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起折扇,拱手施礼:“晚生自幼便从家师处听闻断水山庄盛名,今日得见两位庄主风采,更觉旧岁有失。”
这种跟打翻醋坛子般让人牙酸的说话方式,叶浮生只一听就知道他是出自“三昧书院”。
三昧书院,昔时南儒阮清行所创的书院,迄今六十有一年矣。门下弟子虽然大多无师徒之名,却有师生之实,文武双修,德才兼备,不少人科举登榜、入朝为官,更有甚者著书立说泽被寒门学子,在庙堂江湖都举足轻重。
想来,这位颇具酸儒气的陆书生,应该是这一代三昧书院的杰出后继,说不定还会是下一任的院师。
因此哪怕再怎么不屑这个毛头小子,也不会有人敢忽视他背后的师门。
这可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叶浮生如是想道,顺手打算摸摸谢离的脑袋瓜,不料被薛蝉衣拍了个正着,低喝道:“不要闹,马上开始了。”
谢无衣最不耐烦花里胡哨的仪式,厉锋也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即使中间插了陆鸣渊这么个咬文嚼字的话唠,锣鼓红绸之类的玩意儿终究还是没摆上台面,只在潜龙榭门前摆了张香案,由谢无衣、厉锋、陆鸣渊三人各上一炷清香就算是开始。
按规矩,三局都由葬魂宫先出人请战,断水山庄再使人上去应战,以潜龙榭为武场,梅花桩为擂台,谁先掉入水中,谁就算输。
厉锋冷着一张棺材脸不说话,步雪遥手持一把红羽扇笑而不语,他们身后一名外族打扮的少女便越众而出,身形翩然如蝶,几番起落就到了水中央,光裸的右脚立在梅花桩上,足踝上的金铃叮当作响。
少女一扬手中蛇形剑,曼声道:“葬魂宫青龙殿右使曼珠,特来请战!”
薛蝉衣冷哼一声,脚步一错,闪身而出,轻飘飘落在她身前一丈处,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衣,唯独腰间红绡浓艳如血,这是她八年前自恩师处得到的“赤雪练”,里面掺有天蚕丝,水火不侵,凡兵难断,可惜薛蝉衣一直很舍不得用来打杀。
她伸手抽出赤雪练,眉目带杀:“断水山庄薛蝉衣,应战!”
话音未落,蛇形剑已扬手而出,此物蜿蜒如蛇,挥动之时更如毒蛇吐信,刺向薛蝉衣面门。薛蝉衣身躯一侧,让过这一剑的刹那迅速抬手,一掌与曼珠相接,两人皆向后飞身而退。
曼珠人在半空尚未站稳,赤雪练便抖擞而来,她无处着力,只能抬手生生挨了这一下,本就没有衣料遮挡的手臂顿时皮开肉绽。
薛大小姐从来都不是好脾气,拿起鞭子之后更是整个古阳城人人敬畏的夜叉。
内力灌注其中,赤雪练猎猎作响,霎时翻绞成一条麻花状的长鞭,她像是握住了一条赤色长蛇,抖手而出间仿佛要择人而噬。
曼珠反而笑了。
她手足上共挂有四串金铃,眼下被劲风一扫,四铃齐响合成一线,叶浮生一听这声音,眉头便皱了起来。
铃声入耳,便似毒虫在内翻搅不休,薛蝉衣耳中顿时刺痛起来,嗡鸣作响,眼前立刻一花,赤雪练为之失了准头。就在这片刻,曼珠以蛇形剑缠住赤雪练,整个人借薛蝉衣一拽之力欺身而近,一掌打在她胸膛上。
一口血哽在喉间,薛蝉衣忍痛回神,险些没能站住,她索性一撤手,赤雪练翻转而回,死死缠住了曼珠脖颈。
与此同时,薛蝉衣一脚踢中她膝盖,趁她下盘不稳刹那飞身而起,内力灌于双手,紧握赤雪练将曼珠带上半空,绞杀力道顿时如毒龙扼颈,大力收勒,立刻发出了气管不堪重负的声音。
曼珠被她勒得喘不上气,一张俏脸憋得通红,然而她依然在笑,手脚奋力一震,四铃再响!
谢无衣指尖一动,就拈了一颗花生。
谢离傻愣愣地问:“怎么了?”
