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
“十……”
楚留香忍不住叹气。
十四个发丘人,除了适才先走一步的两人,现在竟然又死了两个。
再往前走,还会发生什么?
可怕的沉默弥散开来,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我、我不干了!”突然有人叫了起来,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这个地方肯定是被诅咒了!再、再走下去,我们都会死的!”
“站住!”不知是谁喝道,“就算要走,也得找到那贱女拿解药才是,你找死吗?”
“我就不信找不到能……啊!”
那人的尾音突然转为一声尖叫,惊得众人心头一凛,塔罗离得近,听声辩位一刀劈了过去。
一溜血溅在握刀手背上,伴随着一股子腥味,显然那鬼祟东西在半途就被塔罗一刀两断。
有人摸出了火折子吹燃,借着这点微亮的光,大家看到那掉落在地的赫然是两截蛇尸,身躯细长色彩斑斓,三角形的脑袋朝向那欲逃之人,距离已不过半尺。
哪来的毒蛇?
楚留香的耳朵动了动,他听见了一阵“沙沙”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面色一肃,手中折扇倏然张开,脚下轻点移到人群之前,扇面从左到右斜挥而过,内力化为劲风将几条从孔洞里掉下来的毒蛇和蝎子蜈蚣逼退。
这些孔洞之后竟然藏着毒物巢,当长明灯亮着时龟缩不动,一旦灯光灭掉便倾巢而出,横竖都是凶局!
发丘人常年倒斗,没少遇到过蛇虫鼠蚁,身上自然也会携带防治的药物。眼见蛇虫如潮逼近,塔罗等人立刻掏出药粉包在身周洒出一个圆圈,那些色彩斑斓的毒物就逡巡在圈外,发出可怖的爬行和吐信声,直教人头皮发麻。
“得赶快找到暗门机关,或者干脆把这些东西都宰了。”塔罗看了楚、陆二人一眼,又状似无意地扫过身边每一个人,目光微沉。
陆小凤粗略一扫,这满地蛇虫怕是有成百上千,他们凭着武功身手的确有一搏的把握,但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必然会有人成为强攻突围的牺牲品。
他能想到这点,楚留香自然也不会忽略塔罗话里的暗涌,但见他将折扇一合,道:“若我猜想不错,机关应该就在长明灯上,烦请陆兄将灯重新点燃。”
“说什么鬼话?我们毒发了怎么办?!”
“蜡烛本身无毒,是掺和其中的东西燃烧后散发的气味与各位体内的毒融合奇效,因此只要各位不去闻,就暂时不会有事。”楚留香顿了顿,“至于机关,陆兄可有把握?”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轻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不大,却有一种轻松快活的力量,在如今黑暗的环境里对惊悸人心聊以慰藉,就连楚留香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性命压在两个陌生人身上的。
楚留香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反对道:“我等屏息最长也不过一刻,要是没找到机关怎么办?你来赔……唔!”
那人闷哼一声,塔罗收起手肘,冷冷道:“不想赌的,还有打算走回头路的,现在就冲出去吧,没人会拦你们!去呀!”
他说得难听且不客气,自然是有人不忿的,楚留香轻轻摇头,道:“若有想离开者,在下可护送你们一程,烦请有意之人到我身边来。陆兄,点灯吧。”
陆小凤身后便是长明灯盏,楚留香话音落下时,他已经从一名发丘人手中接过了火折子,将熄灭的长明灯重新点燃。
灯光亮起的刹那,楚留香双手并出抓住两名发丘人,足尖在地上一点,人便似离弦之箭破空而出。他带着两个身高体壮的成年男人,仍然轻盈得像只脚不沾地的燕子,从药粉圈到甬道入口足有六丈的距离,对楚留香而言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就在他动身的同时,陆小凤已经转身面向灯座。
胡服少女的石像加上底座足有六尺来高,当灯火明亮之际,陆小凤将它一览无余,连小辫的纹路都没放过,自然不会错漏那双半闭的眼睛。
石像上面没有落灰,应该是有人定期清理,然而相比身上其他部位,那半垂着的眼皮却要光滑不少,似是被多次触碰摩挲。
此时,楚留香已经到了甬道口附近,但见他双脚一错,以腿劲化风生生扫开周围毒蛇,然后振臂一甩,将两人扔到那片被暂时清理出来的“净土”上。无需他吩咐,那两人立刻钻入甬道口中,楚留香从怀中掏出备好的药粉洒下防止蛇虫追赶他们,然后翻身在墙壁上一蹬,躯体一折便转了方向,若柳絮随风一般飘落在塔罗他们面前。
他这厢身躯落定,陆小凤的两根手指也落在石像眼皮下,同时发力上抬!
