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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箭矢末端还连着头发丝一样细的银线,在这光线昏暗的地方肉眼根本难以察觉,随着它们接连钉在对面墙壁上,系在箭尾的银线也绷紧拉开,很快交织成纵横密布的天罗地网。
九个人被罗网禁锢在这狭窄的通道内,当即便有人拔刀准备割断银线,却被楚留香出声拦住:“若是不想死,便住手。”
塔罗闻言便是动作一顿,可这世上向来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饶是现在依然有人不信邪,硬是一刀劈了下去。
那银线于刀口下立断,于纵横密网中破开了些许挣扎余地,可是没等持刀者松口气,就有黄绿色的毒水从孔洞里射出来,猝不及防地喷了他一脸。
那水喷在人脸上,立刻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伴随着烧焦和腐蚀,一张脸顷刻面目全非,皮肉烂掉,眼耳口鼻都变了形。那人张口痛呼,可那惨叫也仅仅发出了一声,毒水便倒灌进嘴里,紧接着呼喊戛然而止,只能掐着喉咙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喘气声,仿佛他呼出的空气都带着血和糊味。
“这是……”塔罗的鼻子动了动,脸色大变,“浓酸?!”
浓酸,常被术士拿来炼制的东西,一旦沾上皮肉后果不堪设想,楚留香在以指掌抽出第一根银线时便感受到了些许灼烧感,因此才没有轻举妄动,否则以他的轻功哪有被困在这里的道理?
被浓酸泼脸的那人挣扎倒地,在他们的脚下痉挛抽搐,可是随着他的动作,有更多的银线被勾连拉扯,然后于极点断开!
楚留香眼睛一眯,从空隙里抽出手来,三掌拍出了他身边三人,其掌力之劲使得这三人在飞出之时被挣断的银线勒出好几道血痕,却也因他下手迅疾免了被浓酸沾身之祸。
塔罗亦是当机立断,割断银线的刹那脱下外衣包裹头脸,俯身一滚从此桎梏中脱身。
剩下的人却没有这样的机会,当银线接连崩断,黄绿色的浓酸从孔洞里喷溅出来,如落雨一般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
“啊——”
一瞬间,惨叫声不绝于耳,塔罗等四人目龇剧裂,纵然温润如楚留香也合拢了折扇,眉眼间浮现隐怒。
前方的黑暗中传来脚步声,塔罗听声辩位,一刀掷了过去,却没有回音。
刀被人接在了手里。
“老板娘”手持冷刃站在离他们两丈远的地方,她换下了那身累赘的袄裙,着一身胡服,满头长发也绑成了辫子,若非眉目间独属于中原女子的温润秀气,看起来更像是胡姬。
“臭娘们儿——”一名发丘人回首望见地上痛苦挣扎的同伴,再看到罪魁祸首终于现身,岂有不火冒三丈的道理?只是没等他冲出去,就被楚留香死死抓住了胳膊,示意他往“老板娘”身前三尺位置看去——那里在半空中横了一根银线,若非楚留香观察细致,肉眼几乎不可察觉,线上流窜过幽绿微光,分明是淬了毒!
适才若是此人贸然奔过去,就算没被银线割喉,也要中毒而死!
“在下楚留香,不知该怎么称呼主人家?”
楚留香将折扇一展,双眸看向那半身都被黑暗笼罩的女人。她虽然美,却不算太年轻,从模样看来约莫有二十多岁,面容上的胭脂花钿都被擦拭干净,只留下苍白的脸庞,却因为五官精致不显得寡淡过分。
“……桃。”她轻声开口,说得很慢,“我只是个仆人,不算主人家。”
“桃……”楚留香将这个字念了遍,“你没有姓氏吗?”
桃微微一笑:“仆人不需要姓氏。”
楚留香看着她低垂下来显得格外温顺的眉目,只觉得和先前的样子对比,违和感实在太过。这个女人在贵气与卑微之间转换自如,一时间让人分不清虚实,不知道她真正的姿态是哪一种,只是这样矛盾的气质融为一身,除非是她曾与另一个人朝夕相处,否则是决计学不会如此的形神。
她模仿的人,是谁?