叶浮生笑了笑,侧过去耳语:“你薛姐姐这一场怕是要输了。”
他看不见,听得却分明。
这少女的武功比薛蝉衣弱了一线,但善使旁门左道捕捉战机,这能够影响人神志的魔音四铃在她身上便是如虎添翼,再加上薛蝉衣今日不知为何心绪不宁,看似占得先机,实则失之急进,此战必败无疑。
铃响刹那,薛蝉衣果然动作一顿,瞬息之间,曼珠双手反扣她臂膀,身体陡然翻转,双脚夹住她腰肢,腰腿发力,竟将她整个人甩了下来,生生压向水面!
一转眼,薛蝉衣已落入水中,然而曼珠屈指抓住蛇形剑,就要朝她天灵一剑刺下!
“叮——”
叶浮生听声辩位,手里那颗花生不偏不倚击在剑上,剑身一颤偏离方向,险险擦着薛蝉衣耳边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口。
同时,谢无衣一掌挥出,将那少女同样打落水中,寒声道:“此战是我徒技不如人,然而胜负已分,赶尽杀绝未免太过了吧。”
薛蝉衣这才回神,她手握赤雪练,瞪着曼珠的眼睛几乎要红得滴血,然而少女从水中一跃而起,也不顾湿淋淋的身体几近暴露,温顺地一行礼:“是小女子不知轻重,望庄主见谅。”
首战失利,白道一方脸色都不好看,谢重山更是面色铁青,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步雪遥轻轻一笑,将羽扇丢给曼珠,广袖飞袂,踏水而来,足尖轻轻一点荷叶,便落在曼珠之前站立的梅花桩上。
“适才承让一局,想必各位都未曾尽兴吧”步雪遥掩口轻笑,笑靥如花,“我那厉郎矜持得紧,便由奴家步雪遥抛砖引玉,不知断水山庄哪位英雄有意与奴家共舞一曲呢?”
他男生女相,一言一行皆扭捏更甚风尘妓子,自出面便被白道不齿,只当是魔门妖人身边的娈宠,不值一提。
直到这句话一出,众人这才变了脸。
“遥知不是雪,步生红尘劫。”这说的是葬魂宫四大殿主之一的朱雀殿主,人称“飞罗刹”的步雪遥。
步雪遥不仅轻功卓绝,其“望尘”步法让人叹之莫及,更何况此人幼时出自歌舞坊,身躯柔韧似飞天舞女,修习“阴阳罗刹手”能在刹那间分筋错骨,切入血肉。
最可怕的是,他擅使毒,尤其喜欢那种能让人受尽折磨之后才痛苦而死的毒。
步雪遥不是好对付的人,薛蝉衣年纪太轻,谢离更是个孩子,谢重山双腿已残,那么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谢无衣若是应了这一战,他必能杀之,但绝赢不了下一场的厉锋。
谢无衣冷冷一笑,伸手搭上断水刀就要起身,一个人却比他更快。
叶浮生拿着谢离那把木刀,凭着刚刚从薛蝉衣那里问到的梅花桩分布位置,从栏杆上一跃而出。
天气正暖,他的腿脚轻快许多,脚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只荡起一圈不到的涟漪,便似白鹭点水翩然而去,准确落在了一根梅花桩上。
“断水山庄叶浮生,特来应战这位听声音就知道长得好看的美人。”
他笑嘻嘻地一拱手,蒙眼的黑布在脑后打了结,长出的一截随风轻飘,撩拨得众人立刻哗然。
这竟是个瞎子!
“哎呀,奴家最喜欢嘴甜的俏郎君,奈何你是个瞎子,看不到奴家的美貌,怪可怜的。”步雪遥一怔,随即轻笑,“看在这个份儿上,奴家一定下手轻些。”
叶浮生诚恳道:“多谢美人。”
步雪遥笑得花枝乱颤,笑声间,身如柳絮随风飘起,一手已搭上叶浮生咽喉!


第17章 旧怨
步雪遥这一手不可谓不快,在场群雄自问望尘莫及。
那细白的手指就要触碰到叶浮生的脖子,就在这一刻,含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美人,当心啊!”
步雪遥脸色一变,手中抓了个空——那竟是个残影!
叶浮生人已闪到他背后,抬腿照着后心就是一下,步雪遥本来失了准头就要因惯性前倾,若是被这一脚踹实了,恐怕就得滚到池塘里。
娇声一笑,步雪遥上身一折,手臂变爪为掌在梅花桩上一撑,右腿顺势向后一踢,两人的腿狠狠撞在一起,又在同时借力一震,抽身而退。
步雪遥单足立在梅花桩上,叶浮生的双脚却稳稳落在一张仰天荷叶上。
从出手到站定已过了三个回合,廊上群雄却只来得及眨了下眼睛。
“好快!”陆鸣渊合上白纸扇,眼里满是惊叹,“步雪遥的‘望尘步’已有七年未逢敌手,没想到这位侠士竟能比他更快上一分!”
