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又一个人牲扑来,她起身挥刀,上手就是一招“白虹”斜劈而上,切肉断骨,然而这家伙凶悍得很,竟用双手死死抱住了她的刀。就在这片刻之间,剩下两个人牲就欺身而近,她闪过一个,剩下的咬在了她左肩上。
肩头见血,顾欺芳一皱眉,她也不弃刀,反而加大力道往左一转,将其抡了出去,砸在山壁上不知死活。
手上得了空,顾欺芳手肘往后一撞震开人牲,发现肩头已经发黑,皮肉竟然在慢慢溃烂。
这些人牲有毒!顾欺芳脸色一变,毫不迟疑地点穴止血,这样一来,左边手臂就不能动弹。她咬了咬牙,眼见剩下五个人牲又围攻过来,身体拔地而起,陡然翻转,脚在上臂一蹬,上身朝下,腰肢扭转,右手蓄势的一招“横波”便挟杀而出。
血花喷溅,五个人牲喉间都横过血线,几可见骨,然而却还有半点余力,仍不死心地向她抓来。顾欺芳落在地上,矮身又照腿补了一刀,这才算是消停了。
她急促地喘了口气,背后衣衫已被冷汗湿透,凝神打量过人牲尸体,忽然发现了端倪。
这些人牲身上都有刀伤,除了她刚才所为,还有的已经结痂,其中不少都与她刀术相似,只是功力不足,留招也显稚嫩。
赫连御不用刀,而天底下会《惊鸿诀》的人,算上她老爹,也不过三个而已。
眼神一凛,顾欺芳再不迟疑,扭身就钻进门洞,这里面先是狭窄,过了一段便宽敞起来,但眼前已黑暗得只能看到些许轮廓。
她脚踏实地,看不清周围环境,却听到右侧传来粗重呼吸,就像刚才那些人牲,带着压抑不住的癫狂。
心头一横,眼见黑影闪动,劲风破空而至,顾欺芳长刀出手,迅如奔雷闪电,直刺对方胸膛,正是《惊鸿诀》中最不留手的杀招之一——惊雷。
然而这黑影并不似之前人牲那般动用爪牙,他手里也有一把刀,同样是聚力于一点,所向无回,带着雷霆裂天似的霸道锋芒。
微弱光线被寒刃照亮,映出双方眉睫,一者目如霜雪,一者眼含癫狂。
刹那间,顾欺芳瞳孔紧缩,眼中杀意冰消雪融,她撤招已然来不及,只得在间不容发之际松手弃刀。
然而面前之人,手中长刀如风雷呼啸而至,虽然顾欺芳勉强侧开心口,可是她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轻功,又能比她慢多少?
刀刃穿透胸膛,伴随骨裂之声,势如破竹般刺入血肉之躯,余力未绝,步步紧逼,将她钉在了背后洞壁上!
她疼,疼得不能呼吸,冰冷刀刃就像长在血肉里的鬼魅,飞快吸走她体内热血。
顾欺芳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是喉咙被血流堵塞,她咳得浑身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
可就是这咳嗽声,让陷入疯狂的人清醒了片刻。
热血顺着刀柄流在手上,顾潇浑身一震,他先是看着自己的手,昏暗中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一只手,带着粘稠温热的血液,颤抖着落在他脸上,轻轻摸了摸他的眼角。
他恍惚间想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曾问过顾欺芳,为什么别人都有爹娘,自己只有师父?
那个时候,女子爽朗一笑,就这样轻轻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泪花子,说:“不哭,师父疼你。”
顾潇如遭雷击,他头疼欲裂,眼前也发花,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握着那只手,艰涩地开了口:“师父?”
