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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两拨人在楼梯上撞个正着。
“咦,这是…”世子妃郎氏惊叫。
男子清清嗓子,浅醉微醺似得乜斜着眼睛,一边摇摇晃晃往下走,一边含含糊糊道:“得罪,醉得糊涂了…误入此地…”
世子妃还要说什么,郡王夫人一眼看到男子腰间系的五爪龙金线腰带——这是唯有皇家子弟可用的纹样,忙一把握住了世子妃的手,欠身笑道:“让老身的丫鬟送您出去吧——如意,去,送这位爷去郡王书房。”她身边的大丫鬟如意答应着站出来,垂首在前引路。
元春跟在男子身后,数着心跳,一步一步往外走。
“有劳夫人了。”男子拱手作礼,笑着挥开折扇。
世子妃眼看着绿翘走了过去,却见内侧那丫头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脸,因跟身边的大丫鬟芸香使个眼色。芸香会意,上前一步,隔着绿翘劈手拽住元春,大力往外拖着,口中只道:“这丫鬟却是哪个?奴婢在府上竟从未见过。”
元春到底是大家小姐,敌不过芸香素日做活的力气,身子一歪就要倒出来。
那男子“啪”得一声合拢了折扇,冲着芸香的手直敲下来——檀木把的扇子,却是精铁制的扇骨,挟着风声砸落在向元春伸出的手上。
“啊!”芸香痛得脑中一黑,捂着手几乎要蜷缩起身子来。
她这一松手,贾元春失了平衡,眼见就要从楼梯上栽下去。
那男子将手中折扇一转,看似轻巧地在元春腰间一托。
贾元春只觉得腰部有了着力点,整个人像在旋转的陀螺一样,不由自主得转着往男子怀中倒去——然而却又并未当真倒入他怀中,停在离他极近极近的地方,安稳停靠。
那距离近到…她鼻端能闻到他口中淡淡的酒香,耳畔能听到他悠长平稳的呼吸,就连皮肤都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隔着衣服与空气传来的热度。
她一动也不敢动了。
“怎么?夫人对我这丫鬟感兴趣?”男子笑呵呵的,将折扇又挥开,看似随意得对着元春扇动两下,将她未扎好的头发吹散开来,更让站在她身后的众夫人看不到她的真面容。
这份体贴机敏心思,这爱把玩扇子的喜好,这声音…怎么可能!贾元春闭上眼睛,怎么可能会是他?便是话本里的故事也再没有这样巧的!
世子妃郎氏笑道:“哎,倒是我这丫鬟莽撞了,只道是我们府上的丫鬟呢。”
“哦?这可是家母赐给我的添、香、红、袖。”后四个字被男子说得极尽缠绵,他说着用折扇擦着元春的腰身一路向下,贴着那美丽柔软的月华裙滑下去,“贵府的寻常丫鬟也穿这样的裙子么?”
对着一众夫人做这样的举动!
郡王夫人当先别开脸去,低声道:“是老身媳妇管教丫鬟无方,让爷见笑了。如意,还不快给这位爷引路?”
男子朗声道:“多谢夫人。”说着折扇挥开轻转,搭在元春肩上,遮去她半张芙蓉面,大笑声中拾级而下,带着一女一婢出了这步步惊心的揽月阁。
第17章似有情私未见情私
如意在前引路,并没有走万松林,而是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南,折而向西,停在垂花门后的影壁旁,垂首恭声道:“这位爷,出了这道门,左转走到底就是郡王府的东书房了。您请…”
男子点点头,扔了两枚金瓜子给如意,“你去吧,替我向郡王夫人道声谢。”
如意将金瓜子接在手中,收入荷包,屈膝道:“谢爷的赏赐,奴婢这就去给夫人回话。”说着回身走了。
只剩了元春、绿翘与那男子一起立在影壁旁。
男子这才将折扇从元春肩头挪开,让开一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贾元春垂眸,死死盯着男子脚上那双青缎凉里皂靴。
“姑娘喜欢我这靴子?”男子循着她的视线看过来,哑然失笑,“这你却穿不得,喜欢也是枉然。”
贾元春缓缓抬起头来,视线从他的靴子一点一点上移到蓝芝地的纱袍上、而后是外面套着的石青直地纱纳绣洋金盘龙褂、腰间的五爪龙金丝带…健硕的胸膛、宽阔的肩膀…她猛地抬眸,睫毛“呼啦”一下撑了起来,那人如星双眸、似玉面容登时跃入眼帘!