谢无衣按在刀柄上的手松了松,目光微温,心里却叹了口气。
假如此人眼不瞎腿无疾,刚刚那一脚绝不会让步雪遥轻易躲过去,奈何天妒英才,总要做些添瑕之事。
薛蝉衣瞪大了一双美目,谢离适才被叶浮生硬塞的一把花生已经撒了地。
“俏郎君,好身手啊。”步雪遥轻点朱唇,媚态天成,换了个男人恐怕早已呼吸急促,可惜眼下却是作态给瞎子看,跟对牛弹琴一个下场了。
叶浮生左手中的木刀横于胸前,侧头向他的方向微笑道:“得美人称赞,不胜欢喜。”
话音未落,叶浮生已腾空跃起,那张荷叶只轻轻颤了颤,而他整个人却像一支箭矢离弦而出,木刀割裂空气,竟然发出金戈铿锵般的锐响,只一瞬,就从步雪遥的颈边擦过,割断一缕青丝,留下一道浅红伤口。
“嘴越甜的男人,心果然就越狠啊”步雪遥反手一掌拍开木刀,左腿倏然抬起,蛇一般勾住叶浮生的腰,轻轻磨蹭的刹那陡然发力,将他整个人甩了出去。
叶浮生人在半空无处着力,手中木刀随着风力划了半圈,恰好避开步雪遥趁势一掌,随即翻身下落,刀尖插入水面刚到三寸便斜斜扫出,一泓池水呈弧形飞溅出去,劈头盖脸砸向步雪遥面门。
步雪遥广袖如云,双手轮转,以袍袖将水珠悉数卷下,就在水幕消失刹那,裂帛声响,木刀从他袖中刺入,直逼步雪遥咽喉!
刀尖近在咫尺,步雪遥的眼睛却含着笑,俏皮地眨了眨。
叶浮生左脚尖在右脚背上一踏,木刀陡然改向下一挥,同时抽身飞退,起落刹那碰到一片荷叶,顺手摘了。
只见步雪遥袖子破口处竟然钻出了一条筷子粗细的青碧小蛇,乍一看像只肥滚滚的大蚯蚓,它动作极快,迅速爬上了木刀,就要朝叶浮生的手咬去,被突然下落的刀锋一斩两段,上半截竟然还去势未绝,朝着叶浮生的面门扑了过去,快如雷霆闪电。
幸亏那一片荷叶后发先至。
叶浮生听声辨位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荷叶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蛇头前,手腕一转,宽大的荷叶将这半截蛇身包成了个球,没等它爬出来,就是并指凌空点在荷叶包上,蕴含的内力将其震得粉碎。
“咿呀呀,这条‘小翡翠’可是奴家的爱宠,俏郎君怎地下手这般无情?”
步雪遥抚心蹙眉,整个人凭风飘了两丈,转眼便和叶浮生近在咫尺,双手屈指成爪抓他肩膀,谁知叶浮生合掌插入他双手之间,一拍一扣,只听“咔嚓”一声,步雪遥的右手被他拧脱了臼。
霎时间,步雪遥额头见汗,反震的劲力让他上半身麻痹了片刻,然而他反而凑近了身子,鼻尖皱了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
眼中精光一闪,下一刻他折身而退,避开叶浮生踢出的一腿,落在梅花桩上轻轻笑了。
叶浮生的左手在发麻,他用最后的力气攥紧了拳头,将掌心那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捏得粉碎。
他看不见,只能向步雪遥的方向侧过头,两人都在这一刻嘴唇翕动,无声说出同样的两个字——
是你。
一个月前,惊寒关外,北蛮主将胡塔尔的大帐里,叶浮生身着蛮兵服饰潜入其中,正好撞见胡塔尔扯了一名男子在毛毯上翻滚,像是正要胡来一番。
他那一刀用了七成力道,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会被那看似羸弱的男子合掌接下。
那时来不及多想,只能以“白虹”变招顺势而下,切开男子胸腹表皮,迫使他抽身后退的刹那,转头一刀砍下胡塔尔的脑袋。
这样一来背后空门毕露,然而他没有选择。
片刻之间,胡塔尔人头落地,而一枚同样的细针刺入自己后背,然后就是和现在一样的全身发麻。若不是他奋力一刀砍中那人肩头,恐怕别说杀出重围,就连跑出大帐都难如登天。
只可惜那时候匆匆一瞥,男子又有红纱遮面,根本看不清面容。
眼下,倒是仇人相见了。
步雪遥挽起红袖,露出光裸的手臂来:“厉郎说得倒是对,如君这般的人物必定是不会睡死梦中,我那‘幽梦’竟然能被你压制至今,不过想来郎君你自那以后,应该就没有真正安寝过吧,可累么?”
