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一夜无梦。
第二天尚未日出,顾欺芳就收拾好行装准备上路,她雇了四辆马车,其中两辆各向一边而去,一个时辰后,再派出一辆向瑜州去。等用过了早饭,她才让乔装成少女的楚珣抱着还在睡觉的楚尧上了马车。
顾潇对着那少年穿红戴绿的扮相笑得满地打滚,直向顾欺芳竖大拇指:“师父,你、你这招绝了!坏脾气的婆婆买了个童养媳带孩子,哈哈哈这话本我能笑一年!”
楚珣:“”
顾欺芳“哼”了一声,她今天一改平日装扮,换了身酱色衣裙,头发盘髻束钗,只将眉眼唇色一勾,竟如同换了个人,板起脸就活脱脱是个刻薄的妇人相。
她也不知把惊鸿刀藏在了哪里,抻着手指一脸数落:“你给我滚回家去,再敢惹是生非,等我回去打断你狗腿,三条!”
顾潇腿间一凉,赶紧指天发誓:“我一定听话,马上就走,不然就让老顾家断子绝孙!”
楚珣:“”
顾欺芳:“你是在找打哦,兔崽子。”
不等顾欺芳动手,顾潇赶紧翻身上马,一口气跑出四五丈,才勒马回首,道:“你们,小心啊。”
顾欺芳翻个白眼不说话,楚珣抱着小孩儿不方便动作,只冲他微笑颔首。
顾潇的目光在楚尧身上顿了顿,有些可惜昨晚灌了他一口酒水,搞得现在连好好道别都不能够,转念一想,那小子爱哭得很,今天若是醒着,指不定又要哭鼻子,何必呢?
这样想着,马蹄在原地踏了两圈,顾潇终于转过身,扬鞭策马,一骑绝尘。
他嘴里哼着小曲儿,心头是满怀牵挂,总忍不住想回头,然而终究没有。
一路行行复行行,他走得不快,却很平顺,没遇到什么危险,平和如曾经的无数个普通日夜。
他心里计算着路程,大抵还有个三四天,就能回到飞云峰,端清喜静,一个人留在山上想必也不无聊,估计不是在浇花弄草,就是抄经打坐。
顾潇琢磨着等师父回来,自己大抵是要吃一顿竹笋炒肉,于是满心想着怎么从师娘这边寻摸块护身符,不求逃脱责罚,但求师娘求个情能下手轻点,让他躺上两天又是一条好汉。
正想得入神,前方突然有一道银光乍现,顾潇猝不及防,只能仓促后仰,上半身都贴在马背上,才发现那是一根细长坚韧的古怪丝线,一端连着蛇形银钩钉入树里,一端连在一个人手上。
适才若他反应慢点,估计头都要被这线割下来。
横遭拦杀,顾潇还以为是葬魂宫那帮人追了过来,结果抬眼一看,借着月光,却看到是个勒马回首的男子。
男子一身白衣胜雪,背后负着把古朴长剑,墨发高束,脸上戴着雕刻云纹的白银面具,端得一派清净无垢的气势,若非他出手狠辣,顾潇几乎要以为这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一抖手将丝线收回,慢条斯理地团成一个小球挂在腰间,男子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你往前边去?真巧,我也是,你绕路吧。”
顾潇气笑了:“大路人人走得,不过同路而已,难道你向这边走,我就不行?”
“同路?”男子将这两个字咀嚼一番,慢慢笑了,“天底下的人不过一帮猪狗不如的畜牲,有什么资格与我同路?少年人,我现在心情很好,趁我改主意之前,走吧。”
少年人多争意气,顾潇皱了皱眉头,想起顾欺芳叮嘱,强自按捺下来,不与这一看就不好对付的疯子计较,开口道:“前方乃是一道天堑,车马绝路,人迹不见,阁下是不是走错路了?”