血液涌上耳膜隆隆作响,贾元春倒退一步,只觉得双腿虚软像是踩在三尺深的棉絮上一般。
竟然果真是他!
永沥身为靖亲王世子,本人又生得英俊潇洒,老妇人太太们见了他心思活络为自己女儿探路的有之,烟花之所清倌人唱曲的见了他粉面含羞的有之,便是机缘巧合遇到的几个大家小姐也都是团扇半掩面羞答答娇滴滴…但却从未有过像眼前这少女一样,打眼一看他立时跟活见鬼了似的,面色惨白满目惊怔的!
永沥将折扇往手心敲了两下,思量着望向眼前少女,见她乌发分作两股搭在肩前垂至腰际,虽是面色苍白目含泪光,两颊却仍是笑靥浅现,比之独有泪光或独有笑靥更惹人怜;初夏正午的阳光隔着垂花门洒下来,落在她身上着的月华裙上,好似化成了清冷的月光。她通体也别无修饰,只在鬓角簪了一朵小小的珠花,倒是简单自然。
“想来是我生得丑,竟将姑娘吓哭了?”哄个小姑娘罢了,永沥自信得很,因此一面说着一面就近前一步,言语带笑倒的确是一副翩翩佳公子做派。
孰料贾元春不避不让,透过眼中薄薄的泪光迎面直直向他看来。
这目光…
永沥有一瞬闪神。这目光,竟让他觉得…心悸。
贾元春凝视着他,却已是心乱如麻。如何这一世,这样早就遇见了他?既然相遇提前了,又焉知后面的故事不会改变呢?若要改变,对,这岂不是正是她的机会?她定下神来,盈盈一拜,压住嗓音里的颤抖,曼声道:“今日之事,多亏公子机敏。小女在此谢过了。”
永沥还沉沦在那目光中,下意识得虚扶她起身,口中道:“唔,姑娘言重了…”
贾元春知他于男女事上向来机灵通透,便是上一世也鲜少见他这幅呆头鹅的样子,不由一笑,既为上一世心酸又觉今生这开端不可谓不妙,她侧过脸去,学着他方才的口吻道:“我倒并不喜欢公子的靴子,只是公子直盯着小女的裙子瞧…可是喜欢这裙子?”说着轻笑出声,低声道:“为报公子今日之恩,小女少不得再向安玥郡主借一条来,赠予公子。”
这话却是表白她的身份,并不是这府上的郡主。
永沥料不到这少女还能大着胆子反过来调笑于他,更觉新奇,又觉这话似乎是在暗指不要错认她为安玥郡主,却又不留痕迹细论起来倒像是他多心了。 一时间永沥只觉好似对着一枚通体剔透的琉璃珠,光洁华美,让人爱得不得了却偏偏无处可以下手。
不等他想出应答之语,贾元春已是转了话头,目光如水从他面上轻轻掠过,求肯道:“送佛送到西,还要借公子做个幌子,让这丫鬟带我从西角门出去。公子今日的恩情,小女自当报答。”
“不知姑娘想要如何报答呢?”永沥恢复了素日对着红粉佳人的不羁模样,对自己方才的失神感到诧异羞惭,因为背对着她负手而行,走到垂花门下回头望着贾元春。
对这样的调笑之语怎么回应最好?与他调笑回去,就流于轻浮落了下乘,她是想嫁给他的,而不是做个姬妾之辈;若是斥责对方无礼,倒是显得她冰清玉洁,然而却让对方碰了一鼻子灰无法下台,只怕也就没有将来可言了。
贾元春因敛容郑重道:“小女力微言轻,或许今生难报公子今日之恩。若是如此,愿来生衔环结草以偿。”
听她说得如此郑重诚恳,倒让永沥无法轻佻,他牙疼似得吸了口气,原地转了个圈,叹气道:“来吧,爷今日给你当一回引路小厮成了。”
贾元春忍俊不禁,心底的欢喜化作面上的笑容,一时光华动人,让永沥看得又是一痴。
“劳烦公子了。”
永沥这次倒没有出言调戏,转过身去正正经经得在前引路,走过东书房时他的小厮小五子正在门口急得团团转,一见他跟见了亲爹似的迎上来,“好我的主子爷!可算找着您了!奴才去端杯茶的功夫您怎么就不见了?这要是丢了您,奴才回去怎么向王爷交代?没伺候好您,回头我爹指定得把我打死…”说着就哭得两眼泪,往地上一跪挓挲着双手冲着永沥的腿抱过来。
