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澈款款起身,从容应约,身后众人跟随。

出了大殿,右转入竹林,众人隐约似乎见有一池,池畔散落着几座凉亭。

燕灼华与燕睿琛、宋元澈入了第一座凉亭,此下众人分批由宦官撑了小舟依次由东向西送到余下凉亭中。燕灼华所在凉亭视角绝佳,四方尽在目中,立在这里看才知道这并非“池”,从凉亭往北,一大片湖水,足足有几百亩大,近处满是荷花,再远一点却只是茫茫碧波,带着水汽的凉风拂荷而过,令人心旷神怡。

又有宦官乘舟从燕灼华与燕睿琛面前凉亭处搭起了早就用竹片麻绳编好的浮桥,竹篙在水中轻点,小舟已经箭一般得向湖心直射出去。不一刻,湖心最黑暗处突然闪烁起火烛来,火烛越来越多,那湖心处也越来越亮,无数盏高挂的宫灯在那处团团簇簇,映的天上月亮都失了光辉。

此刻众人才看清,原来湖心处却并不是水,而是十几亩大的一处圆台,略高出水面。圆台边缘立着五根成人一合抱粗的石柱,柱子顶端扯了小儿手臂粗的麻绳相互连接,却原来那宫灯便是吊在这麻绳上的。

各凉亭处也均有一队侍卫守护了。燕睿琛与燕灼华此处,格外多加了两队。

见一切准备停当,一直恭敬地跟在燕睿琛身后的老宦官五七走上前来,弯腰道:“陛下,都已经备齐了。”

燕睿琛有些兴奋地舔舔嘴唇,攥紧了燕灼华的手,冲着那老宦官点头,又望着燕灼华,有些讨好地笑道:“皇姐,这份礼物你一准喜欢。”

燕灼华心中也有些紧张,她反手握紧了燕睿琛的手,用行动表达了此刻的心情。

老宦官将此处凉亭左侧点起了一盏明灯,接着,下面的凉亭中也依次亮起了明灯,都是只有一盏,那光亮刚好够看清亭中事物,却不至模糊了湖中高台上的场景。高台侧小舟上有官宦扬声唱道:“贺长公主殿下芳辰,陛下备礼,请诸位同观桃色玉戏。”

此言一出,各凉亭中登时哄得一声议论起来,那些年轻女郎更是激动地红了脸颊,连连赞叹,“近来战事不断,大都贵人事忙,这桃色玉戏总也有快一年未赏了…”

“正是呢,妹妹家中养得玉奴也无处可用,真真可恼!”

这“桃色玉戏”名目听起来风雅靡靡,似是有令人脸红心跳之事。这事,的确令人脸红心跳,口干舌燥——却并非诸位看官所想。

其时天下战乱纷繁,时人一面推崇南人儒学,一面却也推崇北人热血。只是对前者的推崇是往贵族走向,对后者的推崇却是往奴隶低下之人的…世家多有养“玉奴”,这玉奴,便是既要骁勇过人、又貌美动人的奴隶。在重大节日或场合,由主人家放到场上,与对手拼力厮杀,直至一死一活!因此,玉奴一出,必是见血。

所以那自诩清雅的世家便将这事取名为“桃花玉戏”。

“快看,快看,放出来了!”

却见那高台上,已经从旁边小舟里放出了一名体型壮硕的大汉,带着手铐脚镣,跪在圆台一侧。

众女郎见了那壮硕的身形,都失望得叹了口气。时人以颀长瘦削为美,这大汉在众贵女眼中看来,却是壮硕得有些不够体面了。

接着,另一侧也放上来了一名玉奴,这玉奴看身量却只有那大汉一半宽,垂首跪着,墨发遮面,看身形乃是少年模样。

众女郎纷纷探身观望,奈何距离太远,到底看不清这少年玉奴的面容,不由都焦急恼火起来,却也无可奈何。

燕灼华所处的凉亭,距离湖中心高台最近,那浮桥不过十丈,眼望着少年背对她跪着的身影,她一下子扶着栏杆站直了身子:是他!

