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长公主》
作者:青色兔子
1、重生
鼻端萦绕着安息香平和微苦的气味,燕灼华疲惫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有些发愣得望着明黄色的帐顶。
记忆有些混沌,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在她那好驸马亲手端来的毒酒下…她躺在破旧的小黑屋里,干涸着双目望着那人推开门扉走进来,他颀长的身影带着一轮高洁的月华停在她床前,然后,在她喑哑破碎的病吟声中,他缓缓弯下腰来,将一盏寒碧色的酒递到了她嘴边…
仿佛又感受到了那酒被强灌入口中,覆过舌尖、滚落喉头,穿肠而过时带来的阵阵辛辣灼痛,燕灼华忍不住轻声□□起来。
“公主可是醒了?”一个隐约熟悉的声音应声响起。
极轻的脚步声传来,一张圆润带笑的脸出现在燕灼华眼前,那侍女望着睁开眼了的燕灼华,惊喜道:“公主果然醒了,快去禀告太后娘娘和陛下!”
燕灼华口唇微张、瞅着那侍女,分明是当初她嫁入相府时跟随而去的丹珠儿,可是…半个月前,为了助她逃跑,丹珠儿不是已经被射杀惨死了吗?
“丹珠儿…”燕灼华努力得开口,发现嗓子疼得厉害。
“奴婢在。”丹珠儿含泪欢喜得应着,俯身为她掖了下被角,询问道:“含冬、绿檀已经去禀报太后娘娘和陛下了。您现在感觉如何?太医就等在外面,要传召吗?”
含冬、绿檀…竟然又都活过来了吗?母后与皇弟也没有出事吗?
燕灼华心底隐约有个模糊的猜想,然而这想法简直太匪夷所思、也太令人喜悦激动,以至于她竟然不敢去深想。
丹珠儿却又拍着胸膛吸气道:“公主,您这次可把奴婢们吓坏了!太后娘娘和陛下方才来守了您两三个时辰,后来说是朝中有事才走了…您以后要是往湖边去,千万千万要带着奴婢们,这次幸好是宋公子在,要不然…”她露出惊骇后怕的神色。
“宋公子。”燕灼华缓缓咀嚼着这个称呼,从舌根上泛起阵阵令人作呕的苦涩。
“正是宋公子。”丹珠儿抿嘴一笑,眨眨眼睛道:“这个在南人的话本儿上叫什么来着,那个、那个…美人落难、英雄相救!”
燕灼华大咳起来。
丹珠儿慌忙上前来,半扶着她起身,为她抚胸拍背顺气,又唤道:“朱玛尔,端茶来。”
珠帘一动,一名蓝裳少女捧着茶杯走了进来,只见她身段苗条、垂着眼皮似乎死气沉沉的,动作却伶俐快速,一眨眼便停在了床前。
燕灼华已经止了咳嗽,半倚在丹珠儿身上,就着朱玛尔的手喝了几口茶。上好的碧霄春,用的玉泉山水,入口甘甜,沁人心脾;燕灼华含了一口茶水压在舌下,想到最后那半个月里连杯白开水都没得喝的境地,不由恍惚如在仙境,又觉心中阵阵酸痛。
丹珠儿低头见她面上神色,不觉惊问道:“公主您可是身上哪里不好,要传太医进来吗?”
燕灼华半阖着双目,微微摇头,轻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丹珠儿看一眼窗外漫天霞光,道:“已是辛未了。”
燕灼华又摇摇头,她问的并不是这个“时候”,碧霄春茶水入口,脑中渐渐清明起来。落水被宋元澈救起——那是她十五岁生辰当日的事情啊!
帘外忽然传来请安跪地之声,一声声“太后娘娘金安”“陛下万岁”的迎接声中,燕灼华猛地直起身子来,定定地望着卧房门被“哐啷”一声推开,珠帘晃动声中,上一世因她惨死的亲人赫然出现在眼前!