那眼皮竟然是可活动的,在石像“睁眼”的瞬间,众人只觉脚下一颤——以灯座为中心塌下了一个方圆两尺的洞!
塔罗几乎想要骂娘,他干这行已有不少年,却还是头回遇到这样的墓穴构造,比起陵寝,这里更像是蛇虫鼠蚁的窝,遍地坑洞直教人防不胜防。
好在这陷洞不深,他们掉下去后很快稳住了身形,同时有一张石板横过头顶,防止蛇虫追赶下来。
陆小凤拍了拍头上的尘土,问道:“各位没事吧?”
回应声接连传来,楚留香吹燃了火折子照亮这一隅之地,发现这是条石板铺就的密道,曲折蜿蜒,四通八达,像是扭曲的肠子,一不小心就要走岔。
塔罗拿出了那张羊皮纸,将路线仔细对比,然后谨慎地取了张纸竖放感知,这才道:“风从左边第二个洞口来的,里面应是活路。”
这一次依然是陆小凤和塔罗打头,楚留香断后,一行十人排成了一字长蛇走入门洞中。行过数十步,眼前渐渐有了火光,那是沿途侧壁上未曾燃尽的灯盏。
不久之前,有人来过。
陆小凤想到失踪的“老板娘”,眼睛眯了眯,抬步走在了最前面。
这条甬道相比适才要笔直许多,右侧面每隔十步之遥便有一盏油灯,左侧面却是一幅又宽又长的壁画,从他们进入甬道便开始浮现山石草木,如今行至中段已见人像鸟兽。
陆小凤的脚步在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一群人都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壁画——
燎原大火中有九头的巨蟒,对着人群张开血盆大口,它的长尾横扫过来,满地狼藉;
蛇虫鼠蚁倾巢而出,飞禽走兽择人而噬,人骨横陈在地,亡者死不瞑目,生者无声痛哭;
勇士骑马张弓,牧民持刀扬棍,悍不畏死地与巨蟒斗争;
幸存者跪在水边祷告, 水面上有赤身裸体的神女款步走来,停在一个男人面前……
这里已经尘封了那么多年,壁画很多地方却还清晰可辨,人物栩栩如生,场景寥寥几处,已经把一个久远的神话传说描绘得活灵活现。
“竟然是长生天女降服蛇神的故事。”楚留香听见一个发丘人这样说道。
他挑了挑眉,前方的陆小凤也回过头来:“烦请赐教。”
那人道:“之前跟你们说过,末狄王族崇尚七头蛇神,原因就是这个神话。传说在上古时代的漠北,有一条巨蟒吞吃了日月神光变成了神灵,可它乃是异类,不仅没有被神族承认,还被镇压在土地下。巨蟒心生怨愤,又吃掉天地间游散的怨气,多长出八个脑袋来,吞风吸露、喷火吐水,还以吃人为乐。它的身躯太庞大,遮蔽了这片天空,使日月无法驱散黑暗,又召唤了无数鸟兽虫蛇袭击人类部落,而天神并不看重凡人的生死,人类只有靠自己去与巨蟒搏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楚留香轻声问道:“后来呢?”
