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宋元浪将收起来的茶具又都排开,更亲自挪来火炉银炭。

这一番动作,其实并不如何劳累,宋元浪却已经喘息不止。

他抚胸弯腰在火炉前,涔涔的汗水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

燕灼华站在一旁看着,见他原本过分苍白的脸颊此刻润上了霞色,比之方才有生气了许多。

炉火上的茶水还未煮沸,她却已经嗅到了新鲜浩荡的茶香。

那香气却是来自宋元浪身上。

燕灼华静静看着,忽然掏出丝帕,轻轻贴上了宋元浪汗湿的鬓角。

宋元浪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按住贴到面上的丝帕,有些发愣地看向燕灼华。

燕灼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来,淡声道:“四郎倒真是茶痴。烹起茶来,便什么都忘了。”

宋元浪还按着那方丝帕,轻轻抹了一下脸颊,便不好再用,握在手里,却不知道该还回去,还是留下来。听了燕灼华的话,他又愣了愣,才找回微笑,尽量平静道:“殿下稍候,须臾间便好了。”

燕灼华拂开衣裳下摆,随意地坐在茶炉旁的蒲团上,淡淡道:“须臾间是多久?”

这问话来无踪迹,宋元浪一心扑在烹茶上,闻言又愣住。

燕灼华却没想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淡淡道:“佛说,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

宋元浪迷惑地听着,忍不住把视线从茶炉上挪开,看了燕灼华一眼。

却见她正笑吟吟望着他。

燕灼华说话的语气却仍是淡淡的,“所以你说的须臾间,莫不是三刻钟?”

宋元浪望着她的笑颜,这才会意过来,长公主殿下是在同他说笑。

他微微张嘴,有些意外地抚着眉头笑起来。

燕灼华静静看着他,淡声道:“你该多笑笑。”

“嗯?”

“你笑起来好看。”燕灼华淡声道,就跟在说“这杯茶不错”或者“今天天气不错”一个口吻。

宋元浪不知该如何反应,一时沉默,低头去看茶炉。

银壶里的山泉水煮沸了。

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中,宋元浪找回了微笑。

他微笑着,轻轻问道:“比十七公子笑起来还好看么?”

燕灼华闻言,眉毛一挑,向十七望去。

却见他独自隐在草屋深处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46、茶炙
燕灼华起身走到十七跟前,笑道:“我家十七笑起来也好看。”说着,用指尖碰了碰他紧绷的脸颊,又低声在他耳边道:“只是有旁人在,你多半是不肯笑的,是么?”

两人私下相处时,十七常常低着头微微笑;有旁人在场,他更多时候会一脸正经,不管燕灼华说什么做什么,他总是一张镇定自若的脸。

这会儿也是,十七静静立在原地。燕灼华伸手来碰他,他也不躲;同他说笑,他也听着。只是没什么反应,既不笑也不回话。

燕灼华笑着摸摸鼻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十七。

宋元浪此时守在茶炉旁,微笑道:“殿下,茶好了。”仿佛问出“比十七公子笑起来还好看么”这个问题的人并不是他。

所以他也并不关心答案。

“哦。”燕灼华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从十七身上收回视线,才反应过来,“哦?你的法子,是如何用这茶治眼疾的?”

宋元浪直接将装满煮沸茶水的银壶提到案几上。这一下动作,让他脸上霞色更盛。他放下银壶,立时就抚住了心口。

燕灼华走过来,皱眉看着他发紫的唇瓣,没说话。

宋元浪喘息了两下,轻声道:“请十七公子取下眼罩。”

十七还立在阴影里没动。

燕灼华唤道:“十七?”声音里有一点淡淡的不耐。

十七慢慢走来,自己伸手在脑后,解下了眼罩。

他仍是闭着眼睛,眼窝比常人要深,浓密的睫毛安静垂着。

宋元浪走到他面前,细细看着他眼睛周围,而后引着他弯腰将脸停在银壶上方一寸远处。

燕灼华在一旁看着,至此出声道:“沸茶热气如滚,此举当真无碍么?”