这小五子是靖王府的家生奴才,他爹当初是打小伺候靖亲王的,现如今是王府上的内总管,教起儿子来跟对贼似的,稍有不如意就是一顿打。养得这小五子动辄就耍赖耍贱,他爹要动棒子,还没招呼到他屁股上呢,他就已经鬼哭狼嚎得八条街外都能听到了。因为是陪着永沥一起长大的,半是奴才半是玩伴,所以有时候也闹起来爱做个样子。
永沥一向也知道小五子这性情,素日只当看戏一样得瞧一会儿一笑也就罢了,此刻被身后这少女看了这一出,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羞赧。他提起脚来在小五子肩头轻轻一踢,将他踹了个五体朝天,呵斥道:“嚎丧呢!还不快给爷滚起来!去跟郡王说一声,就说我酒沉了,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小五子被永沥这突然的转变弄得一愣,一个翻身爬起来,跪在地上眨巴着俩黑豆似的眼睛瞅着永沥,迷迷瞪瞪得没明白过来。
元春跟在永沥身后看了这半日,终是忍不住“噗嗤”一乐。
那笑声落入永沥耳中,直激得他涨红了面皮,讪讪得不敢回头看,只瞪着小五子,用嘴型示意他速度滚远点。
小五子毕竟也不傻,虽然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个状况,还是特乖巧得磕了个头爬起身来往书房寻郡王回话去了,只是心里嘀咕:小主子这是哪里来的火气,合着他倒霉,撞火枪口上了!后面跟的那俩丫鬟又是怎么回事?有个也太大胆了,敢笑小主子,不知死活的东西!
永沥立在原地,清了清嗓子,将折扇挥开又合起,看着廊下铺的菱花砖道:“见笑了。”也不知他对谁说的。
贾元春却知道,永沥这人素来是好面子的,因此柔声道:“家仆能如此真情流露,自然是公子素日恩德所致。小女所笑者,是公子家仆情状憨厚滑稽,不禁一乐罢了。”
永沥一听,顿觉大有道理啊!这小五子敢搁自己跟前插科打诨的,可不正是自己素日宽厚吗?要是他跟父王一样,素日板着个脸,规矩又严人又冷,谁敢在跟前放肆?这么一想,永沥登时觉得这少女非但临危不乱、机智貌美,还通情达理了!
三人继续往西角门走去,一路上永沥抓心挠肺得想问这少女是哪家小姐,然而终究太过唐突只得忍着,等送走了她回头问问这个丫鬟总会有答案;期间他忍不住假借观赏景色回头瞅了贾元春几眼,见她说不出的气定神闲,莫名得竟觉得心里发闷:爷这么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又明带着皇家幌子的翩翩少年在跟前,这姑娘就一点也不想知道爷是谁?
他却不知道贾元春对他已经是了如指掌了!甚至连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是什么意思都清清楚楚!
到了西角门,贾元春谢过了永沥,从他身边一低头,轻盈走过。
就这么巧,在她低头那刹那,簪在她鬓角的珠花掉落在了地上。
贾元春微微一怔,先是抚了抚蓬松的鬓角,再俯身去捡时,永沥早已经弯腰将珠花抄在了手中。
他将珠花捏在手中,不知怎地竟没有像素日那样留下来以为调笑,反倒规规矩矩得将那珠花交到绿翘手中,吩咐道:“你替这位小姐簪上。”
绿翘忙接了,垫高脚小心翼翼为贾元春簪在鬓角。整个过程永沥一直在旁边注视着,面上一副正人君子之态,心底直纳闷:爷今儿这是中了什么邪?又一时深悔没将这珠花留下来。
贾元春虽然不能将他的心情完全洞悉,但却也能略知一二,不由抿嘴一笑,又谢了一次,这才举步上了贾府的马车,又吩咐绿翘,“劳烦你替我去回靖安侯夫人,就说我身子不适,先回府了,对不住。”
绿翘屈膝答应。
永沥遥看着载着贾元春的马车转过甬道不见了,这才回神,问绿翘道:“这是哪家的小姐?”
