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一番,谢无衣顺手罚了谢离一个时辰的马步,便将楚惜微和孙悯风二人请入内室。
小少年绷着脸儿在长廊下扎马步,叶浮生只好百无聊赖地端了碗热姜汤在那儿守着,一边喝还一边碎嘴:“少庄主,你要是再往下坐点儿,就是很完美的‘平沙落雁’式了。”
“”
“下盘不稳啊,小腿有点儿晃,你打摆子呢?”
“”
正乐着,薛蝉衣端着一盆水走了过来,叶浮生立马站好,眼睛透过灯火,依稀只能看到她手中的一片红色:“这是”
薛蝉衣被这声惊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把铜盆往身边一挪,见谢离还背对着这边,顿时松了一口气,急匆匆地走了。
叶浮生眯着眼睛望过去,只看到了一扇紧闭的门扉,那是谢无衣三人现在的内室,而薛蝉衣就是从那里端出了一盆血水来。
“少庄主,我去刷个碗,你先练着啊!”
言罢,没等谢离回应,叶浮生就尾随薛蝉衣而去。只见她避过外人,将一盆血水都倒在了花坛里,然后扯了块帕子擦干手,面无表情地转入厨房,提了个食盒往后院走。
断水山庄占地颇广,如今却人丁凋零,不少院子都空置下来。叶浮生灌下一碗老姜汤,又按摩了好一阵伤腿,眼下总算恢复了些,便仗着轻功过人,一路跟着薛蝉衣左拐右转,最终进了一座小院。
时值深秋,草木枯败,再加上风雨之夜,更显几分森然。然而这里虽然冷清,屋内却还亮着烛火,守在廊下的两人一个是护院,一个是粗使仆妇。
见到薛蝉衣,他俩立刻躬身,却一个字也没说。薛蝉衣把食盒交给仆妇,吩咐道:“里面的汤料要再炖半个时辰,弄好了趁热送过来。”
仆妇打了两下手语,恭敬地接过,叶浮生隐在一棵大树上,猜测这两人恐怕都是哑巴。
薛蝉衣敲了下门,里面立刻传出物品摔碎的声音,她不以为意地推门而入,顺手将房门关好。
叶浮生身如一片飞絮,转瞬便穿过雨幕,悄然避过守卫,落在了房外一隅,小心将窗纸捅了个洞。
天气湿寒,屋里却没有火盆,连蜡烛也只点了一盏,这样昏暗的环境,倒是方便了叶浮生窥探。
屋内桌椅橱柜俱是檀木雕成,文玩摆设无一不精,就是谢离的房间也没有这样上等的布置。然而,薛蝉衣坐在桌旁,脸上惯有的娇蛮气悉数褪去,只剩下波澜不惊。
她这副神情像极了谢无衣,只是要更凄厉一些,像个心有不甘的女鬼。
床上躺着一个人,地下有摔碎的药碗,里面的药汁残渣溅了一地。
“师祖,您又不喝药,这要是让师父知道了,他可要担心呢。”
薛蝉衣只手托腮,明眸皓齿如画,下一刻,那人就激动地想要坐起身来,结果从床上翻滚而下,不慎被碎瓷片扎伤了手,却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串不成词的破音。
这竟然也是个哑巴。叶浮生眯了眯眼,看到那是个年近六旬的老者,白发苍苍,形容枯槁,若是换上一身破布烂衫,比街边的老乞丐还要可怜。
可是在几年前,他还偶然曾经见过这个老者意气风发的样子。
一刀在手,万夫莫敌。
他是断水山庄上任庄主,谢无衣的亲生父亲,谢重山。
“哎呀,您这么不小心,这要是惊动了师父,他可要怪罪我照看不力了。”薛蝉衣看着老庄主在地上挣扎,竟是笑了笑,目光幽深,“不,他都快一年没有来过了,眼下又是生死攸关,怎么会想起您呢?”