丹珠儿与朱玛尔退在床两侧,跪下请安。
穿着庄重朝服的太后几乎是小跑着赶到了床边,捧着燕灼华的脸细细打量着,良久叹道:“你这孩子,吓死母后了!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似是后怕,似是责备,却掩不住那深重的母爱。
燕灼华再撑不住,伏在太后温暖的怀中,感受着那熟悉而又安全的气息,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中饱含了上一世所受的种种磋磨苦楚、痛恨悔悟,声声泣血,简直要把太后的泪也勾下来。
太后轻轻拍着燕灼华的后背,哑着嗓子道:“母后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怎么能不好好留意自身安危,要是你有个万一,可不是要剜了母后的心去!”
“是女儿错了!是女儿错了!”没有人知道燕灼华哭得错,并不是仅仅是落水这一件事,而是上一世她不听劝告一意要嫁给宋元澈、终成大祸之事。
“母后,皇姐,你们两个母女情深,可是忘了琛儿了吗?”青涩的男声有些闷闷地响了起来。
燕灼华哭声稍停,从太后怀中探出脑袋来,隔着薄薄的泪光凝视着床前瘦白的少年,一伸手将他拉入怀中,紧紧搂住,含泪笑道:“姐姐怎么会忘了琛儿呢?姐姐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和母后的。”
燕睿琛这才扬脸一笑,有些不自在地趴在燕灼华怀中,大人模样得叮嘱着,“皇姐,你不能不听母后话。以后要游湖,朕派人盯着你…”
燕灼华眼中的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伏在母后怀中,紧紧搂着皇弟,她燕灼华对天起誓,这一世,定然要护亲人以周全!
三人说了一会话,太后坚持要太医来再看一次,得知燕灼华并无大碍、只需稍加调理便可恢复才放下心来。
燕睿琛坐在床脚,问道:“那今晚为皇姐准备的生辰宴,你还能去吗?”
太后也低头看向燕灼华,知道自己女儿向来是个喜欢热闹的,便温声道:“太医既然说了无碍,你若是想去也就去吧,只是要你身边的婢女多留心些。”
丹珠儿与朱玛尔忙应了。
燕灼华乍然重生,心绪激荡,再看母后神情分明是担心她却又不愿拘束了她的模样,便想推辞了独自安静会儿,也好教母后放心。话正要出口,猛然间想起一个人来,心思一荡,那推拒的话便咽了回去。
燕灼华粲然一笑,昂首道:“本公主的十五岁生辰宴会,我这个寿星怎可缺席呢?”
燕睿琛拍手笑道:“那就好!朕为皇姐准备了大礼呢!”说着冲燕灼华眨眨眼。
燕灼华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大礼”是什么,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捏住他的鼻子,道:“你都是陛下了,还整天弄鬼,小心母后罚你!”
燕睿琛慌忙捂着自己鼻子,连声嚷疼,又道:“皇姐也知道我是陛下了,怎么还捏朕的‘龙鼻’?”
燕灼华被他逗得扑哧一笑。
太后望着这一双儿女,带着纵容的笑意无奈得摇摇头。
又说笑了一刻,太后道:“琛儿,今日的奏折你还未看完。”
燕睿琛收了笑容,站起身来,有些不舍得看了一眼姐姐,道:“如此,朕这就去看折子。等下与母后、皇姐宴上再聚。”说着,拱手行礼去了。
燕灼华眼望着不过十二岁,便已经担上大任,在母后教导下自制懂事的皇帝,不由得骄傲又自惭。骄傲的是有这样优秀的弟弟,自惭的却是她这个做姐姐的上一世陷于一个“情”字,错得却是太荒谬了…
等皇帝走了,太后示意众侍女退下,坐在床边,左手轻柔地整理着燕灼华鬓边的乱发,仔细审视着她脸上神色道:“母后听闻,你这次落水,是宋相国家的三公子所救?”
燕灼华微微一愣,时间过去太久,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但却清晰地知道事实未必如此。上一世,她其实并不清楚究竟是因何落水、又被何人救起,只是侍女护卫赶到时,她身边只有宋元澈一人,她那时对此人爱慕方起,自然也愿意相信是为此人所救,因此后来母后问起便也承认是宋元澈救的自己…一直对宋元澈不满意的母后也因此对他有所改观,不再坚持反对她与宋元澈见面…
“宝儿,是宋家三郎吗?”太后望着燕灼华面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有些疑惑得拧起了眉头。
燕灼华被“宝儿”这个幼时称呼唤回了心神,面上微微一红,轻轻道:“我记不清了,等下去湖边走走,兴许能想起来。”
太后叹了口气,道:“要母后说,你待身边的侍女也太宽厚了些。这次的事,母后本意是将你身边四婢各杖责二十,余者杖百发落出去。”
燕灼华吃了一惊,她前世这个年岁,最是随意率性之时,有时候兴致来了遣退从者,独自游玩一番也是有的——出了事情,原也怪不到这些人头上。更何况,丹珠儿、朱玛尔、含冬、绿檀四婢,前世俱都为护她而死,皆是忠义之仆,怎可因这些事情而受杖责?
