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公凝目看着贾元春,仿佛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将这个孙女看入眼中。
“祖父也不要对孙女讲‘静养’之话,您若真要静养,不如学宁国府的大伯父,从府中搬到真的道观里,那孙女也不来烦扰您。只是您尚留在府中,总是对子孙放心不下的缘故。”贾元春狠话说在前面,又转了温情,“您以耳顺之年,尚要为子侄辈忧心铺路,保驾护航——只是这份苦心也未必便能为人所知。这可是俗语说的,世上只有狠心的儿孙,再没有狠心的爹娘。您这静养,孙女也略知一二,不过是明哲保身,也是为了护着咱们贾府…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荣国公至此已是听住了。
“但如今孙女被派往皇太孙身边为女史,祖父先前韬光养晦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这一番,咱们贾府便是不站队也站队,不入派系也入派系了。”贾元春皱着眉头娓娓道来,“太子在位三十年有余,看似根基深厚,其实他是个空架子。”
荣国公悚然一惊,不意这孙女竟然大胆到这样程度,敢直言太子乃是空架子!骨子里忠君爱国的正统思想让他动了动嘴唇,不由自主得想要驳斥。
贾元春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惊讶,见了祖父的反应却觉得恍然,大约对她而言此刻的太子诸人都是“过去的”,如今说起来就像是讲古一样,那些敬畏规矩约束便悄悄没了行迹。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没有给荣国公驳斥的机会,继续道:“太子手下的能臣都是皇上的人,这些人替太子完成皇上派下来的事务的——那从根上来讲,他们是听太子的,还是听皇上的?就比如您,譬如说皇上指派您辅佐太子肃清吏治,您必然是尽心极力完成的——但是您这是听的谁的命令呢?”
荣国公道:“皇上太子本是一体,又何必做这样无谓之说。”
“如果他们不是一体呢?”贾元春紧追一句,“如果皇上与太子意见相左了呢?”
荣国公对上贾元春的目光,在这两声追问下不由自主得退了一步。
窗外电闪雷鸣,更觉骇人。
贾元春逼上一步,伴着隆隆雷声,一问惊天,“如果皇上要废掉太子呢?”

第19章阿音是个渣啊

这一问终于惊醒了荣国公,他陡然间涨红了面色,不及思索,身体本能得高扬起手,抡圆了就是一个耳刮子甩了下来。
所谓“小受大走”,对于女孩来讲,还有什么比打脸更大的惩戒?贾元春立时闪开。
荣国公这一巴掌甩到一半,理智回笼,中途转向,狠狠拍在旁边的供桌上,将一张厚实的楠木桌拍得闷响一声。
贾元春上一世还没受过一个巴掌,此刻差点挨了,不由也动了气,她与这个荣国公也并没有多少祖孙之情。祖父在她心中,也不过是一个称呼一个模糊的影子罢了。说到底,还没有她身边的丫头来得亲近。此刻一个近乎陌生的人要打她!她冷笑道:“您这气力,看来静养得不错。”
荣国公倒也不是有意要动手,一来这不是儿子辈的,孙子辈的自然有他们自己的父亲去管教,他动手已是有*份,更何况还是对着个女孩。只是看到贾元春竟然闪避,完了还冷笑出言讥讽,荣国公不由得更添恼怒,也冷笑道:“长者有所赐教,你倒躲得快——这是《女典》里什么人的教诲?”