谢重山拼命地挥手,腰部以下却像生了根一样瘫在地上,叶浮生心头一惊——这人是残废了。
“我没想到,他真有胆子接下夺锋战帖,我更没想到他竟然,选择拔针。”
闻言,正满地乱爬的老者浑身一震,他颤巍巍地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指着薛蝉衣。
“不要这样看着我,当年你亲自做出的选择,难道还不清楚结果是什么?毒入肺腑,经年日久,就算刮骨也不可祛除,唯有易筋换血才有一线生机,可他竟然选了拔针。”薛蝉衣絮絮叨叨地说着,冷漠的神情渐渐松懈下来,似哭似笑,“三年啊,被封了三年的内力冲破禁锢,他死定了,死定了!”
谢重山咿咿呀呀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薛蝉衣就像疯了一样,来回重复着“死定了”三个字,脸上神色风云变幻,看得叶浮生背后生寒。
他一思量,借着夜色雨幕的遮掩,幽魂一样回到前院,谢离还在廊下扎马步。
巧的是,楚惜微竟然出来了。
他脸上多了块巴掌宽的白布,散发着一股清苦的药味,耳朵倒是机灵得很,叶浮生刚冒了个头,他就朝这边侧身:“叶兄。”
叶浮生客客气气地回道:“楚公子。”
两个都是人精,遂把无知孩童抛在廊下,并肩往寂静处走。
楚惜微道:“孙先生嫌我碍手碍脚,这就把我赶出来了,本以为长夜漫漫无人为伴,没想到叶兄倒回来得巧。”
叶浮生摸了摸下巴,一脚踢开挡住楚惜微前路的石块,“这庄子里的洒扫下人偷懒,该罚。”
楚惜微听得动静,笑道:“承叶兄相助,不知道要在下怎样还恩呢?”
“百鬼门主的‘兄’,怕是非阎王爷做不了吧,在下凡夫俗子一个,委实不敢当。”叶浮生耸了耸肩,“有一个问题,不知道门主能不能解惑?”
楚惜微很是上道:“关于孙先生正在做的事?”
叶浮生“嗯”了一声,楚惜微笑了笑:“事到如今,倒也没什么不可言处。想来叶兄是知道江湖上,关于谢庄主三年沉寂的传言吧?”
“若不是传闻老虎拔了牙,哪会有野狼来撩虎须?”
“倘若那不是传闻,而是真的呢。”
叶浮生眉峰一挑:“愿闻其详。”
“叶兄既然知我身份,自然也对孙先生无所疑问。三年前,他受断水山庄之邀前来为谢庄主医治毒伤,发现他身中奇毒又受了重伤,倘若要保命,就必须废了武功可惜,习武之人将武功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谢庄主宁死,也不要做一个废人。
“最终,孙先生只好退了一步,以金针封穴之法将他身上的毒都困在三大要穴之中,只要七年之内不拔针,他就性命无忧。不过这三大要穴是内力必经之处,封了它们,谢庄主的内力就十去其八,一旦妄动必疼痛难忍,生不如死。”
叶浮生脸色淡淡,楚惜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月前,葬魂宫向断水山庄下了战帖,谢庄主着薛姑娘来分舵再寻鬼医。鬼医本欲拒了,然而我对断水刀有兴趣,就令他应下此事——只要谢庄主以断水刀交换,鬼医就再出手一次。”
叶浮生问道:“三年前没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就可以?”
楚惜微笑道:“正是因为三年前没做到,所以这三年来鬼医发奋研习,终于想出‘易筋换血’之法,以内力积毒牵引到奇脉之中,再以金针渡穴逼出,最后择一血亲为其换血,便可让谢庄主恢复往日荣光。”
“换血之人,又会如何?”
“奇毒积压已久,谢庄主体内的毒血已成沉疴,所需血量自然不小,那人十有八九是会死的。”楚惜微伸手接了几滴冰凉的雨水,喃喃道:“我本以为他会选择这个办法,可他却提出拔针将封住奇毒的三枚金针拔出,再辅以药物,在七天内功力尽复,犹如常人,但也会让毒入骨髓,纵然有药物延命,也不过让他活过七天而已。”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叶浮生长舒了一口气,楚惜微听得疑惑,问道:“你有何看法?”