端清一路披星戴月,终于在这天夜里赶到迷踪岭。
他到岭外的时候,马就因为力竭而倒下,自己整个人也差点摔了。强行提起的内力眼下撑得经脉生疼,丹田也想要裂开一样,令他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如鬼了。
端清来得巧,也不巧。
巧的是山中忽起大火,岗哨都乱成了一锅粥,再适合浑水摸鱼不过;不巧的是他下马之时,迎面又有两匹骏马携风踏尘而来,似乎刚自远方回归,打头那人紫衣银面,背后负着流云古剑。
赫连御似乎对于在此地见到他十分惊讶,愣怔了片刻才挥手让身后的玄武殿主魏长筠先行退下,
他勒马在原地踱了几步,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欢喜,哪怕隔着面具也丝毫不减:“端清道长,怎么会来迷踪岭?”
端清冷冷看着他,袖中双手慢慢紧握,手背上青筋毕露,而后又松开。
他不答,赫连御就自己接了话:“总不会是想我了吧自我接任宫主以来,道长别说贺喜,连来看我一眼也不曾。”
这话里透着无限哀怨,端清都当了耳旁风,开门见山地问道:“顾潇如何?欺芳在哪儿?”
“道长说的什么笑话,你的妻子自己不看好,如今却来问我?”赫连御只手托腮,“道长也看到了,我刚从外面办完事回来,怎么会晓得?”
顿了顿,他补充道:“至于顾潇,若道长说的是先坏我大事、又在飞云峰下拦截我的那小崽,倒的确是知道。”
端清眉目一寒:“将他交我。”
“道长何必如此冷淡,我又没亏待他什么,只是用他做个让你来找我的名头,现在如愿以偿,当然是不难为的。”赫连御笑了笑,“多年不见,道长陪我走一路,我带你去接他,如何?”
端清转头看了眼山中火光,不置可否:“你不着急?”
“倘若我的手下连这些杂鱼都处理不好,我还不如换条狗来看门。”赫连御翻身下马,只手虚引,“请吧。”
端清也不迟疑,抬步跟上了他,一路上赫连御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可他一句话也没应,饶是如此,赫连御也高兴得很,丝毫不觉乏味。
直至他们到了泣血窟。
赫连御带着端清避开岗哨,从山中密道直达泣血窟内,没把人牲之类的杰作呈现在端清眼前,只带他进了那最后的密室。
闻到新鲜的血腥味,端清眉头拧紧,赫连御轻笑一声,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燃,照亮眼前一隅。
下一刻,端清看到了满地狼藉,和面前洞壁上的半截刀刃,因为这把刀生了些铁锈,因此离体之时还蹭刮了些许肉屑残留,未干的鲜血还顺着刀刃涓滴淌下,在壁上蜿蜒出猩红一线。
他不知道这些血是谁的,也不知道这把刀穿过谁的身体,只是在这刹那间浑身发凉,胸腔里一团血肉像被只冰冷的手用力攥住,随时可能捏碎。
端清的身体微不可及地一晃,就听见赫连御“咦”了一声:“奇怪,他原本是在这里的,怎么会不见了?”
说罢,他举着火折子细细查看了一番,沿地上血线看去,恍然大悟:“了不得,竟然是往这边去了。”
端清看去,只见赫连御说的乃是一道暗门,由巨石铸成,约莫有千斤之重,以顾潇的武功气力,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开的。
但是,还有一个人可以。
他借着火光,看到石门上有两只血淋淋的手印,比起男子来说小了不少,五指也纤细,分明是女子才有的手。
端清忽然就慌了。
他半生纵横又倏然退隐,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的时候,甚至于落在石门上的手都有些发抖。
赫连御只是无声微笑,他看着端清,如看着已经踏入陷阱、势在必得的猎物。
他运力双手推开了这扇门,就像一个天真孩童迫不及待地拆开礼物盒封。
山风呼啸而来,暗门之后是一处并不十分宽敞的平台,下面是断崖,虽有长河流水,暗流却急。
平台上血迹斑驳,顺着这些血往前看去,崖边有两个人,一站一跪。
跪着的女子气力将竭,站着的少年却身形不稳。
他手里握着从地上捡起的惊鸿刀,颤巍巍地指着顾欺芳,眼里时而闪过清明,时而又陷入疯狂,仿佛魂灵都被撕扯成两半,以自身为战场,开始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顾欺芳想喊他一声,可惜是在喊不出来,只能捂着胸前伤口咳血,听到背后暗门启动,她和顾潇都本能回头,两人俱是瞳孔一缩。
