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答,直到巍峨城楼在前,才应了声,深深叩首。
从那以后,世人再也看不到这个男子的分毫踪迹,他终于把自己的存在一笔勾销,化成了天子手里一把锋利的刀,和同样舍弃身份的影子共同隐藏在黑暗里不见天日。
一生一诺,至死方休。
直到月前北蛮扣关,惊寒关战事告急
“然后,他就死了。”
他至今仍记得,那时候腥风血雨披沐而下,自己本该被乱马踏如泥浆,却被那个人救下,拼了半条命才杀出重围。
可是方圆十里都是北蛮驻军所在,他们两个伤残,就算插上翅膀,也难以飞出这片天。
在那个时候,男人问他,有遗愿吗?
叶浮生中了毒,什么也看不见,只好伏在他背上,认真想了想,说自己还有一个约定没完成。
男人大笑,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欠了一个约,看来我俩注定是要毁诺了。
叶浮生一边咳嗽一边笑,道,那倒不至于,你把我放下,我还能给你拖延片刻,让你挣条命回去,总归还有一个人能信守诺言。
男人依然在笑,没回答他,只是跑得更快了。
那晚三更,他们逃进了一处山谷,背后的蛮族紧追不舍,只有很短的时间让他们喘息。
就在这一时半刻间,男人把他藏进了一处洞穴,脱下他的外袍,拿走他手里的刀,然后留下锦囊和玉佩,只匆匆说了一句“别出来”,就转身出去了。
叶浮生压低声音喊了几下,没有人回答,只有马蹄震荡土石的动静渐渐靠近。
他住了口,很快,兵戈交错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然后,他听到了狂风呼啸,仿佛有万箭齐发。
“他死得太匆忙,什么都没来不及说,只够把装着玉佩的锦囊塞到我手里,然后就去送死了。”叶浮生垂下眼睑,“那时我看不到他,也追不上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头。”
直到第二天夜里,一切声息退却,天地寂静如死,他才摸索着离开那个山洞,一瘸一拐地走出山谷,听到有边陲难民议论纷纷,才从这些零碎的只言片语里还原真相。
那个男人寻了一具和自己身形相仿的尸体栓在背上,又把叶浮生的外袍罩在身上,提了惊鸿刀亡命奔逃,将追来的蛮族引出了山谷,最后终于山穷水尽,在绝壁前被万箭穿心。
屋里的烛光不知何时已经灭了,只有窗外点点微光透了进来,依稀可见谢无衣的轮廓。他依然坐在叶浮生面前,可是不说话,连呼吸的声音都恍若未闻,仿佛也成了个死人。
半晌,谢无衣才道:“原来如此。”
“职责缘故,我曾经调查过他的来历,但是江湖毕竟不是朝廷,我的所知也很有限,只能从他的刀法和面容上推测可能是在凌云峰一战后很快隐没的断水庄主谢无衣,但是其他就不甚详细了,便以为是谢庄主在战后心灰意冷,决定退出江湖转入庙堂,遂奉命停了调查。”叶浮生捻了捻眉心,“拿到这块玉佩后,我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于是就跟着一支商队来到这里,想要探查个究竟,然后再作打算,却没想到”
“没想到断水山庄里,竟然还有一个谢无衣?”
叶浮生苦笑:“正是如此,因此在亲眼看到庄主的刹那,我就觉得自己又踩进一滩浑水中了。”
“后悔吗?”
叶浮生淡笑:“如今水落石出,何谈后悔?”