“人各有命,我能有什么看法?只不过满足了一下好奇心,不再猫挠一样难受。”叶浮生弯了弯嘴角,“多谢楚门主解惑,咱们又两清了诶,踢开一块绊脚石换一个答案,这买卖倒是不亏。”
“你若愿意,我们可以继续做这样的买卖,毕竟百鬼门的绊脚石从来不少,能下脚的人却不多。”
叶浮生道:“可惜在下腿有顽疾,怕是有心无力了。”
楚惜微一笑:“可你适才踢那块石头的时候,倒是很轻松。”
叶浮生歪了歪头:“美人在侧,自然是要殷勤一些。”
楚惜微:“”
叶浮生见好就收,敛去嬉笑,一本正经地问:“楚门主接下来要等七日之后一观夺锋会盛景吗?”
“已经能猜到的结果,我是没有兴趣的。既然交易达成,那么等孙先生拔针完毕,我们就该离开了,不知道叶兄有什么打算?”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收了薛姑娘一锭银子,自然得保少庄主全胳膊全腿儿地过完这七天。”
“那么有缘再会了。”
行至长廊尽头,灯火通明,可惜两人一个见光瞎、一个蒙着眼,便淡笑击掌,擦肩而过。
两只手相触不到片刻,转瞬抽离。
背对叶浮生,楚惜微脸上的笑就顷刻散去,嘴唇抿成刀锋,凌厉无比。
叶浮生很像那个人,无论是说话时令人牙痒痒的语气,还是那间或出口的调笑。
如果是在一个月前,他一定不会这样干脆利落地与叶浮生分道扬镳。
可是他已经去过惊寒关,看到了千疮百孔的山壁,看到了那座立在枯树下的孤坟,看到了那块无名的碑。
他甚至亲手挖开了坟墓,看到了盒中苍白的骨灰。
幼年时觉得那样高大的一个人,死后却还不够他双手一抔。
那个人死了,无论在遇上多少个相似的人,也不会是他了。
楚惜微忽然有些庆幸自己现在看不见,否则他现在一定会回头。
如果为一个相似者回头,就是对那个人最大的侮辱。
叶浮生,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逝者已逝,如此而已。
第11章 夜谈
那一晚断水山庄彻夜灯火通明,孙悯风直至卯时才推门而出,一身素衣染了斑斑血迹,看起来狼狈万分。
叶浮生用手虚虚遮住天光,出言调侃:“哎哟,您这是治病去了还是杀人去了?”
“宰猪!”孙悯风人已累极,冷笑着回了一句,暴躁地推开守在外面的众人,“该做的我都做完了,现在都别来烦我!”
言罢,他一头撞在楚惜微身上,没骨头般靠着主子的后背,登时打起了呼噜。
楚惜微把他扔给守在身后的属下,歉然一笑:“既然如此,我等就先告辞了。”
薛蝉衣迅速打点诸多事宜,把一干人等都安排妥当,这才带着谢离打开了房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叶浮生很有自知之明地留在外面,隐约闻到一股混合血腥气的浓浓药味,谢无衣的声音透过门扉传出来,颇有些虚弱,精神却是很好。
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薛蝉衣和谢离就走了出来,小少年眼眶微红,时不时吸吸鼻子。
叶浮生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正要领少庄主回去闷觉,却被薛蝉衣叫住:“叶浮生,我师父要见你。”
她说话时眉头一抖,脸上满满的疑惑,实在想不出这么一个初到此地的浪子能跟断水庄主有什么交集,是以美目一眨,示意他赶快坦白从宽。
孰料这半瞎偏偏在此刻犯了病,愣是把这番“眉目传情”视若无睹,欣然推门而入,徒留一大一小在外面干瞪眼。
走进屋里,那股药味就越浓,好在房中只点了一支蜡烛,昏暗的光芒让他的眼睛很快适应过来,只见床铺上空无一人,屏风后却有热气蒸腾。
低哑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你,过来。”
叶浮生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一看,谢无衣胸膛以下的身躯都浸泡在黄花梨木浴桶里,内中是褐色的药汤,散发着浓郁的药味。
他的嘴唇上有破口,想来是拔针时疼痛难忍,被自己生生咬破,现在依然有一丝血迹残留。
叶浮生刚到身边,谢无衣就睁开了眼睛,道:“替我加些热水。”
“庄主喊我进来,不会就是为了找个使唤小厮吧?”叶浮生笑着提起水壶,一注深褐色的滚烫药水兑入,谢无衣却丝毫不觉热,仍然面色不改。
叶浮生和他这才是第三次见面,知道这位谢庄主的脾气不似传言那样温文尔雅,反而凌厉逼人,深感传言不可信。然而现在,谢无衣却像名刀入鞘,收敛了所有锋芒,让他恍惚有种错觉。
一种透过眼前的谢无衣,看到另一个人的错觉。
他这么一走神,冷不防谢无衣的手从水中电射而出,登时扣紧他脉门,把了片刻,道:“你的内功,并非出自我断水山庄。”
叶浮生满脸无辜:“在下本也不是断水山庄的人。”
“叶浮生,是真名?”