楚留香看着她这般打扮,思及先前耳室里的灯座石像,再想到背后那面画壁,福至心灵地道:“你是这里的守墓人,是……乌兰大巫的仆人?”
他提到这个人时,桃的笑容于刹那间明媚如花:“谢长生恩典,能侍奉大巫是我一生的荣幸。”
她承认得毫不避讳,却让塔罗他们吃了一惊。
末狄于七十年前灭国,最后一任乌兰大巫在城破之前便死于内乱,倘若她真是乌兰大巫的仆人,纵然大难不死存活至今,也该是个耄耋老妪了。
可是眼前这个自称为“桃”的女人,怎么看也还不到三十岁。
桃的目光越过楚留香,看向他身后的塔罗四人,道:“楚公子,我无疑跟你为难,这次做下陷阱是为了他们。因此,你现在离开,我可以放你走出这里。”
楚留香问道:“就因为他们是发丘人?”
桃摇了摇头:“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早,公子想做这样的人吗?”
楚留香微笑道:“不想,但是在下更想知道真相,也有还不能离开的理由。”
“为了你落入陷阱的那位同伴?”桃看向画壁,“他闯入了大巫安眠之地,不可活着走出这里。”
她这句话出口,塔罗等人脸上控制不住狂喜神色,频频看向身后那面画壁。
他们苦心寻找的主墓室,竟然就在这咫尺之遥的地方,哪怕有利刃悬于头顶,又有几个能不动心?
桃将他们所有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嗤笑一声,道:“没错,主墓室就在画壁后,何不进去看一看?塔罗殿下,你费尽心血找了这么多年的先祖宝藏,现在不就该名正言顺地去拿?”
先祖宝藏……殿下?!
楚留香心里打了个突,下一刻他手中折扇回旋出去,恰好打在塔罗的手上——那人掌中攥了一把匕首,险些就要楚留香的后心。
折扇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手腕上,塔罗疼得一哆嗦,匕首也坠了地。然而他不怒反笑,楚留香耳中传来了一声惨叫。
后方三名发丘人中,有两个突然发难,一人反手一刀捅进剩下那同行者的腹部,一人向楚留香打出了一把飞针!
那针是从衣甲暗格中暴射而出,如飞雨,似莲开,每发约有十来支,一共三发,前后衔接,呈品字状分射楚留香的头、胸腹、腿。
楚留香此时赤手空拳,两边皆是机关壁,后有桃在虎视眈眈,可谓避无可避!
然而盗帅除了乘风踏月的好轻功,还有一身好武功。
他是个身高体长的男人,不显得多么健壮雄伟,也是高大挺拔,可楚留香在侧身时吸了口气,身躯好像吸了水的纸皮,凭空“瘪”了下去,第一发飞针几乎是擦着他掠了过去,连桃也不得不闪避。
紧接着第二发飞针扑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漫天皆是掌影,偏偏看不清楚留香人在哪里、手在何处,唯有“叮叮”之声不绝于耳,而且……越来越近。
声音已近在咫尺!
塔罗只觉得面前风声忽至,他下意识地俯身,感受到一只脚从自己头顶踩了过去,落地却无声,当他起身时甬道内万籁俱寂。
楚留香人在他身后,双手各握了一大把钢针,攥在一起的时候如同狼牙锥子。
针尖抵着那两个帮助塔罗行凶的发丘人。
“楚某平生不喜血腥,更不喜欢滥杀无辜和背后出卖同伴的人。”楚留香松开钢针,任它们落了满地发出清脆声响,“事到如今,不知阁下可否给一个解释呢?”
