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机关以困为主、杀为辅,机关一环扣一环,得你有实力才能触动下一环机关,可见是个困局,不知道是为了何方神圣设下的”楚惜微低笑了一声,施施然往地下一坐,“小孩儿,我现在看不见了,这四个家伙交给你,莫让它们伤到了我。”
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半大孩子说这话,着实有些不要脸,偏偏那孩子没长心。
谢离只是愣了一下,便从他手里拿回断水刀,迎上了四个人偶。
金石碰撞,铿锵作响,他一直守在楚惜微面前,寸步也不让,七年来日以夜继打下的武功底子,在这个时候终于显露出来,内力不足,却仗着身法灵活躲避攻击,并利用人偶的弱点不断制造它们之间的错攻,以一敌四,虽不是游刃有余,竟也有条不紊。
他越打,心里反而越是清明冷静。
如果他生在寻常人家,十岁的孩子该是无忧无虑不识愁的年纪,可他偏偏出自江湖,注定了一辈子刀光剑影。
“断水山庄的基业不能毁在你手里,你是谢无衣的儿子,就永远不能做一个孩子!”
他的额头上汗水涔涔,披散的头发凌乱不堪,脸颊上是被剑锋割破的一道伤口。
断水刀横过头顶,抵住人偶泰山压顶的一剑。
铁剑重重压下,谢离几乎要跪地不起,他可以撤刀,可以躲开。
可他身后是双目受创的楚惜微,手里握的是断水刀。
磕在地板上的膝盖已经沁出了血,他咬着牙,青筋毕露,拼了胸中一口气,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他背后的楚惜微挑了挑眉,手指慢慢舒展,一道掌力即将打出。
“飞、流!”
嘶哑的声音从稚嫩的喉咙里发出,断水刀锋发出一声铮鸣,将铁剑用力劈飞,刀锋沿着人偶身上的裂痕砍下,深深嵌进了它的腰间!
这一刀,飞流穿石,楚惜微再不迟疑,听声辨位,一掌擦着谢离头顶而过,重重击在那人偶身上,本就被刀锋深深切入的身体立刻被打飞了出去!
这石破天惊的一掌镇住了谢离,却吓不住剩下三个人偶。它们呈品字形攻了上来,重击携带破风之声,几乎瞬息而至。
谢离只觉得眼前一花,楚惜微听到了衣袂翻飞的声音。
叶浮生从破开的门洞里掠了近来,像一只飞燕,轻巧地插入战局。几乎不需要任何招呼,他和楚惜微同时出掌,左一右二,谢离满头乱发都飞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往两人中间一躲,被掌风割裂的头发这才飘落在地。
和它一起落在地上的,还有一堆七零八碎的烂木头。
一掌如雷霆万钧,掌出无回,更无生。
看到来人是叶浮生,谢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头却发现那门洞口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逆光看不清面目,消瘦得像皮包骨头,依稀还能看出是个女人。谢离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一只手就忽然落在他后颈上,用力一按。
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谢离软软地倒了下来。
第8章 生天
叶浮生一把接住软倒的谢离,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小兔崽子,惯会找死!”
楚惜微双目紧闭,但敏锐地察觉到还多了一个人,头向这边侧了侧:“二位是”
女人脚下一动,运起轻功落在他们身边,伸手接过谢离不说话。叶浮生转过身,这里光线虽然昏暗,但毕竟存在着光源,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人是之前那位“黑山老妖”。
此时,女人那只缺了根小指的左手正一寸寸抚过谢离的脸,从头发丝到下巴颏,连耳垂上沾到的一粒灰尘都细细抹干净了,她那浑浊的眼睛难得清明,血丝密布的眼眶里弥漫着水雾,盈盈欲坠,最后又一滴不落地憋了回去。
她开了口,声音沙哑难听:“这是阿离?”
