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楚惜微刚才的手段,却一点也不逊色于他。
楚惜微折断了那人双腿,以指力慢慢捏碎他双手十指,他的内力霸道诡谲,隔着血肉能把人骨生生摧得粉碎,表面却无甚伤痕,只是皮肉已软成一滩烂泥。
从手指到手臂,那人死扛着不说,他问得也很有耐心,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说错或者不答,都捏碎他一截骨头,把一个人活活变成连皮带肉的泥。
直到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人才被他踩碎脊骨,如愿解脱。
自始至终,楚惜微不看叶浮生一眼,叶浮生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至今还记得当年那个又怂又乖的孩子,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家子孙,别说打杀宫人,平日里连句重话也是不怎么说的,大多时候都不过是发点骄纵脾气,却也很有分寸,从来不做折磨人的事情。
自重逢以来,楚惜微在他面前的表现一如当年,骄横脾气见长,刀子嘴豆腐心也似乎没变,驱散了叶浮生心里那一团深沉阴影,直到方才被引发出来,丝丝缕缕,盘根错节,纠缠成解不开的死结。
叶浮生一直刻意让自己不去想的问题,终于直白地袒露眼前——这十年来,楚惜微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到底,是怎样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少年,成了江湖上生杀予夺的百鬼门主?
“我怎么过来的?当然,是一天天活过来的。”
叶浮生一惊,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入神,竟不自觉地问了出来,本来走在他前面两步的楚惜微停下脚步回过头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嚼着笑,像个讨债的冤鬼,冷厉里带着讥讽,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天,度日如年,终于让我一步步爬上了这个位置。”
他说的不多,可是叶浮生却能根据这只言片语想出很多。
百鬼门传世近百年,历代门主几乎没有善终,不是死于江湖恩怨,就是亡于门派内斗,因为它不是血缘传承的世家大族,也不是什么讲究仁义礼智的名门正派,里面的每一个“鬼”想身居高位,就得从地狱最底层摸爬滚打,踩着刀山火海枯骨血肉往上爬,直到爬回人间,脚踏百鬼之上。
他也曾耳闻,百鬼门的每一代门主,都没有特别指定,有能有意者均可居之,通过一次次残忍厮杀决出十名少门主,然后由老门主布下任务,让他们十个人争相完成,最终胜者为主,如同养蛊一样自相残杀,九死一生。
叶浮生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又闭,最终也只道出一句不成样子的话:“你我记得,你当初连把大点的刀,都拿不起来的。”
楚惜微转过身来,他已经比叶浮生要高上一些了,走近时便有了压迫感,让叶浮生不自觉的退后一步。
看见他退,楚惜微那带着讥讽的笑也消失了,嘴角慢慢回落,抿成锋利的一条线,道:“是啊,当年弟子不成器,能有今日,都拜师父所赐。”
这句话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刀,撕开皮肉插入肋骨,贯穿了本来跳动着的心脏,铁锈撕扯旧伤,斑驳新血,让叶浮生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道:“拜我所赐呵,这句话,我还真是受之无愧。”
他在笑,可笑得比鬼还难看。楚惜微压下胸中翻滚的情绪,盯着这张顷刻苍白的脸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伸出手打算拉他一把,却陡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一条帕子胡乱擦手。
楚惜微刚才杀了人,虽然未曾染血,可他总觉得自己的手是脏的,不能去碰别人,更不能碰叶浮生。
他心慌意乱,擦手的动作也就失了方寸,差点把指甲都掰折了,叶浮生被他这动静拉回心思,脸上的笑容忽然就柔软下来。
这气急败坏的样子,还跟当年一样,不,比当年更别扭了。
刚才那番冲突被两个人一同抛却,叶浮生扯过那条帕子,毫不在意地擦了把脸上汗珠,笑道:“上等的丝绸,送我吧。”
楚惜微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叶浮生把丝帕叠成小方块,塞进衣襟内,快步跟了上去,问:“现在这般情况,你怎么看?”
