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默立半晌,终于蹲下身抬起了他的下巴。
“当初本座在三人之中选了你,是因为你出身卑微却最识人间苦难,但是到了今天,这成了你的妇人之仁。”静观的手指几乎要把御斯年下颌骨捏碎,“不过,看在你说得有理的份上,本座饶过你这次冒犯,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一次,好好选,别再让本座失望。”
梦境尚未破裂,此方天地便是铜墙铁壁般的囚笼,妖狐带着那孤魂能跑得了一时,终究跑不出静观的手心。
他丢下御斯年,转身就要离开,不想被身后之人叫住:“不必……劳烦尊者了。”
狂风倏然大作,卷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静观霍然转身,只见那把刀刃从御斯年颈间喋血横过,喷薄的红色如火星一样落在他眼睛里。
梦魂之中,此身似假非虚,若是御斯年在这里死了,现实中的他也会亡故。
死去的人怎么能继续做梦?
“愚不可及!”静观惊怒,指尖凝起微光抹在他颈间伤口上,光芒如细软的丝线纵横交织,顷刻将伤口缝合,可没等他放心,刀口又再度崩裂!
怎么可能?!
细碎的黑色光点飘散开来,静观低头看到自己这身躯变得模糊起来,从脚开始散落为碎光。
梦魂之境,濒临破碎。
御斯年没有杀掉变成他心结的冉娘,却在这生死取舍之间破除了经年迷障。
凡人有三毒七情,能勘破梦魂者屈指可数,更别说是靠自己的意志将这心牢撕开,单以此论,三才候选者中已然以御斯年为上首,
这是静观苦心经营想要得到的结果,可他现在高兴不起来。
头顶穹空如陈年墨迹大块大块地斑驳掉落,脚下大地和周围房屋都飞快崩塌,静观这副身体也只剩下一个头颅。
他必须离开了。
最后的时间里,静观看向那奄奄一息的人,轻声问道:“你后悔吗?”
他这残余的灵力,还能在御斯年死前再构建一次梦魂之境,只是后者会忘掉这次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下一次的抉择。
这也会让静观付出一定的代价,可他难得主动想要破例一次。
御斯年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用最后的力气扯了扯嘴角:“我……已经……够了……”
那双眼睛里的光终于涣散。
静观的身形完全消失,整个梦魂之境完全破裂,眼看就要彻底湮灭于黑暗中。
“中天之主,命格落定。”
一只雪白的手臂从不断蔓延的黑色裂缝中伸出,准确抓住了御斯年即将丧失最后一口生气的魂体,五指一收,将他变成了一颗金色的珠子攥在掌心,然后在梦境崩溃的前一刻撤了出去。
御斯年没想到自己还会有再醒来的时候。
喉间被割裂的痛感隐约还在,他下意识地一摸,却没有碰到伤口。
“王爷!”
身边传来一声喜极而泣的呼唤,面戴重纱的云髻妇人用自己唯一完好的手臂摸上他的脸庞,如释重负:“谢天谢地,您可算是醒了。”
御斯年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他的妻子——昔日明王之女,如今的昭王妃。
“我……”他张口欲言,发现自己喉咙干涩难受,“我怎么了?这……是哪里?”
昭王妃招呼下人去炖汤煮药,自己给他倒了杯水,眼中难掩担忧:“这里是朝阙城的城主府呀。三日前您说要独自去郊外大山祭奠亡母,妾等到傍晚不见您归来,遣亲兵去寻,没想到看见您昏睡在孤坟旁,带回来后也一直不醒,请遍城中大夫都无计可施,真是急死人了。”
“梦魂……等等,你说三天前?”御斯年突然反应过来,“我只睡了三天?!”
昭王妃被他吓了一跳:“是啊,三天三夜。”
御斯年的脸色风云变幻:“净思和静观二位尊者何在?”
“什么尊者……”昭王妃忍不住去探他额头,“您睡了三天,妾寸步不离,未曾见过什么外人,会不会是您睡糊涂了?”