贾元春站开几步,防止他再度出手,这老头当年跟着圣祖爷南征北战,别的没有力气那是相当大的,她走动了这几步,已经是冷静下来,只是余怒犹在,便道:“孙女不过是想到后日还要进宫,只怕皇上传召,面上留了巴掌印岂不是御前失仪。为贾府门面计,孙女只好躲开。”
这是个软钉子,成功地噎了荣国公一记。
贾元春却又笑起来了,将那紫砂罐打开,温声道:“祖父可要用些汤?”就着旁边的碗勺,给他盛了一碗,亲手奉上。虽没有道歉,却也算是给了台阶。
荣国公低头喝汤,借机想着方才贾元春的话,虽然大胆却并非没有道理。其实这些话他自己在心底也不知道转了多少遍了,只是从来没有想得像贾元春说得那样清楚明白、不遮不掩——当然、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比贾元春想得更深、更复杂,只是他不敢。
无知者无畏。他知道太多,反而什么都不敢想了。
碗空了,荣国公恢复了气定神闲,又盘膝坐回了蒲团上,示意贾元春也坐下来,“你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了吧。”
耽搁的时间久了,也的确令人生疑。
贾元春也不矫情,坐在荣国公对面,将她上一世的见闻和重生这几日夜间难寐时的思量挑着能说的说了出来,“圣祖爷鸿才大略,太子却秉性温软,已是不为皇上所喜。更兼有大王爷、三王爷、七王爷等一干兄弟,个个能力出众,才德双全——东宫之祸,祸起萧墙!”
荣国公眼皮一跳,却并没有开口打断。
“时局不稳,帝位即将更迭,这种时候咱们贾府最好是出京避居,不参与其中。这样等到新帝继位,不论是要招揽人心,还是排除异己,都要起复咱们贾府,便是不能被委以重任,至少也不会沦为权利倾扎的牺牲品。”
荣国公叹息,“能跳脱开来,自然是上上计。只是如今皇上钦点你为女史,就是不许咱们贾府置身事外之意了。”不知不觉,他已经将贾元春做为一个可以沟通交流的对象来相对平等得看待了。
贾元春点点头,“既然无法置身事外,便只有选对人跟随。不能想着左右逢源,更不能一开始就押错了人——否则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合族之人落得没下场。”
荣国公面色沉重,大约是想到了列祖列宗之类的,双肩微塌,仿佛真有千钧重担压了下来。他又叹了口气,“自古这样的事情都是扑朔迷离,”他望着贾元春,“听你言下之意,倒是知道押什么人是对的?”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贾元春笑着摇头,就算她知道也无法提出有力的证据让他相信,更何况就算她有证据这老家伙该不相信还是会不相信的,“我并不知道谁是对的人。”
荣国公有些失望,淡淡道:“那你这番长篇大论,岂非空谈?”
“我虽然不知道谁是对的人,但是我知道——”贾元春压低了声音,却加重了语气,“太子,一定是错的人!”
荣国公神色木然,像是含着一颗滋味咂摸干净了的橄榄,呆了半天,道:“你无非是不想去服侍皇太孙。只是皇上圣心默定,乾纲独断,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旁人也无力改变。”这话虽然透着无能为力的味道,却也算是认同了贾元春的话“太子一定是错的人”。
“旁人无法改变皇上的心意,便只有让他自己改变。”贾元春双眼微眯,透出一点与她年龄不符的诡谲。
“让皇上自己改变心意?”荣国公喃喃重复着,思量着。
“小皇子早夭,太子悖逆,大变在即!”贾元春盯着荣国公,狂风夹着雨水湿气从窗口灌入,让两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祖父!我们只要拖着入宫的日子!只要等着!”
“拖着?等着?”
“只要一个月的时间!”
荣国公打量着自己这个向来循规蹈矩的大孙女,大变在即他也有察觉,皇上将原本屯驻在西山的五万大军征调回京,这本身就是相当不寻常的讯号。正是因为有所察觉,他才越发小心谨慎,告病辞官,回府之后更怕官宦往来一不留神就被打上派系,干脆搬到梨香院来静养着。像他这样的侯爵,有消息渠道,有多年的政治敏感,会察觉到大变在即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这个养在深闺,从来没有过人之处的孙女竟然也能察觉到,并且如果有行动力得找到他,侃侃而言毫无畏惧!