叶浮生点了点头,她紧紧抱了谢离好一会儿,半晌才道:“太瘦了,抱着硌骨头。”
这样的口气楚惜微心念一转,面上神色不改,却忽然感到脸上一痒,几乎就要提掌拍去,生生压制住了本能。
叶浮生毫不在意地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拿手晃了晃:“没什么大碍,回去敷上药,等七八天就没事了。”
这么久楚惜微皱了皱眉,说话很客气:“阁下精通药理?”
叶浮生摇摇头:“久病成医罢了嗯?”
楚惜微忽然抬起手,准确无误地捉住叶浮生手腕,一路摸索上去,摸到了虎口和掌心的茧。
他握着这只手,却赞道:“好刀。”
叶浮生被他摸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楚惜微正要继续摸,却被撇了开去。
叶浮生抽回手笑了笑:“我是叶浮生,断水山庄的护院。”
那只右手不自然地缩进袖子里,恰好掩住食指上年岁久远的一个牙印,他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好像藏起了一块不许任何人染指的逆鳞。
叶浮生?楚惜微唇角一勾,断水山庄何时有了这么一个人,名不见经传,却有十分的本事。
他心里转过多少念头,面上都不露声色:“在下楚惜微,多谢相助。”
叶浮生看了看滚到脚边的人偶碎块,但笑不语。
这姓楚的来历不明,下手更是狠辣决绝,非是名门正派,更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好人。
他是为了什么才涉险?又因何救谢离?
想到这里,他背在背后的手动了动,仿佛不经意地舒展手指。
蹲在他后面的女人身体一颤。
“我带你们出去。”女人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依然抱着谢离不撒手,转身朝她和叶浮生来的那道暗门走去。
叶浮生走了两步,又想起还有个暂时失明的“黑山老妖”被落在身后,遂好心转了回来,问道:“要帮忙吗?”
楚惜微垂下双手,笑得温煦有礼:“多谢。”
他这一笑,俊美到慑人的眉目顷刻柔和下来,长眉微扬,猩红的嘴唇弯了弯,好像厉鬼突然有了活气,多了种千树花开的美。
卿本佳人,奈何为男。
叶浮生摇摇头,牵住楚惜微一角衣袖,带着他跟了上去。
这里四通八达,各个石室之间都有暗门相通,但是除了刚才那个之外,再没有机关四伏的险地。发现了这一点,叶浮生不禁又有些手痒——那兔崽子看来不仅五行欠揍,还缺运。
不过,除了机关室之外,其余的石室都有夹层,这个水下秘境仿佛被割裂成了两部分,若非精通此地暗道,恐怕只能够走通其中一半,剩下一半还隐藏在暗门之后。
暴露在外的只放置了一些简单物品和一排排空荡荡的兵器架,想来是历代庄主在此闭关时所用;夹层里的空间却不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衣食住行只差了最后一样,只是早已蒙尘破败,想来是曾经有人在这生活过,现在却不知去向了。
叶浮生一边走一边把这些记在心里,“黑山老妖”安静得像个任他拉扯的木偶,冷不丁回头,对上那人一双黯淡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纵然知道这人此时不能视物,叶浮生依然觉得不自在,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停留,楚惜微问道:“看我作甚?”