“如今是。”
“在此之前,我曾疑心你是在说谎,现在”谢无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怎么死的?”
叶浮生道:“所谓的‘他’,是谁?”
闻言,谢无衣的手劲一大,扣住叶浮生脉门的三根指头几乎要嵌进他肉里去。好汉不吃眼前亏,叶浮生立马改口道:“哦,是给我那块玉的人。”
谢无衣重复道:“他怎么死的?”
“万箭穿心,可惨了。”
谢无衣一怔,叶浮生趁机抽回手,“他死在关外,尸骨埋在荒山野岭,如果庄主要报仇的话,可以打消念头了。”
“报仇呵。”谢无衣勾了勾唇角,“他你叫他什么?”
叶浮生笑道:“在我们那儿,所有人都是没有名字的。直至死到临头,他才把那块玉佩托付给我,在下看到上面那个字才知道他以前是姓谢的啧,他倒是和庄主颇有缘分,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谢无衣:“你想知道他叫什么吗?”
叶浮生放下水壶,道:“请赐教。”
谢无衣便道:“他叫谢珉,字无衣。”
房间里一时间静得可怕。
半晌,叶浮生才“咦”了一声,苦恼道:“庄主这回答,在下可听不懂了。天下第一刀独步江湖,人人皆知谢庄主盛名,难道他还有胆子冒充庄主?哎呀,要真是如此,我倒庆幸他死在关外,否则被断水刀一刀两断,那是更可怜了。”
谢无衣嗤笑道:“你怎知死在刀下的人一定会是他?”
叶浮生慢吞吞地道:“因为他右手筋脉已断,这一点庄主不是该比谁都清楚吗?”
“那么,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废了他的手筋吗?”谢无衣抬起眼,“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与他什么关系?这三年来,他躲在哪里苟延残喘?”
叶浮生张口便答:“我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算是有几番出生入死的交情,可惜都是没名没姓的人,只好替人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来混口饭吃。”
谢无衣看着他,把这番没头没脑的话仔细想了半晌,身体蓦地一动,左手捏住桶沿,指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纵使天高海阔,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世俗人多眼杂,每每擦肩接踵,究竟要如何才能把一个人所有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波澜不兴?
无非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呵,做了朝廷鹰犬,他倒是有本事”谢无衣嘲讽地勾唇,“不过你比他更有本事,俗话说‘一入庙堂深似海,非死即难不得出’,他因此而死,你倒活着出来了。”
“天网恢恢,也总有疏漏之时,在下占了个侥幸罢了。”
“我既然说你有本事,就不必自谦,以为我生平夸赞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吗?”谢无衣脸色一寒,“不过,鹰犬终究是鹰犬,改不了偷闻窃听之性借着蝉衣混入山庄,又趁乱和阿离擅闯望海潮禁地,你一个外人插手这么多,是想做什么?”
叶浮生叹了口气:“为什么热心帮忙的人总会被认为是别有企图的?”
“将好心当做驴肝肺,总比被人背后捅刀要来得好。”
叶浮生安慰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庄主此言可以理解。”
“你果然见到了容翠。”谢无衣冷笑,“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叶浮生面有菜色:“我本以为这位本该故去两年的庄主夫人是要谈论一番借尸还魂的奇闻怪谈,可惜大概是女人天性喜欢八卦家长里短,结果硬是给我灌了一耳朵恩怨情仇。”
“什么恩怨情仇?”