逃过一劫的两人连滚带爬地跑到塔罗身边,饶是楚留香现在依然手无寸铁,而他们尚有冷铁在手,却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打破寂静的,是桃的声音。
“楚公子果然是好功夫,不知道阁下到底出身何处,能有这样的一身武艺才能?”她抚掌而笑,袅袅婷婷地走来,站在了两方人中央的位置。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不敢当,在江湖上走跳,总得有些保命的本事。”
桃深深地看着他:“公子这样的人,要说是误入此间,我也是不信的。”
“的确是为了一样东西而来。”楚留香道,“不知道尊驾此处,可有一面阴阳宝镜?”
桃的目光刹那间冷如冰雪,一瞬后冰消雪融,笑道:“原来公子是为了幻世镜,此物的确是在这里……恕我直言,不知道公子要它是做什么?”
楚留香反问:“这一面镜子,能做什么?”
桃道:“幻世镜乃长生天女留下的神物,为历代乌兰大巫执掌,持之则有通古今、乱日月、测风雨、观祸福之能,当初末狄战无不胜,也是有大巫以此相助。 ”
“听起来,的确是有许多妙用。”楚留香不置可否,“那么……塔罗兄是为了什么?在下自问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为何要在刚才下毒手?”
塔罗面色阴鸷:“怪只怪你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不该听的……”楚留香将线索在脑中飞快串联,目光最终落在桃身上,笑意愈深,“是指……塔罗兄本人,乃末狄王室遗族的事情吗?”


第8章 捌•岁月凋朱颜,人间辞骨肉
“塔罗”这个名字,在末狄族古言里代表的意义是“蛇的毒牙”。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是在七岁时,阿父从草原游猎回来带了条毒蛇,他亲眼看着那蛇身如何斑斓扭曲,看着阿父撬开蛇口让他瞧清楚毒牙的可怖。
“末狄的儿郎,就像是毒蛇,我们不如虎狼凶恶,比不上犬獒雄壮,但是我们曾一度成为这片疆域的霸主,就是因为我们的狠毒。”阿父将毒蛇盘在手臂上,捏着蛇头朝向他,“过来摸一摸,记住毒蛇的存在。”
那蛇似乎是动弹不得了。他迟疑着伸出手去,不料阿父在即将触碰时突然松开指头,毒蛇猛地咬住他的虎口。塔罗下意识一甩手,毒蛇被他抛了出去,摔进草丛不见了。
他惊魂未定,看着阿父取出蛇药给他疗毒,嘴巴张了几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蛇的力量并不强大,致命处在于隐忍和阴毒。今天这一课是告诉你,除了自己永远不要相信别人,对待敌人也绝对不能留其活口后患,你要做这样的人。”
塔罗的记忆里只有阿父和大兄,并没有阿母的存在。不仅是塔罗,他们族里同龄的孩子也都没有母亲,在那幽深山谷里偶尔见到的几个女人俱是形销骨立、空洞无神,比起女人更像是被驯养的牲口。
幼时他问起这些事,父兄的态度都是冷漠不屑的,连带着等到他渐渐长大,就明白了在族里没有女人,只有工具,可以任意掠夺,然后随便圈养或灭口。
在他十八岁那年,大兄劫掠了一个漂亮女人回山谷,这在族里是很常见的事情,可令人愤怒的是,他那身为少族长的大兄居然爱上了这个女人,不愿意把她作为奴隶分享给其他人,而且不惜为她和阿父抗衡。
当时族里的情况很僵持,塔罗与大兄亲厚,没少去说服他,然而每次过去都能跟那女人撞面。她无疑是美丽的,胡裙覆盖着曼妙身躯,卷发下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每次倒酒时与塔罗短暂的对视,都能看得他迷醉起来。
塔罗慢慢明白了女人的魅力,他开始为大兄和这个女人向阿父求情。出乎意料的是,当他开口后,阿父软化了态度,让大兄带着女人离开山谷。
他们离开的第二天,阿父就下令所有族人都藏进了深山,潜伏两日后有一队人马闯了进来,因他们事先设下的陷阱伤亡惨重,然后两方厮杀,他们大获全胜。
塔罗清点胜利品的时候,在敌方首领身上看到了大兄的镶金腰刀。
那一刻他拿刀的手在颤抖,阿父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轻轻问道:“现在,你知道这些敌人是怎么来的了吗?”