宋元浪微笑道:“此银壶乃是特制而成。水虽已沸,温度却不高。”他手按住银壶顶上的机关,又道:“殿下若担心,可来亲自一试。”

燕灼华靠近了一点,见他已经打开了银壶,便伸手在顶上,果真只有微暖的气流涌出。

她“咦”了一声,还没说话,就被一阵盛大浩荡的清香裹住了。

“十七公子,请保持这个姿势。”宋元浪轻声道,“今日且不要睁眼。”

这股茶香令人心神沉醉,有一会儿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燕灼华叹道:“你这里的好茶,倒真是不少。”

宋元浪微笑道:“在下班门弄斧了。”又道:“今日是第一次,不敢鲁莽让十七公子睁开眼睛。第二日便可微微睁开。”

“何时才能完全恢复呢?”燕灼华问道。

宋元浪道:“视情况而定。若顺利,三日便可。”

“若不顺利呢?”

“唔…至多七日。”

燕灼华在心中盘算,原本黑黑戈及说十七要取下眼罩,还需旬月;宋元浪这么一来,总是少了几日,也不算坏事。

离开前,燕灼华淡淡道:“宋元澈已经回了大都。黑黑戈及还留在南安给我用着。左右他也是闲着。”

宋元浪抬眼看她。

三人已经来到草屋外,远处一轮红日西坠,透过重重竹林,洒落满地霞光。

那霞光落得燕灼华满身满脸,令她看上去温暖可亲了许多。

她对上宋元浪的目光,平静而持续地一直看着,淡淡道:“我明日让他来你这里一趟。虽说是先天的弱症,纵然不能治愈,少吃些苦头总是好的。”

宋元浪轻声道:“劳殿下费心了。”

燕灼华笑起来。

她的笑容总是很灿烂,嘴唇勾起的弧度很漂亮,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

与她平时高冷疏离的模样截然不同。

宋元浪瞳孔微晃,移开视线,去看那万竿翠竹,飞鸟落霞。

这次的来访者已经离开,宋元浪却还未回过神来。

他抚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心口,独立在幽深的小径上。

林间晚风股荡起他单薄宽大的青色衣衫,勾勒出一个孤单瘦削的背影。

***

热热闹闹的正院里,燕灼华正在同十七说话。

“我这几天都不得空了。你自己记得去宋元浪那里——我让修鸿哲陪你过去。”燕灼华端详着又重新戴上眼罩的十七,忽然问道:“你不高兴么?”

十七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燕灼华勾起嘴角,冷冷道:“说谎。”

十七张开双唇,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燕灼华却笑起来,她笑着揉了揉十七的脑袋,道:“因为耽搁你练武了——所以不高兴?被我发现了吧。”

十七有些颓然的闭上嘴巴,没承认,也没否认。

燕灼华半玩笑半认真道:“若被我发现,你没去宋元浪那里,又跑去练武——我就让你没日没夜练武去,不许你吃饭,也不许你睡觉。”

十七闷闷道:“我会去宋元浪那里的。”说完,把脸转向墙壁一侧。

燕灼华好笑地看着他。

绿檀在外面轻声道:“殿下,晚膳布好了。”

燕灼华便从软榻上起身,走过十七身边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脸颊,笑着走出去了。

燕灼华一面用着晚膳,一面在心里想着事情。她在考虑,用谁去办宋元浪生父与生母合葬之事。

她身边最得力的人,便是朱玛尔。而朱玛尔已经被她派去大都了。

再来绿檀、丹珠儿,都是近身服侍之人;于外面俗物一窍不通。虽有一个修鸿哲,却是鄂国公的侄子,不能完全信任。

燕灼华有些头疼,她想,是时候搬出禁宫,独立开府了。燕国的公主,有了公主府之后,会有相应的府里人员配置——那才是属于公主的人。

只是单独开府,总要在大婚以后。

她却要与谁成亲呢?