荣国公越想越奇,不由吸着冷气问道:“你如何这般笃定?”
贾元春并不惊慌,平静回视着他,淡淡道:“孙女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她转过脸去,望着窗外的夜雨,语气惆怅得仿佛晕着一团雾气,“如果一个月后,太子仍然在位,那也只是孙女命该如此罢了。”
这样的见识、这样的情绪,都超出了荣国公对一个十三岁女孩的认知。
他压下心中的惊疑,板起脸来,“今日你在这里说过的话,听到的话,出了这道门,全部给我忘掉。你方才讲的那些,也不许再向任何人吐露!”他说着语气冷厉起来,“这是关系着合族人性命的大事!你若不谨慎…”他没有把话说话,但是话中意思却很明白了。
贾元春并不害怕,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死亡的可怕之处,不过是在于等待它的过程。
她笑起来,睫毛眨动,看起来温柔无害,语气也很温和,“祖父,您多虑了。我既然能说出方才这番话,便不会是不分轻重的蠢材。”她起身,将紫砂罐收好,低声道:“只要一个月就够了。”
怎么拖,拖多久,就不是她现在的能力可以左右的了。
所以,她要冒雨摸黑而来,费这样一番口舌,让有这个能力的人出马。
贾元春从进梨香院,到离开,不过一柱香时分,与素日荔枝来去的时间差吻合。她撑着青色的油纸伞,脚步轻盈地走在雨夜里,梨香院引路的丫头原路送她出去,始终没有发觉身边的人并非荔枝,而是贾府的大姑娘。
贾元春走到梨香院外园子中的亭子旁,见荔枝果然等在那里,风雨声大,呼喊难闻,她索性上了亭子。
“大姑娘,您可出来了。”荔枝笑着迎过来,将灯笼从一旁的石桌上提起来,接过元春手中空了的紫砂罐。
“累荔枝姐姐久等了。”贾元春笑着,将荔枝的伞也撑开,“我为姐姐撑伞。”
“这怎么使得?”荔枝忙将紫砂罐挑在灯笼柄上,一手接过伞来,携着贾元春下了亭子一路往住处走去。
当夜贾母就重病起来,据说先是受了雷鸣电闪之惊,后来宝玉夜啼,贾母亲自起身照料,又着了凉,折腾了三四次,宝玉好了,贾母却病倒了。而且这病来势凶猛,眼看不好;一直静养的荣国公也现身了,亲自入宫为结发妻子求皇上派太医来看诊。早朝时去请了一次,太医摇头而返;入暮时分,荣国公又再度入宫,这次除了请太医,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向陪伴效忠了四十多年的皇帝请求,让他的大孙女、日前被选为女史的贾元春可以在府上多留一个月,奉养病中的祖母。
皇帝对老伙伴的回复也很简短有力:让她自己来说!
这是要贾元春进殿直陈,皇帝要听她自己说。
消息传回贾府,王夫人第一个忧愁了。阖府上下,只有荣国公、贾母与贾元春知道这场病是假的,那无功而返的两位太医只怕也知道些,但他们是不敢开口说话的,更何况贵人们的病,说得重一点总比说得轻了好。盖因说得重了,治好了是本事治不好是天意;总比说是小病,结果治着治着把人治没了,被死者亲属闹将起来强。
“这真是…”王夫人不敢说公公的不是,只能拉着女儿的手忧愁,“怎么就偏偏…”她也不能怪贾母的病生得不是时候,“哎…”所以她最后只能垂泪。
贾元春倒是拍着她的手安慰她,“母亲,别担心…不过就是去说几话,那又有什么?皇上也是人,又不会吃了我…“
“呸呸!”王夫人被女儿现在的口无遮拦吓了一跳,“快别胡说了!”