“葬魂宫,倒真是债多了不愁,哪儿有事都能插上一脚,这次还在朝廷头上动土了。”楚惜微淡淡说道,“杀掠影卫,假扮天子使者劫走南儒,朝廷这一次决不会善罢甘休。”
闻言,叶浮生回过神来:“但是眼下,朝廷还不知道是他们做的,而我们也没有证据。”
“他说过两日前有百鬼门人闯入这里,一个被杀了,一个少女跑了,应该就是兰裳。”楚惜微若有所思,“以兰裳的性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这附近没有百鬼门分舵,她应该会自己追上去,现在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她一个小姑娘,构不成威胁,又有个好身份,葬魂宫的人只要没傻到姥姥家,都不会急着杀她,而是先跟百鬼门要足了好处。”顿了顿,叶浮生又道,“按方才所言,阮非誉和陆鸣渊都已经被带走。对于葬魂宫来说,阮非誉身份敏感又极其重要,陆鸣渊却是可有可无,他们留着这条性命,想必是利用阮非誉爱徒之心作威胁,逼迫他答应一些事情,然而能最大程度利用阮非誉的,不过一件事罢了。”
楚惜微眉目一凛:“新法。”
阮非誉提出的新法,主要是落在税收、科举和世袭上,其中科举制已施行十年,朝中不少官员都换成了寒门出身,虽然没有相当底蕴,却有天子支持,民心相佐,隐隐有与旧派分庭抗礼之势,使得新法推行改革日渐升温。
旧法苛待百姓农田,税收负担极重,却对官员田地大开方便之门;而世袭制度更是旧派传承利益的途径,哪怕降爵承袭,也有至少三代风光,然而新法却要废世袭,改军功加官、科举入仕,无功绩者降爵贬职,有过者加倍罚之。
这三者无一不是关系重大,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伤其根本的要害。
“阮非誉的眼光很远,志气也高,但他挡了太多人的路了,这一时半会儿,我们也猜不出究竟是谁要给他挖坑。”叶浮生叹了口气,“你有什么打算?”
楚惜微冷笑一声:“朝廷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只要找回兰裳。”
叶浮生知情识趣,道:“可惜那人只是被留下来断后的弃子,并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往何处去,左右不会把烫手山芋带回迷踪岭,但这天下之大,却也太难找了。”
“不过两日,又带了累赘,走不远的。”
“他们带着人质,应该不会走街道和有关卡的大路,想来是从山野绕行。”叶浮生想了想,“我们不如买些水粮,找当地人打听一下附近山路,也好追上去。”
楚惜微颔首,然而眼下天色已经不早,本就不多的店铺也接连关门,两个人把一条长街从头走到尾,才看到路口有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正在收摊。
他卖的是些馒头和粗制滥造的糕饼,看着就不大喜人,因此一天下来也没卖出多少,一边裹紧了破烂袄子,一边颤巍巍地收拾。
旁边还有张桌子,上面摆着一盘冷硬的馒头、一碗只喝了一半的粟米粥,桌边坐了个男子,年纪看着跟叶浮生差不多,一头墨发被松松垮垮地系在脑后,着一身重紫长袍,轻带广袖,颇有疏狂名士之风,正低头作画。
楚惜微盯着馒头糕饼,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显然是嫌弃得很,却也没把挑剔说出口,拿起一双干净筷子翻看着勉强顺眼的食物。叶浮生对这死不悔改的骄纵脾气摇了摇头,索性去看那男子的画。
这一看,他便移不开目光了。
画上有一朵花,勃然怒放,殷红如血,可惜只有一半,像是被辣手摧花之人生生扯碎了另一部分。
可它依然是一朵很美的花,不因太过浓丽而艳俗,也不因残破而失色,带着生命一样炽热的美。
然而这样生机勃勃的红花,却开在了枯骨指间。
整幅画的背景是夕阳西垂时的战场,残壁断垣,折戟碎刀,带着浓烈的忧伤与残忍。然而在满地焦土上,有一具森然白骨倚石而坐,它身上不少地方七零八落,唯一完整的右手指骨间,便夹着这朵残破的花,红白相衬,分外妖冶。
“他死的时候,一定是笑着的。”叶浮生道。
男子的画笔一顿,饶有兴致地看过来,叶浮生这才发现,这人长得十分齐整,剑眉星目,就跟画上去的假面一样,淡中显浓,雅极生妖。
他勾起唇角,轻轻一笑:“哦?”


