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看,然而一只手忽地伸过来,把叶浮生头上皮帽往下狠狠一压,遮住大半张脸。
楚惜微递过去一封银钱,冷冷道:“我们管事的体弱,吃不得大油大荤,店家捡些精细的上便是,不必打酒。”
叶浮生被那帽子遮了眼睛,无奈地伸手扒拉,自然也就没看到店家娘子一张笑脸被这活罗刹吓得惨白,唯唯诺诺地去了。
好不容易把帽子摘下,店家娘子已经逃也似地离开,叶浮生看着楚惜微那张涂了墨似的脸,叹气道:“阿尧,对待女儿家应该如二月春风一般温柔可亲,而不是像你这般活像要把人天打雷劈。”
楚惜微“呵”了一声,又听他道:“何况我肚里的酒虫都要化龙翻江了,你还不让打酒!”
“服药期间,忌酒荤。”楚惜微瞥了叶浮生一眼,“别忘了你的命在我手里,我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做。”
“还说我是管事的,我看阿尧你就跟管家的一样。”叶浮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正巧有伙计端着托盘来上菜,他抬眼一瞅,俱是些农家小菜,清淡为主,少有油荤,顿时就没了兴致,叫住伙计道:“小二,你且留一下,打听个事儿。”
外头生意不错,伙计本不欲多留,见到楚惜微放在桌上的银两,这才转了笑脸,道:“爷,您请吩咐!”
“这事儿吧,本该是家丑不可外扬”叶浮生面露难色,说话语意模糊,却最能恰到好处地勾起人兴致,伙计心里痒痒的,忙道:“爷您说,我知道的一定告诉您,决不向别人漏口风!”
“嗯,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来,先喝杯水。”叶浮生倒了碗茶递过去,见伙计喝了,向楚惜微使个眼色,后者会意,这才端起茶碗慢慢喝了起来。
“我有个小妹,今年十三了,从小被爹娘宠着,性子有些骄纵。这不,前几天闹着要去听学,可这什么世道你也清楚,我们走商的和你们开店的,都不过是混个温饱,哪有恁多闲钱让个女娃去私塾?”叶浮生叹了口气,眉头深锁,“何况老话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爹娘在世的时候也只准她学女工管账,听那些个子曰道说有什么用?结果她一负气就带了两个家仆跑了,说就算自己做简工也要寻摸个先生教她诗书,我一路打听过来,听说她是往这边来了,小二你可曾见过?”
伙计听得心满意足,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小的记性可好,只来过一次的客人也记得他爱吃什么口味的菜,但这半月来也没见过爷说的小女子,倘若是真来了这里,也是没到咱们店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爷的妹妹若是真往这边来听学,那我倒是知道点事儿。”伙计眼珠子一转,“方才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老古的道理,但是咱们这儿有个老先生,很有学问,城里有上不起学的人家都把孩子送过去求教,老先生不拘男女之见,我们店家有个小女儿也在那里听过学,如今都会背千字文章了。倘若爷的妹妹在这城里落脚,到那里说不定能打听到消息。”
“多谢!”叶浮生大喜过望,连忙追问,“不知老先生家住何处?怎么称呼?我用完饭食就去拜访!”
“老先生姓沈,就住在城南黄花巷。”顿了顿,伙计又道,“说来也奇怪,老先生是年前到咱们这儿的,一连好几月也不见外人来寻,这些日子倒有好几批人来打听过,昨儿个还有一人问我先生是不是姓阮,嘿,从没听说,也不晓得是不是找错人了?”