他这话所言不虚,前方是一片沼泽,其后还有地陷裂谷,可谓穷山恶水,牲畜代步是不可行的,每次都是他和师父以轻功渡过,多年来不见外人,才让裂谷深处的飞云峰隐藏于山林之间,因此顾潇这句话是提醒,也是想把这古怪的人劝离。
男子漆黑如墨的双眼从面具空洞里透出,看着他的时候如盯住猎物的毒蛇,慢吞吞地笑道:“走错路倒没有,不过”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快得像一道鬼影子,顾潇根本看不清他身法,只背后生寒,下意识地侧身落地,一股鲜血就溅在了身上。
他所骑乘的白马倒在了地上,马脖子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像是被利器割开,鲜血淋漓,皮肉翻卷,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好快的步子,好辣的手段!
白衣男子站在血泊里,一点也不介意马血脏了他的云纹缎靴,只轻轻地笑道:“少年人,原来是顾欺芳的徒弟。”
顾潇汗毛直竖,夜风吹凉了他额头冷汗,他下意识握住了刀柄,却总有种无力之感。
眼前这个男子,仿佛忽然间从谪仙,变成了厉鬼。
他的目光慢慢下移,忽然瞳孔一缩,定格在男子手上——他的左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弯如月牙,仿佛铁钩,刀柄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般若花。
顾潇心头的无名火在这一刻点燃,他全身血液在迅速冷却之后又倏然沸腾,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是葬魂宫的人?”
男子轻挽匕首,甩出几点血珠,摇了摇头,好脾气地解释道:“不,葬魂宫是我的。”
顾潇心头一震,他看着这男子,背后冷汗已经浸湿衣服,嘴上不露怯:“你是葬魂宫的主子?那,百花村的二十五条人命,是不是你做的?”
男子回忆了一下,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要不是剥那女人脸皮时候她太聒噪,让我顺手割了她舌头,我也快不记得了。”
“你跟他们有何冤仇?”
男子摇了摇手指:“不不不,我跟他们无冤无仇,只是他们不该遇上你们师徒三人。”
“那你和我师父有什么仇怨?”顾潇终于压不住怒气,长刀出鞘带起一道月华,劈风而去,直取男子脖颈。
这一刀是“白虹”,惊鸿刀法中最霸道狠厉的招数之一,倾注顾潇身上八成内力,本以为就算不能杀他,也能伤之。
然而,男子的左手还在把玩匕首,右手屈指在颈侧一弹,刀刃顿时偏了方向,而他屈指成爪在瞬息之间迎面袭来,顾潇只来得及侧头,便觉肩上一痛——竟是被活生生连衣带皮地撕开三道血淋淋的指印!
“反应还不错,果然是惊鸿一脉的武功,听手下说你坏了我的大事,本也打算回头去找你的。”匕首抵住他的下巴,男子细细地看了他,忽然又笑了,“你长得不像你师父,也不像他,我很欢喜。”
顾潇一咬牙,长刀回转,荡开他的匕首,抽身而退,忽然伸手解下腰间一管竹笛。
这是顾欺芳给他的东西,可顾潇不会吹曲,眼下也只是灌注气力用力地吹出一个破音,这一下声裂竹管,远振云霄,惊起林中无数飞禽走兽!
男子玩味的动作一顿。
顾潇吹完这一下,胸中竟有些气息不继,他已经明白这疯子是冲飞云峰去的,眼下师父不在,他只希望师娘能听到这声示警,赶紧躲起来。
“和你师父一样讨厌。”男子嗤笑一声,却不再管他,飞身向前而去,顾潇大骇,赶紧横刀去拦。
不为杀不为伤,使出浑身解数,只想着能多拦此人一会儿。
可惜终究没能够。
男子之前还在试探他的武功,眼下却全无耐心,一手掐住他的右腕,迫使长刀脱手,骨头几乎要被捏碎般剧痛!