绿翘略有犹豫。
永沥目光一闪,忽看到自己脚边一粒晶莹之物,心思一动俯身捡在手中,凝目看了一刻,正是那珠花顶上的珍珠。
第18章一问惊天
重生以来,贾元春其实一直在犹豫入宫时机之事。她是圣祖爷钦定的女史,入宫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只是什么时候了入宫又在什么情况下入宫却还大有文章可做。这次在东平郡王府比上一世提前遇到永沥,让她下定决心,这一世绝对不能重蹈覆辙。太子一系是沾不得碰不得的,只是如今圣祖爷尚在,却也远不得躲不得,为今之计,只有使一个“拖”字诀。
拖,拖到太子被废。
小皇子既然已死,那么距离太子被废也不过还有旬月光景。
只要拖着不入宫,一个月以后,天翻地覆自然是另外一番光景。
贾元春回府,并不将心事外露,面上一派平静。她先去了贾母处说话,陪着逗宝玉玩耍了片刻,又去王夫人处看为她准备的入宫行装;最后去了贾珠处,却见长兄面色越发暗黄起来,不过一日之间,竟然又憔悴了许多,不禁心惊,却也只能将话岔开说些令其宽怀之话,只是暗自惊疑,不知长兄究竟是何疾病。
此后,贾元春便回了自己住处,闭门焚香,在东次间坐定了研墨写字,这一写就是两个时辰。
其间碧玺进来过两次,一次是奉上茶水,一次却是笑道:“姑娘,您只管写字,奴婢来帮你磨墨吧。”
贾元春并不看她,只往砚台里又倒了些水,淡淡道:“我正要研磨静心些,你却偏来啰嗦。”
她向来待下宽和,对身边两个大丫头更是亲切,鲜少这样给人软钉子碰。
碧玺微微一窒。
贾元春却已是带笑睨了她一眼,口气转柔,“我另有紧要之事要用你的——你去替我找一身簇新的丫鬟衣衫来,要我能穿的,”见碧玺疑惑得答应着,又一笑,叮嘱道:“悄悄些,莫让别人知道了。”
言语中透着亲密。
碧玺听了这话,虽然疑惑却也觉得心中喜悦,便把先前的软钉子给抛在脑后,忙忙走了出去,只一心要将大姑娘吩咐的这件“紧要之事”办妥了。她自然是有新衣衫的,只是她的身量与大姑娘的不同——想来倒是贾母院中的荔枝与大姑娘身量相仿,荔枝又是个好说话的,不如就去问她借了,只说是自己要用…
贾元春从敞开的长窗望出去,看着碧玺沿着青石板路渐渐消失在院中花树间的背影,前尘往事与今时今日夹杂在一处,不觉胸中窒闷,凝腕不动,一大滴浓墨从毛笔尖端坠在宣纸上,晕染成一团丑陋的墨疙瘩,这一篇写了两个时辰的《金刚经》却是毁了。
忽得一阵狂风大作,将敞开的长窗来回吹动,撞在墙上“啪啪”作响;风从窗口直灌而入,将桌上的纸张吹得“刺拉拉”一阵响,若不是一角有镇石压着,又有贾元春及时伸手按住,只怕就给刮走了。
院子里抱琴正指挥着小丫头们,“你们俩将竹竿子上晒洗的衣物帕子都收了”,“画眉笼子都收到廊下来”,“幺七将长窗关了”,真是有条不紊又一派热闹,瞬间原本躲着暑热的小丫头们都动了起来,满院人间烟火气。
狂风不止,那收衣物的小丫头一个没留神,被掀去了最上层的一方帕子,就听另一个小丫头嚷嚷道:“哎呀,我的帕子,我的帕子…”收帕子的小丫头歉意道:“我一时没留神,幺七,对不住…”那个叫幺七的小丫头显然很喜欢被风刮走的那方帕子,跌足道:“罢了罢了,你这冒失鬼,早晚将我喜爱的东西都弄没了才是完呢!”
