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红颜终有一老,英雄总归末路。
叶浮生这么回答,便是承认了自己乃这一代的惊鸿刀主。
谢无衣道:“你这一式‘拈花’用得很好,适才若有惊鸿刀在手,辅以‘白虹’斩我左臂,我必不能收得这样容易。”
叶浮生找了块干布擦拭手上的血,苦笑道:“在下是来解惑,不是来结仇。”
谢无衣脸上的冷意稍稍退去,叶浮生抬手拭去额角冷汗,道:“故事分为两种,一种是旁人胡编乱造的消遣闲谈,一种是过去曾发生的事情,依庄主之见,容夫人所说的这个‘故事’该是哪一种呢?”
谢无衣反问他:“这便是你要解的惑?”
叶浮生摸摸鼻子,却听见谢无衣笑了一声,这笑声里不带他惯有的冷意,只有浓浓的嘲讽:“我看,你最想知道的应该是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谢无衣?你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断水庄主?交托你玉佩的那个人,又到底是谁?”
叶浮生缓缓呼出一口气,抱拳行礼,歉然道:“的确如此,是在下肆意妄为冒犯庄主,倘若此事关系重大,庄主不必为难,在下此生定不再相扰。”
谢无衣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为了不相关的事情冒着得罪断水山庄的风险?”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叶浮生放下手,苦笑,“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他救了你?”
“若非如此,他本可不必死。”
烛火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谢无衣沉默了很久,忽然挥袖,将被夜风吹开的半扇窗户关上。
“容翠说的,的确是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我是谢珉,而他也是。”谢无衣提起茶壶,因为服药缘故,里面没有好茶,只有温热的清水。
一注温水流了半盏,叶浮生接过来没滋没味地喝了,屏息凝神听他说话。
“我自幼离家,和娘亲在西域颠沛多年,哪怕后来有了容翠相伴,对于‘父亲’这个人,我却依然是懵懂的,既怨他十四年来不曾照管,又忍不住想起幼时记忆里他对我和母亲的体贴,因此十三年前,在我为娘报仇之后,他终于派人寄来了一封信,要我带着娘的骨灰回家,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从西域到中原,路上曾遇到过几个与他有旧的江湖人,都说断水庄主谢重山后继有人,我听得高兴,却又不敢掀开罩衣面具,生怕他们知道断水山庄的少庄主原来是个遍体毒疮的怪物,以至于在山庄下看到他,我是既陌生,又难得害怕。”
所谓近乡情怯,大抵除了一别经年,更怕物是人非吧。
“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他也是如此,所以我让容翠去客房休息,自己跟他喝了半宿的酒,他对着我娘的骨灰怆然泪下,又对我温声关怀,让我心中积年的怨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我本以为,人总是会变的,他该是为当年的无情后悔,而我也该学着从过去走出来,因此我应他的要求摘下面具罩衣,露出了那些让我自己看了都恶心得疮伤”
“那时候他眼里闪过了一道光,我以为是泪,后来才知道那是决绝。”
言至于此,谢无衣慢慢喝下一口清水,才稍稍温和下来的脸色又冷凝起来。
他盯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仿佛透过水面浮光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然后嘲讽地笑了笑。
“他带我进了望海潮下的禁地,说是要告诉我一件关乎山庄存亡的隐秘大事。我跟着去了,却在那里看到一个人,长得和我有点像,但更像他年轻的时候。于是,我立刻猜到了那人是谁——娘亲在世时不止一次提过,若非有我出生,爹定会因为一个不知廉耻、暗结珠胎的妓子与她反目。”谢无衣哼了一声,“那个人,就是我爹和妓子私生的孽种!我娘在时毁了那贱人的容,我爹也答应永不再见,可没想到在娘带着我去了西域的第二年,他就把这个孽种给接了回来。”
眼见妻子剩下的孩儿身带毒疴,纵然前往西域求药,可谁能知道是否药石无灵?