那一秒,燕灼华感到了血液缓缓的流过身体,冲上耳膜隆隆作响。

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那么,眼前的少年,是她的梦么?

4、死战
那少年垂首跪着,墨发遮面,无论是哪个方向的人都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越发勾得人想要一窥究竟。

两侧已经有侍女代自己小姐喊了出来,“那位小郎,你且将头抬起,将脸露出来。”于是又是一堆嘻嘻哈哈的调笑声。

这一会儿已经有两位小宦官上前解了玉奴的手铐脚链,并呈上了武器。

那大汉的武器乃是一柄宽刃刀,看似并不惊人,然而四周观战之人已经惊呼出声。

“啊呀,是皇家玉奴老三。”

“天哪,是那个对战三十场,场场虐杀对方的老三!”

“那少年郎要命丧今日了…当真可惜了呀…”

玉奴不少,然而多半用匕首这样的近攻武器,像刀剑这样需要多年练习、依靠成熟的技巧来发招致胜的武器多是世家子才有条件修习。所以以一柄宽刃刀战三十场而不败的皇家玉奴老三几乎已经是一个传奇。

玉奴对战,赢三十场。

这意味着死在老三刀下的至少已有三十人!

若不是因为他体型硕大,算不得美男,只怕早已经迷倒大都万千少女。

然而他的实力却是毋庸置疑的。

人们不禁为与之对敌的少年担忧起来。与老三那样的壮汉比起来,这少年显得是如此羸弱。

此刻解去手铐脚镣的少年已经站了起来。

亮过天上明月的宫灯照耀下,他一袭玉奴黑衣,辅以他始终垂首的姿态,有种异样的静谧沉默感。

他的武器乃是一杆长·枪。

是比老三的宽刃刀还出人意料的武器!

在他接过长·枪的瞬间,他始终低垂的头颅动了动,原本笔直的身子更是简直要立成一株白杨。

仿佛那长·枪给予了他神秘的力量。

偌大的绿园湖畔,上百贵胄围观者,这一刻却都放轻了呼吸,几乎是屏息等待着开局。

“咚”得一下擂鼓声,揭开了这场生死之战!

老三“哐啷”抖出大刀,气运丹田,一声暴喝向对手扑去!

这样激情的开场让人群沸腾起来,尖叫声顿起!

然后那些少女的尖叫声响到一半骤然消失。

因为她们看到刀光所向处的少年竟然纹丝未动。

少年右手持枪,此刻终于仰起脸来,露出了面容。

他竟是闭着眼睛的!

在这众人瞩目,生死瞬间的玉奴对战之时,这少年竟然是闭着眼睛的!

他是太猖狂,还是…自知不敌,早已放弃了生的希望…

饶是重生一世,早知结局的燕灼华此刻也不禁忧心起来。

关心则乱。

然而玉奴已经放出,便是皇帝也不能轻易下令停止——这是贵族世家的娱乐。

不管众人心中怎么想,老三的动作却是一瞬不停。

刀光如亮银直击少年心口处!

这一招来势如此快!如此狠!眼见少年便要命丧当场!

然后就在瞬间,少年向左侧轻轻迈出了一步。他的动作并不如何急迫,甚至让人感到闲适;除了双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有多余的动作。

眼睛也并没有睁开。

那仿佛无意的一步,恰恰避开了老三的致命一刀。

围观者哑然。

因为他们实在分不清少年这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侥幸躲过,也就不知道是该喝彩还是唏嘘。

就在这诡异的静默中,老三又是一声暴喝,糅身扑了上来!

他将手中一柄宽刃刀舞得水泼不进,“哐啷”声不断,右手始终不离刀柄定手处,显见是使刀的高手。

少年浑身上下顿时被刀光笼罩。他竟然在刀光中继续迈步!

左转一下,后退半步,再侧身向前一步…

如果只看少年自己,这几步也太平淡无奇了。

但是在老三如此密集的刀光之下,少年迈着这样平淡无奇的步子而毫发未损,登时便高下立判!