他拖着伤病之身不远千里而来,就是因为那人与他几番出生入死,最后以命相救,叶浮生觉得只要自己的良心还没被狗吃干净,就有责任为他完成遗愿。
事到如今,叶浮生终于明白,那人交给他这块玉佩的用意其实就是希望叶浮生能在逃出生天之后,把它交还给谢无衣,虽说三年之约有负,但好歹是一个交代了。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倒是好道义,好豪情!”谢无衣冷冷开口,“既然各得所需,那就请便吧。”
这般喜怒无常的变脸,叶浮生倒是不觉恼,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干之后才施施然起身,拱手道:“那在下就先去打个盹儿,庄主也请休息吧。”
他走后,谢无衣独自一人在昏暗的屋子里枯坐了不知多久,直到一阵冷风吹开窗户,冰凉的雨花随之席卷而入,他才被惊醒般站了起来。
三年来沉疴多病,一朝破封拔针,纵然内力已渐渐恢复,谢无衣的身体底子却已经败了,这么猛然起身后竟有些头晕目眩,一手撑住桌沿才堪堪站稳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搭上断水刀鞘,颤了颤,然后抓起长刀出了门。
转入后厨,也没管打盹的仆人,谢无衣径自取了一坛烈酒,然后运起轻功去了望海潮。
望海潮山崖陡峭,风势在这里更显猖狂,碎雨乱叶狂舞不休,谢无衣衣裳被风拂得猎猎作响,仿佛一面孤傲的旗。
他拍开封泥,痛饮一口,然后挥手将酒坛扔了下去。
紧接着,他纵身跃下,快到崖底的时候,左脚在右脚上借力一踏,整个人踏水而行,最终身如鸿雁般落在一块凸出水面的青石上。
大河浪涛汹涌,激起的浪花很快打湿他身上薄衫,冷得刺骨。
长刀出鞘,三尺青锋照亮寒面如雪。
他挥刀,一如这三年来日日不曾间断的练武,内力贯于经脉,抽刀断水,荡平波涛。
直到招式练尽,冷车骨髓,他才抬起头看向水天一线的远方。
眼下已近卯时,然而深秋时节天色多晚,更何况又是风雨交加,谢无衣看了许久,才看到远方那一线淡淡的白。
“天要亮了。”
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出自林则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


第15章 设瓮
云来居是古阳城里最大的客栈,里面设有四个院落,共能住下百来号人,平日里再怎么都能空下近半,这几天却被包了满场。
葬魂宫眼下风头正盛,隐有邪道魁首之势,他们包下了整座云来居,连店家带客人都赶了出来,一切活计都由下属负责,杜绝了外人窥探。
“谢无衣这个缩头乌龟终于肯接战帖了。”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推开房门,指甲上的鲜红蔻丹晃得人眼前一花,进来的是位墨发红衣的美人,狐狸眼,瓜子脸,生得一副勾引人的好相貌,偏偏开口却是男声。
站在桌前挥笔作画的年轻男子瞥了他一眼,斥道:“步雪遥,对于自己惹不起的人,还是嘴上留个把门的比较好,否则等你被撕烂了嘴,朱雀殿主的位置也该换人来做了。”
“厉郎说得是,奴家知错了。”红衣人步雪遥以袖遮了半张脸,做泫然欲泣状,欲语还羞地看过来。
厉锋厌恶地皱眉,原本平淡的面容也在拧眉刹那多出几分煞气:“北蛮之事未成,你不回去向宫主请罪,特意来恶心我作甚?”
“厉郎说话端是无情,奴这颗心啊,都要碎了。”步雪遥拍拍胸口,嗔道,“是那胡塔尔自己没这个命,眼看破关在即,竟然被掠影卫潜入了大帐,大好前程化为泡影不说,还溅了奴家一身污血,你也不心疼一下?”
闻言,厉锋眼里掠过一道精光:“能在你的护卫之下仍杀了胡塔尔,看来是少见的高手。”
步雪遥慢条斯理地脱了身上红袍,白皙的胸膛上有两道刀伤,一道险些切断左边肩颈,一道则从锁骨正中直贯肚脐,再进两分就能把他开膛破肚。
他幽幽道:“那可是个狠心的人呐,一共出了四刀,第一刀被奴家挡下,第二刀差点剖开奴家胸腹,第三刀砍了胡塔尔的头,第四刀落在奴家肩上,差点让奴家也步了胡塔尔后尘。”
厉锋却笑了。
他很少笑,平日里多板着一张棺材脸,现在笑起来自然也不好看,活像一具僵尸要咬人时咧开了嘴。
伸手一寸寸抚摸过刀痕,厉锋赞道:“好快的刀,好辣的手!”