于是谢重山想起了那个被毁容的妓子,想起了那个应该已有八岁的孩子。
因为毒魁脾气暴烈,她离开断水山庄时将此事闹得颇大,江湖好友都知道他谢重山的妻儿去了西域,因此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找一个私生子,只得遣心腹暗访,终于得到消息——那被毁容的妓子在生孩子的时候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在古阳城里做乞儿,没有名姓,被其他的乞丐称作“狗儿”。
他找回了那个孩子,发现狗儿的根骨不逊于谢珉,大喜之下将其带回断水山庄,又为了掩人耳目,让这孩子常年居于望海潮禁地中,每夜亲自前往教导,读书习武,皆是悟性非凡。
“狗儿”这样的贱名早被丢弃,可谢重山却没给他个正经名字,唯恐出了半点差错,让私生子辱了自己的名头。于是,那孩子就这样没名没姓地被他偷偷养大,直到谢珉从西域归来。
西域八十二战惊艳江湖,沧澜十三刀别具奇处,这样的儿子才是谢重山心目中的继承人,才是断水山庄的下一任庄主。
他欣喜若狂,却很快被兜头泼了冷水。
谢珉武功有成、名震江湖,偏偏遍体鳞伤、毒根未净,不仅难以见人,甚至不能承担繁衍子嗣的重任,否则就算与女子结合,也只会生下和他一样的怪胎。
然而江湖上早已传开断水山庄少庄主谢珉归家之事,武林刀剑会也发来请帖,众目睽睽。
谢重山只能忍痛做下选择——他打昏了谢珉,将其囚禁在望海潮下,让被自己悉心教导十四年的私生子重见天日。
纵然他不会沧澜十三刀,可是被谢重山精心教导了十四年,深得断水刀法精髓,却也不逊色了。
谢重山说:“从今以后,你就是谢珉。”
因为除了他和容翠之外,没有人见过谢珉的真容,无名无姓的私生子就从此成了名正言顺的少庄主,尤其是在武林刀剑会败尽群英之后,谁也不能再改变这件事。
“当初我和容翠形影不离,江湖上不少人都知道她的存在,所以谢重山没有杀她灭口,而是以我的性命要挟她留在身边做幌子,并且负责给我送日常补给。她长得漂亮,性情又爽利,渐渐得了另一个谢珉的喜欢,于是她说要我耐心等待,一定会找到时机救我。”谢无衣嘲讽地一笑,“谢重山好歹顾念了点父子亲情,没有废我武功,只是设下重重机关让我难以逃脱,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从那晚之后再没来看我一眼。我心里含恨,在那方寸之地日夜苦修,只盼着有一日逃出生天,定要让他和那个取代我的替身后悔!”
叶浮生皱了皱眉,就听谢无衣继续道:“在我被关起来的第八年,容翠也渐渐不来了,送饭的人变成了聋哑仆人,我生怕她是被猜忌为难,日夜不得安,就在禁地里四处乱转。那出口被谢重山委以心腹看守,我不敢惊动他们,只好另寻出路,最后在禁地最里面发现了一条被断龙石堵塞的路,于是以刀剑掘之,日复一日,两年后才掘出一条路来。”
那禁地里的残痕,原来如此。
叶浮生在心里把纷乱的时间与事件串连了一下,此人今年三十有四,在二十一岁那年被关入望海潮,十年后才脱身,正好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有西域刀客于凌云峰挑战断水庄主,最后共坠高崖,一伤一失踪。
他脑子里炸开一片惊雷,嗡嗡作响。
谢无衣的神色有些恍惚:“我从禁地脱身出来的时候正是夜晚,仗着武功潜入山庄去找容翠,她正在院子里练鞭法,周围没有外人。看到我,她惊讶万分,眼神却复杂难言,我那时读不懂她眼中的情绪,只问她好不好,让她赶快跟我离开,结果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重山和那个人就来了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容翠挣开了我的手。”
叶浮生心头“咯噔”了一下。
谢无衣自嘲道:“原来她不是被猜忌为难,只是不想也不敢来见我了她嫁给了那个替代我的人,为他生了一个叫‘阿离’的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怎么会希望我出来搅局?”