上一世,她及笄后嫁给宋元澈,却因着宋元澈的巧舌如簧,并没有入住建好的公主府;反倒是跟着他住在宋家单独的府邸里。

如今想来,只怕是在公主府里,他多有掣肘,谋逆不易吧。

想到宋元澈,便又琢磨起今日见过的宋元浪。

不愧是表兄弟,一样的心思机敏,惯会利用人心。

外人看来,她这燕国独一无二的长公主殿下自然是过得光鲜亮丽,内里的苦处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如今的情形,跟一举一动都被小姜氏看在眼里的宋元浪又有何不同?

燕灼华想到这里,心情烦躁起来,按住额头,粗粗吃了几口饭食,也不知滋味如何,便觉得饱了。

将烦心事先放在一旁,燕灼华唤来丹珠儿,问她道:“过几日便是宋家二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了,可确定了宾客名单?”

丹珠儿回道:“宋家把寿宴定在了‘水榭听香’,那地方虽然景致优雅,到底是出了城的。宋家便没请上了年岁的宾客,若有略不过去的,只请对方的子侄辈来。”

“哦?”这倒新鲜,这种六十大寿,一般都会请几桌熟识的老人,聚在一起。虽是出了城,这些人有车马送行,也并不如何辛苦。

宋家倒是体贴。

燕灼华便听丹珠儿将宾客名单一一道来,却也不过是官绅之家,没有什么出奇的。

是夜为宋家二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上心之人,却不只燕灼华一个。

南安城郊一处破旧的旅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笼挑在屋檐下。

“慧儿,你睡下了?”粗噶苍老的男声隔着薄薄的窗户纸传来。

黑娘子先是浑身一紧,听出来人声音,才略微放松了些。她放下掀开的衣袖,拿起床头的黑色面纱盖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慧儿?”

黑娘子这才走到门边,为了镇定呼了口气,伸手拉开了门栓,冷声道:“义父。”侧身让出路来。

彭虎大步闯进来,大马金刀地坐在简陋的长椅上,一双精光四射的大眼睛瞪着黑娘子,粗声粗气问道:“宋祭酒怎么说?”

这说的便是宋家二老爷子宋长康。

黑娘子道:“都准备妥当了。寿宴那里,只要燕狗那公主敢现身,定然死无葬身之地。”她垂着眼睛,淡漠生死。

彭虎这才满意了些,又问道:“那公子呢?”

黑娘子仍是垂着眼睛,“公子会事先被人隔开,时机成熟,就给咱们的人请回来。”

彭虎抚掌大笑,“不错不错。这番救出公子,慧儿你当记头功。”

“不敢当。”黑娘子低下头去,“全靠义父栽培。”

两人就机密之事,又说了半响的话。黑娘子送彭虎离开。

彭虎看她推开房门的动作,忽然眉头一皱,瞪起铜铃般的眼睛,问道:“你手臂怎么了?”

黑娘子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又勉强笑道:“前几日出去打探消息时,不小心受了伤。”

彭虎拧眉瞪着她。

黑娘子强笑道:“没料到燕狗的护卫里也有高手。”

没料到公子瞎了失忆了,还是一瞬间就发现了躲藏在树冠里的她。

彭虎不疑有他,道:“我那里有上好的伤药,你随我去取来。”

黑娘子点头应是,跟在彭虎身后,慢慢抚上受伤的手臂。

那匕首凌空而来,伤可见骨,却连一滴鲜血都没沾上,便回旋而去。

快到可怕。

47、男主被欺负了
第二日,燕灼华原本打算去一趟白鹭书院。宋元澈已经离开,趁此机会,她要去摸一摸他的底。

谁知道正院却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宋二夫人?”燕灼华一挑眉毛,看着来通报的玉蝶。当日她亲自去探望,还被这宋二夫人用侍女拦在外面,既不曾见到宋二夫人,也不曾见到宋家四郎。

怎得今日宋二夫人转了性,竟主动上门?

绿檀小心问道:“殿下,十七公子才随着修大人去了宋家四郎处。外面去白鹭书院的车驾已经备好了。这二夫人,您见还是不见?”