大兄死了,死在他爱上的女人手里。
那个女人被劫来后从不甘心作为奴隶,因此她使劲手段迷惑他们,终于等到了离开这里的那天。在走出山谷的第二天,她就灌醉了大兄,然后拿刀把他的脖子捅了个稀巴烂,拼命跑到附近的部族里说出了山谷的秘密。
“女人,就是这样狡猾无情的东西。她们没有男人的力量,本就该是低贱的奴隶,可是她们不甘心,就像吸血的虫子一样可怕。”阿父说道,“当你大兄被女人迷惑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有资格做我的儿子,我不吝于用他再给你和族人们上一课。塔罗,从今天起,你就是少族长。”
驻地暴露,他们在消灭第一波敌人后不得不连夜迁徙,也就在这一路上,塔罗终于触碰到自己以前无权得知的东西,知道了末狄族的秘密——
七十年前,末狄族因内乱分裂,国破人亡,王室更是被屠戮殆尽只有一名王子趁乱逃了出来,在心腹的护卫下来到那山谷休养生息。
塔罗一家,就流着末狄王室的血,从他出生起便背负着祖辈留下的责任,要让末狄恢复荣光,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三年前,我阿父病逝,我成了族长,担负起复兴的责任。但是要想重建昔日的末狄族并不容易,我们不仅需要强大的勇士和人力,还要数不尽的物力,光凭劫掠和走商根本不足以支撑发动战争的消耗。”
面对塔罗的冷言,楚留香淡淡道:“因此,你把主意打到了末狄王墓上?”
“先祖手札记载,末狄王墓里藏匿了无尽财宝,足以支撑我们度过最艰难的时期。然而王墓所在十分隐秘,就连他也只知道大致的方向,这么多年来为了躲避其他部族的追查和繁衍生息,我们已经龟缩了许久,该是时候拿回属于末狄的东西。”塔罗看向桃,目光阴鸷,“我派出好几波蛇卫都一去不回,我只能亲自带人出马追查至此,才知道原来是有一个贱女在此作祟,更没想到先前那批蛇卫里面竟然有人受不了这贱女的引诱,竟然出卖自己的同伴和主子。”
楚留香想起了之前在客栈里帮着桃出手的“张老板”,终于捋清了目前线索。
“您的确是说了实话。”桃幽幽道,“不过,您说错了一件事。”
塔罗冷冷道:“什么?”
“这里的确是末狄王墓,但它现在已经属于乌兰大巫。”桃举起一只手,以咏叹的语调轻声道,“唯有大巫,才能永存于此,其他的……呵。”
她话音刚落,人就像飘萍鬼影一样动了,两把淬毒匕首落在手中,腰身于半空一折,竟然消失了。
一股寒意突然从塔罗背后升起,他想也不想地往前一扑,耳边随即传来两道沉闷的声音——跟在他身边的两个蛇卫,在这一回合下被割了喉。
一击成,桃却没有急于向塔罗补刀,因为有一把折扇点在了她后颈大穴上,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女人身法之快,在楚留香所见者中唯有石观音和水母阴姬能与之一论,哪怕是他都险些错了手。目光一瞥地上的尸体,楚留香眼神微冷,道:“阁下未免太过心狠手辣。”
桃仍是看着塔罗,嘴边嚼着笑,反问:“他们不该死吗?”
“任何人都没有制裁和剥夺他人性命的权力。”楚留香道,“无论对错是非,或者强弱成败,生命的基础就是尊重。”
桃默了片刻,缓缓道:“楚公子,倒是一位慈悲君子,不过……”
楚留香眉头一皱,飞身向后退去,却见桃飞刀出手封锁他左右两边去路,然后双腿为剪绞向他的脖子!
“你们,都得死!”