叶浮生闻言,与楚惜微对视一眼,四目之中俱是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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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原是英雄血,苍天雨落方为将军泪——改自关汉卿《单刀会》第四折 ,原文如下:
【双调】【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云)好一派江景也呵!(唱)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带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第36章 印记
城南黄花巷,是将军镇里一条平淡无奇的巷子,前不着酒肆茶楼,后不见花坊绸庄,只有些古旧的土墙瓦房,里头住着十来户人家。只是这几年战事频发,镇里人走了不少,这巷子里头只剩下两三户孤寡,其中最靠里的那家院子就是沈先生所住。
听说沈先生年近花甲,但身子骨利索,精神也好,在这地方住了大半年,虽然不常出门溜达,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去央他个主意准没错。只是这两日沈先生忽然停课,将听学的娃娃们都赶回了家,说是要抱恙静养,有人提了鸡蛋面饼来看望,也纷纷吃了闭门羹。
楚惜微与叶浮生打听完事,就随便用了些饭食,趁着天光昏沉,几个兜转就进了这条巷子。
眼下时节深秋,从沈家院子里爬墙而出的那棵老树在寒风中奄奄一息,枯黄的叶子落了满地,也无人去打扫,一只瘦巴巴的乌鸦停在树杈上,瞅见生人也不怵,张嘴就是一顿号丧。
楚惜微忽然笑了笑,对叶浮生道:“一来就听见乌鸦叫,大不吉利。”
叶浮生挑了挑眉:“你还怕乌鸦?”
“我这些年见的乌鸦多了,没什么稀奇,不过”顿了顿,楚惜微唇角一翘,“我每次见到乌鸦,都会遇上死人。”
两人对视一眼,叶浮生上前拍门,也不见他掐着嗓子,声音就扮作了妇人腔,急道:“沈先生在吗?我家闺女说来找你问字,可这天儿也不早了,她还没回来,先生见过否?”
那门是从里面锁死的,叶浮生拍了几下不见动静,内力附于门上一推,横插的门闩就从中断裂,好在眼下虽是青天白日,可这巷子里无甚人迹,也就免了被当贼寇的下场。
门刚推开一条缝隙,楚惜微便踏步向前,抓住叶浮生翻身侧避,只见一排钢针从门缝中倏然射出,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衣角钉在了对面石墙上,钢针齐头没入,上面不知淬了什么东西,竟然能将周遭石头都腐蚀出指头大小的洞!
楚惜微拧眉,放开叶浮生重新走到门前,叶浮生耸耸肩,拿出一块帕子,运力一掌拍在墙上,一根钢针被震了出来,他拿手帕拈起查看,此针与普通人家缝麻袋的那种一般无二,只是尖端有三角倒钩,若是打在人身上,就算不淬毒药,也是要连皮带肉撕扯下来不可,十分阴毒。
目光一凝,叶浮生把针包好放入腰封,只见楚惜微已经进了门,便也跟了上去,甫一入内,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伴随着淡淡药味扑面而来。
院子里应该被洗过不久,因为天气寒湿,地上还有水汽未干,然而叶浮生一眼就瞥见了石砖缝隙里冲洗不掉的红色,那是血下渗凝结之后才会形成的痕迹。
隐约的血腥气盘旋在地砖上,楚惜微皱了皱眉,捕捉到那一线药味是从屋子里传出来,房门紧闭,不知道里头究竟是何情形。
他伸手就要推门,被叶浮生一把抓住,示意他往下看——只见门槛下端,有一道不起眼的刻印,状似倒钩,倘一错眼,恐怕只当它是个普通刮痕。
见到这痕迹,楚惜微脸色一黑,倏然回头,果然看到叶浮生沉下来的神情。
叶浮生掏出那根用手帕包好的钢针,摊开楚惜微的左手,在他掌心写道:“刺血针,勾魂印是‘掠影卫’的标记。”
直属天子的掠影卫,帝心所向,刀锋所指。
叶浮生在惊寒关一战中死里逃生,掠影卫统领这个身份却随之尘埃落定,但他自己心知肚明,谢无衣替他而死能瞒过与他交集不深的北蛮敌军,却绝对瞒不了为他收尸的掠影卫,更瞒不了楚子玉。
来的路上与楚惜微几番浅谈,对方言语间对他之前的“死讯”不乏余怒,叶浮生从中推测,怕是楚子玉明知他未死,却选择了替他隐瞒。
然而楚子玉如今要复启阮非誉,必定会招来反对新法及其党羽的各方有心人士耳目,为了稳妥起见,一面大张旗鼓昭告天下转移视线,一面私派掠影卫前来接应,明暗相应,才是合适的手段。
只不过,这世上节外生枝的事情从来都不少。
楚惜微对掠影卫这样的皇帝家犬毫无好感,甚至到了厌恶地步,尤其不喜欢看到叶浮生与之扯上关系,这人在那里做了十年鹰犬,让他每每想起便如鲠在喉,恨不得让两者再无交集才好。
偏偏天不从人愿。
好在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压下胸中躁动的真气,退后了一步,叶浮生有心拍拍他肩膀,却被躲了过去,莫名有些失落,便中途转了方向,在房门上脸叩五下,三重两轻,末了时撮口轻呼,便如一声嘶哑鸟鸣。
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谁?”