第39章 乌鸦
这一个眼神看过来,叶浮生忽然便觉得背后一寒。
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毛骨悚然,却是转瞬即逝,再看时男子的笑意温煦如风,不见丝毫阴翳。
叶浮生向来记性不错,观察得也仔细,因此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张脸,也仅仅是脸。
对这个人,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却一时间抓不住头绪。
他这厢愣怔,男子倒是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阁下此言何解?”
叶浮生回过神来,道:“因为他如愿以偿了。”
画上的战场有一种浓烈到极致的惨痛,那具白骨残破不堪,仿佛在遭了千刀万剐之后又经风吹雨打,然而它背倚焦土青石,折下这片战场上最后一抹亮色,也带走这方天地下最后的容光。
红花白骨,淡极生艳,是生与死相融合的刹那。
它当是长笑而去,死而无憾。
楚惜微挑好了干粮,老者拿帕子擦了擦手,这才用油纸把它们一一包好,犹豫了一下,才对这边道:“这位公子,老朽要收摊了,您在这儿坐了一下午,是不是”
被打断了交谈,男子也不气恼,他递出了一锭银子,道:“这张桌椅,我今晚包了,老人家不必等我,径自回去吧。”
他给出的银子,就算是买两张上好金丝楠木桌也是绰绰有余,老者愣了一下,颤巍巍地接过银子,咬了一口,连声道;“好、好、好!那老朽就不打扰了,公子你自便!嘿!”
言罢,他将收好的东西胡乱往推车上一堆,步履快得不似个老人家。叶浮生看他走远了,才收回目光,笑眯眯地问:“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慕燕安。”男子搁笔,邀他两人坐下,轻轻一笑,“两位看起来,也不像本地人士。”
叶浮生没骨头般往楚惜微身上一靠:“游历到此,只想着长点见识,不过看燕安兄的模样,似乎也是同道中人。”
慕燕安淡笑:“既是游历,可有寻到什么好去处?”
叶浮生叹了口气:“在街坊间转了整日,不见什么稀奇,恐怕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了。”
“这几年边关战事吃紧,这些个边陲城镇也就逐渐潦倒落拓,的确无甚稀奇,不过”慕燕安只手托腮,“若两位不嫌弃餐风饮露之苦,那么这附近倒还有一处可做看头。”
楚惜微道:“何处?”
“不瞒两位,在下此番远来,是冲着此地一个传说。”慕燕安一只手轻敲桌面,“两位可曾看到这城中乌鸦数众?”
“自然是见到了。”
“乌鸦食腐喜丧,在这久经战火牵连的地方并不少见,但是这将军镇的乌鸦,却是日出入城,夜后回山,秋冬两季也不南迁,宁可冻死,也不离开这将军镇方圆五十里。”慕燕安侃侃而谈,如同讲起一件身临其境的往事,使听者仿佛历历在目,“但是在四十五年前,还没有这样的怪事”
四十五年前,这里还是“白水镇”,那条河也叫“白水河”。那时候北蛮战事还未大动干戈,这里因为远离天听,又临近北疆,因此成了与外族互通有无之地,虽然说不上多么繁华,好歹也是个物流集散处,并不似现在这般落魄。
直到那年秋季,高祖驾崩,先帝手段不比其父,压制不住朝堂中结党营私的牛鬼蛇神,便有了分封在此的藩王借机叛乱,私通北蛮九大部落大举犯境,更为了拿下城镇里应外合,有蛮人装成行商偷入白水镇,在送往边关的粮草中下了毒药。
因此,作为北疆咽喉重地的惊寒关被打开城门,守将殉国,全城百姓十步存一,士卒更是血溅沙场,连俘虏都未能活命。