御斯年迷茫地看着她。
梦魂之境里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难道这些都是自己的臆想?
亦或者他还在梦里,并没有醒过来?
御斯年头疼欲裂,他支开了王妃,然后挣扎着下了床,扑到铜镜前脱掉上衣。
他仍记得静观对自己施展术法时曾在他眉心和双肩各刺了三道血印,可是镜子里倒映出来的身体虽有不少陈年伤疤,却没有血印的痕迹。
沉睡三日后的饥饿感在胃中犹如火燎,他掐了自己一把,疼痛感也是真实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做了场梦,现在醒了?
御斯年满腹惊疑,正准备穿衣,却在转身刹那凝住了目光——
镜子里倒映出他的背影。
男人健壮的背脊上多出了一道金色的麒麟图腾,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四足踏云,占据了他背脊大半的皮肤,试探着碰一下便亮起微弱的金光。
屋里无人,静观的声音却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一字一顿,直入心魂:“中天之印,麒麟为灵,赐命德才兼备之君,传承六代明君,荣盛三百春秋。此上神圣谕,惟天地昭鉴。”
御斯年浑身一震,他顾不得整装肃容,也不管仆侍的呼喊劝阻,立刻冲出府门,只见不复梦中荒凉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却不见那白衣女子怀抱稚儿的身影。
“这一次是我失算了。”
朝阙城郊外大山上,白衣女子抱着眉心红痣的婴儿站在被修整过的孤坟前,她听到怀中之人发声后,淡淡道:“人心难测,能有不择手段的功利之辈,亦有坚守情义的仁德之辈,是你总喜欢把人看得太坏。”
“净思,你久居北极境难见几个活人,可我在这世间游走了两百年,好人的确是见了不少,但大多没什么好下场。”静观在她怀里打了个呵欠,“战争就是掠夺生命,他坐上这个位置,就该有这个觉悟,可是多次被所谓道德裹足不前,在梦里还做出这等舍己为人的愚昧之事……要不是中天麒麟印非仁德之辈不可得,我还真不喜欢这有妇人之仁的货色。”
净思平静地揭穿了他:“于是你给他下了梦魂,故意让御斯年去接受人心之考,想把他变成你喜欢的模样,哪怕你明知道他若如你所愿,纵然能突破瓶颈,也会失去继承麒麟印的资格。”
御斯年的确在拜祭冉娘后中了梦魂咒,然而那咒术并非旁人暗害,正是静观所下。
中天麒麟印传承在即,候选者有三人,他看重的其实是另一位人选,然而对方却输在了心考一关上。
那人的确杀伐果断,是静观所欣赏的人,然而麒麟印的主人却不能是这样能够六亲不认的冷酷之辈。
静观不相信走到这一步的人,还会为无聊的情义放弃滔天权欲,尤其在他调查了御斯年生平之后,他更不相信有人能以德报怨。
净思却偏要跟他唱反调,说他会错眼。
于是静观借着这个机会给御斯年下了梦魂咒,然而他没想到冉娘的魂魄居然还长留在此,并未投胎转世,故而一念又起,将她也塞入了梦魂之境。
他精心编写了虚实交织的连环戏本,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狐狸精打乱了他的计划,更没想到御斯年在得知真相后还居然打破了他的戏本结局,通过了心考。
又输给这娘们儿一次。
静观这样不忿地想着,却在想起梦境里御斯年剖白观念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麒麟印的选择似乎也没有错。
不过……
静观眉心微皱:“我亲手布下的梦魂咒,除了上神、常念和你我之外,世间当无人能解,那狐妖虽有天赋却也不过五尾修为,究竟是怎么突入壁障?他跟这冉娘,到底有什么关系,竟然甘愿为她与我为敌?”
净思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你见到那狐妖的时候,可有察觉什么?”