步雪遥拢上衣袍,问他:“与那断水庄主可有一比?”
厉锋道:“世间之人闻名不如见面,我要和他打过一场,才能回答你。”
步雪遥道:“可惜他中了我的‘幽梦’,现在应该已经不知睡死何处了。”
“那倒未必,‘幽梦’虽然难解,却并非无药可解,更何况能使出这种刀法的人,决不会甘心死在梦里。”厉锋收回手,脸色稍霁,“再问你一次,来意。”
“好,那奴家就直说了”步雪遥掩口一笑,眼波流转,“此番惊寒关未破,宫主对那位大人自然不好交代,我对于宫主就更不好交代了,所以特地来找厉郎求个活路。”
厉锋冷笑:“我这辈子,只给人选过死路。”
“别人的死路正是奴家的活路呀。”步雪遥系好衣带,轻吻着指上蔻丹,魅惑诡谲,“宫主发起夺锋大会,狠打中原武林脸面以此扬名是其一,折损他们的高手、打压他们的志气是其二,既然如此,我等为何不做回一举两得的事呢?”
“何谓一举两得?”
步雪遥道:“奴家已令‘天蛛’结网,把谢无衣拒接夺锋帖一事传遍中原武林,那些个自诩大义的人士都从各方赶来给他施压,他若是再拒战,就会证明所谓‘天下第一刀’不过浪得虚名,自此沦为武林之耻,不足为意,我等就算不动手,也能让断水山庄名誉扫地,何愁不为中原所惧?”
“但他已经接了。”
“他接了,就更好。”步雪遥轻轻一笑,“眼下四方齐聚,各大门派都有人前来观战,我们不妨做下部署,把他们一网打尽如何?如此一来,虽然北蛮之事不成,但有此一番功过相抵,岂不就是奴家的活路?”
“你好大的胃口,就不怕被撑死吗?”厉锋嗤笑,“中原武林卧虎藏龙,就凭我们带来的这百来号手下,要想把他们都留下来,痴人说梦。”
“那可不一定呢。”步雪遥舒展手指,巧笑嫣然,“厉郎既知奴家从北蛮归来,自然也知道‘天蛛’已经归我所领,这队人马现在化入古阳城中,那些江湖人士住的地方、吃的食物无一不经他们的手笔,虽说为免打草惊蛇不敢下毒,但是投个药引却是轻而易举的。现在万事俱备,只欠厉郎起个东风了。”
厉锋瞥了他一眼:“何谓‘东风’?”
“烦请厉郎拖延战局,把这些人统统绊住,然后借‘百足’于我打点安排,务必把整片战域掌握在我们手中,方能瓮中捉鳖、速战速”
他最后一个“决”字卡在喉咙里,厉锋的手倏然卡住他脖颈,将步雪遥整个人提了起来,目光森冷,直到他两眼开始翻白,这才冷哼一声,把人扔在地上。
“我不喜欢这样的算计,看在宫主的面子上,这是最后一次让你利用我,下一次,我就杀了你。”
步雪遥伏在地上咳嗽,厉锋从他身上跨了过去,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会吩咐‘百足’暂时听令于你,不过在我斗武的时候不准打扰,否则我就剁了你的腿。”
房门关上,步雪遥缓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站了起来,摇摇头,一脸哀怨:“真是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啊。”
他走到桌前,看着上面的白纸黑字——谢无衣。
“你很期待吧,厉郎。”步雪遥勾起红唇,目光缱绻如闺阁里的怀春少女,“但愿这位谢庄主,不负你所望。”
次日,整个古阳城都炸开了锅。
葬魂宫修改了这一次的斗武规则,由原先的一战定输赢变成了三局两胜,美其名曰是门下弟子仰慕断水山庄盛名,想要多多见识几番,还望断水山庄不吝赐教。
人们议论纷纷,义愤填膺者有之,随声附和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更有之。
“葬魂宫还真是托大,他修改了规则,断水山庄就一定要接受吗?”
“说什么不吝赐教,终归还是不能拒绝,这是把断水山庄的面子踩在脚底下,把谢无衣当耍戏的猴子呢!”