顾欺芳是惊怒,顾潇却像是忽然发了疯,提刀就像她头颈砍去。
“住手!”端清瞳孔紧缩,一掌凌空而去打在顾潇手上,这一刀失了准头,他整个人也跪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赫连御的一掌也破空而至,将顾潇击得向后一倒,若非本能地用惊鸿刀插入山石吊在边缘,恐怕整个人都要掉下去。
第80章 破茧(六)
顾潇在泣血窟待了三天。
这里如赫连御所说的那样,没有水也没有食物,连光线都是昏暗得可怜,里面兜转得像千疮百孔的心思,难以找到出路,还随时会冒出人牲来偷袭他。
顾潇身上有伤,虽然被赫连御派人草草上了药,可那药敷上去顿时就不觉疼痛,他便在心里叫道:“糟了。”
以他身上的伤口来看,再好的奇药也做不到立竿见影,就算是有,赫连御也绝舍不得用在他身上,这药敷上去立刻止疼,就只能说明它很可能是有毒的。
他被扔进泣血窟,身边只有把锈迹斑斑的长刀,还没恢复多少气力,养在洞里的人牲就闻着新鲜血腥味来了。
这个地方没有什么礼义廉耻和正邪是非,只有猎物和猎手的厮杀,所有的对拼落到最后,都是简简单单的你死我活。
顾潇好几次都想着,我干脆这么死了吧。
死了就一了百了,不会饥渴,不会疼痛,哪怕尸体被这些人牲吃成光秃秃的骨头架子也没关系,大不了先给自己来上一刀,痛痛快快地去了,总好过受这样的折磨。
可他死了,顾欺芳和端清怎么办呢?
师父和师娘辛辛苦苦把他拉扯这么大,还没来得及还上丁点恩情,恐怕到了阎王爷那里,下辈子也要去当牛做马的。
更何况死去终得万事空,徒留生者意难平。若他真的死在了这里,赫连御也不会放过师父和师娘,反倒叫他们白费了心血,赔了伤心又遇危险,他怎么能这么干?
顾潇咬着牙忍了下来,他一边对付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人牲,一边探索着复杂的泣血窟,想要找到逃离的办法。
他找到了那间有着暗门的密室,可是试了许多办法都不能推开它,曾自诩英雄年少天赋异禀,如今却对着一扇门都无能为力。
顾潇脱力地跪倒门前,体内火烧火燎,脑子里嗡嗡作响,敷过药的伤口就像有无数蚂蚁爬过,又麻又痒,他瘫在地上就像一条离水以后很快就要干死的鱼,只勉强保留着一丝清醒。
用在他伤口上的药物,与驯养人牲的乃是同一种,只是减轻了些分量,不会让他很快丧失理智,却在泣血窟这样的环境里,被一步步逼到浑噩癫狂,一步步从人变成只被杀欲支撑的畜牲。
他拼命想要保持住最后的清醒,可很多时候,人力不能与天数相抗,理智也终究败给本能。
顾欺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有落在眼角的那只手,把他从疯狂的深渊里拉出个头来,可是他刚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从来都如山峦般巍峨不倒的师父浑身染血的模样。
刀口离心不过方寸,刀柄却紧紧握在他手里。
顾潇在那一刻,觉得自己还不如真的疯了,至少不用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是他给了顾欺芳致命一刀。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根本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有什么表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脑子里清醒又迷乱。一时捡起惊鸿刀劈开刀刃,把顾欺芳从洞壁上放下来,一时又突然发了疯不认得她,举刀追着她砍杀。
顾欺芳用双手死命推开暗门的时候,他就拖着惊鸿刀步步紧逼,眼里映出来的,都是血色。
她身上中了四刀,胸膛、左臂各一道,背后还有两条深可见骨的伤。
顾潇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拼了命想停下来,可身体就像被钢丝操控的木偶,不可控制地举刀。