贾元春被她逗笑了,搂着她肩膀哄了半天,这才将王夫人劝得展颜。伯母长嫂等人自然也各有关怀询问,贾元春都镇定自若得回了话,挨个安慰了,一时间倒是贾府人人担忧,只有她气定神闲了。
只是她也未必便有表面上这样的镇定,不过是稳着不露怯而已。
待得晚间人都散了,她独个儿倒在床上,便觉得心里一片空茫茫的,倒像是一个人都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一样,连阳光都变成了白的。她仔细咀嚼着圣祖爷要她自己去说的意思:这是皇帝固有的疑心?也是,偏偏她该入宫做皇太孙的女史,偏偏祖母就病重要侍疾,也的确有些蹊跷。若是皇上一意查起来…她回忆着桩桩件件,一时觉得皇帝日理万机,不会在这样细枝末节上费工夫;一时却又想着圣祖爷晚年行事每每出人意料,也保不准就要当正经事追究起来…
昨夜的暴雨将院子里的草木花树浇了个透饱,风将满园花香从门窗缝隙送进来,贾元春吸了口气,翻过身又将这事换了一面来想。明日进了殿,圣祖爷会怎么问?难免要问到贾母的病…这是对好了词的,倒也不怕他问。然后呢,然后大概是要问到忠孝难两全的事上…这个怎么回答,却的确该仔细思量思量。
又想到若是过了这个月,太子果然被废,那她这个女史该何去何从?到时候,太后、皇后与周贵妃处都有人了,小冯氏也入了后宫,她呢?只有她还没有着落…忽然又想到在东平郡王府,安玥郡主拎着裙子飞快地跑下阁子去,侍女们嚷着“宫里来消息啦”…那却会是什么消息?
迷迷糊糊间,贾元春将手伸入枕头底下,摸出一朵珠花来,握在手中细细得摩挲着。手指划过珠花的顶端,那里缺了一粒珍珠而露出了细细的金丝,擦碰着肌肤一颤一颤的像是蝴蝶的触须…不知道那枚珍珠他有没有捡到?若是没有,倒白费了这一番苦心…
她这里浮想联翩,简直是一夜没睡好,第二日醒来,一照镜子只觉满面憔悴,果然是思虑伤人,只这么一夜,她倒像是煎熬了两三天没合过眼的模样。碧玺与抱琴服侍着她梳洗装扮起来。
这一日,原本按照上谕,也是贾元春入宫为女史的日子。她辞别了父母,坐上了驶往宫中的马车。
马车在平直的大道上缓缓行驶,贾元春忽得冒出一个念头,若是皇帝不许呢?!
若是圣祖爷坚持要她服侍皇太孙,即刻、马上!不管她的祖母是否重病!不管她有什么情由!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起,她登时慌乱了起来。
太重视…太重视这一举动会造成的后果,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以平常心来对待了!她攥紧了双拳,咬紧了下唇,深呼吸再呼吸…一切都是无用,她重生而来,背负了太多太多——如果第一次悖逆天命的举动就失败了,那该如何继续?
“冷静…”阿音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股刚睡醒的懒洋洋之感,“你的心跳快得像是擂鼓了…再快一点点,你就能把自己杀死了。”
贾元春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有人可以交流,似乎让她觉得放松了不少。
“你最近两天都没出现,一直在睡觉么?”
阿音哼了一声,“婆娑姐姐说的那个绛珠仙子…什么时候出现啊?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啊…”贾元春想了想,记忆中林黛玉来到贾府还是几年后的事情吧。
“还要几年后?”阿音惊叹。
贾元春刚想点头,突然觉得不对,“我没有说话,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到你的神识啊…婆娑姐姐将玉簪给你,我栖身玉簪中,自然就能想你所想了…这有什么奇怪?”阿音又打了个呵欠,忽然坏坏得笑了起来,嗲声嗲气道:“啊,他可是捡到那颗珍珠?若是没有,岂不是白费了我这一片苦心…”
贾元春先是一呆,既然羞红了面颊,低喝出声,“别说了!”