乱军长驱直入,再过两座大山便可夺下白水镇,自此后将国门大敞,兵临天京不远矣。
国难当头,先帝一面急遣大军抗敌,一面连发十三令,广招天下义士相助北疆。那时候武林正邪两道中有志之士,都暂且放下恩怨,随军向北疆而去,与白水镇百姓配合,沿河为战,不知多少人血溶于水,魂去万里。
有人死,有人退,就连主将也因死难之故临危换了三四任,在最后紧要关头,竟然是一个江湖草莽做了副帅。
那江湖草莽本无权无势,却在武林中颇有盛名,凭着满腔肝胆一身武艺,又曾与当朝丞相阮清行患难相交,在那危急关头由丞相代之请命先帝,让他从旁协助主帅抗敌,军中无人不服。
无奈情势危急,城中又弹尽粮绝,他们与当时朝廷派来的掠影卫合计,主帅自刎头颅交于其手,使其以杀将献关为名接近乱军主帐,得到了反王信任。
次日反王亲自领军来犯,主帅人头高挂敌军旗杆,朝廷大军怒斥其背国求荣,悲愤之下倾力死战,血流成河,尸骨遍地。眼看形势将倾,此人临阵反戈,当众刺死反王,身受重伤而不退,连战北蛮三名大将,最终被乱刀分尸,骨肉难辨。
主死阵前,叛军大乱,不得已退回对岸,又有掠影卫潜入其中,趁机煽动内乱,终于撑到了援军来到,将其赶出国门,夺回惊寒关。
战后,新任主将亲自率人打扫战场,寻回袍泽尸体就地厚葬,然而他骨肉成泥,不知被人马践踏到多远的地方,秋日之下,唯有乌鸦食腐唱丧。
酒祭英魂,长河漂灯,全军泪洒战场,从此才有了“将军镇”与“英雄河。”
让人惊异的是,那些乌鸦从那以后再没离开将军镇,它们在这附近落巢繁衍,一代传一代,每日飞到城里大树小墙上,夜深又飞回城外,人们都说这些乌鸦是吃了英雄骨肉成精了,战士成灰心不死,他们的魂魄附在了乌鸦上,还要巡视着这里,保卫镇上百姓,遥望边关无恙。

“传说毕竟是传说,谁也不知道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后人耳口相传的添油加醋,但是在这个镇子里,人们的确不视乌鸦为不祥,而是把它当作守护一方的神灵。”慕燕安摸了摸脸,却忘了自己手上沾着墨,这么一下就活像加了撇小胡子,让这个男人看上去多了几分调皮可爱,“乌鸦群居的地方是镇外往东二十里的一处山谷,平日里人迹罕至,但是山林环绕,黑羽遮天,也算得上一处奇景,不管传说是否为真,去看一看也是长见识的。”
叶浮生听得十分入迷,闻言道:“多谢燕安兄这番讲古。”
慕燕安笑了笑,见桌上画纸墨迹已干,便将其卷好放置,重新铺开白宣,提笔蘸墨。
这便是言谈已尽的意思了,叶浮生识趣起身,一直默不作声的楚惜微看了慕燕安一言,也站了起来。
叶浮生拱手道:“不打扰燕安兄雅兴,这便告辞了。”
慕燕安已将心思附于画纸,无暇他顾,叶浮生也不觉失礼,和楚惜微并肩而去,临到街头转角,他回首看了一眼,那人还借着一盏如豆灯火在风露中挥毫作画,静默地仿佛把那方寸之地也融入画里。
转过头,楚惜微轻声道:“他武功很好。”
叶浮生丝毫不意外:“有多好?”
楚惜微:“不知道。”
叶浮生笑了起来,目光却颇冷:“我也不知道。”
然而这世上,让他们两个都探不出底细的人,已经不多了,五根手指都能数完。
顿了顿,叶浮生道:“他似乎对我很熟悉,但我没见过他或者说,没见过这样的他。”
楚惜微嗤笑一声:“他从头到尾不与我说一句话,而是一路讲古岔开话题,看来是觉得与我相谈,会暴露他是谁。”
叶浮生:“不过他给我们指了路,倒也算是做好事了。”
“往陷阱指路,也是好事?”
“有陷阱就一定有饵,我们现在也没选择。”叶浮生向他伸出手,“走吗?”
楚惜微瞥了他一眼:“我去是在其位担其责,你又是为了什么?”