塔罗接口道:“后来,去诛杀巨蟒的勇士都死了。人就是人,哪里斗得过这样的怪物?打了三年,部落里只剩下妇女孩子和很少的男人,他们选择用女人去祭祀天神乞求帮助,一连杀了七个女人,天神仍无动于衷,眼看第八个女人就要被砍下脑袋,终于从湖里走来了一位神女。”
她是长生天女,主掌生命的延续和繁衍,自然不忍这样的惨状,更不忍见他们继续自相残杀,放弃了高高在上的规定走向人间,与一名男人结合,生下了得到众神祝福的孩子,那就是末狄。
末狄出生七天就长为成年人的样子,具有无比强大的力量,他拿起弓箭射瞎巨蟒的四只眼睛,然后用刀砍下它两个脑袋。巨蟒不敌,用尾巴圈起了一片土地,用幸存其中的所有生灵作为筹码与末狄谈判,最终是长生天女出面调和。
她收起了末狄的弓箭,用自己广阔的胸襟和仁慈的爱打动巨蟒,消除它残留的怨气,然后表示能给它重生为人的机会。
巨蟒受天女指点,肉身埋葬在这片土地下,灵魂进入她的腹中,成了长生天女的第二个孩子。这一胎怀了七年,天女耗尽了自己的神力,生下了一个天生通灵的女婴,取名乌兰。
“当地残留的人聚集到一起生活,部族因为这件事定名为‘末狄’,而天女生下乌兰后便化为清风回归天地,乌兰如同普通孩子一样成长,但是她从小就有非同寻常的洞察力,甚至能准确预言天灾人祸的爆发。”见楚留香和陆小凤听得入神,塔罗却嗤笑一声,“末狄天生神力,带领在草原上四处征战,而乌兰用自己的天赋帮助族人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危险难关,让她的哥哥所向披靡,最终成为末狄部族的大巫……等到他们都回到天神怀抱,族老就立下规矩——此后每一代的男王女巫都继承末狄、乌兰这两个名字,王主战,巫善卜,以求长久的辉煌。”
陆小凤挑了挑眉:“听起来,像是一个很圆满的故事。”
他的语气有些戏谑,塔罗的笑容也带着讽刺。
这个男人似乎对末狄的事情十分了解,也带有难以掩饰的不甘和愤怒,
楚留香忽然开口:“可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应该是末狄族灭亡了,他们终究没有千秋不败。”
一时间通道内静默无声,陆小凤转过头重新带着大家往前走。
壁画接下来的内容果然与塔罗所说一般无二,出人意料的是通道尽头没有路,而是一面被毡布遮住的墙。
细微的风从缝隙里吹来,他们断定这墙没有封死,于是有人抬手将毡布扯了下来,却在下一刻愣在原地。
这墙上也藏着一幅壁画。
日月同天的奇景下站着一位身姿高挑的胡裙女子,她长发微卷,带着异域风情的脸庞精致美丽,双手捧着一面宝镜,神情栩栩如生,似乎正含笑看着这些不速之客。
这该是很美的一幅画,可是看到它的众人却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画上女人的眉眼和嘴唇是十分鲜艳的红色,她那双手和捧着的镜子也被涂上一团浓稠的红,乍一看仿佛她面上淌血,血淋淋的手里还捧了一颗心!
“这!”
“血腥味!真的是血!”
“诅咒!一定是诅咒!乌兰的诅咒!”