理直气壮,睁眼说瞎话不外乎如此。
叶浮生眨眨眼,浑不要脸:“你秀色可餐,想睡你。”
楚惜微:“”
走在前面的女人脚一崴,差点把谢离摔在地上。
叶浮生扯了扯他的袖子,故作忸怩:“我是个断袖,你还把袖子送到我手里,这不是暗示又是什么?我看啊,不如等出去之后,咱俩”
楚惜微把袖子扯回来,打断他的话:“承蒙厚爱,在下没这个意思。”
叶浮生继续说完了最后半句话:“不如等出去之后,咱俩各回各家,一拍两散。”
楚惜微:“”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可惜他运气不好,看不到叶浮生此刻奸笑的嘴脸,否则便有足够的理由拍他个满脸开花。
楚惜微笼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攥成了拳,脸上却笑了,他生得俊美无铸,只需眉峰一挑、唇角轻勾,就有了惑人颜色。
叶浮生无端想起了聊斋故事里那些画皮挖心的美貌妖怪,无论男女,大多不是善茬。
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捡回了这条命,在没完成当年承诺之前不能再轻贱了去,便默念了几句“色即是空”,正人君子般扭过头去,刻意把脚步声放重,让楚惜微不必牵着他,也能无碍前行。
女人身上残留的锁链随着行动哗啦作响,她怀里抱着昏睡的谢离,一路七拐八弯,绕得人头晕眼花。穿过最后一间石室,进入一个狭长甬道后,楚惜微哪怕目不能视,也感觉到了一阵微风徐徐扑面。
想必甬道尽头便是出口,一念及此,他不但没有松懈下来,反而更警惕了些,这世上从来就不缺阴沟翻船的傻子。
他看不见,自然也就不知道叶浮生难得惊讶的模样。
这条甬道竟是在一整块巨石之中打穿建成,尽头处有风,却没有门。
甬道尽头有一块重逾千斤的断龙石,两边的岩壁还有人为浇铸的石板,别说是人,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本该是一条死路。
可是断龙石上,不知被何人以兵器劈掘出一道裂缝,成人需得弓肩缩脖才能勉强通过,石面尚有密密麻麻的痕迹斑驳,像覆盖了经年日久的蛛网。
地上散落着数把断裂的厚重刀剑,叶浮生总算是知道之前路过的兵器室里为何不见寸铁,原来都折在这里。
他蹲下来,捡起一把崩断的铁剑细细摸过,除却断口之外再无其他破损,可见动手的人武功修为高绝罕见。
剑柄上还残留着血迹,因为已经过去了太多年,颜色已经黯淡,依稀还能看出是个手印。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叶浮生深吸了一口气,只听女人幽幽道:“这本是条死路。”
叶浮生放下断剑,摩挲着断龙石上的裂口:“可是有人活着出去了。”
“有人活着离开,就必然有人死。”
“他如果不离开,便能两全?”
女人愣了一下,笑:“时也,命也,不可避也。”
他们俩这番没头没尾的对话,将楚惜微心中疑云凝结成雨,升成了满头雾水。
女人恋恋不舍地摸过谢离的脸庞,把他交给了叶浮生,哑声道:“我只能送到这一步了,你们走吧,别再来了。”
楚惜微挑了挑眉,只听叶浮生道:“一别经年,夫人就不想再见见故人?”
“我已经习惯了做一个不见天日的死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着谢离的眼睛,指尖不经意地拉长,她似乎在通过幻想他长大后的模样,去追忆某个人。
良久,女人撩开面前凌乱的长发,一颦一笑,依稀可见昔日容华。
“我怕睹物思人,更怕物是人非。”
睹物思人,物是人非无论哪一种,都说明这女人是断水山庄的故人。
楚惜微心里盘算着,叶浮生沉默了片刻,道:“那么,夫人还有什么嘱咐吗?但有所托,在下莫敢有辞。”
“我一个死人,难道还用你来上坟烧香吗?”女人笑了笑,忽然又顿住了,她朝叶浮生怀里望了一眼,改了口,“或者,你让阿离多吃点肉。”
叶浮生一怔,继而大笑:“好!”
他这句话落音,楚惜微就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铁链拖动声,很快,这片空间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叶浮生一指头点在谢离胸膛上,男孩顿时呛了一大口气,几乎连肺管子也咳了出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没等他发问指责,叶浮生便恶人先告状地开口:“少庄主,年纪不大胆子更小啊,就那么一点阵仗都能把你吓晕过去?”
谢离:“咳我是看到了一个女”
叶浮生继续嚷嚷:“女什么?女人?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就开始想女人,非常有天赋嘛!”
谢离:“不,我”
叶浮生:“现在咱们得从这鬼地方出去了,来,看到这个缝没有?这么窄,你变成根绣花针我才能把你随身携带,所以麻溜点儿,自己走,懂了吗?”