静观仔细回想了一下:“香味……它流血的时候,有一股很淡的香味,就像焚烧的檀木,但又夹杂了些别的味道……嘁,不管是香气还是妖族,都非我所长,就交给你了。”
净思双目微敛,隐去一闪而过的神色:“我会留意。”
静观得了答复,也不再多留意,他跳下净思的怀抱,刚落地就从一个婴儿变成垂髫稚子的身形,掬了一把野花,哼着歌儿走跳下山了。
净思站在冉娘的墓前,直到静观走远之后,她才蹲下身去,手指在那三根中途熄灭的香柱上一捻,青烟又袅袅升起,散发出一股极淡的香味,乍闻似佛前檀香,细细一嗅,才能察觉这香味渐渐变化,由檀香转为一股馥郁的花香,隐含血腥气。
“果然是‘离恨天’……能将《奇门天香册》修炼到如此境界的鬼修,看来是那个人了。”净思抬脚将香柱踩灭,然后望向天外,轻声自语,“不过,还是太心急了。”
说话间,她又想起静观适才所言的妖狐,双目微冷,盯着浮云的模样仿佛是看见了某只妖狐,寒声道:“还有你,想要无法无天,为时过早。”
一枚灵符从她袖中落下,化为一只雪白的灵鸟,亲昵地蹭了蹭净思的指尖,然后振翼飞向远方,转眼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梦魂篇》明日完结,揭秘大狐狸入梦原因和隐藏戏路~ 以及,明天帮大狐狸打个120,作死被老师发现了怎么办? 净思:打乖为止。 顾欺芳:同意 端清:同意。 叶浮生掬一把辛酸泪然后发来贺电。 大狐狸:……麻烦直接帮我叫火葬场吧,我觉得自己能直接烤了。


第八章 故事
最后一线落日余晖泯灭在山外,夜幕于行人陆续回家后徐徐降临。
这是座破庙,立在离朝阙城有百里之遥的荒山古道边,屋顶漏雨,矮墙进风,两扇朽烂的木门在开合间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外头的经幢早已倒塌,只剩两条破破烂烂的幡布还挂在檐下飘荡,乍一看像两个殉情的吊颈鬼。
此地人迹罕见,只有些山野鸟兽不时经过,当天上月华初露,破庙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烛光。
“啊,时间差不多了。”
长发如瀑直垂脚踝的男子站在积灰的神案前,两侧白烛都只剩下短短一截,紫金炉上的三支香烛也已经燃烧过了大半,他吸了一口香气,黑色的眼瞳中流转过一片妖冶的红雾,又很快灰飞烟灭。
男子的肤色犹如冰冻死者般冷白,却着一身颜色深重的红衣,眉梢和唇瓣也都是极为艳丽的红色,看起来极美也极可怖。
袅袅香烟在破庙内萦绕不散,阴冷的怪风自各处漏洞汹涌而入,从中伸出一张张头脸,有满面沟壑的老人、圆脸大眼的孩子、浓眉宽额的男人、披头散发的女人,还有尖锐的鸟喙和狰狞的野兽口齿。这些面孔贪婪地用口鼻争相吸食香气,追逐着青烟在风中浮沉起落,有的性子急便刮起一阵狂风,掀翻了屋里破破烂烂的杂物,好在那泥塑的神像早已被打烂,只剩下一个老旧的底座。
底座上趴着一只遍体雪白的狐狸,身长尺许,五条尾巴耷拉在身后,眼睛紧紧闭着,似乎睡得不安稳。
“嘘——”
男子竖指抵唇,藏匿在风里的阴灵精魅便悉数噤了声,狂风顿时散去,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黑影匍匐在地上,继续小心翼翼地吸食香气。
“姬先生……”红衣下摆忽然被扯了扯,男子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长着狸猫耳的小女孩。
她修为浅,不可贪多吸了香火,便壮起胆带着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妖围拢过来,怯生生地问道:“今晚……您还讲故事吗?”