壁画自然是不会自己流血的,陆小凤站得近,仔细一闻就会发现这腥味大得出奇,分明是蛇血。
楚留香却注意到亮点,一是壁画上女子手捧的宝镜,二是适才有人脱口而出的“乌兰诅咒”。
镜子的样式与他来前所见相同,基本上可以确定他们回去的线索就在这古墓中。至于诅咒……楚留香沉吟片刻,想起刚才讲述传说时这些人异样的神色以及塔罗的冷笑,心下微沉。
他虽然走了这一遭,却并不把世间万事都往怪力乱神上面想,比起所谓的咒语,楚留香更相信这背后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陆小凤的目光却还落在壁画上。
他站得太近,又看得太仔细,鼻腔里满是从画上传来的血腥味,眼前也渐渐没了其他事物,只剩下这绝美极怖的女子。
恍惚间,陆小凤似乎看到那张血红的唇动了动,画中人仿佛活了过来,正对他巧笑嫣然,欲语还休。
神使鬼差地,陆小凤伸出手去,当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后,他猛地一激灵,可是手下墙壁突然翻转,把他整个人掀入了黑暗中……
第6章 陆•黄沙迷故梦,旧人不相识
陆小凤觉得自己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在做梦。
他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身处荒漠中,周围有披甲执兵的胡人士兵,还有许多毛毡帐篷,篝火通明映红了半面夜空,酒香四溢熏醉了一片戈壁。
人来人往,却都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甚至穿过他的身体,置若空气。
陆小凤只能像游魂一样跟着他们走,沿途看到许多被圈禁的人。这些人像牲畜般被关在木栅栏里,旁边看守的士卒时不时拿他们取乐发笑,倘若要把谁抓出来侮辱,就用绳圈往那人脖子上一套,用力拖拽着行走。
此地应该刚结束了一场战役,这些人都是被胜者拿下的俘虏。
战争的意义从来不止于成王败寇,更多的是百姓生死。
士兵们的态度残忍冷酷,他们将俘虏分成男、女、老、少四类,男人和老人通通杀掉,小孩子被关进牲口圈里,女人则被驱赶出来排成队列供他们挑选,长得漂亮性子软弱的便提溜出来押去大帐,剩下的要么被哭喊着拖进小帐篷,要么被就地杀死。
陆小凤生性风流,可他既爱慕女人也尊重女人,从不勉强任何女子做令她厌恨的事情,因此他虽有满天下的红颜知己,却没几个恨他入骨的女人。
当看到一个士兵撕开女子胡裙的时候,陆小凤下意识地出手,可他引以为傲的两根指头却从对方脑袋上穿了过去,那人毫无察觉,随着裂帛声响,哭喊的女子被重重摔在了干草垛上。
陆小凤脸色大变,他现在的状态就像孤魂野鬼,根本不能插手阻止任何事情,眼看那士兵就要俯身下去,一条绳索如灵蛇般从后方兜转而来,在他脖子上绕了三匝,用力将人勒得倒退两步。
“谁——大、大巫!”
被打断了好事,士兵破口大骂,周围的同伙也三三两两地凑过来,可是这些吹胡子瞪眼的男人却在看清来者是谁后纷纷偃旗息鼓。
陆小凤抬头看了过去。
那是一名身穿黑色斗篷的女人,宽大的兜帽下压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眉眼都藏在了阴影中,只露出高挺的鼻和色泽微深的唇。
女人的左手捧着一面镜子,右手紧握着绳索一端,她看着眼前的狼藉惨状,忽然开了口。
和常年在边界行走、练得一口好汉话的塔罗等人不同,她说的是胡语,可陆小凤诡异地听懂了,仿佛她所说的每个字直接烙印在自己脑中,无所谓胡汉之别。
“大王有令,这些女奴都赏给我了。”黑袍女人冷冷道,“把她们关进帐篷里去,谁都不准碰我的奴隶。”
士兵们显然是不忿的,就像狼不会轻易放弃已经送到嘴边的羊羔,可不管他们如何不甘,手下的动作却不慢,甚至没有人试图跟黑袍女人讨价还价,连多看一眼也不曾。
与其说是尊敬,不如说他们畏惧着她,如避讳洪水猛兽。
黑袍女人孤零零地站在篝火旁,比陆小凤更像一个黯淡的鬼影。
突然,她往前走了几步,从士兵手里接过了一名少女。这个女孩子是刚才在混乱中被一起拖出来的,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在被士兵欺负的时候,她吓得大哭,然后一头撞在了石头上,现在披面流血昏迷不醒。
陆小凤跟着黑袍女人走近了,看她擦净对方脸上污血,才发现这女孩子虽然身着胡裙,却是个中原人,不知为何流落到此,还遭了大祸。
“跟她一起的人呢?”黑袍女人问道。
有士兵回答道:“好像有个糟老头子,不过破城的时候杀了那么多人,记不清了。”