谢离:“懂。”
如此以大欺小还不要脸的抢白行径,简直让楚惜微叹为观止,深觉自己长了见识。
眼下三个人将老弱病残占了大半,叶浮生看看身高不到四尺六的小兔崽子,再看看暂时眼瘸的“黑山老妖”,顿觉举步维艰。无奈之下,他只好嘱咐两人在这里等候,自己一猫身钻进去探路。
穿过尺许长的石缝,叶浮生看见一道蜿蜒向上的石阶,因为太久无人通行而尘埃积厚。他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会儿,并没触到什么机关,想来是安全了。
望海潮下的禁地是断水山庄历代庄主闭关练武所在,自然不会是有进无出的绝境。一念及此,叶浮生又想起背后那面巨石和被割裂成明暗两部分的石室,嘴角弧度越来越大。
正想着,阶梯上方远远传来脚步声,像是有人拖沓着步子缓缓走了下来。
叶浮生目光一凝,右手习惯性地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他怔了怔,脸上的三分无奈变作了七分苦笑。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伴随着一道幽然烛火,有人提着白纸灯笼拾级而下,蓝袍青衫,苍白的脸色透着铁青,活像个鬼。
叶浮生抱拳道:“谢庄主。”
第9章 交易
断水山庄之主出现在断水山庄的禁地,自然无可厚非。
叶浮生眼下头疼的是,这位谢庄主看他的眼神中没有惊疑,反而是冷冽如刀,说明他从薛蝉衣口中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也摆明了不信任。
“叶浮生?”谢无衣慢吞吞地叫出他的名字,薄薄的嘴唇勾成精巧的刃,“少庄主如何?”
“少庄主吉星高照,有惊无”叶浮生话未说完,只见谢无衣手腕翻转,火舌燎着了糊在灯笼外面的纸张,顷刻便燃烧起来,像一个火球向着叶浮生迎面击来。
断水庄主的刀快如惊雷,这一出手自然非同凡响,叶浮生方一撤步避开火焰,谢无衣人已到了他身边,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扣住他右肩,劲力一吐一沉,迫使他本就有些施不上力的右腿顿时屈了膝。
眼看叶浮生膝盖就要落地,谢无衣却只觉手下一松,那人如一条滑溜溜的鱼从他手中窜了出去。嗤笑一声,谢无衣再度欺身而近,手脚一展一屈间似长流细水,绵软柔韧,仿佛被水蛇缠住身体,难以脱身。
绕至叶浮生身后,谢无衣一手反扣咽喉,一脚踏其腿弯,眼见胜负已定,叶浮生忽然一指点上谢无衣手腕,一股内力在关节间炸开,痛彻骨髓。谢无衣脸色一白,就在这片刻间,叶浮生身躯一折,便从他的桎梏中滑了出去。
两边兔起鹘落,燃烧的纸灯笼这才落地,尚有余烬燃烧。
谢无衣自然难看,叶浮生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一手摸上自己胸前,原本放在怀中的锦囊在脱身刹那被谢无衣抽了出去。
谢无衣把玩着手里的锦囊,淡淡道:“好指法,好轻功好本事!”
“庄主亦然,这三式柔招深谙断水刀法的‘缠’字诀,在下望尘莫及。不过”叶浮生上前一步,“此物乃故人遗赠,还请庄主交还。”
“交还?断水山庄的东西,我有何不可得?”谢无衣冷冷一笑,从锦囊中取出那块方形玉佩,这是块洁白无瑕的羊脂玉,背面刻着望海潮的缩影,正面则是一个锋芒毕露的“谢”字。
谢无衣的手指在刻字上寸寸摩挲,声音低哑森冷:“此乃我断水山庄历代庄主的信物,可惜在三年前遗失,我倒要问问你究竟怎样得了它!”
见状,叶浮生丝毫不露怯,反而愈加理直气壮地伸手讨要:“都说了是故人遗赠,自然是从死人手里得到的。”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谢无衣的身躯却猛然一震!