男子一手轻轻梳理着狐狸背脊上的软毛,一边好脾气地笑道:“当然……昨晚讲到哪里了?”
小女孩赶紧提醒:“讲到那位受命于天的圣祖皇帝接受天师考验,马上要杀自己的母亲了!”
“啊,是这里呀。”男子垂下眼看着这些小妖,“你们听了这几日的故事,觉得他该杀还是不该杀呢?”
小女孩咬着手指犹豫不决,倒是旁边的小男孩拖着蛇尾“游”过来抢声道:“当然该杀!那可是开国天子之位,一令出万民伏,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干嘛要为一个卖了自己的娘抛弃?”
几个小妖把头点得如小鸡吃米,一些凡人阴灵听了直皱眉,没有影子的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斥道:“胡说!生身之母恩大于天,莫说是困于贫难卖了他,就算打死他也是使得的,怎么能杀母亲?”
“老爷子这话可不对!”浓妆艳抹的女鬼冷哼一声,“我生前虽无一儿半女,但也想过我若是有儿子,怕是倾尽心血也要好好待他,哪有用半包饼一壶水就卖了的道理?既然卖了,那就是骨肉恩情一并断掉,还管她死活做什么?”
“你个窑姐儿哪来的孩子,都是胡言乱语!”
“迂腐的老东西!”
这厢吵成一团,红衣男子却还等着那小女孩的回答,她犹豫着开口道:“我觉得……儿子杀母亲,当然是不该的,不过……如果他是命中注定的圣祖皇帝,那么他……”
“那么他杀了母亲,也是命中注定的,并非他的过错。”红衣男子说出她没能开口的话,“他是圣祖皇帝,要开家国太平盛世,使百姓丰衣足食,令八方岁岁来朝……如果他因为不杀母亲,没能通过考验做成皇帝,那么仍然挣扎在水深火热里的百姓们不会夸赞他孝义,只会骂他妇人之仁。”
吵架的女鬼和老人都不再吭声,小女孩嗫嚅道:“我这样想,不对吗?”
红衣男子微微一笑:“圣祖皇帝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杀了母亲。”
不少精魅倒吸一口冷气,然而不管女鬼还是老人,都再不能说这是对是错了。
小女孩忐忑地问:“那……他通过考验了吗?”
“当然通过了,他以草芥之身步步高升,先娶王将之女,后结四族之交,在十年间除外敌灭伪朝,最后黄袍加身做了九五之尊。”
精魅们都忍不住松了口气,小妖搂成一团轻声欢呼起来。
“然而……”红衣男子的笑容倏然散去,冷冷道,“他的太平盛世只持续了三年,此后骄奢淫逸,残忍暴虐,先废发妻后立妖妃,再斩有功之臣,扶持谄媚之辈,每年大肆兴兵外伐,又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最终被酒色掏空身体,叫自己的儿子篡了皇位,毒死在女人肚皮上。”
一语出,满座惊,本就脸色苍白的几个阴灵更加面无人色,小妖们更是惊呼出声:“怎么会?他、他不是上天钦定的圣祖皇帝吗?”
红衣男子反问:“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圣祖皇帝?”
老人急不可待地答道:“文韬武略,远见卓识,有海纳百川之气度,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苦,当以天下忧乐为己立心,强权御外,仁政待内,德行……”
他说到后面忽然住了嘴,面露惊恐之色。
红衣男子幽幽地问:“能为了权位考验弑母杀亲的人,的确有强权大气,可他算得上仁德之士吗?”
无人能回答他,小妖们在这个故事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残忍味道,瑟瑟发抖。
“天命是注定的,但人命却是自己的,一个连自己的真心都动摇、连最初的人性都放下的家伙,当然会迷失在权欲的漩涡里。”红衣男子轻笑一声,“他的确成了开国天子,可他也成了暴君,人们觉得这是老天爷选错了人,可神明说天选之人的确带来过太平盛世,落到今日地步与天意无关,皆源于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果也由自己和他治下的百姓承担,因为他们都认为他不过是做了件舍小为大的正确的事情……这,就是报应。”
天外毫无预兆地炸响一声惊雷,破庙里的精魅们吓得大叫一声,抖似筛糠。
小女孩怕得面无血色,竟然还有胆子颤颤巍巍地问他:“后、后来呢?”