刀刃劈向顾欺芳脖颈的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再躲了,顾潇目龇俱裂,眼眶里都要滴出血来,可就是停不下自己的手脚。
幸好端清阻止了他。
顾潇失衡跪下的时候,他脑子里的狂躁陡然如潮水退去,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愣愣地看着顾欺芳。
顾欺芳已经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快没了,匍匐在地上,血染红了她身下一片地面,从顾潇的角度看过去,能明明白白地觑见她那被生生削去一块血肉的左臂。
目光怔怔落回手里那把染血的惊鸿刀上,顾潇从小到大都惯会甩锅,可现在连个替自己开脱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被赫连御一掌打下去的时候,顾潇本能地将刀插入山石,勉强吊住身体,此时月黑风高,冷风就像毒蛇一样在背脊乱窜,叫他不能不毛骨悚然。
他还在茫然,端清已经上前。
顾欺芳伤势太重,他不敢随便去移动她,又见顾潇险象环生,就先扑到了崖边,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伸手要去拉他上来。
顾潇几乎是木然地看着那只手离自己越来越近,端清满脸都是焦急,似乎在说什么,可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残留的药效似乎又发作了,他脑子里一片浑噩,忽然看到崖边多出一个人。
赫连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白银面具在此刻就像无常鬼脸,嘲讽着他所有的愚蠢和无能为力。
嗤笑的声音聚成一线传入他耳中,清晰得字字刻骨铭心:“顾欺芳要死了,是你杀了她欺师灭祖,做得好啊。”
那个时候,端清的手已经快要触碰到他,顾潇哪怕什么都不做,他也相信师娘一定会把他拉上去。
那个声音笑意更深:“他要救你啊,真幸运可你除了拖累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哦,对了,你还可以拿起刀,再杀他们一次。”
顾潇抬起头,看着端清苍白如纸的脸。
端清的情况不好,他担心着顾欺芳,又要来救顾潇,更得提防身边赫连御发难,以至于额头上冷汗涔涔。
他从来没见过不动如山的端清这般模样。
大概是他脸色太难看,端清一边去拉他的手,一边安抚着他:“不怕,我拉你上来。”
就在两只手就要相触的刹那,神使鬼差般,顾潇拔出了惊鸿刀,身子往后一仰,坠了下去。
他后背向着下面,面朝上空,可眼里没映出夜色,只有师娘剧变的脸庞陡然缩小,然后飞快消失在视线里。
顾潇在那个时候想,我早就该死。
可大概是老天爷都不想放他好过,顾潇从断崖滚下来,并没死成。
这座断崖并不十分高,中间老木横生,下面还有一片树林和一条河。顾潇中途被树缓了几下,最后带着一身伤滚进了河里,被水冲走了。
等到他醒来,却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身边照料他的也是陌生人。
那个人说自己姓林,是被赫连御抓来的朝廷校尉,在逃离的时候捡到了他。
“本来大难临头不想管这些闲事,可看到你手里的刀”那人笑着指了指他死死握着的惊鸿,“之前此刀还在一位女侠手里,她在迷踪岭救我一命,还打听着一个少年下落那时候在河边看到你紧紧握着这把刀,猜测她要救的人应该就是你了。”
顾潇木然地听他说话,脸上没有丝毫神情,甚至连心里都只剩下了空落,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一种表情,能承载生离死别的真谛。
伤势刚好了一点,顾潇就在林校尉的叹息里离开城镇,身上银钱不多,也骑不了马,一路落拓如乞丐一样,餐风宿露了大半个月,才回到了飞云峰。
顾潇一路上想过很多种可能,想着师父那么厉害,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等到他回到家,就抄起扫帚噼里啪啦一顿胖揍,中气十足地骂上三个时辰不歇。