他就像一棵参天大树,长久以来傲立风霜,纵然满身都是刀劈斧砍的痕迹,也依然顶天立地地站着,却在这一刻晃动了身体,仿佛从根基开始死去,摇摇欲坠。
他脸上血色尽褪,无意识地退了两步,手指紧紧抠着那块玉,喃喃道:“死、死人?”
说话间,他压抑不住地咳嗽起来,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
谢无衣这三年来身体不好,这下咳起来抖似筛糠,背脊弓成了一道将断欲断的线,偏偏又在临界点慢慢挺了回去。
叶浮生看着他,道:“对,给我这块玉的人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叶浮生抽身后退,险险避开谢无衣雷霆一掌。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断水庄主搓掌成刀,哪怕没有碰到他分毫,锋利霸道的刀气已经切开叶浮生脖颈上的表皮,露出一线浅浅的红。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似鬼魅飘萍而出,一拳抵住谢无衣再袭的一掌,另一手捞住叶浮生的身体迅速后掠,站定转身。
这变故让谢无衣立刻冷静下来,他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吹燃之后点亮了墙边灯盏,这才看清来人的脸,遂一整衣袖:“楚公子。”
“原来是谢庄主。”楚惜微现下目不能视,只能向他的方向侧了侧,方才他和谢离依言在断龙石那头等待,探路的叶浮生却久久未归。仗着内力深厚,楚惜微听得石缝那端传来打斗声,就把谢离一个人扔在原地,自己摸过来看热闹。
他放开叶浮生,笑道:“两清了。”
这指的便是在人偶室里相助之恩,叶浮生为这场风水轮流转翻了个白眼,问道:“少庄主呢?”
楚惜微没回答他,叶浮生耳朵一动,就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谢离从石缝间走了出来,见到谢无衣后立刻站直了身体,乖乖喊了声“爹”。
就叶浮生亲耳所鉴,他这声“爹”喊得就跟臣子拜皇帝一样郑重,没听出多大亲昵,倒是规规矩矩。
谢离喊完“爹”,双手就将断水刀捧到头顶半尺位置,谢无衣面沉如水地走过去,一手将刀拿起,一手携风落下,给了他一记耳光。
“啪——”
这一巴掌打得极狠,谢离的脸顿时歪向一边,差点没摔倒在地上。好歹他终究站稳了,白皙的小脸上浮现一个红红的掌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小少年眼里水汪汪的,却都一滴不漏地憋了回去。
叶浮生和楚惜微皱了皱眉,谢无衣握着断水刀,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离,冷声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谢离摇了摇头,他抬眼觑着自己的父亲,倔强又委屈。
“为人者应进退得度、审时度势,切莫目光短浅、因小失大,我没告诉过你么?”谢无衣攥指成拳,“是谁让你擅自去追窃刀贼?是谁给你的胆子险攀望海潮?是谁教你死到临头不懂得弃刀保命?”
“可是您说过,兵器是武者的手脚,断水刀是断水山庄的”
他没能把顶嘴进行到底,又是“啪”的一声,叶浮生忍不住只手捂脸,不忍直视。
“虽然这手段粗暴了点,但是我不得不说一句这熊孩子欠打。”他以袖掩面对着楚惜微窃窃私语,“人比刀长不了几寸,就敢不自量力地玩儿命,这要是我儿子或者徒弟,一定打到他跪着写‘再也不敢了’为止。”
楚惜微:“”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嘴角抽了抽,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
又是一巴掌打下,谢离的另一半脸也红了起来,他被打懵了,愣愣地看着谢无衣。
“没错,断水刀是断水庄主的责任,自然迟早是你该背负的东西,但是”谢无衣慢慢蹲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还活着,哪轮得到你拼命?”
“可是”
“或者说,你也听了那些江湖传言,觉得我已经废了,不配做庄主,不配拿这把刀,要你这么个小孩子来替我扛起大梁?”