“但我听说断水山庄还应下了,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说擂台要设在庄内,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说起来,断水山庄这些年人才凋零,谢无衣究竟是不是个废人还不好说,就算不是,还有谁能接下另外两场?又或者,他谢无衣自视甚高,要一人打三场不成?”
“啧,胡猜什么,等到三日后开战不就知道了!”
“”
外面高谈阔论,山庄内却平静得过头了。
谢无衣承诺会在战后将断水刀送到苍雪谷,楚惜微便干脆地带着孙悯风一行人离开了断水山庄。在这四日里,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山庄事宜,遣散了大半佣人护院,偌大山庄越发冷清了。
薛蝉衣看在眼里,问过好几次,却都被轻描淡写地打发回来,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谢离本也有心去问,却怕被训斥,只好做个乖巧的闷嘴葫芦,每日例行练武。
整个山庄没剩下多少人,叶浮生的饮食水平直线下降,此人毫无做客的自觉,一日三餐都驾轻就熟地去厨房自取,净捡好物拿,哪怕被薛姑娘挥着鞭子绕小院逃了两圈,也丝毫不以为耻。
“这树赖一张皮,人赖一张脸,所以脸皮一定得厚才能吃得开。”叶浮生笑眯眯地塞了谢离一口生姜片,哄道,“这两天湿气重,多吃生姜驱寒。”
“”谢离无语凝噎,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吐人一脸的冲动。
此时此刻,薛蝉衣提了食盒往谢重山住的小院走,里面的护院已经离开,只剩下个仆妇去了洗衣房,因此院子里静悄悄的。
暮色西垂,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被那橘色的云霞迷了下眼睛,就在这刹那间,一道寒芒乍现,直逼她恰好仰起的脖颈。
眉梢一动,薛蝉衣后仰下腰,左腿顺势上踢,足尖抵住一把利刃,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左脚踝被人一把攥住,只听“咔嚓”一声,拧脱了臼。
“谁?”脸上痛色一闪,薛蝉衣身躯翻转如飞花,手中食盒不偏不倚撞上再度袭来的利刃,就这片刻空档,她抽出腰间长鞭,鞭子如蛟龙抖擞而去,缠住那只持刃的手,来不及看,腰肢发力将此人往身后一甩。
不料那人借了她长鞭的力道,从半空折返而回,手中利刃一转隔断鞭子,空出的一手便提掌向她天灵盖击下!
不到方寸距离,薛蝉衣却不慌不忙,她的头倏然一偏,整个人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脚下步伐轻巧,眨眼间到了那人身后,袖中一把短刀就要出手。
就在此时,袭击她的人回过头来。
“蝉衣,三年不见,你的武功大有进步了。”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神态。
面前的人一身素色锦袍,长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一言一笑间温润如玉,眼睛里仿佛晕开一笔水墨。
她看得神色一恍,脑子还没想清楚,就本能地喊道:“师父呃!”
那人将笑容一收,变成了冷硬如冰的漠然。
薛蝉衣浑身一颤,顿时清醒了,她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谢无衣冷冷道:“三年前我忙于养伤和收拢山庄势力对付谢重山,很多事情都无暇顾及,事后才发现庄主玉佩不见了,寻了三年都没有踪迹,原来是你干的啊。”
“我”
谢无衣袖中滑出两个锦囊,一个上面是绣得十分拙劣的青竹,另一个则是她做给谢离的平安包,绣着精巧的梅花。
虽然优劣分明,却可以一眼看出针法别无二致,分明是出自一个人的手。
见到这个锦囊,她先是脸色惨白,然后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会我师父在哪儿?”