太后看她情状,又叹了口气,柔声道:“只是母后知道,想来你定是不许的,便也不枉做恶人了。但这次事情,只许一次,再有意外,母后少不得要追究责任了。”她其实也知道根源在自己女儿不许人跟随上,是以将这番话说来给燕灼华听。
母女连心,燕灼华岂有不明白的,忙保证道:“女儿以后会留意的。”
太后点点头,拍拍她的手,温声道:“但愿如此。晚上你生辰宴,母后宫中还有众诰命夫人等着接见,你且好好休息一番。母后先回去了。”说着起身,笑着看了燕灼华一眼,道:“那宋家三郎还在楼下等着呢,母后此去顺便要他回去吧。”
燕灼华微微一愣,忙道:“别,让他留下…”
太后睨了她一眼,微微摇头,却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回宫去了。
燕灼华摸摸鼻子,明艳的眸子中划过一缕惊痛与狠辣。
她要宋元澈留下,并不是母后所想的那样迫不及待要见情郎,而是急不可耐要见…仇人。
2、再遇
燕灼华独自坐在床上,前世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她捂住脸长吸一口气,随着吐气的动作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望着帐顶垂挂下来的和田碧玉坠角唤了丹珠儿进来。
丹珠儿应声而入,含笑立在床脚,等着她吩咐。
燕灼华掀开被子,轻声问道:“宋元澈还在下面等着?”
“是。”丹珠儿上前扶着燕灼华站起来,笑道:“宋家三郎自从送了公主回来,三个时辰一直没离开过呢。”言语中似乎很为燕灼华欢喜。
燕灼华微微一哂,偏头问道:“午饭也不曾食?”
丹珠儿道:“不曾。是朱玛尔拿了些点心与他。”又补充道:“奴婢见宋家三郎一块点心也没动,大约是忧心公主,所以…”
不对劲,很不对劲。记忆中,最开始宋元澈对她的痴恋是避之不及的,几乎是躲着她;后来,在宋家族长来到大都之后,他才对自己殷勤起来…但是宋家族长来大都是她十五岁生辰之后的事情了,现在她落水了宋元澈守了整整三个时辰,显然很不对劲…
丹珠儿见燕灼华发呆,只道是她欢喜地惊住了,掩口笑道:“公主,您在这里发呆。那宋家三郎可还在楼下饿着肚子等着呢…”
燕灼华勾起一抹笑,喃喃道:“饿着肚子么?那就饿着吧。”
丹珠儿离得她近,自然听到了,不由微微一愣。
燕灼华笑望着丹珠儿,想到前世这丫头跟着自己后来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却始终不离不弃,最终惨遭射杀——谁想到苍天仁慈,竟还有再见之期,不由心头一热,险些红了眼眶。忙掩饰得低下头去,燕灼华低声道:“更衣。”
四婢便都进来,丹珠儿守着她,朱玛尔去挑衣裳,含冬去安排洗漱之物,绿檀开了妆奁盒子…燕灼华望着一室人间烟火,不觉微笑:如此活着,真好。
一时朱玛尔捧了衣裳过来,却是一件浅银色罗绣上衫配上点碧比甲,一条浅银绣百蝶穿花裙配浅色丝绦。
燕灼华伸手翻检两下,皱眉道:“不好,换大红色来。”
是了,当初的她万事要讨宋元澈喜欢,知道他嫌大红色流于艳俗,便舍弃了她最喜爱的颜色,转而穿起了他心爱的清雅之色。
燕灼华顿一顿,又道:“等下直接去生辰宴了。”
朱玛尔抬头看了她一眼,依言退下又换了新的衣裳来。这次却是一袭亮红彩织白鹭于飞华服,极致奔腾的红色仿佛要冲破丝线奔涌而出,与那天边的晚霞烧到一处去。
燕灼华满意地点点头,由丹珠儿与朱玛尔服侍着穿好了衣袜,足上踩了轻若无底的白缎子绣鞋,从含冬手上取了温热的湿帕子捂在面上。久久不动,仿佛是要借由面上的热气蒸去心底的寒意。直到含冬有些担忧地出声轻唤,“公主…”,燕灼华这才扔下帕子,坐到梳妆镜前。