折扇插入她双足之间,一格一带拽得桃向下摔去,却不料这女人一手撑地将身一扭,牵制着楚留香向后失稳。趁此一合之机,她向塔罗打出了一把铁弹子,共计九颗,前后衔接,角度刁钻,每每要命!
楚留香被她豁命阻挡,已经来不及去截下!
六声脆响后,塔罗手中刀刃劈下六颗铁弹子,当第七颗打在刀上时,已经细纹密布的腰刀应声而断!
“啊——”
塔罗痛呼一声,第八颗铁弹子打中了他左眼,顷刻间鲜血淋漓,而第九颗离他的咽喉只有方寸距离!
一道黑影,如飞燕出林,自画壁之后窜出,转瞬而至,两根指头于间不容发之际一伸,稳稳夹住了这颗铁弹子!
楚留香松了口气,笑道:“陆兄,无恙否?”
“好得很。”
来者自然是陆小凤,他一身灰尘污垢,比起凤凰更像脏兮兮的野山鸡,可是当他的四条眉毛微微一挑,就有了别样的鲜活气。
桃脸色骤变,当看清陆小凤手中之物时更目龇剧裂,险些就脱开楚留香的桎梏冲上去咬下他一块肉来。
陆小凤左手捏着那颗铁弹子,右手却捧着两面重合的宝镜。
阴阳两面,七蛇盘边,正是那面被乌兰大巫随身携带的幻世镜,不知如何分了开来。
“你竟敢——”桃发狠之下自折手骨,拖着扭曲的左臂冲向了陆小凤,“你竟敢亵渎大巫法身,拿走大巫的东西!”
面对她屈指一爪,陆小凤不闪不避,反而直视着她沉声道:“乌兰大巫不在这里,小桃,你忘了吗?”
桃的指尖停在他眼前,眼里满是血丝。
陆小凤抬起镜子,让它映出桃此刻的模样,被擦去灰尘的古镜竟然还颇为明晰,使她的神色半点也不错漏。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这里没有乌兰大巫,没有末狄王族,更没有宝藏,除了这面镜子,什么也没有。”
桃的眼中满是惊怒,却还带着隐约的惶恐,仿佛陆小凤这句话是一把钥匙,即将打开一扇经年的禁区大门。
塔罗捂着伤眼爬起来,不可置信地说道:“你说什么?!”
“乌兰大巫不在这里,不在任何地方。”陆小凤的目光还落在桃身上,声音放低,“她早已死了,被你杀的。”
陆小凤在那玄妙的梦境里,看到了很多东西。
八十年前,末狄族最后一任乌兰大巫在战后收留了几名女奴,使她们在国破家亡后能有一条活路,其中之一就是小桃。
小桃不仅是哑巴,还是个中原姑娘,她跟着行商父亲来漠北做生意,却没想到赶上末狄攻城,不仅生意没做成,父亲还丢了性命。她一个姑娘家,天高路远回不去故国,流落在外的下场也决计不会好,只有跟着乌兰这一条活路。
她念过书,也帮父亲看账,到了乌兰身边能帮上对方不少忙。乌兰对她是极好的,不似主仆,更像是对待自己的亲妹妹。
她原本不明白,直到跟着乌兰走了一路,看到末狄族对女人的鄙夷和对乌兰的明尊暗讽,慢慢知道了这个表面尊贵的女人背地里有多少不容易。
末狄族虽有长生天女救世的神话传说,可他们骨子里更崇尚力量与强权,因此鄙女之风盛行。在乌昭城里,真正能被称得上“女人”的唯有乌兰一个,剩下的都是男人的奴隶。
女人做着最脏最累的活计,还要担负生产的重任,可她们长期得不到尊重,地位低贱与牲口同等。如此积年累月,末狄族的强权之下矛盾重重,除了男女之间地位的不平,还滋生出阶级与权党的利益冲突,已经到了不得不抉择的路口。