叶浮生漫不经心道:“为了你呀。”
“”楚惜微脚步陡然一顿,转头看他的目光有些慑人。
叶浮生没来由地退了一步:“阿尧,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惜微:“说。”
叶浮生眨眨眼:“你怎么突然脸红了?是不是受寒发烧?”
“没有,闭嘴!”
“你真是越大越别扭了,坦诚一点不好吗?”叶浮生叹气,他发现自己自重逢以来,叹气的次数就格外多了。
楚惜微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顺手把心里方才怒放的一束花揪掉半截,狠狠跺进了心头一抔经年土里。
他转移了话题:“刚才那人说得很仔细,现在我给你补充一点。”
“哪一点?”
楚惜微道:“那以身殉国的江湖草莽,姓秦,叫秦惊鹜,一手长枪出神入化,四十多年前曾名震武林,人称‘锁龙枪’。”
叶浮生瞳孔一缩,就听他又道:“秦惊鹜为国而死,是侠之大者,可惜妻子早逝,只有两子一女,两个儿子随之征战沙场,均在那场血战里立下汗马功劳,可惜幺子战死,只有长子归来,战后被封为护国大将军,大楚人人敬仰。”
叶浮生不再走了,他看着楚惜微,眼中目光闪动。
楚惜微一字一顿道:“他的长子,就是‘北侠’秦鹤白。”


第40章 北侠
那个时候,世上还无人听说阮非誉,名盛天下的南儒是他老师,阮清行。
南儒阮清行,北侠秦鹤白,文武各掌半边天,奈何同道不同路。
四十五年前,秦鹤白一战成名,由江湖转入庙堂的时候正是二十八岁,与其父相交莫逆的南儒阮清行却已是不惑之年,对这个后辈多有提携,就连他受封大将军之事,也少不了简在帝心的阮清行从中美言。
当时先帝的龙椅正在风雨飘摇之际,能够依仗的心腹能臣并不多,一面求仙问道地寻找心理安慰,一面又寄希望于贤能相助,对于阮清行可谓是言听计从,不但封了秦鹤白大将军之职,还将十万大军也交给了他。
秦鹤白也的确不负重托,他性子耿直豪气,武功高强卓然,又不似那些空有蛮力的莽夫,很懂得学兵法论策略,不但能领兵打仗,还治军有道,让一帮子等着看他笑话的人纷纷闭嘴,为先帝扫除忧患,八年下来,彻底在朝堂上站稳跟脚,成了武官之首,与阮清行并为左膀右臂。
文武同天,本该是一件幸事,可惜人生总是无常。
秦鹤白年轻有为,既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也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北侠,可谓风光无两,那时候无论谁提起他都会觉得此人是天之骄儿,就连先帝也曾赞曰:“文有阮相,武有秦公,寡人之大幸也。”
就是这样一个得天独厚之人,偏偏不得好死。
叶浮生掌握掠影十年光阴,对这些朝廷过往不说了如指掌,也是耳熟能详的。
秦鹤白二十八岁被封大将军,征战八年平定东海之乱,又北上抗敌,逼得北蛮退军关外,三年不敢入侵,后从边关返回朝廷,破例封为“护国公”,官居一品,年近不惑便与当时五十四岁的阮清行地位相当。
“这世上大罪,除了犯上作乱,就是功高震主。”叶浮生摇了摇头,“秦鹤白死得太冤,也不冤。”
那时候南儒阮清行已经重病缠身,对于文官势力的掌控不如以往,加上先帝沉溺寻仙问道疏于政事,朝廷上势力割据,
文官中党派内讧,武官的势力倾轧而上,隐有把持军政之势,也许秦鹤白没有这样的心思,但是他也没能采取手段遏制,放任了这样的力量失衡。
也就在这个时候,阮非誉横空出世。
“两年后,先帝因采补和服用丹丸而亏损了身体,朝堂后宫都是暗流疾涌,然而阮清行病重难以控制文官集团,秦鹤白智计有余城府不足,无法避免武官势力中的结党营私,因此迫切需要一个平衡。”叶浮生捻了捻眉心,“为此,阮清行呈词先帝,请开恩科,选出可用之人协助他扶持文官势力,与武官一党分庭抗礼,阮非誉就是其中之一。”