“生养之恩,抛弃之怨,患难之情,生死之仇。”叶浮生退后两步,摊开手,“庄主若是有兴趣,且听我慢慢道来。”
谢无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大概是三十多年前,一位江湖前辈风华正茂,不仅武功高强受人敬仰,还娶了貌美如花的西域女毒魁为妻,可谓是羡煞旁人。可惜女毒魁常年浸淫毒道,身体有所亏损,婚后三年未有子嗣,那位前辈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遂开始流连于画舫青楼,不仅与当时颇有盛名的艺妓来往暧昧,还让对方先于发妻怀上了自己的骨肉,月份已是六甲。呵,江湖之人最重名声,西域毒魁又是心高气傲,这一下可不就后院失火,捅了天大的马蜂窝吗?”
他说话间瞥了谢无衣一眼,那人伸出削瘦的手臂取过了放置在旁边的外袍。
“毒魁不屑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却也不让这勾引夫君的妓子好过,便泼了她一杯药茶,把一张花容月貌活活变成了残面夜叉。她的夫君又惭又怒,正要动手训妻的时候,才惊闻妻子竟然怀上身孕,便忍了这口气,温情软语,终于哄得毒魁放过此事,夫妻二人重归于好,也不再管那位妓子已近临盆,毕竟贪慕贱女风流所生的野种,哪比得上名正言顺的嫡子来得可贵?”叶浮生摇了摇头,“可惜啊,也许苍天真有因果之说,毒魁毁了烟花女子的容貌,便相当于毁她半生,自己却也没落得好下场——她为了争这一口气,吞服禁药耗损根基才怀上子嗣,但是她体内的毒素却随着母子血肉联系而传到了腹中胎儿身上。她的孩子自出生便带有怪病,纵然练武根骨极佳,偏偏身上多生古怪红迹,随着年岁增长,红迹越来越多,颜色也渐深,在七岁那年,颜色最深的几处皮肤竟然开始溃烂。毒魁亲自诊治,发现自己的亲子竟然毒疴深种,再过两三年就会全身溃烂而死。”
谢无衣慢慢起身,抓起挂在屏风上的外袍罩在身上,内力顷刻蒸干了身上水珠,长发披散身后。
“期待已久的继承人竟然是这般模样,前辈根本不能接受,惊怒交加之下和毒魁大打出手,最后毒魁含愤之下携子离家,回到了西域想要设法救自己的孩子。”
谢无衣系好衣带,拿起一条海棠刺绣的发带慢慢束发,他将满头长发束高,使得脸上最后一丝病容也褪去,平增几分盛气凌人。
这样的人,你看他一眼,就像蝼蚁看着参天大树;而他若是看你一眼,就把你看成了尘埃里最不起眼的泥。
可叶浮生还在笑,笑容温和如二月春风,吹开了漫天云雾。
他说:“毒魁回到西域之后,隐姓埋名,整日浸淫毒术,再加上昔日树敌甚多,她怕儿子寂寞难过,就给他买了个长他三岁的女孩为仆人玩伴。女孩长得可爱,性子可喜,待他犹如亲手足,好几次不惜以身犯险保他安全,甚至有一次为了救他,被孤狼活活咬断了半截手指头。男孩感恩,不忍她只是个奴仆,就央了娘亲收她为徒,教导毒术武功,又见其眉如远山含翠,便起名‘容翠’。又过了一年,毒魁找到了一种名为‘百日罂’的毒草,以毒攻毒压制住他体内的毒素。可惜的是事成之后,毒魁却因为试药而武功尽失,最终被找上门来的昔日仇家剁成了肉酱,喂给畜牲吃了,两个孩子只能偷偷收殓残骨,只能藏头露尾地行走于西域各城,一边颠沛流离,一边苦练武功。”
谢无衣披上外袍,从架子上拿起了断水刀,慢慢拔出鞘,取棉布轻轻擦拭。