绿檀双手飞快而又灵活得为她梳起发髻来,不一刻便梳成了漂亮贵气的高椎髻,又从妆奁盒中取了两支赤金衔凤步摇,正要往那发髻上簪去,却被燕灼华伸手压住了。
她一动不动得盯着自己镜中的模样,红润的脸颊,亮若春华的面容,已经是极致的青春美丽,何须更加妆扮呢?何况,一想到下楼去要见到宋元澈,也更加没了妆扮的心情…燕灼华压住绿檀的手,温和道:“这个发髻很好。”她微微一笑,慢慢道:“拆了它。”
绿檀显然被这前一句的赞扬与后一句命令弄糊涂了,却还是乖巧得将发髻拆散了,握着犀角梳为她轻柔地将长发理顺。
燕灼华站起身来,侧身打量着镜中人的身姿,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只见长长的乌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发尾几乎落到了脚踝。她比量了一下,手指停在臀尖,慢慢道:“中间打个结,发尾落在此处。”
绿檀依言照做,又将她额前的碎发稍加整理。
燕灼华望着镜中人,彼此一笑,淡淡道:“走吧,下去见见宋家三郎。”
丹珠儿望着她脚下的绣红樱桃白缎面绣鞋,轻声提醒道:“公主,鞋子还未换呢。”
燕灼华不以为意,这薄底绣鞋本是室内穿的,但是她爱极了脚踩在地面上的触觉,如此真实得向她证实着:她重生了,此刻健康而安全。
她走出卧房去,左转二十步,望着面前长长的竹梯,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燕族本是北地人,以游牧为生,自燕灼华曾爷爷统领众盟长,爷爷统一南北,父亲正式为帝定都此处,族人都居住于帐篷之中。甚至宫中议政的大殿也是帐篷,足有三四十米高,可容上千人在内。
原本这宫中大大小小的都是帐篷,燕灼华住的自然也一顶帐篷,只不过极尽华贵而已。然而自从痴慕于宋元澈,听闻宋家有阁子,却不知何为阁子;又听闻他素喜竹楼,可听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便勒令工匠破开如椽的大竹为屋瓦,于三月内建成了这“听雪楼”。建成当日她便迫不及待得搬了进来,又请了宋元澈来观赏——他却到底不曾应约。
这竹楼建得极为稳妥,竹梯踩上去都不闻声响。
燕灼华下了七节竹阶,这才看到坐在窗边的宋元澈。
世上有一种人,静静坐在角落,一言不发便能吸引所有的目光,便能消弭了所有声音,便能让世人欲匍匐在他脚下…
宋元澈就是这样一种人。
生而帝王!
此刻,他坐在榻上,侧脸望着窗外落霞,一缕乌发散落在脖颈处,带着漫不经心的优雅。
燕灼华猛地闭上了眼睛,这种姿态她最熟悉不过了——便是他亲手将毒酒递来之时,那一举一动之间也弥漫了这种漫不经心的优雅。仿佛,毒杀自己结缡七载的妻子就如同拂落衣上的一片落花一样,是极动人而美丽的事情。
一步一步,她逼近他。
一步一步,她从前世饮恨泣血的死亡中重生而来,含笑逼近他!
燕灼华停在离他三步远处,也侧过脸去望着窗外的晚霞,直到宋元澈发现她的到来。
他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语意清雅,音若初雪。
燕灼华微笑着望着他折腰,她知道他向来不喜行折腰之事——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从前她痴慕他,总是不等他行礼便制止了,但是如今…她微微笑着,看他行礼后自行起身,感受着内心鼓噪的恨意与杀机,燕灼华笑着开口缓缓道:“继之可愿随我去潭湖再观赏一番?”