十年之间能让生死两茫茫,也能让人心变却。
他遍体毒疮、身有沉疴,根本难以见人,容翠照顾他这么多年是情分,舍弃他是本分。
更何况那个与他同名同姓、占他身份的男子,温润如玉、文武双全,世间哪会有女子不喜欢?
他终于失去了一切,包括名姓与最后的亲人。
叶浮生为他添了一盏水,缓缓道:“所以,你提出了凌云峰决斗。”
谢无衣反问:“夺回我本应有的一切,难道不该?”
叶浮生摇摇头:“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不过,我听闻凌云峰之战出了意外,江湖上传言是你用毒计暗害了他。”
“我还没下作到那个地步,他也没有。”谢无衣抿了口清水,“我有沧澜十三刀傍身,又在望海潮下苦练十年,本以为十拿九稳,但没想到他也不是个废物。”
叶浮生:“断水刀法博大精深,他从小就得良师教导,又天资过人、勤学苦练,加上十年前在刀剑大会一举夺魁,这些年来面对的挑战不断,自然也不逊于你。”
“没错,那本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谁死谁活,恐怕只有老天知道。”谢无衣放下茶盏,“因此,有人急了。”
一个不愿意失去最完美的继承人从而动摇断水基业,一个则是不愿意失去最爱的男人、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失了父亲。
“我和他斗了个两败俱伤,本来谁也奈何不了谁,然而容翠事先偷偷在断水刀上抹了毒,那毒药无色无味,却能与‘百日罂’相克,诱发我体内的积毒。因此,在一百多个回合之后,我体内毒疴发作,落了败相。”
叶浮生叹道:“女人的心,果然是偏的。”
“知道我弱点的人只有容翠,因此发现她如此绝情之后,我惊怒交加,转身一刀砍向战圈外的容翠。”谢无衣目光幽深,“他倒是个好丈夫,竟然不趁机杀我,而是去救容翠性命,因此我干脆中途换招,一刀挑断了他右手筋脉。”
叶浮生“啊”了一声,谢无衣道:“那一刻,容翠和谢重山都惊呆了,我一边咳血一边笑,问谢重山‘现在他的手废了,你还会继续支持他吗?’谢重山的脸色很难看,我又问‘毒疴或许有救,手筋却被我一刀挑断,纵然鬼医亲至也不能再续,你可要想好了’。”
叶浮生道:“风水轮流转,一报还一报。”
“是啊,谢重山那样的人,从来不看重感情,只在乎自己和断水山庄的利益。”谢无衣讽刺地弯起嘴角,“世上只能有一个谢珉,所以听完我这两句话,谢重山就干脆利落地拔了刀,要把这个昔日的完美继承人亲手斩草除根,我那时候特别痛快,奈何乐极生悲,竟然被那家伙一手扯住,转头坠下凌云峰。”
“凌云峰山势崎岖,下有深谷,我们两个人一同坠了下去,若非有草木阻挡,恐怕死无葬身之地。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山洞里,他就坐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 说到这里,谢无衣忽然笑了笑,“说起来,我和他做了彼此十年的哽喉鱼刺,真正算起来却还只是第三次见面。我下意识地去摸刀,可惜早就不知道掉到那里,反而是他杵着断水刀一瘸一拐地挪过来,递给我两个野果子,说‘先凑活着吃点,饿死在这里可不划算’。”


第13章 无衣
叶浮生有点想笑,笑到一半又眼眶发涩。
“我把那两个果子拍落在地,他倒不生气,只问我是不是恨他们。”谢无衣道,“我自然说是,没想到他反而笑了,说我明白恨的是他们就好,这样不会迁怒无辜的人。”
所谓的无辜,想来指的便是当时只有七岁的谢离和他尚在外游历的弟子薛蝉衣了。
那应该是他一生最平和的日子,与夺走自己一切的仇人在这囹圄之地同甘共苦,不仅相安无事,竟然还颇为和睦。
也许这世上最能使恩仇两忘的,除了胸襟宽广,还有同为天涯沦落人吧。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那个男人的确比他更适合“谢珉”这个名字,人如其名,君子如玉。
可他不能甘心。
那一晚下了暴雨,山洞内湿冷得让人瑟瑟发抖,男人把自己的外袍脱给了他,自己挪到洞口准备用身体挡风。
他问道:“我废了你的手筋,你难道不恨我吗?”