他也想过师父没了,师娘再也不肯疼他,恨他这个欺师灭祖的逆徒入骨,等他一回去,就拎到师父坟前去领罚,任打任宰,绝无二话。
顾潇想了这么多,却独独没想到他没有家了。
飞云峰抱翠盈碧,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顾潇在这里生活了六年,春日靠树打盹儿,夏天下水摸鱼,秋朝上山摘果,冬夜挽弓猎兽,点点滴滴累积了两千多个日夜,如今却点滴不剩。
整座山被大火焚过,寸草不留,土石都被烧焦,好几处干裂,顾潇茫然地走在焦黑山道上,看着路旁枯焦的树干和地上被活活烧熟的鸟兽尸体,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可是当他看到那座被烧毁的木屋时,双膝跪地,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顾潇在废墟里挖了半晌,什么都没找到。
顾潇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也不知道一路上摔了多少下,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浑浑噩噩,就像丢了魂魄,成了具行尸走肉。
他终于成了个居无定所的浪子,除了惊鸿刀一无所有,茫然无措,有时候被流氓地痞欺负了也逆来顺受,压根儿不见了之前少年轻狂。
直到有一次,有几个乞丐要抢惊鸿刀,觉得能当三四两银子,他好像从噩梦里惊醒过来,一拳一拳把他们全部打翻在地,手骨生疼。
打完之后,他就坐在满地狼藉里,抱着惊鸿刀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漂泊了十来天,顾潇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金水镇的那家客栈。
看着店门招牌,他想起自己在这里与顾欺芳最后一次正经相处,听她难得严肃的训斥,又在青石长街上与她挥手作别。
店小二没认出他是之前那个出手大方的客人,只把他当成了乞丐,忙不迭地赶人,顾潇摸出身上最后一块银角,对他说:“我不打尖也不住店,你带我去看看后院那棵桂花树,我只待一会儿就走。”
他还记得那棵桂花树很高,坐在上面可以望见顾欺芳当初住过的房间,也许现在已经有其他人了,可哪怕是一扇紧闭的窗户,他也要看看,看过之后就死心了。
店小二贪钱,趁着掌柜的不在,就答应了,只是叮嘱道:“店里住了贵客,你不准惊扰他们,最多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得离开。”
顾潇无所谓,他左右只是看一眼,细细一想,那棵树的花期也该尽了。
可是当他到了后院,却见到意想不到的人。
那棵树上的桂花的确快落尽了,金黄泛红的小花在地上扑了细碎密集的一圈,有个穿暖黄色衣服的小孩儿正蹲在地上,用胖乎乎的手一朵一朵捡桂花。
他旁边还守着几个人,见到顾潇立刻拔刀呵斥,小孩儿听到动静回过身,先被这邋遢落魄的人吓了一跳,却很快认出了他那张脏兮兮的脸。
“顾潇!”
小孩儿踩着满地桂花扑过来,又踩了个急停,嫌弃地看着他这一身,可到底还是伸手扯着他衣角,一半埋怨一半撒娇:“你终于回来了。”
顾潇怔怔地看着楚尧:“你不是回家了吗?”
“我说了要你做师父的,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去!”提起这茬,楚尧就有些气恼,他一脚踢在顾潇小腿上,劲儿不大,跟小猫闹脾气一样,“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就只好回这里等了我等了你一个月,以前都没人敢这么对我的!”
顾潇忽然蹲了下来,抱住了楚尧,把他的小脑瓜往怀里按。
“你该去沐浴换衣了,讨厌!”楚尧在他怀里活蹦乱跳,却突然感到有一滴温热溅在脸上,愣了一下,抬头看顾潇的眼睛,“你怎么哭了?”
“”
“你别哭啊!”楚尧有些无措,抬手用自己锦缎制成的袖子给他擦眼泪,绞尽脑汁地回忆母妃哄他时的模样,“你别哭,我、我给你吃桂花糖,可甜了!”
