎沉默了好一会儿,哑声说:“你注意到我妈妈是怎么称呼我的吗?”
周知扬不解地摇头。
“我跟她站得那么近,都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可她根本不看我,直接跟我舅舅说:你收留了她……我第二次离开王家洼村的那天,她也是对姥姥和舅舅说:你们把她带走吧。什么样的妈妈会一直这样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的女儿?”
周知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并不嫉妒她爱嘉珞,谁会不喜欢嘉珞呢?以前爷爷、奶奶、爸爸还有大姑妈他们,哪怕说不上喜欢我,可他们都叫过我小英子。只有妈妈……我拼命回忆,想不起来她曾经叫过哪怕一次我的名字。我一直以为,也许是我长得难看,也许是我性格孤僻,也许是我做过惹她不开心的事,所以她不喜欢我。我想过无数原因,就在刚才,我突然明白了,我是什么样、做过什么,都没有关系,她就是恨我,不想看到我,希望我不存在。”
周知扬意识到,她在微微发抖,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到她,她却笑了:“你不会明白这个的。没关系,这样也好,从此以后,我不需要再没完没了反省自己了。”
周知扬踌躇一下:“哎,你知道我和我哥的关系吧?”
“你们同母异父。”
“嗯,我哥的爸爸也是警察,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那个时候我哥才六岁。然后呢,我妈就嫁给了我爸爸。”周知扬停住,似乎想找合适的措辞,最终只是摊下手,“这么说吧,我只比我哥小七岁多一点,所以……你明白吗?”
程嘉璎有些惊讶。在丈夫殉职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再度结婚生子,这样也就不难理解陆晋对他母亲的态度了。
“我哥跟他爷爷生活在一起,就住站北村另一头。说是爷爷,其实是外公,因为哥哥的爸爸是上门女婿。听着有点乱,反正,他爷爷就是我妈妈的亲爸爸。”
“明白,你们叫外公,我家里随东北人的叫法,叫姥爷。”她想起那个曾牵着自己的手第一次走出山村来到汉江市的老人,心里一痛。
“本来哥哥生下来后随外公姓张叫张晋,好接续张家的香火。出了这件事后,外公就把哥哥的姓改成和他爸爸一样姓陆,然后放话跟我妈妈断绝关系了。我妈什么时候去看他,他都不让她进门,送的礼物不管什么全扔垃圾桶里。”周知扬说着,嘴角露出笑意,显然觉得这事尽管难堪,却也有好笑的一面,“我大概到读初中的时候,才知道家里这些事情。站北村那个地方,爱嚼舌的人很多,他们讲给我听当然也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我不在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什么可随便评价批评的。”
“你那么小就懂这一点,也很难得了。”
“特别深明大义对吧。不过按我哥的说法,我就是没心没肺。知道还有哥哥之后,我就上门去找他玩,老头从来不搭理我。照道理讲,我也是他亲外孙啊。没有用,他比我哥还要高冷一百倍。这些年他反正不正眼看我,不跟我说话,我叫他他也不理,当然就更别提叫我名字了。所以我懂你刚才说你妈妈从来不叫你是什么感觉。”
“可是你觉得无所谓。”
周知扬哈哈一笑:“对。他不理我,我照样在他那里进进出出,到了吃饭时间,端起碗就盛饭,想吃什么就夹,一点客气不讲。”
程嘉璎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得不承认,陆晋爷爷的强硬、陆晋那样时刻与人保持距离的冰山,碰上这个一团火般扑上来的大男孩,大概都只好投降了。
“这不一样的。你外公表面不理你,还是会随你出入他家,让你吃饭,没像对你妈妈那样根本拒之门外,其实他是接纳你了。甚至他对你妈妈,也只是倔强不肯松口而已。至于我妈妈对我……”她摇头,不想再说下去。
“我知道。”
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儿,她呼吸回复均匀平和:“走吧,我们回去。”
那间小小平房的房门敞开着,站在门口就可以一目了然。面积很小,陈设简单,只摆了必要的几样旧家具,但非常干净,并没有明显困窘不堪的气息。程嘉璎隐约松了口气,但马上又责备自己的这个想法。
“你们什么时候来汉江的?”