他咬着牙一言不发,男子却向前方眺望了一会儿,忽然道:“他出事了。”
顾潇一怔,随即背后窜上莫名的恐惧。
“他要么不在,要么就是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否则听到你那一声笛音,一定会来救你。” 男子捏住他的脉门,想了想,“罢了,想来我现在过去,也该是无用的,倒不如”
冷汗涔涔的顾潇明白他未尽之语,一咬牙,左手反掌点向自己巨阙穴,却被男子早有所料般拍开,一掌击中他胸膛,他整个人倒飞出去,趴在地上咳了一大口血,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我准你死了吗?”男子在他身边蹲下,银白的面具在月色下更显森寒,“放心,我不杀你,跟我回去吧。”
他用匕首在那倒地的白马身上磕了几个字,拎起顾潇回到自己马上,再转头看了飞云峰方向一眼,遗憾地摇摇头,策马走了。
一个时辰后,披头散发的道长从林中走来,步履踉跄,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他身形有些不稳,走得却很快,到了这里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只手撑着大树,目光迅速扫过眼前,将地上血迹、树上刀痕一一收入眼底,最后抬步走到那气绝的白马身前。
上面只刻了一句血淋淋的话,仿佛是多年不见的故人欣然问好,却让人透骨生寒——
一别经年,君尚安否?


第34章 书信
楚惜微沉默了太久,叶浮生回过神来,心道自己是蹬鼻子上脸了,便将肩膀一扭挣开他桎梏,转身披上件外袍就要往门外冲。
他满心惶急,琢磨着以自己的脚力,大概是能在半个时辰内跑遍大半个古阳城,说不定就会遇上端清。
想得挺好,然而叶浮生伤势初愈,别说健步如飞,就算让他出这个院儿都有点勉强。
他推开门的时候楚惜微才回过神来,拧着眉一转身,就见叶浮生起身在石雕上一踏,却没能踏风而去,反而后力不继跌了下来。
“你找死吗?”楚惜微脚步一错,稳稳将人接在怀里,免得他后脑着地又摔昏过去。
叶浮生撑着他站稳了,道:“阿尧,我一定要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
他被那一口味道古怪的酒水勾起了千丝万缕的牵挂,恨不能光阴倒转,回到那一切还没开始的岁月,然而时间最是不留人,除了本能地去找到故人以解经年悲恸,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楚惜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动了。
他伸手脱了自己身上那件连帽斗篷,劈头盖脸罩在叶浮生身上,把他裹得活像个炸过了火候的大型春卷。
没等叶浮生从中挣扎出脑袋,楚惜微弯腰绕过他膝盖,双手发力将个身高体长的男子打横抱起,运起轻功腾身而上,连脚踏实地都懒得,一路踏树踩檐地向西城门急追而去。
叶浮生被这相当不丈夫的姿势雷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是楚惜微显然没有听他啰嗦的耐心,在他刚刚把头露出来的时候,就皱眉道:“你再多嘴,我就把你扔下去。”
“阿尧,你越大越不可爱了。”叶浮生叹了口气,突然便生出“儿大不由娘”的嗟叹,倒是识时务地闭嘴了。
他真的一言不发,楚惜微又有些闷气,总感觉一拳打在了软棉花上,无处卸力,反而更憋闷了些。只是千言万语在喉咙里打了好几回转,他终究一个字也没吐出来,两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脚程反而更快,不多时就到了西城门口。
因着近日断水山庄生变,古阳城内人人自危,官府不得不硬着头皮跟来来往往的武林人士打交道,这原本荒置的西城门也派了官兵巡守。
楚惜微本来想着开启城门的时间刚到不久,就算端清乘坐了马车也走不了多远,可没想到他带着叶浮生紧赶而来,只看见伪装成马夫的下属牵马引车,逡巡在城门前。
那车门敞开,一眼便可窥见内里空空,楚惜微放下叶浮生,皱了皱眉,沉声问道:“人呢?”
下属道:“那位道长说无需马车,只带了厉锋离开,属下等人本打算跟上,可他身法奇诡,出城后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叶浮生好不容易把自己从斗篷里扒拉出来,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顿时如遭雷击。
他攥紧了拳头,声音有些嘶哑:“他走了多久?有没有说过去向?”
那下属看了看他,又看看楚惜微,这才摇了摇头:“已走了一个时辰,未曾言说去向,不过”
楚惜微眯了眯眼:“不过什么?”
“那位道长曾向属下打听过‘飞罗刹’的下落,属下不知,如实以告了。”
叶浮生脸色一白,喃喃道:“难道他要去葬魂宫?”