继之,是宋元澈的字,而他果然也不负家族厚望,果然“继之”。
宋元澈平静的目光从燕灼华脸上掠过,微笑道:“如公主所愿。”
燕灼华静静地望着宋元澈,一定有问题,她提出这种请求,宋元澈向来是避之不及。此刻答应得如此爽快,之前还等了三个时辰…她基本可以确定,落水一事定然不是意外…
宋元澈在燕灼华的注视下,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在晚霞余晖中闪着温润的光泽,他上前一步,狭长的眸中似有情似无情,声音低靡醉人,带着惑人的暖拂向她的面颊,“公主殿下,今日是你十五岁生辰。我愿陪公主游湖,以祝芳龄。”
燕灼华低下头去,面现红潮,似是羞涩,似是情潮难耐——这人还是异样地能猜透人的心思,她已经极力克制,他却还是一眼便瞧出了她的疑心。如此,贸然带他去湖边,只怕也诈不出什么东西来。
微微扬起下巴,燕灼华以少女特有的骄傲方式撒娇道:“继之便这样为我庆生吗?也未免太敷衍了些。”她双眸一转,笑道:“不如,你陪我一起去今晚的宴会吧。”
上一世,宋元澈在她入睡昏迷后也是守了三个时辰。只是那时候她满心倾慕于此人,哪里顾得上细想这些诡异之处,只道是他虽然素日冷清,但见她受苦亦是忧心的。后来她醒了,宋元澈见她无事便推脱不舒服离去了,当晚的宴会也并没有出现。她只道是他入水救人,又饿着等了三个时辰,真的不舒服了,宴会结束后还特意派太医去了宋府…
面对燕灼华的要求,宋元澈明显有些惊异,大约在他看来肯陪这个痴迷于自己的女孩游湖她就该喜出望外了,谁知竟然撒娇抱怨他“敷衍”。
宋元澈犹豫了一下,还是笑道:“如公主所愿。”
燕灼华含笑应答着,宽袖下的双手却早已经紧握成拳,若不如此,她只怕一松手便会掐上那如玉的脖颈——死死扼住,直到面前的人没了呼吸。
没人知道她有多恨!这恨直如沸腾的岩浆,要将她整个人烧成灰烬喷涌出来毁了世间万物!
燕灼华转身向外走去,春夜傍晚的风拂面而来,带着花草的清香,令她胀热的躯体冷静下来。
最后一缕晚霞正渐渐沉没,夜宴就要开始了。燕灼华望着天边在那一缕晚照中北归的大雁,想到今晚宴会上将会再遇到的那少年,心中有细微的喜悦小声鼓噪起来…少女明艳动人的面庞上,不知不觉浮现了极动人的笑容,那笑似是甜蜜又似是惆怅…那是令人想起往昔岁月的惆怅…
宋元澈站在燕灼华身侧,望着那笑容,第一次发现这个粗鄙缠人的长公主…其实也是位美丽的少女。
3、是他
天已经完全黑了,宫中灯火通明。
燕灼华与宋元澈来到绿园前,只见只见园门口左右各立一彩坊,五色锦缯彩墙顶上虬盘葛缠,枝桠交错,恰结成“长公主生辰宴”字样,藻须长垂下接于地。入了园门,迎面便是碧沉沉郁苍苍一大片茂林修竹,园外虽是盛夏流火,园内却觉得水气沁凉。穿过竹林,便见不远处明亮的宫灯下,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正是花红柳绿宴浮桥。
小儿臂粗的红烛高照,明亮的烛光下,漆盒银盘,晃人眼睛。侍女宦官排作两排,手捧托盘鱼贯出入。丝竹箜篌,花香馥郁,极尽盛世繁华。
燕灼华缓步过了浮桥,步上玉阶,立于大殿开启的朱门前。殿内,已经分左右两列坐满了贵胄世家子弟与女郎,此刻正彼此交谈着。
静鞭声连响两声,大殿内谈论之声稍稍低落,宦官尖细的声音高高响起:“长公主殿下到!宋家三郎到!”