贾元春正听得有趣,抱琴却站在阶前低声喝止了,“都小声些,姑娘写字呢。吵了姑娘的清静,让大风刮了你们去。”说的是正经事,话里话外却都是玩笑亲近之意,那两个小丫头都是嗤的一笑,各自答应着忙去了。
抱琴站在阶前环顾了院子一周,见并无疏漏了,这才反身,却看到东次间这边的长窗还没关,忙往屋内走来。此刻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经是乌云密布了,云层极厚极重,仿佛是压着人的头顶而来的,天地间登时昏沉沉一片。
抱琴走进来,先点亮了烛灯,又俯身拨动长窗机括,口中道:“六月天孩儿脸,怕是有场大暴雨,奴婢将窗子关了,别被风雨沾了姑娘的字。”
贾元春推着桌子站起身来,走动了两下活动着,笑道:“我写字不过是用来静心,又不是什么大家名作,被风吹了被雨湿了也就随它去吧。”
抱琴将窗子关严了,又推动了两下确保无虞,转过身来一边收着桌上的茶盏一边笑道:“奴婢不识字,倒觉得但凡是个字,便是好的。就是宝玉今儿跟着姑娘学着写的那个‘人’字,奴婢也瞧着欢喜呢!”
贾元春想到下午在贾母处,宝玉“抓”着毛笔写的字,不由失笑。
主仆二人正在说话,碧玺已经小步跑入院子,一路往正屋来,豆大的雨点追着她的脚后跟砸了下来。
“姑娘…”碧玺怀中抱着一个青布包裹,淡青色的裤脚打湿了溅了几滴褐色的泥点在上面,跑得有些喘息,却还笑着,“好快的雨,从东边压过来。奴婢跑得快,临了却还是被追上了,洒了半身雨。”她看到抱琴在,抱着包裹一时有些犹豫。
抱琴知机,笑道:“我去瞧瞧院门关了没。”
“啊,我倒是忘关了…”碧玺顿足笑道,“只顾着躲雨了。”
贾元春却已经伸手将包裹接了过来,挥手止住了抱琴,“且不忙关院门,”又笑望着碧玺,“这一遭辛苦你了,快先去换身衣裳。”
碧玺不疑有他,回房换衣裳去了。这边贾元春由抱琴服侍着换了一身丫鬟衣衫,在抱琴惊疑的目光下,整了整衣袖,镇定自若道:“我出去走走。”
抱琴讶然,“这么大的雨,姑娘…”
贾元春只是看着她。
“…您且等等,奴婢去取蓑衣、油纸伞、琉璃灯来。”
“哪用这样麻烦,取一顶油纸伞来就是了…”贾元春笑道:“你当我这一身行头是做什么的,充个丫头罢了。”
“姑娘,您这是?”抱琴有些不安起来,她是贾母特意分派来照料大姑娘饮食起居的,这院子丫头里也以她年纪最长,出了什么事儿兜头第一个站出来的就得是她。
“不须担忧,我向来行事你是知道的。”贾元春接过油纸伞,站到阶下,“砰”得一声顶雨撑开,“不许跟着我,也不许往老祖宗、夫人那儿回话去,没事也闹成有事了。”话音未落,她一人一伞,已是快步走入雨中。
抱琴无法,在廊下来回转了两圈,打定主意要是大姑娘过了用晚膳的点还没回来,说什么也得去回贾母一声。
贾元春这一走,就走到了贾母院子小厨房外。正是准备晚膳的时候,虽是下着大雨,这长廊下却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她穿着丫头服侍,只撑一把油纸伞立在尽头倒也并不打眼。等了片刻,就看到贾母身边的大丫头荔枝亲自过来,入了小厨房,不过眨眼间就拎了一个紫砂罐出来,想来是厨房里早就备好了,只等她来拿。
贾元春知道,这是祖母授意为祖父准备的“荣养汤”。自从祖父荣国公暮年告病,在梨香院静养以来,每日老祖宗身边的荔枝总要在晚上送这么一道汤去的。她今日就是为此而来。
她悄悄跟在荔枝身后,一路穿廊过亭,往府中东北角而去,到了梨香院前,这才现身,笑道:“荔枝姐姐,我这跟了你一路,你却没发觉。”
荔枝不妨黑雨地里突然有人说话,倒唬了一跳,只是听着乃是女子声气,又称呼亲近,也并不害怕,只将手中灯笼提高了些,照得身周一片红模糊,这才瞧见是元春,更是惊讶,“大姑娘,你怎的来了这里?”再看她身上衣裳,越发奇怪,“你怎的穿了这一身…这不是方才碧玺问我借的么?”