叶浮生道:“秋风瑟瑟冷入骨,倦鸟恹恹难回巢,好心人,借个火炉暖过冬。”
掠影卫一年四时的接头暗号各有不同,叶浮生按着眼下时节开口,屋子里静默两秒后,有脚步声慢慢靠近,里头的人拿开门闩,又挪了些原本挡在门后的箱椅,这才开了门。
开门的是位老者,身高体瘦,也不见佝偻,穿着身洗得发白的长袍旧衫,花白的头发规规矩矩地簪起,已经浮现苍老痕迹的面庞愁眉苦脸,看着就像个饱受苦寒的老秀才,带着身挥之不去的沧桑。
他大概是眼睛不大好,看人的时候忍不住眯着眼,手还扶在门上,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叶浮生却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
南儒阮非誉,无论在朝堂江湖都是这般穷酸倒霉相,但他一旦认真起来,便是运筹帷幄之中,指点江山于手掌翻覆。
他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楚惜微衣袖,对老者淡淡道:“我二人乃是乾字营中人,主子令我们前来接应大人。”
掠影卫内部为了方便管理,按照八卦名分设八营,其中乾字营不过二十人,由天子和统领秘密调遣,其他七营对此也知之不多,正适合眼下取信。
叶浮生失了统领令牌,但掠影卫的刺青还在,他佯装没看见楚惜微冷然的脸色,撸起左手衣袖,苍白臂膀上果然有一只玄色鸿雁,振翼欲飞。
“辛苦一趟,来得正好。”老者见了刺青,面色稍霁,放他二人进了门,这才看到屋里烟熏火燎,小炉上煮着锅乌漆墨黑的汤药,与空气中的腥臭味混杂在一起,着实不好闻。
这屋子不大,除了老者之外,床榻上还躺了一个人,身着黑衣,脸罩面具,正是掠影卫的夜行打扮,只是此刻露在眼洞外的双目紧闭,看着就气息奄奄。
叶浮生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此番行动走漏风声,他们昨晚来的时候被尾巴跟上了,虽然及时将之诛杀,但是两名掠影卫一死一伤,我一把老骨头与其出走遭劫,还不如在此静观其变。”老者淡淡说道,眼光在他二人身上一瞥而过,“所幸你们来得快,只是那袭击我们的暗客不知何方来历,单你们两个,怕也悬了。”
闻言,叶浮生脸色大变,略一思索道:“来得匆忙,不知这边已生变故,我二人先护送大人离开此地,再设法联络接应。”
“也好,不过他这伤势严重,我缺医少药,不知道你们可带了应急的东西?”老者闻听可以撤去,却不见多少喜色,只指着榻上伤者,目光中流露忧色。
叶浮生见此,冷淡的脸上也柔和了点,道:“有些金疮药,先给他用上,请大人让开一些。”
老者退到他身后,叶浮生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小指长的瓷瓶,扯开布封就去扒那人衣服查看伤口。
叶浮生的手搭上他腕脉,就在这时,原本“昏死”的人突然睁开眼睛,盖在他身上的被褥掀起,遮蔽了叶浮生视线,靠墙的右手中竟然持了一把匕首,趁隙当胸刺来,叶浮生的手却还被他紧紧抓住!
与此同时,原本一脸穷酸相的老人忽然动了,浑浊的眼睛里陡然暴出精光,袖中滑落一把剑刺,直戳楚惜微丹田!