“岁月如梭,女孩长成了美艳动人的姑娘,男孩也成了十六岁的少年,可惜因为身体曾遍生毒疮难见好肉,他常年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张脸在外假充芝兰玉树。少年自幼天资聪颖,曾把家传刀法囫囵吞枣地记在脑子里,虽然不得要领,却也窥出门道,自创了一套刀法,在之后五年的复仇和挑战之中,他把这套刀法逐渐完善,总共十三招,却几乎打遍西域无敌手。有很多人问他的名字,他便想起自己七岁离家的时候,除了自己的亲娘之外,只有一样东西是属于自己的,那就是他出生之前,父亲早早拟好的名字——君子如玉,其名为珉。”叶浮生微微一笑,“他说自己叫谢珉,这个名声很快从西域传入中原。当年他母子离家,那位前辈为了颜面,对外只说是去西域潜修,因此相识的人听闻后都夸赞他后继有人。他这位阔别九年的亲爹终于寄来书信,问及这些年的经历,要他速速回家。”
叶浮生瞥了谢无衣一眼,看到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棉布,手指握紧了刀柄。
“他思量着娘亲遗愿是要藏入夫家祖坟,也想为这些年的流离讨一个说法,便带着容翠回到家乡,中原群雄交口赞叹,他九年不见的父亲甚至亲自快马来迎,把他接回家中。父子重逢,血浓于水,天大的怨愤也能暂且压下,他们把酒而谈,这位前辈数言己过表示要好好补偿,然而酒过三巡之后,他看到了儿子手上暴露出来的狰狞伤疤。”叶浮生深吸一口气,“他的毒素虽然被压制,但指不定哪一日还会被再度引发,性命如悬在千钧一发,再加上遍体毒伤,体内沉疴难去,纵然武功多么卓绝,他也不能担负繁衍后代的责任,何等可怜可惜?”
谢无衣站起身,对着叶浮生慢慢勾起嘴角。
“于是,入夜之后,前辈带着他进了家中禁地,在那不见天日的密室中,他见到了一个人,一个与他年纪相仿、形容相似的人。在看到这个人的刹那,他惊呆了,也就在这片刻之间,他近在咫尺的父亲突然出手,把他打昏在地”
话音未落,叶浮生只觉得眼前一花,谢无衣人已到了他面前,断水刀自上而下斜斜劈来,势如飞流直下,摧石裂崖!
这正是谢离用过的那一式“飞流”。
同样的招式,同样的刀,由不同的人施展出来,就是天差地别。
没有人能看清这一刀有多快,就算看清了,也难以躲开。
叶浮生没有躲,他的左手顺势而上,未触刀锋,已被无形刀气割出细细的伤口,然而那只手就像红楼女子婉转拈花那般,指尖在刀锋上轻轻划过,手腕翻转,鲜血从伤处流到虎口,刀刃却被他拈在指间,离肩颈只有分毫差错。
叶浮生与谢无衣四目相对,继续道:“在他昏迷之前,只听到自己的父亲对那人说了这样一句话——‘从今以后,你就是谢珉’。”
第12章 替身
刀锋轻巧地切开皮肉,却未伤及筋骨,然而叶浮生不敢妄动,只能小心拈住刀刃,只恐它轻轻一划就把自己的指头切下来。
指间刀锋一颤,叶浮生立刻放手,谢无衣还刀入鞘,他看着叶浮生,颇有些感慨:“在禁地里,我便疑心你那一指是‘惊雷’,只不过‘惊鸿刀’已销声匿迹整十年,我不得不出手印证呵,果然是多事之秋。”
叶浮生惭愧道:“师门先辈荣光,晚生不敢冒领。”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江湖上的武功五花八门,兵器也千奇百怪,一些个稍有些本事的阿猫阿狗就敢给自己起些乱七八糟的名号,但为人称道者便寥寥无几了。纵观近百年来,能被整个江湖俯首称雄的人物屈指可数,就像泰山北斗压于头顶,上面刻着不朽的名。
——一剑破云开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东西佛道争先后,南北儒侠论高低。
其中的“三刀”,指的是“断水”、“挽月”、“惊鸿”三位刀客,他们在这百年间先后问世,顺序以“挽月”为先,“惊鸿”其次、“断水”最末,只不过“挽月”一脉只传女子渐渐势微,“惊鸿”又恰如其名昙花一现,到如今只有“断水”屹立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