“后来,这个王朝陷入了长期的内乱,走上前朝的老路,哪怕中间出过几任明君能人,到底难挽狂澜,终于在内忧外患下亡国,所有宗室先后被杀,最后……”
精魅们屏住呼吸,却见他莞尔一笑:“最后,故事讲完了,我编得精彩吗?”
“诶——”
小妖们咋呼之余不禁松了口气,成年精魅只觉心底发寒,连声道:“还、还好只是个故事啊。”
他们吸完了香气,又听完了故事,终于心满意足,向着红衣男子鞠躬行礼,又化为山风刮了出去。
破庙里只剩下红衣男子一人,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正对上一双赤红眼瞳。
趴在底座上的白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站起了身躯,深深地看着他。
“醒了?”红衣男子瞧了一眼恰好燃尽的香柱,“再晚一点,你可就回不来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刚才你说的,就是本该发生的未来?”暮残声盯着他的眼睛,“如果御斯年打散了冉娘的魂魄,他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中天境百姓期待已久的明主永远不会再出现,迎来的只有一名暴君。”
红衣男子笑道:“没有发生,就不算未来,只是我闲来无事据此推演的故事罢了,听听便是,不必挂心。”
妖狐眯起了眼。
在脱离梦魂之境的刹那,所有被施加在识海里的封印便一并消散,它已经记起了这一切。
三十三年前,它路过西绝边境时与一只五百年道行的蜘蛛妖发生冲突,虽然成功将其杀死,但自己也受了重伤,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被猎户的陷阱套中,若非冉娘的恻隐之心,它差点就被人剥皮宰杀。
它欠了冉娘救命之恩,然而这伤势不轻,等它闭关出来已经是五年后,本欲回朝阙城报答恩人了结因果,没想到那里已经大旱三年,饿殍遍地,人如恶鬼。
暮残声去晚了一步,没见到宝儿,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冉娘。
她已经瘦成皮包骨头,一身是伤,为了一点水粮被人打断好几根骨头,手指都被活活踩烂了两根,躺在荒路边等死,神情麻木。
当她看到妖狐时,还以为自己要被野兽吃掉,没想到它却开口说话:“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暮残声救不了她,只能力所能及地补偿她,然而冉娘睁着无神的眼睛看了会儿天,喃喃道:“我……还想见我儿子一面……我想看他,长大……成人……”
“……”
“我把他养活到了六岁……然后,我再也养不了他,就把他卖了……”
“……”
“他肯定……会恨我这个……,说不定……不认我做娘了……可我只想,让他……活下去啊……”
妖狐用温软的舌头舔掉她眼角沾着泥土的眼泪:“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呢?”
“因为我……走不了啊……”
风吹拂她破烂的衣服,妖狐看到女人身上有不少深可见骨的伤口,都是被割掉了肉。
乱世中吃人并不少见,可当她用仅剩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伤口时,竟然在笑:“那个时候,他快饿死了……我也饿啊,可是我……找遍了半座山,都找不到吃的,只、只有我们两个人……要么他吃了我,要么我……”
她饥肠辘辘地在山上寻找食物,可是一无所获,人已经饿到快要发疯,那时候她想起城里那些易子而食的父母,想起自己奄奄一息的儿子。
他快死了,养不活的。
反正注定要死,不如……让我吃了他,也算还骨肉之恩吧。
她握着削尖的木棍,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刚走两步就被石头绊倒在地,濒临癫狂的神智也勉强清醒过来。
那是我的儿子啊……
冉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等她哭干了眼泪,就捡起一根木棍咬在嘴里,然后用藏在腰带里的小刀片朝自己的大腿割了下去!