男人笑了笑,说如果自己不恨他,怎么会在跳崖的时候拉他下来垫背,只不过在生死关头走一遭,将心比心,突然觉得自己的恨比不上他的不甘。
“我八岁起被带回断水山庄,过了十四年暗无天日的生活,甚至连身份名姓都没拥有,更不谈自由,种种冷遇只因为爹还对流落西域的你存在一丝念想,又不怨落人口实,所以我对此不是没有怨愤的。”男人搓了搓手掌,“你回来的前两天,我其实有些害怕,因为我不知道当断水山庄真正的少主人回来之后,我到底会是什么下场,可没想到的是”
“看到我那般情况,你很高兴吧。”
“当然高兴,因为我终于能够取代你,去拥有向往已久的身份地位,能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上,但是难免心生寒意,毕竟他当日能因为断水山庄舍了你,他日也可能会舍了我。”
他冷笑:“你倒是聪明。也对,假如是个蠢货,容翠也不会偏心于你,她和我十多年的感情,终究抵不过一场假戏真做的夫妻。”
“她是个好女人,相夫教子,温柔娴淑,我是真心实意想跟她过一辈子。”男人叹了口气,“因此,虽然这一次她在刀上下毒的确有失道义,但我不得不感怀于这份情。”
“那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我一旦回去,就定会跟她讨回代价。”
“你不会。”
“你哪只眼睛觉得我是个以德报怨的烂好人?”
“你不会以德报怨,但也不会以怨报德。”男人向他弯了弯嘴角,“可知苍雪谷孙悯风先生?”
“号称‘阎王敌’的鬼医?”他之前还拿这人的名号来讥讽过谢重山,但对于鬼医的本事只是听了江湖传言,并不了解。
“嗯。一年前我带着蝉衣在外历练,巧遇他碰上些麻烦被人暗算,于是出手救了他一回,让他欠下我一个人情。在这次赴战前,我就秘密给他传了一封书信,请他速速来古阳城一趟。”男人笑道,“你体内的毒现在只是被内力压制,但是鬼医一定有办法救你。”
他道:“既然鬼医有如此本事,你为何不让他试试恢复你的右手?”
“这就是我给你的人情了。”男人看着自己右手腕上的伤口,“江湖上只能有一个谢珉,而我把你该拥有的一切还给你。”
他忍不住坐直了些,嘶声道:“你以为我会感激这样的施舍?”
“我说了,是还给你。”男人回身按住他的肩膀,“我把你的身份、荣誉、责任都还给你,这不就是你想夺回的东西吗?”
“可笑,我变回了谢珉,那么容翠母子还有你的徒弟又将置于何地?”
“你说过,知道自己恨的人到底是谁。”
胸中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他急促地喘了好几下,这才啐了一口:“你是个懦夫。”
这个男人不畏惧报复,却不敢接受面目全非的人生,宁愿放弃一切,做回一无所有的自己,也不敢承担过去。
他嘲讽地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不起你。”
“我也觉得自己是懦夫。”男人苦笑了一下,“所以,我们做个约定吧。”
“什么?”
“三年,我们三年之后再见。在这三年里,你拿回自己的一切,了结前尘,而我重新开始,活出真正的自己来。”男人道,“我从未觉得自己逊色于你,相比你亦然。这一次胜负未分,三年之后再分高下,那时候生死输赢皆由我们做主,究竟谁是谁非也终有定论,你看如何?”