一声闷哼,刀锋入肉,也不见叶浮生如何动作,眼看就要罩在他身上的被褥翻转回绞,顺势缠住那人持刀手臂,匕首穿刺出来,却在离叶浮生胸膛只有一寸不到的时候,被叶浮生点中腕脉,夺下刀刃反手刺了回去。
他看也不看,手上是难得的狠辣无情,匕首刺穿了那人脖颈,鲜血溅在被褥上,随即倒下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生前辛苦装睡,不如死后长眠,何必呢?”叶浮生摇摇头,回身看向楚惜微,啧啧有声,“阿尧,要尊老爱幼啊!”
楚惜微冷哼一声,方才间不容发之际,那老者本以为这番偷袭十拿九稳,没想到被楚惜微生生攥住了手腕,未来得及反应,右手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被握住的手腕开始,经脉被内力寸寸震断!
老者疼得浑身颤抖,脸上却不见冷汗,叶浮生屈指在他脸上一扯,便撕下了一张精妙的人皮面具,下方的脸庞分明是个壮年男子。
这人恨得睚眦俱裂:“你们”
“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否则”楚惜微面色不改,说话却嚼着股阴森味道,这人见状就要咬牙,结果被兜头扇了一巴掌,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几颗牙混着血水吐了出来。
叶浮生觑见其中一颗牙里的毒囊,对楚惜微赞道:“眼疾手快,我很欣慰。”
“不说清楚,我准你死了吗?”楚惜微没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人,语气淡中生寒,“你们,是谁?”
第37章 求生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大概是在知道天高地厚之前,就先无师自通了如何找死。
秦兰裳已经在这山谷里转了两天,渴饮露水,饥餐野果,饿得现在连挑起一条蛇,都要打量一下长得肥不肥。
奈何这穷山恶水里,蛇无二两肉,摞起来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秦兰裳叹了口气,用银簪尖头划开蛇腹,将小小的蛇胆掏了出来,也没心思嫌弃,连着血气一口吞了。
强行忍下翻江倒海般的恶心,秦兰裳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奈何这片山谷本就日月难近,到了傍晚就不见天光,眼下更是黑得跟煤炭堆无出其右。一般人光是摸索道路就已经磕磕绊绊,更别提是追着那些神出鬼没的人了。
好在秦兰裳自幼在百鬼门长大,虽未练成夜猫子似的洞如观火,却也在黑夜里混得如鱼得水,她自知自己轻身功夫一般,不敢追得太紧,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前方那辆马车,心急如焚,却不敢轻举妄动。
她是已经吃够苦头了。
十天前,她带了两个手下私自离开洞冥谷,本是为了找南儒阮非誉,但对方辞官多年,早已不知所踪,这天下之大要找他谈何容易?她一边躲着百鬼门的追踪,一边又要打听消息,跟乱撞的没头苍蝇差不多了。
然而就在五日前,外出打探消息的一名下属未曾如约归来,她疑惑之下带着剩下一人追查过去,却在一条古道旁发现了下属已经冰冷的尸体。
被摧心掌打中心口,心脉寸寸断裂,下手的人也没留下任何痕迹,身边的下属仔细翻找之后,才在尸体下方的泥土上发现一个潦草刻字,应是此人死前匆忙划下,写的是“北”。
掩埋了尸体,两人向北方追去,路经一片小树林时,敏锐的下属发现其中一块地皮有异,掘开之后,发现了三具尸体。
江湖上见到尸体并不稀奇,然而他们却看到了尸体臂膀上的鸿雁刺青,这是朝廷掠影卫的标志!
在这紧要关头触动掠影卫,除了南儒还能有何事?然而掠影卫向来行动隐秘,怎么会走漏行踪被截杀在此?