一个念头刚冒出来,叶浮生就再也站不住了,翻身就准备上马去追,依然被楚惜微牢牢扯住。
这人难得失了方寸,楚惜微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冷冷道:“你要去哪里?”
“他去葬魂宫了阿尧,他不能去葬魂宫!”叶浮生的双眼血丝密布,声音因为哽咽而嘶哑,“他不能去不能去!”
“凭你现在这幅样子,能追得上他吗?”楚惜微回忆起昨夜那短暂的会面,以他今日功底,竟然窥不出那白发道人的内力深浅,“若他也擅长轻功,一个时辰够他走出很远了,就凭现在连路都走不稳的你,想去追他?”
叶浮生面色惨败,片刻后才勉强勾起嘴角:“那也总要去追的。”
楚惜微气极反笑:“当年我去追你,叫你回头,你回头了吗?我追上了吗?”
他本是说的气话,可是看着叶浮生此刻通红的双眼,神思莫名回到了当年,胸中一股燥意几乎要如火焰点燃,笼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回了。”沉默半晌,叶浮生忽然这样低声道。
楚惜微一怔,叶浮生却不准备再说了,他伤势没好,在寒风里站了这么一阵,已经有些头昏,只能低头揉揉额角。
满腔怒意无处宣泄,又被这番欲言又止平增了满头雾水,楚惜微深呼吸两下,好在被一人拍中肩膀,耳畔传来嘱咐:“静心,不要动怒。”
来者正是孙悯风,眼光在楚惜微和叶浮生身上来回打了个转,识趣地不去掺和,环着胳膊,抄起唱戏似的荒腔野调道:“老爷差人送来家书,言小姐思君,欲诉别情,相公可要一览衷肠?”
叶浮生被这说话腔调惊醒,他看了看楚惜微,下意识地问:“你已成家了?”
楚惜微:“没有!”
他恼羞成怒,一巴掌把孙悯风拍了个趔趄,顶着一脑门官司径自走向茶楼,孙悯风拍拍胸口,顺手扯住叶浮生衣袖,笑眯眯道:“他每个月都有几天心情暴躁,你别见怪。”
叶浮生当然不会因此跟楚惜微置气,他只是有些感慨:“当年明明还是那么乖的孩子,脾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大了。”
孙悯风认真想了想,道:“我也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涨气性了,只知道他每见到你都会变得更暴躁。”
叶浮生摸摸鼻子:“大概是我不讨人喜欢吧。”
孙悯风眯起眼,不置可否,转头对一旁的下属道:“你去找二娘,通知她派人留意从古阳城到迷踪岭的沿途大道小路,若是遇见了与厉锋同行的白发道人,就设法把人留下。”
属下领命而去,叶浮生一愣之下瞥见孙悯风挤眉弄眼的神色,下意识地往茶楼那边看去,果然见到楚惜微满脸不耐烦地坐在二楼靠窗处,看到他目光转过来,又“啪”地一声关了窗。
十年不见,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这样别扭。
叶浮生忍不住笑了笑,心中郁结和焦急都被冲淡了些,虽然重逢后楚惜微每次见到他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但却总能让他高兴起来。
为自己将快乐建立在楚惜微暴躁之上的行为自省片刻,叶浮生跟着孙悯风上了茶楼,楚惜微叫了满桌瓜果点心,却未点茶,只让上了一壶白水。
他神情冷淡,手里却很细致地剥着瓜子,指间微微用力一捏,瓜子壳就分离开来,露出里面炒得微黄的瓜子仁,叶浮生和孙悯风在下面不过耽搁了一会儿工夫,剥好的瓜子仁就已经装了一小碟。
两人落座,孙悯风笑道:“多谢主子!我是最喜欢”
他伸手就去拈瓜子仁吃,不料楚惜微虽没抬头,手上功夫极快,左手在碟子边缘轻轻一推,小碟就被推到了叶浮生面前。
叶浮生的双眼已经恢复,因此只需一瞥,他就能看出这碟瓜子仁怕是有百数,脑中回想起当年他戏弄小肉丸子,说自己吃果子不剥皮吃瓜子不吐壳,硬是让堂堂小皇孙亲手给他剥了一百枚瓜子仁,自己只需要动动嘴。
垂下眼,叶浮生没说话,拿起小碟将瓜子仁一口闷了,腮帮子鼓起来像只努力咀嚼的松鼠,让这个风流的男人在这一刻显出几分孩子似的天真来。楚惜微看了他这样子,心里的郁气散了些,神情也缓和下来,对孙悯风道:“信呢?”