程虹声音低低地回答:“2007年11月。”
程嘉璎只觉得耳朵嗡地一响,胸口再度发闷,全身冰凉,好一会儿讲不出话来。陆晋注意到她神情不对,说:“你先坐下吧。”
她摇摇头:“我能看看爸爸和嘉明吗?”
程虹迟疑着,程军说:“他们在里面,已经睡了,还是改天吧。”
程嘉璎不动,固执地看着程虹,良久,程虹站起身,过去打开了卧室的门:“轻点,嘉明的烧刚退,不要吵醒他。”
卧室里十分昏暗,借助身后客厅透过来的光线,程嘉璎可以看到里面放了一大一小两张床,大床上一动不动侧躺着一个盖着薄被的身躯,几乎可以称得上庞大,发出呼吸不畅的低沉呼声,完全无法与多年前那个小小婴儿扯上联系。卧室尽头是另外一个门,似乎通着一个小小院子,倚门坐着一个枯瘦佝偻的老男人,面孔隐在黑暗之中,正在抽烟,暗红的烟头吊着长长一截烟灰。
尽管一直在做心理准备,但程嘉璎仍然呆站着,讲不出话来了。
王水生远比她镇定,弹一下烟灰,压低声音说:“英子,不要吵到你弟。”
她被这语气家常,仿佛没有任何时间阻隔的一句话吓到,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努力答了一个“好”,掩上了卧室房门。
程军问程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住这边呢?”
“珞珞嘱咐过我,绝对不许告诉任何人。”
“这里马上要拆迁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本来珞珞在帮我们找房子的。”
程嘉璎终于稍微平静下来:“既然您一直住在本地,为什么嘉珞不见一个多月后,您才过去找她?”
陆晋也有同样疑问,他盯着程虹,程虹则保持着谁也不看的姿势:“她平常都是十天半月过来一次,嘱咐过我没事不用找她。那一天她和我吵了一架,走之后好久没来,我以为她是生我的气,故意不回来。到后来,我打她手机,一直打不通。好不容易在她拿回家的一个快递箱子上找到她租住的确切地址,我才找了过去。”
陆晋问:“你们为什么吵架?”
“家务事。”
陆晋无可奈何:“我们需要所有线索,您如果想尽快找到女儿,最好不要说一半留一半。”
“我……怕她招惹是非。”
“什么样的是非?”
“就是要她注意安全。”程虹语焉不详,显然不肯再说下去。
他们告辞出来,走出几步,程嘉璎下意识站住,回头再看。两栋楼中间夹缝是草草搭成的小小平房,平房上方胡乱牵着的电线纵横交错,后面一株歪斜得像随时可能倾倒的法国梧桐舒展浓密的枝叶,罩在房子的上方。
她曾无数次梦到当年第二次走出王家洼村时的情景,都是这样驻足回头凝望,不禁战栗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做梦,一切都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第五章
1
第二天下班之后,程嘉璎再度来到化工厂东区。尽管头天离开时她用心记住路线,但白天走过来,跟夜里感觉完全不同。路两边随处可见被人丢弃的旧家具,差不多一半房子人去楼空,而另一半房屋仍住着人,各种车辆横七竖八见缝插针地停放着,穿着背心裤衩的中年男人在一起聊天抽烟,不时爆出一阵大笑,或者几句粗口。他们头顶是晾晒的各色衣物,有些还滴着水。各种年龄的小孩子穿梭奔跑,有的踩着滑板车,有的在踢球,空气里炒菜的油烟混合着饭菜香气,这种家常日子看着与她在宿舍区度过的那几年日子似乎完全一样,所有一切早就开始,也会一直这样延续下去,没人介意搬迁大限在即。
她小心绕过在玩篮球的几个孩子,却意外看到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奥迪,车边站着一个人看着眼熟,她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她的姨父刘亚威,他一向风度翩翩,精力充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这一次却显得十分疲惫,肩膀耷拉下来,表情也不轻松。
“姨父,您怎么在这里?”
“我刚从深圳回来,给你舅舅打了电话,他告诉我,你妈妈这几年一直租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