幽梦,顾名思义就是能让人在中毒之后五感减弱渐次消失,头脑昏沉,不断回想过去所有大喜大悲的事情,渐渐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最终神志沉沦而死。
它不是步雪遥最厉害的毒药,却是最喜欢的。
剥皮拆骨挖心掏肺,世间酷刑不一而足,但是真正能让人死得不甘心的,却不过“牵肠挂肚”四个字。
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会有牵挂,而叶浮生的牵挂更是从来不曾放下。因此只要他一闭眼,脑子里就跟走马观花一样尽是昨日烟云,望之可叹,触之不及,好几次差点就真地睡死过去。
他自诩是个七尺男儿,不肯死得这么可悲可笑,更不想在黄泉路上还哭得涕泗横流,所以从那以后再也不曾安睡,只能浅眠休憩,强打精神,数日下来,脸上也就带着病痨鬼一样的疲色。
幽梦之毒已让他的眼睛和右腿出现问题,现在左手又被刺中,可真是再倒霉不过了。
“能压住此毒月余不入心肺,郎君果真好功夫,不过这样苟延残喘累也不累?何不放弃挣扎,让奴家送你去做个长睡不醒的好梦呢?”
步雪遥飞身而来,右手屈指抓住叶浮生肩头,两人身形翻转,竟是风驰电掣般撞在一根廊柱上,吓得站在旁边的人蹬蹬后腿。
叶浮生吃了眼睛亏,被步雪遥这一下撞得极狠,头上立刻流了血下来,而步雪遥则借着这一下把左手关节撞了回去,活动一下后就环过叶浮生脖颈,竟然是想生生扭断他颈骨!
来不及想太多,叶浮生并指点上他手腕,一股内力炸开,步雪遥脸色一变,霎时便觉得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手下便是一松。
挣开束缚,这两人踏着荷叶与梅花桩在池塘上兔起鹘落,你来我往拆了不知多少招,不知多少人看得眼花缭乱,谢离更是觉得眼珠子都要脱眶了,忍不住问薛蝉衣“他他会赢吗?”
薛蝉衣摇摇头:“难说。”
谢无衣却起身了,他的目光从战局上一扫而过,伸手拿过了薛蝉衣的赤雪练。
此时此刻,叶浮生内息翻滚,原本强自压下的幽梦之毒又被那一针引出来作祟,脑子里雪花般的细碎画面纷至沓来,恍神了片刻,步雪遥拼着被他一记手刀劈上肩膀,右手屈指就抓在叶浮生腹部,衣衫扯裂,竟然还撕下了一片血肉来。
伤口处鲜血淋漓,叶浮生却没被痛感刺激得清醒,大脑反而更加昏沉了。步雪遥见状心喜,一手就抓住了叶浮生咽喉,只要再用力一分,就是神仙难救。
这一刹那电光火石,谁都反应不过来。
步雪遥甚至已经笑出了声。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又是一指惊雷点在手上,他手臂一麻,叶浮生就从眼前消失,下一刻,他脚下的梅花桩倏然从中断裂!
叶浮生适才脱困,就俯身而下,几乎是贴着水面横掠而过,一手搓掌成刀劈在梅花桩上,碗口粗的木桩齐整而断,步雪遥只得咬牙退后,再寻着力点。
可惜他这一退,就被叶浮生逮了个正着。
他明明目不能视,却准确无误地算准了步雪遥抽身后退的方向,步雪遥这一下就撞在了他怀里,来不及转身,叶浮生的手就扣住了他咽喉。
他嘴唇翕动,距离如此之近,步雪遥依然只能听到他细碎的话语,像是做梦一样呢喃,听不真切。
下一刻,叶浮生猛地鹞子翻身,狠狠把步雪遥踹了下去!