孙悯风也不知什么心态,竟也没避讳叶浮生这个外人,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好的信笺纸,那纸张是颇为骚包的淡粉色,还叠成了三角,贴了朵淡黄蜡花,怎么看都像个女儿家送给情郎的私信。
端清那边有人去拦截,叶浮生现在也轻松了些,见状便故态复萌:“让我猜一猜,这信的开头莫非是‘别后经年梦如狂,日日思君空断肠’?”
孙悯风笑得打跌:“正是这个话!叶公子,很懂嘛!”
两个老不正经的家伙四目相对,隐有惺惺相惜之情。楚惜微忍了又忍,毫不留情地把蜡花扯下,展开信纸就开始阅览。
信上洋洋洒洒写了满篇,都是些不知从哪段戏文里摘抄出来的不实华章,楚惜微拧着眉头看下去,终于在最后看到了一句人话——
夫人忌辰将至,兰裳出走,欲寻旧仇,尔当速往,将其带回谷中,不可声张。
看到这句话,楚惜微不仅是头疼,连牙都开始疼了。
叶浮生看他一脸烦闷本是有趣,可是见那眉头深锁,又有些心疼他,莫名在想:这孩子以前大哭大笑,性情来得快,却从来直率,更别提皱眉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十年来,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到底怎么过的?
百鬼门主,在江湖上身份显赫,可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
他这样想,就忍不住抬手将那信纸抽了出来,楚惜微也没阻他,等到叶浮生看完,挑挑眉:“这是老丈人让你去抓逃家的未婚妻?”
楚惜微:“想什么呢,她只有十三岁!”
叶浮生严重笑意更深:“那就是童养媳?”
孙悯风看够了笑话,为了防止某人恼羞成怒,终于大发慈悲出来打圆场:“是我们老门主的孙女,现在离家出走要去做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当小叔的哪怕再麻烦,也得把她带回去教训。”
叶浮生眉梢一动,楚惜微的手指敲击桌面,冷笑道:“她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要翻天了!”
“左右不过一个半大女娃,能翻出什么花来?”叶浮生摇摇头,给他倒了杯水,“先消消气。”
楚惜微灌下一杯水,余怒未消,“还记得陆鸣渊吗?”
叶浮生回想了一下,道:“三昧书院的陆鸣渊?”
“断水山庄一朝倾覆,武林中有些头脸的人物近日都朝古阳城赶来,唯有他率领手下人折返回去你说,这是为什么?”
叶浮生思索片刻,猛然想起时正八月,能让陆鸣渊低头赔罪也要抽身离去的事情,唯有
“是秋试!”叶浮生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南儒出山了?”