陆小凤站在旁边打量女孩子身上的物件,发现她腰间还挂着小马鞭和骆驼铃,恐怕是行商的女儿,跟着父亲来这域外做生意,没想到正赶上战乱。
也是可怜。陆小凤这样想道。
女孩子的伤势有些严重,黑袍女人把她带回了自己帐篷里。陆小凤紧随入内,只见黑袍女人将伤者放在自己的毛毯上,先翻翻眼皮探过脉,再用兑了水的烈酒给她擦拭头上伤口,然后找了个盆子点燃草药放在旁边熏。
做好了这些,黑袍女人洗净了手掀帘而出,叫来两个身材高大的胡女看守,这才朝正中央的王帐去了。
王帐之外正在办庆功宴。
篝火通明,醇酒歌舞,虽无丝竹管弦,却有琵琶钟鼓,声声催,步步急,如狂风骤雨。男子高歌大笑,一下接一下地拍着手鼓,几名身着火红长裙的胡姬围着篝火跳舞,将腰肢扭得灵活如蛇,手足时而上勾时而后沉,撩拨得人心也起起落落。
周围的胡人汉子都举杯大笑,当所有人都兴高采烈时,一个人的沉默就显得格外突兀。
黑袍女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漠然看着这场庆功宴。陆小凤仗着没人看得见自己,大喇喇地坐在了女人身边,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窥见她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眉眼——
她是正统纯血的漠北人长相,高鼻深目,肤白色浅,从帽下漏出的几缕头发微卷,轻风拂过时,发梢不经意的颤动比胡姬的舞姿更撩人心弦。
陆小凤的目光顺着这发梢一路下滑,最终落在她手里那面宝镜上,瞳孔顿时一缩。
这是阴阳两面镜,正反都是镜面,皆以七头蛇像塑边,不过头尾朝向和点缀珠石不同,两张镜面也在同中存异。
他想起楚留香说过的话,恐怕这才是幻世镜最初的模样,也是他们回去的要点所在。
陆小凤下意识地伸手去碰镜面,毫无意外地,他的手从中穿了过去。然而那女人好似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警惕张望,握着镜子的手紧了又松。
这反应引起一直关注她的人注意,位于上座的王端起盛满酒液的金杯走过来,敬她道:“乌兰,来喝一杯,这一战多亏有你。”
“破城攻军都是大王与各位的功劳,我只是做些卜筮而已。”黑袍女人默了片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小凤挑了挑眉,在乌兰饮酒的那一刹,他清楚地看到末狄王脸上的笑容微冷,一刹之后又热情起来。
“看你一脸不高兴,是哪个惹了你不痛快?”末狄王长满粗茧的手轻抚乌兰的脸庞,声音放柔,“你是大巫,又立了功劳,谁让你不快活,你也不必给谁的面子,直接收拾了便是。”
“并没有。”乌兰微微侧过脸,“只是想向大王讨个赏。”
末狄王哈哈大笑:“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就是!”
“那些女奴……大王想怎么处置?”
末狄王毫不在意地说道:“区区贱女,哪用费心处置?都赏给勇士们,看得上的就带回都城,其他的玩过就杀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是把上百条人命当作了一堆杂草,随随便便就践踏过去。陆小凤听在耳朵里,先是一皱眉,然后敏锐地发觉周围的人对此话的赞同神色,仿佛对女子有根深蒂固的不屑和轻贱。
这样的不屑与轻贱并没有把乌兰排除出去,虽然除了大王,所有人都对大巫低头三分,可是那低垂下去的脸上没有恭敬虔诚,只有不甘和嘲讽。
陆小凤思及先前塔罗等人的态度,对末狄族有了一个新的认识——鄙女之风。
乌兰皱了皱眉,她斟酌了一下语句,道:“赏赐给勇士的女奴带回都城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剩下那些也不必杀她们,毕竟天女仁慈,不喜见到杀戮。”
当她提起“长生天女”时,末狄王眼中抵触一闪而过,语气也有些不耐烦:“那就把她们扔下,自生自灭好了。”
乌兰心知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也不再多言,敬了末狄王三杯酒,然后转身走了。
陆小凤却还留在这里。
果然,当乌兰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末狄王猛地摔了金杯,那杯子磕在一名胡姬的脚上,顿时就青紫一块,她疼得脸色一白,却不敢跪地哭饶,默默地退在一边。
一个身穿皮甲的男人让舞姬们都离开,然后对末狄王道:“大巫现在越来越不把王放在眼里了。”
另一人啐道:“不过是一堆低贱的女奴,堂堂大巫出手相救已经是自降身份,还在王的面前求情,难不成是跟敌国有瓜葛?”