然而少年虽然毫发未损,却始终在刀光笼罩之下。

他走到哪里,老三的大刀就追到哪里。

“啊呀,这少年一味闪躲,只怕最后…”有世家小姐心中不忍。

燕睿琛看了一眼身边抿紧下唇的皇姐,又看了看认真观战的宋元澈,轻咳一声,道:“宋家三郎亦是精通武艺,不如为朕与皇姐解说一二?”

宋元澈含笑颔首,“能为陛下与公主效劳是继之的荣幸。”他注视着湖心场地处的“激战”,缓缓道:“这少年已是必胜无疑。便是这样耗下去,老三虽然悍勇,却也难免会体力不支;况且看似是那少年走不出老三的刀光,实则是少年牵引着方向。他走到哪,老三便只能跟到哪。”

燕睿琛有些得意,毕竟这少年是他选出来的。他用手肘碰了碰坐在身侧的燕灼华,附在耳边悄悄道:“怎么样,皇姐?朕眼光不错吧?”仿佛是要邀功。

燕灼华整副心神都扑在场中的生死之战,只含混的嗯了两声。

燕睿琛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不禁耸了耸鼻子,显露出属于他这个年龄段——却鲜少在他身上出现的孩子气。他小声嘀咕着,“等下你看清他的模样,不信你还能‘嗯嗯’两声完事…”这样说着,他也转眼去看湖心。

此刻少年处在了刀光的边缘,再向左稍微一动便能脱离刀光。

却见他忽然动了起来!

这一动极快!直如鬼魅!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少年竟然已经站在了老三的背后!

这少年竟然闭着眼睛,避开水泼不进的大刀,绕到了使刀人的背后!

就连宋元澈也没有看清其间的过程,只能推想。

仿佛是这少年从原来的位置凭空消失,又瞬间突然降临在老三的身后一样。

原本嗡嗡的讨论声丝毫不闻,整个绿园静得吓人。

却见始终闪躲的少年出手了,他右手翻转,将手中长·枪慢慢向老三挑去…

动作如此之慢,仿佛是老太太绣花,一丝风都不惊起。

那老三拼尽全力舞刀,早已经似癫似狂,竟愣了一下才发觉少年已经不在视线内了!一下子反应过来,视野里没有少年人,老三猛地转身!

少年虽然闭着眼睛,却比睁着眼睛的人看得更快。

在老三转身的同时,少年手中的长·枪突然加速!

动如烈风!

明晃晃的宫灯照耀下,一点银芒直射出去!

比老三的刀更快!更狠!更致命!

老三只觉得眼前一亮,劲风扑面,心知不妙,待要避开已来不及;几乎同时,便是喉头一凉。

少年惊艳一枪,正中喉头!直透筋骨!

出枪!命中!拔枪!

血,喷了出来。

死一般的沉静。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内心惊疑:这少年是谁?

桃色玉戏的规矩,战胜者才有资格留下名字。战败者已死,又有何人会在意死去蝼蚁的姓名。

宦官从小舟登上湖心场地,尖细的嗓子响彻镜湖,“本场桃色玉戏,胜者皇家新晋玉奴。此奴乃陛下赐予长公主的芳辰贺礼,恭请长公主赐名!”

这武艺惊人的少年竟然是皇帝送给长公主的生辰贺礼!

众世家小姐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不禁都含了点同情怜悯。长公主燕灼华爱慕宋家三郎已经是人尽皆知之事,这少年即便跟了长公主也不过是个用来厮杀观战的奴隶——真是暴殄天物。虽然隔得远了看不仔细少年具体长相,却已能看出其俊美了。

众人的打量也好,思量也罢,场中的少年一无所知。

老三的尸首已经被收走了——他到死还圆睁着双目,不敢相信自己败在了这新来的少年手中。

少年独自立在空旷的场地上,唯有一杆长·枪是他的陪伴。

他静静地低着头,用手轻轻擦去枪·头上的鲜血。

血腥气让他感到不安,他要他的长·枪干净锃亮,不要像现在的他一样。

收到礼物的燕灼华看起来竟不像是喜悦的样子。

她没有笑容,面色也绝对称不上柔和,但是她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亭子旁,轻声道:“放浮桥。”