第35章 南儒
大楚建国至今三代而传,算上虚岁也不过六十八载,而三昧书院在高祖建国后创立,迄今已经六十一年了。
它的创立者是名盛天下的南儒阮清行,此人本是前朝翰林院编修,出身落魄世家,受祖荫,不经科举而直入翰林,伴前朝太子读书讲习。二十三岁时,前朝破灭,阮清行辞官不就,返乡做了个教书先生,创三昧书院,他才德罕见,在七年时间里教书育人,将一个小小私塾逐渐发扬光大,广收学生弟子,著书立说,泽被天下。门下有学子一朝登科上榜,阮清行之名再现朝堂,因其久居南地,随称“南儒”。
高祖求贤若渴,三传不授之后竟然微服亲往,阮清行终拜辞不能,重回朝堂,从此步步高升,位及丞相,于五十七岁时因病去世。
他一生未娶,膝下有一关门弟子,临终前收为义子,改姓阮,名慎,赠字非誉,接下他一生基业,辗转于庙堂江湖,任太子师,今上登基后官拜丞相,主持变法易矩,成了新一代“南儒”,今年也正好是五十七岁了。
“六年前地龙翻身,恰是新法推行的重要时期,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有人借机生事,矛头直指新法,说易祖宗法实为不该,地龙翻身,百姓受难,也是老天爷的警示”叶浮生喝了口苦药汤子,一张脸也拉成了苦瓜,“那个时候天子羽翼未丰,为群臣所掣肘,不得不做出让步,任职丞相的阮非誉告病辞官,新法事宜交由其弟子继续执行,天子暂得喘息之机,在这六年里清理朝堂沉疴,这两年好歹把皇位坐稳了些,看来是想借秋试改革之机,复启阮非誉。”
“你知道的还真是详细,连皇帝的心思都能揣度,看来伴君十年,也不是白过的日子。”楚惜微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说话时身体微微起伏。
坐在车上的叶浮生打趣道:“阿尧,你呷醋了。”
楚惜微忍住没把这赖在自己马上的泼皮丢下去,也没回他,勒马抬眼,打量着周围环境。
四天前,楚惜微接到老门主传书,也不知道那丫头是怎生了一番熊心豹子胆,又有哪般开解不了的先辈恩怨,竟然带着两个死士就离家出走,要去找这位名震天下的南儒麻烦。
阮非誉虽然辞官,但是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他简在帝心,辞官是一时权宜之计,早晚都会重登大宝,况且三昧书院在江湖上举足轻重,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去找他麻烦,因为动手的后果,可比捅了个天大的马蜂窝还棘手。
哪怕百鬼门不怕江湖上任何势力,却不是连天家都不放在眼里的。
此事从急,却不能大张旗鼓地去追人,一旦泄漏风声便容易被有心人利用,从而横生枝节,更是麻烦。楚惜微思量之后,也信不过旁人,索性将孙悯风等人遣回了百鬼门,自己准备避过外人耳目,去将那丫头逮回来。只是五湖四海中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秦兰裳自幼又是在百鬼门长大,深谙如何避开自家人的追踪,离家就如鱼入江海,着实叫人头疼。
好在楚惜微焦头烂额之际,身边还有个能派上用场的人。
南儒身份敏感,辞官后不知所踪,但叶浮生曾做了十年掠影卫统领,皇帝楚珣私底下那些个动作,有大半都曾经他手处理,暗中联系阮非誉商讨对策更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亲自做的事情,这六年来他人不在朝廷,新法变革与朝中人事调动,种种大变之后却都有这位南儒的影子。
如果掠影卫是天子暗中的一把刀,南儒就是天子最重用的军师。
阮非誉心思缜密,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半年,距离叶浮生上次去给他送天子私信,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原先的地方自然是去不得了,他思量了一下,想起当初临别时,阮非誉曾提笔书就《英雄赋》,上书“大江东去原是英雄血,苍天雨落方为将军泪”,心下就有了思量。
北疆边陲有个“将军镇”,远上惊寒关,中隔三座大山,一条长河蜿蜒绕过,从将军镇直通惊寒关外,因四十五年前北蛮九部落联合犯境,大楚军士沿河抵抗,无数英雄骨肉成泥,血溅长河,使得河水漂红百里,于战胜之际将军杯酒酬军士、热泪祭英灵,便有了“英雄河”之名。
将军镇位在边陲苦寒之地,是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除了以利为天的行商走卒和世代长居的边民,几乎不见什么外人。楚惜微没打算惹人注意,就买下一辆载着皮货的马车,换下一身袍服,着一身粗布短打,像个不伦不类的伙计。
倒是叶浮生被他塞进锦帽貂裘里,捧着紫砂壶喝鬼医留下的药汤,怎么看怎么像个富贵商人,一主一仆虽惹眼了些,倒也没引起什么麻烦。
装模作样地处理了些皮货,两人转入一条长街,青石板路上还有寒霜未解,两边街坊三倒五闭,看着颇为凄凉,只是在这边陲之地却再正常不过了。
挑了家最热闹的饭馆,有爽利的店家娘子招待他们入内,尚未点菜,就先送了碟腌萝卜和一盘花生米,叶浮生拈起一颗吃了,招招手,笑眯眯地问:“娘子这里有什么拿手酒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