那天晚上,快要饿死的宝儿终于有了肉吃。
“我……这样喂了他四天,快……撑不住了……”冉娘双目失神,“我开始有点……后悔了……”
如果她吃了宝儿,是不是就能有力气逃出这个地方呢?
如果等到她把自己都喂给了宝儿,那孩子在自己死后还是不能活下去,这岂不是白费了?
她盯着宝儿的目光,越来越挣扎。
好在那一天,她看到了商队。
冉娘用最后的力气带着宝儿跑下山,然后用一壶水和半包馕,把自己的儿子卖给了他们。
她听到宝儿在背后哭喊,可她抱着水粮踉踉跄跄地走掉,根本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舍不得……一个人去死了。”她双目通红,却再也没有眼泪。
“我救不了你,也不知道你的儿子身在何处、将成何样,但是……”暮残声舔过她裂伤的脸颊,“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死去,然后……我会留住你的魂魄,直到你见他长大成人。”
那天晚上,巨大的妖狐用尾巴将濒死的女人圈住,挡住了冷冽夜风和黑暗里窥伺的眼睛,而她就像回归母体的胎儿,蜷缩着四肢喃喃自语,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暮残声去城里寻摸了一件还算整齐的衣服,然后亲自给她挖了坟,用衣衫罩住女人的头脸,送她入了土。
此后朝阙城再也没有一个叫冉娘的女人,城外山坟中多出一个孤魂野鬼。
暮残声每年这个时候都来看她,为她带来最好的香烛,陪她讲些人世的事情。冉娘是偏执的阴灵,可她仍是个温柔的女人,她不害怕等待,一直期盼着自己的等待能有结果。
就这样过了二十八年,妖狐长出了第五条尾巴,兴高采烈地去找她,没想到扑了个空。
孤坟前多了新鲜的祭品,苦等多年的阴灵不见了。
那一刻妖狐其实是欣慰的,它想着怕是冉娘的儿子真的长大归来,而她终于能放下执念,心甘情愿地投入轮回。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暮残声遇到了这个红衣男子。
他自称姬轻澜,是一名漂泊五境的鬼修。暮残声看不透他的修为,知道对方远比如今的自己要强大,不嫉妒也不羡慕,准备与他擦肩而过。
没想到姬轻澜叫住了它:“你认识冉娘吗?”
它停住脚步,只听姬轻澜继续道:“昨日我路过此地,看到有人拘走了她的魂魄,现在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话音未落,就觉得肩膀一沉,妖狐跳上了他的左肩,尖锐的指爪按住要处,赤红眼瞳紧盯着他。
“是谁?为什么?”
“灵族三宝之一的人法师。”姬轻澜微微一笑,“至于原因……妖狐,你可知天选明主之事?”
他虽是疑问,语气却很肯定,叫暮残声心头咯噔。
它自然听说过,从自己的师尊那里。
净思身为灵族地法师,不仅实力卓绝,地位更是超然,她只有暮残声一个弟子,哪怕再放养,它该知道的事情也一件不少。
自姬氏皇朝盛极而衰,中天境陷入乱象多年,分裂至今已民不聊生,百姓们日夜祈求上苍垂怜,而天道将要选出一位明主带他们结束这个乱世,使百废将兴,从此休养生息。
然而暮残声身属西绝妖族,也并未担任要职,故对此事并不关心,听了便记在心里,不再多加注意。
人法师怎么会因此事拘走冉娘的魂魄?
猛然间,暮残声想到了答案——冉娘生前是普通女人,死后也不成气候,可她的儿子呢?
它告别了姬轻澜,当晚潜入朝阙城打探,果然从一名老兵口中得知了昭王御斯年的过往。
朝阙御氏,本名为宝,此番重回故里,祭奠亡母却身染怪病,陷入昏迷……
那一刻它只觉如有芒刺在背,险些被人发现端倪,匆匆抹去痕迹离开了朝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