燕灼华歪头想了一想,淡淡道:“见,为什么不见?”她又不像这宋家一般,处处遮遮掩掩见不得人。

玉蝶是宋家的丫鬟,听长公主殿下与随身侍女说话,一声不敢出,得了这句话,忙退下去请宋二夫人过来。

小姜氏只带了一个丫鬟,就是那日出来拦人的青衣丫鬟。

“臣妇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小姜氏按品级大妆,望之四十如许,也是极瘦。

燕灼华淡淡道:“免礼。”便让绿檀请小姜氏在左首太师椅上坐了。

她看着低头敛容的小姜氏,一时间有些恍惚。

前世她曾与小姜氏有一面之缘,便是在她新婚第二日的早上。

那时候,她给小姜氏敬了一杯茶。如今想来,那会儿的小姜氏已经面容模糊,留在记忆里的唯有铺天盖地的喜庆红色,还有那一盏浅色的茶水。

当初饮了她的过门茶,小姜氏便匆匆离了大都,赶回南安。

自那以后,三年之间,两人再没见过。

燕灼华眨眨眼睛,看着小姜氏,只觉前尘旧事,恍如一梦。

小姜氏攥着手绢,似乎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开口。

静了一瞬,燕灼华先问道:“听闻宋二夫人娘家姓姜,却不知道是江北姜家,还是江南姜家?”

姜家乃是前朝遗姓。如今的姜家,乃是前朝归元帝的外家后人。当初归元帝膝下有两子两女,他将长女许配给外家姜家,这一支后分两房。一房留在江北故地,一房在前朝末期大乱时随着迁都来到了江南。

迁都已有两代,江北姜家已然式微;江南姜家却还颇有清誉。

小姜氏忙回道:“臣妇乃是出自江南姜家,家父曾任巴州刺史。长兄现在大都为官。”

燕灼华挑挑眉毛,既然父兄俱在,这个宋家四郎怎么由小姜氏这个外嫁女来养了呢?

小姜氏忽然跪了下来,低声道:“臣妇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殿下应允。”

“请讲。”

小姜氏泣道:“四郎病弱,命格又轻,担不起殿下亲自探望。”

燕灼华目光一顿,表情不变,只淡淡道:“哦?”

小姜氏且泣且诉,“臣妇听闻殿下昨日曾亲临后山,召见小儿。今早又有从人去往后山。小儿久病静养,疏于礼节,只恐应对不妥。殿下在此间,若有所需所惑,臣妇不才,尚能帮衬一二…”

燕灼华阴下脸来,语气却还算和缓,“所以当日你让侍女拦我,也是担心我见到宋元浪,打扰他休息——哦,不,是担心他疏于礼节,应对不妥?”

小姜氏怔怔道:“臣妇口拙,引得殿下不悦,臣妇有罪。只是恳求殿下,看在臣妇一片慈母之心…”

燕灼华起身,放下端在手中的茶盏,淡淡道:“你多虑了。本殿昨日见过宋元浪,他礼节很好,本殿很喜欢。”

小姜氏惶恐仰头,望着准备走出去的燕灼华,又惊又疑,“殿下!”她也并不是没有听闻那些荒谬之事,长公主殿下与云熙郡主的放诞不羁。只是她从来以为是讹传。

小姜氏脸上滚下泪来,哀哀道:“殿下,四郎生来心弱,只怕已时日无多…”要一个做母亲的,亲口说出自己孩子命不久矣,真是比往心上扎针还要疼痛难忍。她十指紧扣地面,拼命压抑着胸腔里要喷薄出来的嘶吼之声。

青衣忙跪下来,小心搀扶着小姜氏,在她耳边低声解劝。

看小姜氏极瘦的模样,想来她自己身体也不甚康健。

燕灼华眉头一皱,想起草房里那抹溢着茶香的瘦削身影,到底心中不忍,淡淡道:“宋二夫人,你的确多虑了。”

她耐着性子重又坐回去,尽量和气道:“四郎他有心弱之症的事情,昨日他已经亲口告诉我了。”

小姜氏闻言一愣,小儿看着谦和,骨子里最是要强,平日里谁都不敢提起他的弱症,他更不会去与旁人说。怎的会亲口告诉眼前这个第一次见的长公主殿下?