竹木搭就的浮桥很快铺开,从亭子一路至湖心场地。

燕灼华走上了浮桥。

众皆讶然。

燕睿琛半起身,“皇姐,你…”

宋元澈饶有兴味得注视着燕灼华向湖心走去的身影,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右手摩挲着琉璃酒杯,说不上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长公主仿佛有哪里不一样了。

玉奴,是奴隶。再骁勇,再俊美,也改变不了他们低下的地位。

玩物只是玩物。贵族们会赞叹,会喜爱,却绝对不会尊重他们。

对奴隶的尊重,便是对贵族世家的不尊重。

但是燕灼华不在意。世家的虚伪狠辣,她上一世已经见识得太多,也遭受了太多。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唯一的温暖来自场上的少年。

她为什么不能亲迎?

她是长公主,至高无上的皇家人——何必在意世家的想法做法?终有一日,她会摧毁这些眼含轻蔑看向她的所谓世家子!

几百步的浮桥,燕灼华走得又轻又快,鲜亮的凤凰于飞红衣被风鼓荡起,像是有一群鸽子在她衣袖里飞舞。

她走在浮桥上,恍若是一朵娇美艳丽的玫瑰花错开在了荷叶上。这样的景致,只怕是画圣也难以描摹。

众人注目下,燕灼华已经来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玉奴手中的长·枪已经被收走,沉重的手铐脚镣再度缚住了他。他又跪了下来。

在众宦官做这些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挣扎。仿佛他已经反抗过太多次,却知道是没有用的,于是便唯有默默的忍受。

“钥匙。”燕灼华的声音不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宦官迟疑,“长公主,这玉奴野性未驯,您…”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宦官噤声,将两枚精致的铜钥匙呈了上来。

燕灼华接过钥匙,站到少年玉奴身前,竟然俯身去为他解去手铐脚镣。

少年玉奴不安地动了动,来人的气息是陌生的…但是没有杀气。

“你是皇家玉奴第十七位,以后便唤作十七吧。”燕灼华柔声道。

十七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那声音如此温柔和婉,不是这些日子来总在耳边响起的凶恶责骂,倒像是家乡姊妹们唱的歌一样。他不由得侧了侧头,想要听她继续说下去。

“长公主赐名此玉奴,十七。”宦官尖细的嗓音传遍镜湖,宣告着十七这一生的名字。

燕灼华没有再说话了,她怕声音会哽咽,泄露了她过于激烈的情感。

她俯身对着十七,轻轻牵起了他的手——那只擦拭过染血枪头,满是茧子的手。

女孩身上的馨香掩过了令人不安的血腥气。

十七握住了燕灼华伸来的手,仿佛他的长·枪又回来了,只是此刻手中握着之物,如此柔软,令他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起来。

5、净面
燕灼华牵着十七的手回到了凉亭。

众人这才看真切了十七的面容,一时越发静默,紧接着“哄”得一声议论声乍起。

这击杀了玉奴传奇老三的少年奴隶,竟然长得肖似世家之首的宋家三郎宋元澈!

一个是比地上的污泥还要卑贱的奴隶!

一个是皑如天山雪的世家子弟!

两者竟然有着极为相似的俊美面容!这如何不让人讶异,如何不让人议论!

众人的议论声十七听不懂,但是那此起彼伏的声音落入他耳中,让他有种本能的不安。他越发站直了身子,宫灯照耀下,众人或好奇或恶意的打量下,他安静地闭着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在眼底洒落一片暗青色的阴影,好似初阳下青松的影子——沉默中有种异样的高傲。

宋元澈在十七走近之时,微微眯起了双眼,旋即微微一笑,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十七的相貌,只是朗声一笑,“陛下果然待长公主优厚。”

燕睿琛见宋元澈没有动怒反而发笑,也不禁佩服此人城府,无关乎皇叔燕九重屡次告诫他要提防此人。

燕灼华已经来到燕睿琛面前,行了半礼,“多谢陛下的贺礼,我很喜欢。”上一世到最后因为宋元澈的离间,她与燕睿琛之间已经疏离了许多,见面之时行国礼多于家礼。此刻夜宴繁华,场面正式,燕灼华习惯性行了国礼。