秦兰裳心念急转之下,竟然带着下属依靠蛛丝马迹追了上去,兜兜转转,于三日前到了将军镇,却在镇外看到了风尘仆仆的陆鸣渊等人。
三昧书院陆鸣渊,秦兰裳哪怕没与他见过面,却也是听说过的,前几年自己念书习武偷懒,还总被祖父拿此人来说嘴,恨不能把他的画像天天挂起来练靶子,此时一见面不说分外眼红,也是一眼认准了。
陆鸣渊出现在此地当然不是偶然,秦兰裳仗着有轻功过人的下属,一路跟在他们身后做尾巴,直到了黄花巷子里。
陆鸣渊一行十四人,入了沈家院子后却悄然无声,秦兰裳等得心急,入夜后终于按捺不住,带人翻入院墙,却没想到撞见了一幕血腥——陆鸣渊带来的十三人都跟睡死的猪一样瘫倒在地,有三人手起刀落,砍瓜切菜般割开他们的喉咙,鲜血流淌满地。
院里石桌上,陆鸣渊无知无觉地趴着,对面有老者安坐如山,桌上茶碗翻倒,想来其中被下了药。
这一番情势急转,他们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尚未反应过来,那老者手中便掏出一根竹管,钢针扑面射来,秦兰裳被下属往后一挡,钢针却刺入这人体内,伤口顿时溃烂。
来不及多说,下属让她跑,看也不看身后逼命的刀剑,一把将她扔出院子。秦兰裳一路拼命地跑,冷汗眼泪糊了满脸,好在那四人大概是没想声张,见她跑上长街就折返了回去,她也不敢走远,藏在暗处小心窥探,终于在丑时看到一辆马车从院子后门驶出,向西南方向去了。
驾车的只有两人,也就是说还有两个留在院子里,秦兰裳略一踌躇,咬牙追了上去。这俩一人驾车一人在内,谨慎得很,在这山谷里兜兜转转,时不时就要杀个回马枪,秦兰裳好几次差点被发现行踪,不敢生火做饭,只就这冷馒头啃了两顿,然后遇啥吃啥,从不挑剔,硬是把一身娇气磨得跟叫花子的骨气有一拼。
过了两天不见异常,这俩人总算是消停了些,觉得暂时无恙,便稍作大意,在此刻终于停下来生火,驾车那人留下守着马车,原本车里的那人则出外打猎。秦兰裳在草丛里忍着蚊虫窝了一会儿,确定那人是走远了。
马车里发出些动静,生火的那人不耐烦地喝道:“老实点,再敢动就”
他话没说完,就觉得脑后生风,下意识地回身一挡,却是一块连着泥土的石头,力道颇大,砸在手里生疼。与此同时,秦兰裳一个鹞子翻身,落在了车辕上,她使的兵器乃一剑一鞭,此时怕金戈铿锵惊动了别人,便趁机将软鞭缠上了那人脖颈。
她年纪小,力气却颇大,长鞭一头缠住男人咽喉,她手持另一端翻身落下,往车底钻过,借力将男人拖倒在地,那人手里的刀还没出鞘,便落在了地上。
秦兰裳右手紧握软鞭,几乎使出了吃奶力气,左手拔剑出鞘,朝着那人胸腹连捅了七八下,血溅了满手,直到这人再也不动了,才将其一把推开,爬起来的时候方觉后怕,手脚都软得像面条。
喉咙干涩,秦兰裳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回过神来,便像只猴儿似的登上马车,推开车门就要说话,目光却是一凝——车中没有人,只有一只被裹住嘴巴的野狗!
一声轻响,只见一颗黑黢黢的雷火弹从车门顶上滚落下来,秦兰裳脸色剧变,立刻转身飞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但闻一声巨响,雷火弹轰然炸开,那辆马车炸成了粉碎,失了缰绳的马也被炸伤,受惊之下仰天嘶鸣,没头没脑地跑了开去。
秦兰裳退得虽快,却不够快,后背鲜血淋漓,软鞭窜上了火焰,烧得活似条被烤焦的蛇。她在地上滚了两下才扑灭身上的火星,张嘴吐了口血,肺腑怕是被震伤了。
来不及爬起身,一双脚就落在面前,秦兰裳心头咯噔一下,正是那打猎之人去而复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白费了我一番工夫。”那人冷笑一声,“前两天叫你给跑了,如今却自己送上门来。”
秦兰裳“呸”了一声,不肯坐以待毙,左手在地面一拍,身体借力而起,紧握手中的长剑自下而上斜劈过去,在间不容发之际抵住了一把匕首。
匕首上刻有般若花,秦兰裳目光一凝,咬牙道:“葬魂宫的狗?!”