他一怔,随后嗤笑:“说到底,还是我吃亏,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却还要帮你解决麻烦。”
“那就多谢你吃下这个亏了,三年后再会,我定请你好好喝一顿酒嗯?天要亮了。”
男人扶着山壁站起来,透过雨幕看着远方天空,忽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自取‘无衣’为字吗?”
他摇了摇头,就听男人道:“当初我踩着你打下的名气和断水山庄的声望入了江湖,接下你昔日结的恩怨,又承担断水山庄的责任,活得越来越累,那种欣喜也渐渐淡了,一时间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楚,觉得四海之内竟无一处真正可以依凭,本欲取‘无依’自嘲,却不想遇到了一位伤残退伍的老兵”
老兵年近花甲,缺了一条胳膊,眼睛也瞎了一只,却还要向边关艰难赶去。他看得不忍,不禁出言劝阻,想替老兵准备盘缠送其回乡,却遭到拒绝。
——男人这辈子要承担很多东西,恩情道义,家国妻儿。我一个老汉,在疆场上厮杀了大半辈子,没有家人牵绊,又做不了耕织渔樵,与其混吃等死,还不如回到自己守护几十年的疆域去,也算有始有终了。公子是个好心人,既然如此,不如给我一把好刀一壶烈酒,毕竟那苦寒之地,没有这两件东西不好熬。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除了江湖恩怨,世上还有更多可以去付出和获得的东西。”男人徐徐舒出一口气,念道,“我以‘无衣’为字,也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如此慷慨笑傲一回。现在,是时候了。”
眉头一跳,他问:“你要去边关?”
“我想去看一看,沙场的铁血封疆”男人低下头,和他四目相对,微微一笑,“昔年种种,现在都还给你了,另把‘无衣’一字也赠与你,从今以后,你是谢珉,也是谢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屋里的油灯越来越微弱,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说到这里,叶浮生方觉背后湿冷,汗透衣衫。
原来世间的恩怨情仇,真是五味陈杂的。
谢无衣道:“那晚之后,他就拄着一根树杖悄然离开,我也被谢重山他们找到,瞒过外人带回断水山庄。那五天里为了怕被人窥探这桩移花接木的事,请来的医师一律被谢重山在事后封口,直到鬼医亲至他得了那人的嘱咐,遂同意了谢重山的要求,以换皮易容之术把我身上的疮伤全部遮掩,使容貌也变得和那人一模一样,只不过我体内毒疴深种,纵然是他也深感棘手,只能为我处理了外伤并暂时压制了复发毒性,然后提出金针封穴的办法。”谢无衣喝了一口水,眼露寒芒,“封穴能把毒性压到最低,让我在这几年里性命无虞,只不过会把功力也封存大半。既然答应了那个约定,我自然还不能死,于是与鬼医定下些时日,在期限里把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杂碎一个个摁下去,然后腾出手来收拾谢重山。”
哪怕曾经盛极一时,也终究冯唐易老。
谢重山已经老了,连番打击让他心身俱疲,更何况势如惊涛骇浪的沧澜十三刀从来所向无敌。
抽刀断水已为霸道,可惜飞湍瀑流更争喧豗。
他没有变成刀下鬼,却做了阶下囚。
“我废了他的武功,挑断他的腿筋,又给他灌下哑药,把断水山庄掌握在手中。然而看着这个父亲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我心中大仇得报的快感,更有怅惘若失。”
叶浮生道:“冤冤相报,本就不是一件能让人快活的事情。”
就像谢无衣终于拿回了断水山庄,但承担着这些重如泰山的责任,想来也没什么归属感和快意,只不过经年的执着一朝成全,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肯再放手。
背负着千钧重担的人大抵如此,并非冥顽不灵,而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可惜我不像你这样洒脱,向来恩仇两清,锱铢必较。以谢重山当年行事,我把他关在后院,让他衣食无忧地过完后半生,已经是仁慈。”谢无衣冷冷一笑,“他能空负一世父子恩,我也不怕以下犯上辣手无情,他日就算下了九幽地府,千刀万剐我也长笑如今。”
“谢庄主果然恩怨分明。”叶浮生顿了一下,“所以,即使容夫人背叛你,还险些害你身死,你也看在那一根断指的情分上,留了她一命是吗?”