燕睿琛倒是吃了一惊,愕然笑着扶起皇姐来,打趣道:“难得见皇姐你这样郑重——看来朕这份生辰贺礼,还算合你心意吧。”

燕灼华也意识到自己态度的“奇怪”,轻轻瞪了燕睿琛一眼,找回了昔日姐弟相处的感觉。她顿了顿,感受到十七的不安与紧张,便摇了摇握着他的手,继续道:“夜深了,不如散了吧。”

大家本就是为庆贺长公主的十五岁生辰而来,既然正主都已经说散了,那自然也就散了。

只是回家后众人如何讨论这赐名十七的奴隶,如何与长公主爱慕宋家三郎的事情上联系,又会编排得多么不堪——这一切都与燕灼华无关了。

她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以至于她都没有顾上看宋元澈一眼,哪怕是做做样子都没有——这越发令宋元澈察觉了她的变化。

当务之急,是十七的眼睛!

他在生死之战时仍闭着眼睛,不是狂妄,更不是放弃了希望——而是他看不到了!

尽管他行动自如,对战时妙到巅豪的走位更是让所有人都忘记了这种可能——他看不到!

燕灼华却是极为清楚的。

因为上一世,她嫁入宋相国府后两年,才真正与十七亲近起来。那时候十七也是看不到的,请御医来治,却说延误了最佳时机,本该在失明之初就及时就医的。

她不知道现在距离十七失明已经有多久了,但是早一刻医治总比晚一刻好。因此她一面牵着十七走出亭子,一面就已经下令去传召御医了。

***

夏夜的暖风轻轻吹来,直让人神思倦怠,欲要沉沉睡去。

燕灼华携了十七一同坐在玉辇上,侧身望着身边的少年。

他与宋元澈的相貌的确是极为相似的,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宋元澈总是极优雅、极高贵的样子,微笑如水的模样里有着令人沉沦的温柔。

而眼前的少年——那一直紧紧抿着的嘴唇,让他看起来多了一点倔强;他的眉毛比宋元澈的更黑、更宽,又让他多了一分坚毅。他整个人像是从莽苍的草原里窜出来的小兽,身骨还未完全长开,然而已经露出了锃亮的獠牙与利爪。

视线落在少年紧闭的眼睛上,燕灼华不由得伸手过去,在他眼角似有若无得轻轻触碰着,“眼睛疼吗?还记得什么时候看不到了的么?”

她的手落在他脸上的瞬间,十七浑身都绷紧了,他双手握拳,上臂的肌肉在衣服底下鼓了起来。

但是燕灼华能感受到十七并不是要攻击她,他更像是要从这玉辇上纵身一跃跳下去。

她忍不住笑起来。

十七慢慢放松了戒备,侧着耳朵听那笑声。

“你不要怕…等回宫就给你治眼睛,请最好的御医,一定可以治好的——然后你就可以睁开眼睛,看看大燕国的美景,看看宫里的繁花似锦,看看…”燕灼华眉心不易察觉得微微一皱,稍微的停顿掩饰了喉头的哽咽,“…看看我。”

她想到上一世,在宋府后院,遍体鳞伤的十七被绑在浸了油的松木垛上。她冲开侍女的阻拦拼命扑上去,颤抖着双手去解绑在他身上的牛筋绳——牛筋上浸了水在他身上越收越紧,勒住肌肉凹陷下去,想必痛不可当。然后十七的面色却那样平静,向来讷于言辞的他忽然开口,磕磕绊绊道:“十七…十七想看看…公主…”

她呆了一瞬,十七向来待她恭敬,从来没有僭越之举,更没有过任何请求——她猛地将脸凑到他被缚住的手上,“这是额头…喏,眼睛…鼻子…嘴唇…给你看…给你看…”说着已经拖了哭腔。

十七闭着眼睛,面容安详,那一刻满足得笑了起来,像个天真的大孩子,“公主…生得美…”

侍女冲上来将她拖了开来。

冲天大火瞬间燃起,火舌将十七裹了起来!自始至终,十七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发出,始终带着安慰满足的笑容。

她疯了般得嘶喊,挣扎,整个人都在发抖,眼泪在喷涌。

透过火光与泪光,她看到宋元澈冰冷的目光。

恨,冲天而起!