顾潇被他硬塞了颗指头大的糖块,嘴里是馥郁的桂花香,并不是浓烈的甜意,却让他从里向外开始活过来。
他抱着楚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声音嘶哑:“对不起对不起”
楚尧还道是他让自己久等了,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大人,需得有些肚量,于是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拍着顾潇后背,说道:“来了就好,再等一会儿也没关系,我不怪你。”
最后四个字一出,顾潇抱得他更紧了些,眼泪夺眶而出。
第81章 馥郁
沈无端听完这段旧事后,沉默了很久。
他是个爱笑的男人,哪怕不开口,只要眉眼轻挑就自成风流,岁月虽然在他身上留下苍老痕迹,却也将曾经的轻浮发酵成了入骨之醉。
可是现在,沈无端低眉垂眼,只注视着桌上那只小银壶,良久才出了声:“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就拿起小银壶起身,与叶浮生擦肩而过,再不置一词。
非是无动于衷,只是在沈无端看来,既然端清尚在人间,那么不管责难还是训斥,都还轮不到自己去置喙。
沈无端不想去迁怒一个晚辈,虽然他有过错,却也无辜。
只是人有亲疏远近,比起初见的叶浮生,到底还是顾欺芳与端清与他相交甚笃,那些峥嵘肆意的岁月,是这对夫妻与他共同走过,女子饮歌纵马,道长落子抚弦,一曲一调,流转的是已悄然掠过的光阴。
他等了太久,从风华正茂等到英雄迟暮,可惜故人已非昨。
沈无端离开很久之后,叶浮生才动了。
他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太久,此时动一下就发出了几声骨响,酸痛得有些难受。叶浮生转了转头,看向围桌而坐的三个人偶,忽然就有些不敢在这里呆下去了。
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叶浮生抹掉额头上的灰,拍拍衣服走出书房,又踱回前院。
在书房里待了挺久,眼下天色已入夜,叶浮生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忽然有点想喝酒了。
正想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就随风飘了过来,不浓烈,却馥郁,叶浮生初闻见的是桂花香气,细细一回味,竟有些微醺。
是上好的陈年桂花酒。
他的鼻子向来比狗灵,现在循着酒香转头,发现是从隔壁流风居里飘出来的。
沈无端早搬去了轻絮小筑,流风居现在的主人是楚惜微,叶浮生心道:“好崽子,当年还是个一杯倒,现在倒会喝酒了。不行,我得去蹭上几口,作弄作弄他。”
这样想着,叶浮生脑补出楚惜微抱着酒坛子撒酒疯的模样,顿时便笑了,胸中郁气散了不少,不怀好意的促狭又上了眉睫。
他看了眼院墙,砌得挺高,可也不够自己轻功一跃,便翻身上了墙头,打算给楚惜微来个“祸从天降”。
然而还没等叶浮生跳下去,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在了墙头上。
流风居前院里,也有一棵桂花树。
这棵树虽不高大,很粗壮,枝繁叶茂,开如满星,虽然已是深秋时节,却也只落了薄薄一层花叶,不见颓丧。
桂花香随着夜风扑面而来,叶浮生怔怔地将目光下移,看到楚惜微坐在树下小石桌旁用小炉煮酒,他之前闻见的酒香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听见动静,楚惜微抬头向这边看过来,眉头一拧:“大晚上你爬墙干什么?”
叶浮生回过神,又没了正经,笑嘻嘻地说道:“满园风光关不住,一缕暗香出墙来。”(注1)
他说完这句话,一只空酒壶就迎面砸过来,叶浮生偏头躲过,看着楚惜微有点不自在的脸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太像调戏。
按理说男人之间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是常有之事,可自己到底做了他两年师父,不该这么不庄重,更何况楚惜微喜欢男人,他再这样讲话就有些不大合适了。
轻咳一声掩去尴尬,叶浮生跳下墙来,踱步到楚惜微面前,对着烫在热水中的两只酒壶笑开了眼:“一闻就知道是好酒,阿尧你品味不错。”
楚惜微拿小刀削下一条长长的果皮,没理他。
叶浮生继续没话找话,看着他背后的桂花树:“这棵树长得喜人,怕有上百年头了吧,比那年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粗壮树干上那条陈年刻痕上,再也移不开了。
十三年前,顾潇遭逢大变,幸亏在金水镇客栈再遇了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楚尧,不然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那棵长在客栈后院的桂花树,是他对年少轻狂最后的念想,牵着小孩儿的手离开客栈时,顾潇终究还是没忍住,提刀在树干上刻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