乌兰想要改变现状,不只是为了救女人同胞,更为了稳定末狄族的未来。然而末狄王穷兵黩武,当权者重苛法轻仁道,乌兰被夹在这些漩涡之中辗转碰壁,可谓是焦头烂额。
有不愿臣服末狄王的新生党派趁机找上了她,以女权和修法为筹码说服她支持自己起兵篡位,而末狄王对乌兰早有犹疑,哪怕她并没有答应此事,依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就在这个时候,小桃给她送上了一碗汤水。
“你在那碗汤里下了毒。”陆小凤盯着桃,“你根本不是哑巴,更不是什么行商之女,而是中原的密探。当时末狄族忙于开疆扩土,他们的战火已经燃烧到边境,为了大局计,你奉命伪装来到漠北,就是为了打入末狄族,伺机而动激化矛盾。”
千里之堤尚且溃于蚁穴,何况末狄族并非是固若金汤的城墙,不过累卵之巢,只要能抓住机会巧妙发力,就能让其覆巢。
阶级对立是导火索,党派之争是第一步,而乌兰之死是重要的转折。
在那个微妙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乌兰身上,她活着是吸引火力的靶子,她死了就会成为开战的引线,让本来就理智濒危的人们被煽动,成为新党手中的利刃。
塔罗用仅剩的眼睛望向桃,染血的手紧握成拳。
陆小凤也深深地看着她:“你是出色的密探,却辜负了乌兰对你的信任和善意。”
家国之争,小我大局,本就是立场之别、难论对错的事情。从责任来说,桃没有错处;于情义而言,她有愧于乌兰。
桃笔直的身躯,在陆小凤短短几句话间开始发抖。
楚留香忽然出声:“因此,乌兰大巫被毒杀之事嫁祸于末狄王,煽动了她的从属起义,投奔新党开始与旧党内斗分裂,从而才会让末狄族一步步走向灭亡,对吗?”
陆小凤没有说话,眼神却已经回答了一切。
他在梦境里看到乌兰毒发,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神从惊怒变为平静,显然已经明白了真相。
她自始至终都想要以温和的方式尽可能保护无辜人不受伤害和牵连,可是现在连她自己都要成为推动战争和内乱的武器。
乌兰最后拼命离开了自己的宫殿,不想死在这里被人利用,然而桃把她的行踪出卖给了新党,对方派出了死士去拦截她,不论死活。
小桃就藏在一边看着,而陆小凤站在她身旁。
她对乌兰无疑是感激甚至崇拜的,可是她始终谨记自己的身份与责任,哪怕有千般不愿不忍,最终都归于了“当断则断”四个字。
她看着乌兰末路亡奔,十指紧握成拳,骨节发白,指节濡血,陆小凤无数次看到她想冲出去带乌兰离开,放弃什么任务和使命,结果她终究没有。
直到乌兰跑到了悬崖边,她已经无处可逃,毒血因为剧烈运动已经涌上喉头。她站在崖边望着追兵,目光却看向更远的地方,那一刻陆小凤察觉到身边的小桃抖了一下。
然后,乌兰向后一仰,跳下了高崖。
那悬崖很高,下面除了湍急暗河还有出没不定的狼群,而乌兰失踪一夜定然会很快引起轩然大波,新党没有时间去细细搜查,只能先回到城中。
陆小凤跟在小桃后面,看着她连滚带爬好不容易下到崖底,冒着被狼群袭击的危险四处翻找,却没有看到乌兰的尸体。
唯有那面镜子被水流卷上滩涂,一分为二,再不如昔。


第9章 玖•阴阳割昏晓,虚实本为空
红颜成枯骨,需要多少年?