“女人偏心,更固执得可怕。”谢无衣嗤笑,“我承那人一次恩情,打算对她从轻发落,让她依然可以担着庄主夫人的名头教子享福,可惜这个女人心里爱她的丈夫更胜儿子,她宁愿自囚禁地偿还过错,也不愿意面对我,不肯接受那男人离开的事实,甚至把儿子留给仇人抚养。呵,他们两夫妻,倒也真是一路人。”
叶浮生想起谢离,道:“我倒觉得,你把谢离教养得不错。”
谢无衣似笑非笑:“我对他非打即骂,连庄里的下人都看不顺眼,你倒觉得好?”
叶浮生垂下眼睑:“你又不是无缘无故地欺负他,将心比心,若我是你,也很难面对这个孩子。然而你终究还是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就连沧澜十三刀也毫不藏私,他学这些虽然苦了点,但总比日后在外吃亏要好上百倍,毕竟不是每一次犯错,都能有改正的机会。”
谢无衣的手摩挲杯沿,那目光是淡淡的,平如镜水,一览无波。


第14章 出鞘
谢无衣本以为,那样一个男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换了怎样的名姓身份,都该是轰轰烈烈的。
可是叶浮生所讲述的,却是一段短暂而平静的时光。
边塞苦寒,几乎每日都有伤亡的军汉,莫要说马革裹尸还,就算三寸薄土掩了残躯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三年前夏秋之交的时候,边塞军营进了一批新兵,其中有个奇怪的男人,他虽然灰头土脸却模样齐整,右手带伤却行动利落,在战场上混过好几年的老军痞子都不是对手。
他爱说笑,性子也好,在军营里算不得什么人物,却很有几分人缘,跟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一起巡逻出战,又跟他们抬着伤亡的袍泽洒泪归来。
那年岁末,塞外游牧部落兴兵来犯,有中饱私囊的上官克扣军饷,兵卒们在饥寒交迫下仓促应战,虽然将敌人打退,却不知道有多少性命永远留在了战场上,断裂的刀戟上满是冰冷凝固的热血,荒芜的大地下半掩僵硬残缺的尸骸。
一年来生死与共的士卒兄弟,大半都没了。他亲自挖开一个个土坑,把这些人送入幽冥,然后就听说守城官正得意洋洋地准备请功。
五百多名兵卒,近百名役夫,眼下十不存三,每一个活下来的人,都是踩着牺牲者的尸骨。
因着天高皇帝远,守城官虚报伤亡,大夸战绩,名为战报,实为请功。这样一来活着的人或许吃粮拿饷、升官发财,死去的却只有寥寥无几的银钱发恤,然后又是新人换旧,掩盖所有的痕迹。
那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暴怒,闯入大帐,直言劝阻,而被利欲熏心的守城官则下令把他压出去重罚二十军棍。
二十军棍落下,皮开肉绽,男人生生受完却一字不吭,最后在守城官斥责其他士卒的时候,他夺了一把刀,砍下那颗令人憎恶的头颅。
以下犯上,残杀上官,他犯了这样大的罪过本该被斩首示众,却被人保下了。
少年天子刚从藩王封地暗访归来,听闻战事惨烈遂特来监察后续安排,没料想会遇上这样的事,就让身边的暗卫出面,用皇家令牌带走了这个男人。
回京路上,天子问他,还愿不愿意为国效力?
蓬头垢面的男子已经数日未曾言语,只在这个时候抬起头,说,愿为家国付死生,但求是非有公明。
天子悦,道:“朝廷庙堂都是浑水一滩,纵然朕身为天子,眼下也会做出很多无奈的选择,你既然看不惯这些,就做我斩断乱麻的刀怎样?”
为人总有力不从心之时,世间终有无可奈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