“百鬼门的大小姐,眼光果然是不差。”那人抬掌迎面击来,秦兰裳不得不避,然而她毕竟功底浅,又受伤在先,这么一避,手中长剑就失了势,被一脚踢飞,匕首抵住了咽喉上。
只是秦兰裳顺势一爪抓上了他的脸,没能皮开肉绽,反而扯下了一张人皮面具,原本青黄的男人脸庞顿时变作雪肤红唇,竟是个柳叶眉杏核眼的女子。
“哎呀,爪牙还挺厉害。”那人微微一笑,嗓音也恢复成轻柔女声,“大小姐,相见即是有缘,不如跟姐姐走一趟吧!”
她一边笑说,一边抬手点了秦兰裳身上八处穴道,出手颇重,让她别说内力,连动一下都不能,经脉里隐隐作痛。
秦兰裳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能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
“倒是生了双漂亮的猫儿眼,宫主若见了,必是喜欢。”女子的手抚上她的眼角,欣喜又叹息,“那便多留你几天,待得宫主来了,亲手挖了你眼睛玩儿!”
挖了活人眼睛,在她嘴里就像摘颗葡萄般司空见惯,秦兰裳听得毛骨悚然,女子的手又拍拍她的脸,赞道:“怪水嫩的,等我完事后剥了你的皮做张新面具,定比你现在更好看。”
她是个漂亮女人,说话也柔声细语,笑起来更如花胜玉,活像民间话本里挖心剥皮的妖狐鬼魅。
秦兰裳已知道她是谁了。
葬魂宫除了宫主之外,另设左右护法和四大殿主,两位护法常年驻守宫中,协助宫主处理大事小情,而四殿主中唯有主暗杀的白虎殿主萧艳骨是女儿身,精通易容术,性喜剥人皮,截穴与暗器功夫出神入化,是个比蛇蝎还毒的女人。
蛇蝎最多是咬人一口,她却要把你剥皮拆骨方肯罢休。
秦兰裳瞳孔一缩,林中风声忽起,又有一蒙面人扛着陆鸣渊过来,那书生双目紧闭,看来还没从药性里恢复过来。
萧艳骨做事谨慎,抬手又封了陆鸣渊穴道,这才开口:“后事处理得如何?”
“回殿主,已派人留守黄花巷,若有人寻去,定斩草除根!”
“很好。”萧艳骨看了看陆鸣渊,笑靥如花,“有了陆鸣渊在,何愁那老不死的不肯松口?”
老不死?秦兰裳心头一跳,没等她继续想,萧艳骨便从袖中取出一条袖带绑在她腰上,将个不甚瘦小的少女一把提了起来。
这一次没有刻意绕路,两人带着她和陆鸣渊施展轻功向山谷外飞窜而去,这里本就接近出口,不多时便出得山林,见到停在山壁前一辆毡棚大马车,四个走贩打扮的人守在四方。
她和陆鸣渊被扔进车里,险些摔做了一团,好在被一双枯瘦的手臂堪堪挡住。
车里还坐着个老人,头发花白,身形清瘦,在群狼环饲中安之若素,甚至还在捧经细读,扶住她的时候,秦兰裳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书墨香。
老者面有风霜,目含沧桑,一身读书人的酸腐气,混杂着不知何起的清寒,看着就像个古板迂腐的教书先生,说话却是十分和蔼的:“姑娘,无碍否?”
他的手小心避开了秦兰裳背上的伤处,可秦兰裳看他一眼,全身血液都已凉透。
南儒,阮非誉!
第38章 心结
当楚惜微和叶浮生离开那间院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屋子里已经不再剩下活人,可是叶浮生现在浑身发冷,却也跟死人差不多一个温度。
他看着楚惜微,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近两个时辰的逼问,那人软硬不吃、逼诱不受,面对楚惜微的摄魂术也能狠下心自剜双眼,不肯吐露半个字来。
叶浮生这十年来混迹掠影,见过的刑法阴私之事不少,自己也曾执刀对着犯官逆贼施凌迟之刑,从一开始恨不得把胆汁都呕出来,到后来等对着一堆烂肉吃饭,早已经司空见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