也许是一生之长,或者是百年之远,也可能……仅仅是一瞬间。
当陆小凤说完之后,桃忽然疯了一样推开他,不顾在场其他人,跌跌撞撞地冲向了画壁,启动了墓室机关。
紧随其后的是塔罗,陆小凤转头和楚留香对视了一眼,问道:“幻世镜已经到手,楚兄想进去看看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他是个好奇的人,真相就在眼前却不得知,无疑是抓心挠肝的事情。
“陆兄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陆小凤默了片刻,道:“我陪楚兄再去看一次。”
画壁之后与其说是主墓室,不如说……是一个祭坛。
无数枯骨堆砌在四方祭坛之下,台阶上刻着落满灰尘的符文,而在祭坛中央有一具石棺。
桃冲到石棺旁,用仅能发力的右手去推棺盖,就连塔罗也上前帮手,可是当棺盖移开之后,里面根本没有金银珠宝和遗骸。
塔罗不可置信地跳进去翻找,可是偌大石棺之内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桃跌坐在地上,神情呆滞,仿佛在这一瞬间老去了很多。
“我从梦里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这墓室里,然后上前打开石棺,里面只有这镜子。”陆小凤看着她,“乌兰大巫已经死了,是你自欺欺人不愿意去接受。”
桃嘴唇翕动,浑身都在发抖。
高崖之险、流水之湍,一个普通人掉下去都少有活路,何况是中毒的乌兰大巫?
她往那里跑,只是因为那流水湍急和狼群凶恶能让她尸骨无存而已,此身到底是喂了鱼虾还是葬于狼腹,对她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唯有那面珍奇的幻世镜坠入河中被留存下来,桃找到它就像找到了一个寄托和慰藉,如此自欺欺人地留下来。
她成功激化矛盾挑起了末狄内乱,按理说是任务完成该回归中原,可是她没有走,而是停在乌昭城外看着末狄如何国破家亡,看着那禁锢大巫一生的城池如何付之一炬。
然后,她走遍漠北去找那自以为还活着的人,始终一无所获。
幻世镜映出她的脸庞,她却从镜子里看到大巫的影子,恍惚也好,神往也罢,镜子剖开她心底的欲求,让她沉溺于过往,成为她余生的“主人”。
自此光阴虚度,流年凝固。
桃的脸上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她踉跄起身,抢过一面幻世镜,再度映出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人,从绝世朱颜顷刻间褪尽风华,徒留了垂老沧桑。
这苍老不止于皮相,而是从骨到皮、自内向外地腐朽凋零,到最后连一根头发、一块骨头都没有剩下,只余被衣物覆盖的余灰。
七十年过去,哪里会有长生不老的人?
她只是被幻世镜选中的奴,当她从幻境里苏醒,就要直面人事全非的真实。
楚留香深深叹了口气。
“末狄的宝藏呢?”他如是问道。
“根本没有宝藏,只是当年末狄王的一个谎言而已。”陆小凤摊开手,“末狄族人性喜奢靡,而且连连征战,哪怕是守着金山也不够消耗的,他们只是以这样的谎言作为让民众盲从的后盾,然后在征战中劫掠补给,可是以战养战、生灵涂炭之道……终非长久。”
楚留香回头看向塔罗,那人还坐在石棺里不死心地翻找,脸上神情变换,嘴里念念有词,活像是个疯子。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了。
“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故事,却是一场迟到多年的结局了。”楚留香转过身,“陆兄,我们该走了。”
幻世镜的力量,在日夜交替之时最强。
当他们走出陵墓大门的时候,东边已经隐隐显出鱼肚白,稀薄的日光从云层隐约透出,灰蒙蒙的穹空上却还有残月模糊的影子。
天要亮了。
他们各执一面镜子站在天空下,等待着日出月落的那一刻来临。
陆小凤忽然问道:“你说,等我们走后,这两面镜子会怎么样?”
“也许会遗留在此,被人带走,然后流落于江湖。”顿了顿,楚留香笑道,“就像我们来时的那样。”
“那岂不是兜兜转转,什么都没有改变?”
“本就不曾改变,不过是……不虚此行,仅此而已。”
他们相视一笑。
下一刻,红日自云中跃出,白月从天际坠落,两张镜面同时翻转,分别映出了第一缕和最后一缕光。
两声轻响重叠在一处,镜子落在了松软的土地上,两人却不见了踪影。
自此后江湖不相见,愿君永长安,无堕幻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