在那宦官唱出“长公主殿下到!”时,大殿内的谈论声依旧只是低落,却还是纷杂。
而等到宦官唱出“宋家三郎到!”时,非但大殿内,就连整个绿园都似乎静默了一瞬。
然后,猛然的,讶异问询疑惑的声浪如潮水般汹涌起来。
“哎呀,宋家三郎何许人物?怎么会来给长公主庆生呢?”
“是啊,谁不知道宋家三郎是最不喜被女郎痴缠的…长公主殿下不是…”
燕灼华噙一缕笑意,微微侧身,睨了一眼错后半步走在自己右边的宋元澈,原来…上一世的自己在世人眼中,乃是痴缠于他,为他不喜的。世人只看到了她的痴缠,却不曾知晓这看似极温柔极宽和的宋家三郎那些手段…
那些令她痛不欲生、伤筋动骨却连□□都发不出一声的伤害,裹在情爱的糖衣里,让她于醺然甜蜜中断送了亲人姓名、断送了家国天下…
挺直了脊背,燕灼华不去理会四下的窃窃私语声,也不去理会屏风后女郎们含情带俏打量宋元澈的目光,她径直走上高台,坐在了右侧的玉座上。
宋元澈则缓步停在了高台之下、左列第一排首位,从容坐下。
当今之世,除了皇家,便以宋史高谢四世家为贵,其中宋家居首。燕灼华虽贵为长公主,然而素来喜好武艺,不通文墨清谈,为世家所鄙夷,她的十五岁生辰——世家长辈自然不会出席。上一世,便连宋元澈这么个宋家嫡子都没有出现呢。
燕灼华目光扫过一张张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名字的面孔,轻轻吸气。
静鞭响了三下,这是陛下来了。
满殿的人俱都起身相迎。
燕睿琛快步走了进来,远远地迎上燕灼华目光,便扬起了笑脸,脚下步子加快,一眨眼就上了高台,坐了金紫交互龙凤须弥座,清了清嗓子,对着底下一众俯拜在地的人道:“都平身吧。”
于是纷纷就坐。
燕灼华轻声问道:“母后呢?”
燕睿琛牙疼似得吸一口气,摇头道:“皇叔找母后有事。母后要我来先开宴。”他向来对唯一的皇叔燕九重害怕得很。
燕灼华心中一沉,皇叔去找母后了?想到前世撞破的那桩秘事,她咬了咬舌尖,以一丝锐痛将这些烦乱心绪压制下去。
一时开宴,歌舞升平,丝竹管弦。上一世的燕灼华此时很是喜欢这种虚华的热闹,仿佛这样就离那高洁不可攀的世家更近了一些,离她心中的宋家三郎更近了一些…然而,此时此刻,燕灼华望着阶下歌舞,心情却焦灼起来,面前的山珍海味也无心思去品尝,只盼着这节目快快过去,然后…
燕睿琛瞅着她面色,疑惑道:“皇姐,你不喜欢这歌舞吗?这可是谢家五郎亲自编写的,便是那宋元澈也赞了的呢!”
燕灼华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随乐起舞的美人,上一世她自然很喜欢,还特意去学这曲子。只是她那时学琴不过半载,如何能弹得好这样华丽繁复的曲目,苦练三月不见成果,反倒白白惹人耻笑。这一世么,她心中有事,更加无法欣赏了…她侧过头来,笑着对燕睿琛道:“姐姐可还记得你口中的‘大礼’呢,这歌舞虽好,却也入目不识、入耳不闻了。”
燕睿琛素日略显苍白的面色此刻因为笑而红润起来,他笑着凑到燕灼华耳边来,贼兮兮道:“歌舞停了就来,皇姐你一准喜欢。”说着食指虚停在酒杯上方,对着玉阶下众人划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圆圈,最后停在指向宋元澈的方向,眼中却带着作弄的笑意望着燕灼华。
燕灼华抚了抚眉心,前世她究竟闹腾到了多大的地步啊,年方十五,便已经天下皆知长公主殿下心悦宋家三郎,求之不得心常爱了。
酒过三巡,舞乐止歇。
燕睿琛一扬手,站起身来道:“朕为皇姐备了一份生辰大礼,请诸位与朕移至湖中凉亭一观。”他拉着燕灼华的手,当先向殿外走去,走到玉阶下时宋元澈身边时,脚步一顿,森森一笑,邀请道:“宋家三郎同朕与皇姐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