“不准胡说。”末狄王面色阴鸷,却又维持着浅薄的稳重。
“就算我们话说得过头,可她也太过分了,不过是贱女而已,哪怕做了大巫也得认清自己的地位,安安分分地卜筮作法就行了,总要管这管那。”先前那人冷哼一声,“她自己运气好做了大巫却不满足,还想给其他的贱女谋利……贱女就是贱女,贪婪不知足,一群只用取悦男人繁衍儿孙的两脚货物而已,给点衣食养着就够了,还指望着跟人一样站起来活?”
“动不动就拿天女说话,分明是立功自满,假借神灵挑衅大王和我们的权威,必须给她些教训!”
“没错……”
“够了。”末狄王打断他们的议论,“大巫,到底是个女人,心慈手软,不堪大用,你们何必这么上心?”
身边近臣听出隐意,附和道:“没错,女人胆怯手软,本不该担任要职……什么‘大巫’,都是老古道的传说而已,就像中原人所说的那句话一样——此一时,彼一时。”
“对!王带我们征战沙场、开阔疆土,根本不需要什么大巫!老说什么天命、天意,不准我们做这做那,她是我们的绊脚石!”
“……”
陆小凤看着他们在这儿指责唾骂,像是从这固若金汤的外表下抓到了火线的引头。
末狄族最终会因为内乱分裂走向灭亡,而这矛盾已经滋生到不可忽视的地步了,这世上千里之堤尚且毁于蚁穴,何况是千疮百孔的国祚?
他摇了摇头,朝乌兰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乌兰已经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她走得快,对于身后那些碎语自然也听不见,可她面沉如水,分明是心如明镜,整个人从内而外地泄露出颓然和愤怒的情绪来。
可是当乌兰走进帐篷的时候,这些负面的情绪都瞬间收敛——榻上的女孩子已经醒了。
她就像受伤的小野兽,惊恐地看着这个走进来的人,乌兰还没靠近身周三尺,就有一只木碗迎面砸了过来,若不是接得准,恐怕就要惊动外面的守卫。
“你别怕。”乌兰站在原地,用中原话说道,“我不会害你,饿不饿?”
女孩子却只是警惕地看着她,嘴巴张了几下,什么声音也没法出来。
乌兰眼中异色一闪而过:“你不会说话?”
女孩子迟疑地点了下头。
乌兰眯了眯眼睛,然后微微一笑:“我是乌兰,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摘下了兜帽,露出美丽的脸庞来,笑容热情如三月阳光,眼神却柔和得像一江春水。
陆小凤站在她身旁,看着那女孩子趴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中划动,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汉字——小桃。
他心下一动,仔细打量这女孩的面容。她脸上血污尘土已经被洗净,这个年纪的女孩正在成长的关键时刻,稚气未脱,眉眼也还没完全长开,可是已经能隐隐窥见未来的影子了。
乌兰放下身段、不再故作冷漠的时候无疑是世上最美最温暖的女人,她像壁画上的长生天女那样轻轻托起小桃的双手,像托起了在泥沼里挣扎的生命。
小桃痴痴地看着她,不自觉地被这柔情感染,慢慢软化下来,对着乌兰笑了一下。
本该是纯净美好的笑容,陆小凤却立刻回神——这个小桃,就是后来那位“老板娘”!
第7章 柒•千机铺罗网,迷雾始拨开
陆小凤栽进去的刹那,楚留香已经伸出手准备拉他一把,奈何一来他们隔了些外人,二来随着机括声响,数支暗箭离弦而出。
“小心!”
塔罗立刻拔刀格挡箭矢,剩下七名发丘人也默契地散开,或侧身避让或匍匐躲闪。楚留香眉头微皱,折扇一拨一挡,不管箭矢飞射角度如何刁钻诡疾也被他悉数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