他倒是有心再补一脚,可惜体内暗伤作祟,也紧跟着掉了下去,好在一道红绡席卷而来,紧紧缠住他的腰,瞬时拖回长廊,这才免了变落汤鸡的下场。
“咳咳咳多谢庄主。”
“明知身有痼疾,还要上去逞能,果真是嫌命长了。”谢无衣放开赤雪练,依然开口无好话。
叶浮生耸了耸肩,打算不跟他一般见识,没想到下一刻就被灌了一杯味道古怪的姜茶,咳得死去活来,肺管子都差点炸了。
“少碍事,坐下!”
薛蝉衣放下空掉的茶盏,眉目间满满都是嫌弃和不耐烦,倒是身后的谢离忍不住“噗”了一声。
这杯姜茶可是谢庄主今天一早就吩咐下来给叶浮生准备的,用了四块老姜才熬出这么小小一盏,谁喝都得呛。
以生姜欺负人者恒被生姜坑之,果然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步雪遥倒也爬上长廊,吐了一口血,这才觉得胸中淤塞稍减,他对着厉锋耳语几句,原本冷沉的眼顿时一亮,又很快隐没下去。
他招过一名下属吩咐几句,对方退下之后,厉锋才拿刀起身,运起轻功落在一根梅花桩上,道:“既然眼下胜负未分,那么就由厉某来请战这胜负一局,谢庄主,请吧!”


第18章 狂澜
一时间,整个潜龙榭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谢无衣一声冷笑,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纵身飞至梅花桩上,一手缓缓拔出断水刀,随着这一举动,仿佛风停云止,就连已经出现暮色的天空似乎都黯淡了一下。
感受到照在身上的日光已不复灼,叶浮生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勉强平复下胸中气血,伸手解开蒙眼黑带,立于廊下荫蔽处,勉强能看出池上两人的轮廓。
厉锋覆上腰间那把皮鞘长刀,将其缓缓拔出,刀身竟然是半透明的,仿佛一块澄澈的白琉璃,映着暮光水色,恍如秋水佳人眼波流转,浑然不似他这个人的阴沉冷厉,竟有种缱绻欲语的柔意。
“刀名‘雪晴’,请战断水!”
话音落,刀光起,那一道刀光就像美人舒展眉目时瞥来的一个眼神,轻巧婉转,眨眼间就落在你身上。
刀美,招快,人狠!
他上一刻还离谢无衣有三丈远,下一刻就到了眼前,刀锋只差分毫就要贴上谢无衣的颈,仿佛美人的唇就要轻轻吻来。
然而,终究差了分毫。
断水刀振袖而出,在间不容发之际以刁钻至极的角度挡在咽喉与雪晴刀之间,顺势一转,就削向厉锋持刀的手。
厉锋干脆利落地撒了手,断水刀顺着胳膊看向他脖颈,持刀的手却被厉锋握住,他空出来的左手接住雪晴刀,蓄力捅向谢无衣腰腹。
“哼!”
厉锋的刀不可谓不快,雪晴瞬息之间已刺破衣衫,刀尖切入皮肉,饮到了一点温热的血。
可他笑不出来。
右手被内力震开,断水刀去势不减,雪晴的刀尖才刚刚刺入半寸,断水就已经横在喉前。
他立刻抽刀而退,细密的血丝从一道微不可见的刀口里溢出,再进一些,就能割断气管。
紧接着,又是一声冷笑,刀锋切开空气的声音凌厉得让人耳朵发疼,断水雪晴在某一处猛然相撞,然后又交缠错开,谢无衣和厉锋都采取了毫无花巧的对拼,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的速度与力量,快如奔雷,重逾千钧,每一次落下就能将梅花桩踏得沉入几寸。
下一刻,双刀再度相撞,没有发出声响,池面却骤然炸起数道水柱,水花四溅,轰然作响!
叶浮生眯了眯眼,低声道:“难道是”
水雾弥漫,恍若漫天席雨映了夕阳暮色,璀璨得令人难以逼视,厉锋冲出水幕,谢无衣仍在其中。
凝目片刻,雪晴刀穿过无数水珠破空而出,厉锋整个人的精气心神都灌注在这一刀上,挟着凌厉无匹的气势排山倒海般压了过去,刀锋直取谢无衣胸膛!
这一刀太快,太强,太厉!