贾元春一笑,就手已经将紫砂罐拎到了手中,“我就知道碧玺那丫头会去问姐姐借,也只有姐姐的身量与我相仿。”雨势极大,她不欲久话,简洁道:“我不日入宫,不能尽孝于祖父膝下,今日借此聊表心意,还望姐姐成全。”顿了顿又道:“还请姐姐为我保密,莫使祖母忧心。”
荔枝见她已经跟来,也不过是拎着药罐进去,几步路的事情,听她说得恳切倒也无从拒绝,只是笑道:“大姑娘可真是痴人。”又叹道:“既然如此,奴婢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见元春身边无人跟随,到底不放心,正在踌躇,就听元春笑道:“那请姐姐在旁边亭子稍等片刻,等我出来同行回去,这黑天雨地的,一个人倒当真有些吓人。”荔枝便放下心来,目送她进了梨香院。
这梨香院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贾元春来这里次数不多,风雨交加又有伞遮面,引路的丫头竟没察觉来人并不是荔枝,像往常一样将荔枝带到西间,便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西间是一处似道观又似佛堂的所在,迎面供着菩萨像,墙上却贴着天师画像,不伦不类荒诞莫名。荣国公则盘膝坐在菩萨像前的蒲团上,背对着贾元春,听到动静也并不回头,只看背影倒也有几分仙姿道骨。
贾元春环顾四周,将紫砂罐轻轻放在旁边的供桌上,房间里沉闷的香烛气让她皱了皱眉头。
不料荣国公开口便问,“今日大姑娘去东平郡王府可还顺利?”
这便是他所谓的静养了。
“顺利。”贾元春捡了一个蒲团,在荣国公身旁坐了下来,笑着问道:“祖父近来身子可还好?”
荣国公霍然睁开双目,盯着贾元春,惊讶疑虑与恼怒只在那一眼,表情却分毫没变,不愧是宦海沉浮四十余年而今屹立不倒的人物,他平静地呼吸着又合上了双眼,淡淡道:“静养日久,却也无所谓好坏了。”
贾元春微微一笑,仍旧是闲话家常的口吻,“孙女今日做客东平郡王府,却知道了一个消息,不知是好是坏。”
荣国公并不追问。
“皇上选孙女做女史,却迟迟没有分派去处,原来是准备将孙女送往东宫,在皇太孙殿下身边服侍。祖父,您说,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荣国公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像得道高僧一样闭目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藏。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又有什么分别。”
贾元春简直要被气乐了。
荣国公掀开眼皮看她一看,道:“臣不密失其身。你既为女史,也算半个臣子,日后宫中行走千万记得‘谨言慎行’四个字。你今日所做所言,谬之大已。”
“沉疴须用猛药。”贾元春淡淡得回了他一句,时间有限她不耐烦这么磨下去,起身推开窗,一时风雨声满室,将满屋香烛气荡涤一空,她舒爽得长吸了一口气,思量着低声道:“祖父,孙女是从您骨血上出来的,不与您说外话。如今朝中情形,您该比贾府的任何一个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无知小女!怎能妄议朝政!”荣国公猛地站了起来,腿脚灵便,力道生猛,丝毫不像老朽之人。
贾元春退开一步,展臂笑道:“孙女做丫鬟打扮而来,咱们开窗说话,此刻风大雨大,便是隔墙有耳,只怕也听不到一言半语——祖父做这样子,又是何必?”她来看荣国公这一番做作,也是深知本朝帝王驭下之术,当年三王爷登基之后才发现王府的账房先生竟然是圣祖爷的人,由此推衍,如此惊涛骇浪之时,帝王信臣如荣国公者,其府邸难免也有些“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