谢离慌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眼眶红红:“爹我没有,爹,我没有”
谢无衣看着他,冷漠的脸上难得笑了笑,目光深远,空出来的手擦掉他的眼泪,道:“那就记住,我死之前,你只需要学着如何成长起来,至于我死之后我所背负的这些东西,就都属于你了,那个时候不要逃,也不能避。”
谢离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向来是个乖孩子,哪怕在襁褓的时候都是不爱哭闹的,眼下却忍不住抱着谢无衣的脖子,哭得涕泗横流。
谢无衣喟然一叹,好像在这一刻韶华尽抛,显露出罕见的疲惫与衰老,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当他抱着谢离转过身来的时候,又成了那个冷硬淡漠的断水庄主。
他对楚惜微说道:“楚公子,那个交易我应下了,烦请转告孙先生,谢某主意已定,今夜便开始拔针破封。”
拔针破封?
叶浮生眉头一皱,他有些疑惑,却什么也没问。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回答。”楚惜微负手而立,“机会只有一次,庄主可要考虑清楚。”
谢无衣道:“无需考虑。感谢公子相助,待大会之后,断水刀就交付于君,不过”
楚惜微饶有兴趣:“不过什么?”
“待阿离及冠之后,必向公子讨回断水刀,那时还请公子行个方便。”
谢离浑身一颤,他惶恐地看着父亲,不明白他这句话背后到底藏了怎样的深意,只觉得在这片刻之间,已有泰山压顶。
楚惜微一怔,继而笑道:“但有所能,尽管来取!”
“多谢。”谢无衣抱着谢离,脸色在烛火下显出几分难得的活气来,就连眼眸也耀耀生辉。
叶浮生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支将要熄灭的蜡炬被东风重新助燃,用最后的生命燃烧末路璀璨。
他听说,这位断水庄主本名谢珉。珉者,玉石也,以此为名,意为君子如玉,然而此人行的是武道,又素仰远塞军士之风,慷慨大气,便自取“无衣”为字。
人如美玉,刀如顽石,玉不可摧,石不可移。
只可惜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注)
谢无衣带着他们,从黑暗重新走回光明,恍如隔世。
注:“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出自东汉诗人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
第10章 长夜
这条密道直通断水山庄后山,此时风雨更急,打在人身上生疼。
天光暗淡,倒是让叶浮生松了口气,可惜眼睛虽然看得清,腿疾被雨水一激,就又开始作妖。他皱了皱眉头,就见山林中很快冲出十来个人,都撑着雨伞和毡布,大呼小叫地迎过来。
打头的正是薛蝉衣,这姑娘见了他们,二话不说先拿罩衣把谢无衣和谢离笼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施舍了眼神给外人,惊疑道:“楚公子,您的眼睛”
啧,看这待遇。
叶浮生接过一把伞,深感自己就是地里黄的小白菜。楚惜微往身上披了件罩衣,侧头一笑却不说话,谢无衣倒是开口道:“风急雨大,先回山庄。”
薛蝉衣得令,一群人众星拱月般拥着他们往山庄走,她带来的都是断水山庄的护院,不说武功多么高强,个个却都是手脚利落,没一会儿就把四个落汤鸡似的人给送回庄子,让正在长廊下等待的孙悯风喷了一大口茶。
他大呼小叫地迎上来,对楚惜微说道:“我说主子,薛姑娘跟我说你‘大半夜跑出去看热闹,结果把自己看进沟里了’,原来是真的啊!”
楚惜微:“”
薛蝉衣:“我不是这么”
叶浮生扭头,噗嗤一笑,肩膀耸了耸。
孙悯风这一声“主子”,倒是把楚惜微的身份漏了个底朝天——世上也许少有人见过百鬼门主,但认识鬼医的人却很多。
被他医过的人总想着回去找场子,被他拒之门外的人更不吝啬把他的画像拿来练靶子,孙悯风的这张脸,可谓是百鬼门的一大招牌。
如此一想,适才楚惜微和谢无衣那两句没头没脑的交易,倒是有眉目了。
孙悯风翻了翻楚惜微的眼皮,又把了把脉,道:“死不了也瞎不成,就不费什么闲工夫了,等下给你找块药布蒙三天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