从回忆中醒过神来,燕灼华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这震动贴在十七的眼角,他自然感觉到了,他动了动干涸的嘴唇,仿佛要说什么。

紫红色的唇瓣微微张开,又徒然得抿紧。

少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回了竹楼,燕灼华由众侍女服侍着更衣,吩咐了丹珠尔去给十七净面——以便等下御医来为他的眼睛看诊。

等燕灼华换好衣服出来,看到眼前场景,不由得噗嗤一乐。

只见两名侍女在一旁端着铜盆、香胰子等物,丹珠尔手持一方打湿了的帕子,追着十七要为他净面。

而十七却像方才对战老三那样,左转一步右转一步的,让丹珠尔次次都扑了个空。

听到燕灼华的笑声,丹珠尔回身笑道:“公主明鉴,十七公子武艺如此之高——奴婢可实在是没法子了。”燕灼华今晚对这位新玉奴的重视大家有目共睹,是以丹珠尔加了“公子”之称。

十七此刻也停下动作,静静地站在原地。

燕灼华接过丹珠尔手中的帕子,笑笑道:“我来好了,你们去忙吧。”

丹珠尔有些诧异,握着帕子没有动作,“公主,这…”

燕灼华已经径直夺过帕子,调笑道:“今晚绿园你也去了的——你觉得你能追上他么?这脸只怕要擦到天明去。”

丹珠尔暗想,这十七虽是目不能视,但是自己擦脸总还是做得到的,公主待此人如此优厚。她又看了一眼十七的面容,心道自然全是为了他长得像宋家三公子的缘故。长公主殿下对宋家三公子的情愫尽人皆知,她身为贴身婢女更是清楚。想到此节,她也就不再劝诫,带了那两名侍女轻轻退下了。

燕灼华自然不知道丹珠尔心中的想法,她握着湿帕子立在门边望向十七。

烛光下看去,十七神色间仿佛有些委屈,独自站在陌生的宫室里,像个孤苦无依的大孩子。

她慢慢走过去,抬眼看着他——他比她高了一个头,而且少年人的身体还在继续长高。等到后来,她都要仰头望着他。

她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十七仿佛知道是她,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他闭着眼睛,安静得等待着她靠近。虽然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但是却让人觉得那份安静里是有着淡淡喜悦的。

身为长公主,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燕灼华从来没有做过伺候人的事情。

因此她为十七擦脸的动作很是笨拙,像是给小猫擦脸一样,东一下西一下。

但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那样专注,手上的动作更是极致的轻柔,擦过眼皮时,她睁大了眼睛,小心得询问着:“会疼么,碰到疼的地方要告诉我…”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能感受到她对眼前人的珍视。

十七没有回答,只是侧着耳朵听那声音。

擦完脸,燕灼华呼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艰巨的任务;又牵起他的右手,将他手掌摊开——上面还残留着方才对战之时留下来的斑驳血迹。十七瑟缩了一下,手指蜷曲想要握掌成拳,并且手臂向内慢慢用力,要将手收回来。

他不想要人看到这罪恶的证据。

燕灼华自然敌不过十七的力气,她感觉这不像是要掰开他的手,倒像是要碾碎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一样。毕竟他的抗拒是如此明显又强烈,虽然他的动作很慢,却是不容阻挡。

同一时间的相府中,宋元澈正挥毫作画,一株碧桃在他笔下渐渐显出轮廓来。他微笑着问推门而入的那人,“那个奴隶是谁献给皇帝的?”声音清雅,眉间却没能掩住那两分戾气。

“你是说长得跟你一样的那奴隶么?”来人肆意调笑,“大都可是传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