“你终于承认了,从三年前你就知道我不是他,却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叫了我三年‘师父’。”谢无衣嘲讽地勾唇,把锦囊扔给了她。
薛蝉衣攥着锦囊,面无血色。
十三年前,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女娃,眼见世道不好,爹娘就把她给卖了。那时候她才三岁,什么都记不清,只记得买她的是个脾气不好的女人,每天都饿着她,还动辄打骂,没多久又要转手去卖给别人,却没想到被一个人救下。
那个人就是她的师父,断水山庄的庄主谢无衣,人称“天下第一刀”。
谢无衣给她起名字,给她吃饱穿暖,还教她诗书武艺,让个本该被世道磋磨死的女孩安然长大,薛蝉衣不止一次对天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还恩,哪怕粉身碎骨也不怕。
她知道自己天资不好,于是比常人更努力百倍,从十一岁起就离开师父独闯江湖,受过很多苦,吃过很多亏,也逐渐长成自己希望的样子。
然而三年前,她听说有西域刀客在凌云峰挑战师父,最终师父伤重而归,于是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隔着门守了三天三夜,可始终看不到师父。
大夫来来往往,她看得心里越来越怕,直到鬼医也来了,她一边求神拜佛一边忐忑地等,终于等到那扇门重新打开。
明明是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可就是转头看她的那一眼,就让她原本的欢欣雀跃瞬间冷凝。
那不是她的师父,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师父不会有这样冰冷无情的眼神。
可是连老庄主在内的所有人,都说那是谢无衣。
她不敢提出异议,不敢哭闹,只能和众人一起笑。
等到那个取代师父的谢无衣在收拾庄内的异己,连容夫人和老庄主都不能抗衡,她越来越怕,就借故离开山庄,然后又悄悄回来盗走庄主玉佩,漫无目的地去找师父。
天下之大,要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她最终想起了师父的名字,想起了那首《秦风?无衣》。
别无他法之下,薛蝉衣去了边塞,她用光为数不多的盘缠,混在难民里进了边城,悄悄打听驻军,终于在屯所看到了士卒打扮的师父。
他们都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但都在第一眼认出了彼此。
那一刻她喜极而泣,抱着师父嚎啕大哭,就像迷途的雏鸟终于归巢。
可是师父却让她回去,说,从此之后,他就是谢无衣,你要听他的话。
一念生即一念死,大喜大悲,莫过于此。
“他拗不过我,把真相告知,又把身上的银钱都给了我,赶我回来,我无法可想,又气不过,就把玉佩留给他,说一定会等他回断水山庄,然后就回来了。”薛蝉衣扯了扯嘴角,“师父不在,我就要替他看好断水山庄,看好阿离。”
“你倒是个好徒弟,会装、会忍,还不变心。”谢无衣负手而立,“此番我让你去苍雪谷找鬼医,你应该是知道了‘易筋换血’之法能让我痊愈,也知道若用这个办法,除非要谢离去死,所以你才会在这个时候冒险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进入山庄。”
这三年来谢无衣深居简出,但是薛蝉衣很清楚他依然对断水山庄有着绝对的掌控力,一声令下莫不敢从,就算是她也不能在他真要害谢离的前提下护住那个孩子。
她信不过这个居心叵测的谢无衣,也信不过势单力薄的自己,因此在意外发现叶浮生武功高强之后,她把这个人引入山庄,不是真为了让他保护谢离,而是要他吸引谢无衣的注意,从而给自己留下转圜余地。
谢无衣道:“聪明之举,也是冒险之举。”
薛蝉衣额头上冷汗淋漓,她下意识地握紧袖中匕首。
“你敢再动一下,我就让你少条胳膊。”谢无衣嗤笑,“我要是真想开罪,你以为自己现在还能站着说话吗?”
“蝉衣谢过庄主。”
“年纪不大,心眼儿不小,但我见识过的人可比你遇到的都多。自从玉佩失窃,我就开始怀疑你,三年来不动你,不过是因为你对我构不成威胁,而谢离身边也只有你一个真心人,虽说蠢了点,倒还没有愚不可及。”谢无衣抬手抛给她一个纸团,“今日说开,此事便作罢,接下来你照着上面的去做。”
薛蝉衣展开纸条一看,身躯一震,手都开始发抖。
“你”
“怎么?”
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她转而说道:“既然来了,不去见见老庄主吗?”
“不过是相看两厌,有什么可见的?”谢无衣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扉,摇摇头,转身离开。
在他即将跨出大门的时候,薛蝉衣问道:“我师父还好吗?”