燕灼华示意绿檀上前搀起小姜氏。

长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来扶,小姜氏便不敢仍跪在地上,一面用丝帕遮着脸上的泪痕,一面顺势起身,坐回到太师椅上;却是小心翼翼从丝帕后,窥了燕灼华两眼。

燕灼华自然不知道小姜氏的心思,徐徐道:“心弱之症,虽说难以根治,却也不知完全无法可治。”

小姜氏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花,却又转瞬即逝。这些年来,她不知请了多少神医名家,却都一筹莫展。失望的多了,她便不敢再去期望。

燕灼华道:“你出自姜家,想来对前朝故事也有所了解。”

这话从一国长公主殿下口中说出来,小姜氏便不敢贸然去接。更何况,姜家曾是前朝皇族的姻亲,这位置就更微妙了。

燕灼华并没有要等小姜氏回答的意思,她径直说下去,“前朝归元帝之后,曾与北方邻国柴浪国有过恶战。后来生灵涂炭,归元帝幼女安阳公主与夫君上官千杀并肩抗敌,力保南朝,那也是一段了不起的故事。”

小姜氏有些忐忑的听着,长公主殿下跟她这个前朝皇族的姻亲后人说起这些——意图何在呢?

“大战过后,百废待兴。那时候重振了南朝生机之人,你可知是哪一位?”燕灼华想起当初父皇在九天御龙殿里,给她讲起这段历史时的情景来,不禁有些悠然神往。

小姜氏因没能摸清燕灼华的意图,便只勉强一笑,低声道:“臣妇在家中时,只学了些理家之事,于书本上的东西了解的浅些。”

其实姜家乃是诗礼之家,哪里会疏忽了女儿家的教育呢?小姜氏只是敷衍罢了。

燕灼华看她一眼,心知肚明,却并不戳破,只继续道:“便是出自当时三大世家之一南宫家的南宫玉韬。”

“南宫玉韬乃是安阳公主的表哥,又是战神上官千杀的师弟。三人情义深重,其中尤以南宫玉韬机敏多智。大战过后,南宫玉韬便受了安阳公主托付,暂代皇帝之名,处理举国政事。”

“如此数年过后,南朝生机渐荣,南宫玉韬便翩然而去,隐于山林。”

“当初柴浪国进攻,南宫玉韬本可以挟世家之势,趁乱取巧,从中渔利,他却没有;后来代理朝政,南宫玉韬本可以把持朝廷,偷天换日,居于万人之上,他却事了拂衣去。”

“有着这般风姿心胸的南宫玉韬…”燕灼华话锋一转,感叹道:“谁又能想到他患有心弱之症呢?”

小姜氏怔住,南宫玉韬的事迹她自然听过,却从未听闻他患有心弱之症。

“这种事情外人自然不知。若不是父皇将前朝皇族的秘闻记录讲给我听,我也不会知晓。”燕灼华叹道,“大约也正是因为这心弱之症,南宫玉韬才对权势如此无动于衷吧。”

燕灼华看向小姜氏,温声道:“当初南宫玉韬还政于朝,隐于山林之时,已是三十岁。四郎如今尚未弱冠,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

小姜氏呆呆道:“三十岁?”这么多年来,她听过最多的,便是四郎活不过弱冠之年。

时光无情地一年又一年过去,她数着四郎即将到来的寿命极限,只觉得每日每夜都是煎熬。

“南宫玉韬出身三大世家之一,母亲是前朝公主,他本人有精通医术玄学,只怕有什么秘法良药,这才以心弱之躯,续命多年。”燕灼华见小姜氏情绪稳定下来了,又道,“此番我回到大都,便命人往前朝故纸堆里寻访去,若能有所发现,定派人告知夫人。”