他自信没有人能躲过。
观战者中已有人不忍再看断水庄主被一刀穿心的下场。
刀风劈开水幕,谢无衣的手动了动。
断水刀以极快的速度在谢无衣身前画了个圆,劲气带动了他身周水幕,汇聚成一道轮转的水流,随着断水刀锋所向,锁向如同惊雷奔至的雪晴刀。
那是美人最柔情蜜意的纤纤素手!
那是江河最缠绵悱恻的涓涓水流!
那也是避无可避的生死相争!
双刀交错的刹那,所有人都失了声,陆鸣渊手中折扇落了地,步雪遥脸色煞白,叶浮生长长叹了口气。
交错之后,就是擦肩而过。
厉锋脸上还有笑意残留,他自己的手持着雪晴刀,如愿刺入了谢无衣胸膛。
可是他的人,已经与谢无衣擦肩而过。
他站在谢无衣身后,那只手却紧握雪晴刀从正面刺入。
发生了什么?
雪晴刀刺入了谢无衣胸膛,再近一分就伤及心脉,他膝盖一软就要倒下来,最终还是站稳了,伸手点穴止血,然后转身缓缓拔出了那把刀,连同上面那只断手一起扔到步雪遥面前。
那只手砸在步雪遥身前三步位置,五指还微微抽搐了一下,谢无衣这一刀太快,快到任何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这一刻,厉锋才感觉到那种撕心裂肺之痛。
一阵剧痛席卷了他的意识,厉锋的身体晃了晃,鲜血流了半身,洒在池水中时氤氲开一片淡红。
他脸色惨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沧澜?”
谢无衣一笑,抹掉唇边的血,手腕一翻,断水在握。
这一刻,他似乎年轻了十三岁,回到当年在西域纵横的时候,恩怨情仇皆付于刀下,快意潇洒,不被世情所累。
山川未有清浊定,吾独一刀破分明。
“这条手,是教你们一个乖。”谢无衣扬起下巴,露出经久不见的不可一世,“再嚣张的走狗,也别在人面前张牙舞爪,毕竟不是每个人打狗都会给主人面子。”
葬魂宫众人脸色齐齐一变,白道那边却几乎要欢呼起来。
“挽狂澜”叶浮生脑子里的浑噩被这一刀尽数挥了出去,他看着谢无衣的背影,依稀间看到了一把锋芒毕露的刀。
天下第一刀,他当之无愧。
步雪遥的脸色很难看,嘴唇却勾了勾,悄然挪了几步。
陆鸣渊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天色,道:“既然如此,那么今天这一场夺锋会,是断水山庄胜”
他话音未落,一直安坐在轮椅上的谢重山突然动了,他双腿已废,只有上半身还能动作,便忽地扑向了步雪遥,险些两人一起滚下栏杆。
几乎与此同时,叶浮生听声辨位,手中把玩的黑带灌注内力飞射出去,恰好横在谢无衣面前,挡下两枚银针。
这番变故突如其来,除了一直注视着谢无衣的谢重山,以及耳聪过人的叶浮生,没有人注意到步雪遥的动作。
见暗算败露,步雪遥倒是不恼,他反手扣住谢重山咽喉,一脚踢起雪晴刀,飞身落在了厉锋身边。
刹那间,墙外长街突然传来兵戈碰撞和厮杀叫骂的声音,一场惊变就发生在瞬息之间!
步雪遥曼声娇笑,兴奋让他拿着雪晴刀的手有些发颤,却依然很稳。
“谢庄主好刀法,好武功”厉锋缓缓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得像鬼,双眼亮得像坟头磷火。
断臂之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可他竟然还能笑,笑得快意张狂。
他和步雪遥都在兴奋。
兴奋什么呢?
案几上的三炷香早已燃尽,却仍有一股淡淡的余味萦绕不散。
叶浮生、谢无衣、陆鸣渊三人的脸色齐齐一变!
铿锵数声,廊上众人拔刀相向,然而白道这边刚一提起内劲,下一刻就头昏脚软,颓然瘫在地上,像扶不起来的烂泥!
陆鸣渊脸上血色褪尽,他扶着柱子站定,看到对面葬魂宫里走出几个熟悉的面孔,那是这几日来所居客栈里的“店家伙计”。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各位这些时日里用的茶饭都是我葬魂宫精心安排,可曾顺意?”步雪遥笑道,“让堂堂‘天蛛’端茶送水,尔等又不给报酬,我们就只好自己讨些利息了茶饭里有无色无味的‘相思泪’,香里掺了‘伤神散’,两者本无毒,合在一起却是最上等的麻药,武功越高,用力越大,就倒得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