谢无衣的鞋底在门槛上卡了卡,片刻后回道:“他死了,不是我杀的,信不信由你。”


第16章 掀涛
三日后,风和日丽。
自入秋以来,难得见到这样好的天气,日光温暖,照得叶浮生索性闭了眼,翘起二郎腿坐在栏杆上,嬉笑着用满嘴胡说八道荼毒对身边的谢离。
“可惜了,似这般朗朗乾坤仍不能还山河清明,可见人本身就是最能藏污纳垢的所在。”
谢离没理他,一手不安地摩挲着练武用的木刀,一手紧紧攥住胸前衣襟,抠出了一块方形轮廓。
他早就知道今天会有一场关乎断水山庄存亡的斗武,因此昨晚辗转难眠,丑时刚过就爬起来去后院练刀,没想到却有人比他更早。
谢无衣拢着外袍站在院子里,正和叶浮生说着什么,看到他来了便不约而同地住了口,叶浮生当即打了个呵欠去厨房找食,谢无衣则冲谢离招了招手。
他当时莫名地心头一跳,忐忑不安地跑了过去,嘴里尚未蹦出半个字,身体就先动了,没来由地抱住谢无衣的腿蹭了蹭,像个怯生生的猫儿。
谢无衣从来对他要求严格,尤其是这三年来,几乎连笑容也没给过。当发现自己脑袋一热抱上去的刹那,谢离忍不住抖了抖,却没等来训斥,反而是一只微凉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谢无衣道:“再过七天就是你的十一岁生辰,那么这个就给你了。”
谢离抬起头,一块方形的羊脂玉佩就挂在了他颈上,他伸手摸了摸,有些欢喜:“爹,这是什么?”
谢无衣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算什么,你若不喜欢,丢弃也可。”
谢离张了张嘴,他从没见过有人能用这样珍重的态度说出如此随意的话来,偏偏干出这事的还是积威深重的父亲,遂唯唯诺诺地点了头,心里纠结如一团乱麻。
日头正烈,叶浮生眼下跟真瞎没了两样,闭着眼还能被刺得眼皮发疼,遂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黑布蒙在眼上,惹得周围的人频频注目,不知是谁问他:“这位兄台,你左右是个瞎子,何必要”
他没说完,叶浮生倒是会意——你既然看不见,干什么还要白占一个位置呢?
此次夺锋大会三局两胜,举办的地方还在断水山庄的潜龙榭,这个地方是断水山庄的北院,面向中庭,背临后山,占地虽广但也只能容下百十来人。
“我断水山庄又不是什么破烂腌臜地儿,哪容一些阿猫阿狗随意进门!”
谢大庄主这一句不分敌我的嘲讽发出,来观战的黑白两道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般面色难看,最终大部分人都留在了庄外长街,隔着一堵墙窥探其中,只有少部分进入山庄,其中过半竟还是葬魂宫的人。
潜龙榭是聚水环庭之地,偌大庭院只有四周是悬水长廊可供人站坐,其余都被挖空汇水,建成一个大池塘,眼下时节已过,水面上已无残花,只有零星几朵半枯的荷叶苟延残喘,中间立着数根高低不一的梅花桩。
四面长廊眼下站得泾渭分明,西、南两边是以厉锋、步雪遥为首的葬魂宫一行,东面是白道所在,夹在二者之间的就是看起来最为势单力孤的断水山庄众人了。
盛会难得,就连在小院里沉寂三年的谢重山也被带了出来,他被伺候着打扮一新,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然而声带早被哑药毁了,眼下又被点了穴,只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除了身形消瘦,恍惚看上去竟还有几分当年的影子。
“几年不见,谢老庄主似乎憔悴了许多。”说话者是一个名叫“陆鸣渊”的年轻人,长相斯文清秀,一身书生打扮,手里还握着柄白纸扇,怎么看都是个很好欺负的读书人。
然而这个读书人,却站在东边长廊的第一位,其他白道众人有年长者、声名远扬者,却无一人斥其逾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