小姜氏猛地抬头,定定望着燕灼华,眼中又溢出泪水来。只是这一次,她却是笑着的,“殿下,臣妇…臣妇…”她语无伦次地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她本是来寻燕灼华不是得,像一只被激怒的雌虎般冲出来护着自己的幼崽。

没料到对方非但不是猎人,反倒是来伸出援手的。

小姜氏又喜又愧,感激涕零。

燕灼华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淡淡道:“至于你看到的——我的从人去见宋元浪。”她顿了顿,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我从人中有人精于茶道,令郎主动请我派人去与他切磋的。”

十七哪里是精于茶道之人。

修鸿哲按照燕灼华的吩咐,将十七送到后山草房处,便留下两名羽林军,孤身折返了。毕竟今日殿下要出行去白鹭书院,他的职责是保护殿下的安危,必然要随行同去的。

十七独自进了草屋,在里面呆了不到一刻钟,险些就拆了这房子。

时刻中前,宋元浪正静坐在草房中等他到来。

“十七公子会煮茶么?”宋元浪微笑着问到,看着推门而入的十七。

十七仍是那一身玉奴黑衣,听到宋元浪的问话,他静了一瞬,听到修鸿哲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他才开口道:“你要我做什么?”

宋元浪有几分“果然如此”意味地扯了扯嘴角,笑道:“看来长公主殿下身边忠厚老实的十七公子,比旁人想象的要聪明许多嘛。”

十七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挡住了照入的大部分阳光。他没有说话。

“会取茶么?”宋元浪问道。

“取茶?”十七慢慢走了进去,摸索着在案几旁的竹椅上坐下来。

宋元浪将已经备好的茶罐与银匙推过去。

十七握住银匙,像是本能一般,以令人惊叹的熟练精准手法,将茶取出。

宋元浪饶有兴致地看着,问道:“你学过?”

十七皱紧眉头,不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学会的,但是拿起银匙的那一刻,身体像是有独立的记忆一般,手不由自主地往左边三寸处移去,落下时正是茶罐的中心。

宋元浪微微一笑,转身去煮沸茶炉上的山泉水。

十七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他不喜欢在这里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昨日来时,长公主殿下与身前这个宋家四郎过于融洽的谈话说笑;也许是因为草屋里狭小阴暗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外面恼人的蝉鸣之声。

他说不上来,只是这种感觉他不喜欢。

不是讨厌的那种不喜欢,而是有些不安想要逃离的那种。

当他走进这间草屋,当他坐上这张竹椅,当他握住那柄银匙,当他闻到这股茶香——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跃跃欲出。

有什么在他身体里蛰伏已久的画面,蠢蠢欲动着,要将他淹没。

“听说你是作为长公主殿下的十五岁生日贺礼被送上的。”宋元浪手持一节枯竹,轻轻敲击着冰凉的银壶外壳,发出铿锵微寒的声响。

十七安静听着,眉头紧皱。

宋元浪继续慢慢道:“听说是皇上送给长公主殿下的?”他转过头来,看向十七,“在下有些好奇,又是谁将你献给皇上的呢?”

铿锵微寒的敲击声仍在继续。

枯竹中段忽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竹节从中一分为二,裂成了两段。

宋元浪低头看了一眼,将裂开的枯竹投入了炉火中。

火光一时大盛,紧接着,烧焦木材味道混着竹子的清香飘了出来。

十七嗅到这味道,只觉脑中如有重锤击落,整个草房里像被海浪冲击着一般天旋地覆了。

他抱住额头,死死咬住下唇,将要逸出口齿间的呻吟生生压了下去。

宋元浪静静望着痛苦抱头的十七,清秀莹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股奇怪的神情。他慢慢起身,抚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去推开了草房的门。

外面浩荡的竹林清气飘了进来,冲淡了房间里原本的味道。

十七喘息着,一伸手紧紧钳住了宋元浪的脉门。

他的动作太快,带起的劲风太强,茶罐微微一斜,滚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