三十五年前,阮非誉只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名不见经传,早知道他是阑州人,无亲无戚,可算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穷酸书生。不晓得他是何时得了阮清行青眼,被收为关门弟子,在三昧书院呆了两年也不见名声传出,安静得像冬天里蜷缩在窝棚里头的鸡崽子。
然而那一次恩科,却是他金榜题名,力压群才。
新科状元,有才有能,虽无家世支撑却是阮相高徒,纵无名声久传却有真才实学,在翰林院当了两月差后,就被破格选入刑部办事,前途无量。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办的第一个案子,就烧到了秦鹤白身上。
西北一带有镇守武官私收番邦贿赂,准其商人僧侣在治下“便宜行事”,结果混入了奸细,偷出城中布防图,引得外族叩关,险些酿成大祸。
那武官跟随秦鹤白征战多年,后者念在这些年的情义上对他小惩大诫,只治了镇守不力之罪,将其贬职发落,隐瞒了其中细节。
本该处理好首尾的事情,不知如何被阮非誉得知,由此顺藤摸下,还真叫他摸出端倪来——那武官根本不是一时财迷心窍,而是他早已与番邦勾结,成了卖国求荣的奸贼。
先帝本就多疑,曾经对阮清行、秦鹤白的重用到那时已成忌惮,尤其是手握兵权的秦鹤白更令他如鲠在喉。摸准帝王心思,阮非誉上奏天听,先帝震怒之下拿了那武官回京,当殿问责,秦鹤白险些被打为同党,只是无真凭实据证明通敌,又念在多年战功的份上,只当殿责了二十大板,令其回府反省。
这样一来,文武势力重开新局,阮非誉有了其师在背后支撑,又有文官集团里众多同门相助,隐与武官党派针锋相对,更是和秦鹤白结下了梁子。
楚惜微皱了皱眉:“可是从百鬼门的记载来看,北侠并非心胸狭隘之人。”
他虽然出身皇家,但是北侠之事发生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地府哪旮旯等着排队喝孟婆汤,百鬼门的情报又大部分着落在江湖武林,对于这些陈年的朝堂之事,他可谓一问三不知。
叶浮生点了点头,道:“正因如此,禁足一月之后,秦鹤白没有重回朝堂报复阮非誉,而是自请外调,镇守惊寒关。”
楚惜微道:“但是我记得,秦鹤白三十九岁便死了,犯的是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叶浮生“嗯”了一声:“他在惊寒关驻守了一年不到,就被先帝以金牌令箭急召,却不知为何拒不还朝,先帝怒极之下派遣掠影卫前去拿人,才把他绑回了天京。”
原来,在那之前,宫中爆发一件大事——先帝病重呕血,太医院仔细诊断之后查出是中毒,而毒药就来自于先帝每日必要服用的“仙丹”,少服无恙,久服大患,会对肺腑造成极大伤害。
更令人震惊的是,炼制仙丹的僧道是二皇子为讨欢心所献,而在拷打之中,有人招供说是二皇子意使下毒,为了弑君夺位,早登大宝。
先帝震怒,二皇子被禁,朝堂上人人自危,时任刑部侍郎的阮非誉上书启奏,参秦鹤白拥兵自立,私与二皇子勾结,意在谋逆作乱,并提出证据若干。
二皇子重武轻文,素来与秦鹤白交好,再加上惊寒关乃是北疆重地所在,陈兵于此如扼住国之咽喉。秦鹤白本就为先帝忌惮,如今又与谋逆之事牵连,急招不回,更是让先帝认定了他要谋反,是故着掠影卫前往擒拿。
秦鹤白武功了得,惊寒关内又多为亲兵,一行十名掠影卫奈何不得他,最后还是当时的掠影统领出手,才堪堪拿下了他。
当庭对质,秦鹤白伸冤无凭,阮非誉却证据确凿,一方拒不认罪,一方咄咄逼人,最后以阮清行抱病上朝力挺其徒、秦鹤白身边心腹中途反水为终,秦家连同仆子在内共计一百三十六人,全部下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