“如果他捡到了那颗珍珠,可会像我这样握在手中,百般思量…咯咯,想到上一世洞房花烛夜那一晚…”阿音笑得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贾元春的面色本已经晕红,听她说到“洞房花烛夜”再想到自己昨晚的梦,登时面上的红晕更深一层,简直要艳过女孩口唇上的胭脂色了。
“闭嘴!闭嘴!”贾元春羞恼得捂住了脸颊。

第20章御前奏对

在阿音放肆的笑声中,马车缓缓停在了内宫门外。贾元春下来,正看到标着“谢”字的马车停在右侧,车夫弯着腰仿佛是在拨动车轮,似乎是马车坏了。一个丫头守着往宫门内望着。
“谢家姐姐已经入宫了?”贾元春上前问道。
那丫头回头,见了来人衣着,先行了个礼,“我家姑娘已经入内了。您是?”
“哦,我是贾府的大姑娘,与你家姑娘一同被选为女史的。”贾元春顿了顿,正要说话,远远的一架马车急停在眼前,却从车上抢出来一位白面太监。
那太监和气得笑着迎上来,目光在贾元春面上一转,躬身道:“这位是贾女史了吧?皇上传你半天了,快上马车…”
贾元春有些懵得又上了一架黄色罩布的马车,走了半程,她向轿外瞧瞧看去,却见越走越荒僻,竟然是往宫外走去了。
“这位公公,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太监坐在车夫旁边,闻言笑道:“奴才贱名秦猫儿。贾女史不必疑虑,皇上此刻不在宫中。”多的话,却是一个字儿也不说了。
皇上不在宫中?既非休沐又非节庆,勤勉如圣祖爷者竟然不在宫中?
贾元春却不知道,这场大变比她猜想的还要早。废太子之举乃是大变的尾声了,真正的惊变早在太子被废前一个月就出现了,也就是贾母装病的当夜。东宫的亲卫队受了太子手谕,竟然执兵刃入了皇帝内宫,风雨黑夜里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但是这已经足够让人心惊了!京城提督受皇命领了三千兵马将东宫亲卫队全数缉拿,皇帝夜召西山五万大军入城,他自己则连夜出宫,避居在东郊的“玉泉园”内。
事发之后,太子被“请”到了玉泉园,声声喊冤。然而调兵入内宫的手谕上,分明是太子的笔迹,盖的是东宫的玉玺与太子本人的私章!联系到之前因为小皇子死后太子毫无哀戚如常饮酒而被皇帝当庭训斥,让人很难不认为太子这是一时愤恨所作出的骇人之举。但是为何亲卫队入内宫之后却没了动静呢?是太子良知犹在,关键时刻收手;还是他担心一击不中,犹豫中失却良机。
更或者,调兵的手谕果真是有人矫诏。这一切本就是冲着太子一系来的天大阴谋!
扑朔迷离,如雾里看花。
老皇帝对这惊变的处理方法也相当粗暴有力。
全部缉拿!
亲卫队缉拿完了还不算,把一干子皇子皇孙,十四岁往上的全部“请”到玉泉园里来。
做什么?
朕病了!你们全搁这给朕侍疾!一个也不许动!
所以贾元春一路忐忑得跟着秦猫儿来到玉泉园,入了东暖阁,便看到二三十个黄带子乌压压跪了一地,眼光迅速往前一掠,见塌上斜靠着一人一身明黄,旁边似乎有两名少年侍立。她不敢再看,就在众皇子皇孙身后,最边角的地方跪了下来。
秦猫儿蹑步上前,静得针尖落地也能听到的东暖阁里,他尖细的声音轻轻响起,“皇上,贾女史来了。”
“唔。”皇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浑浊疲惫。
贾元春低着头,眼角余光里尽是众皇族头上戴的二层皇子冠,冠顶的东珠映着窗外透来的日光熠熠生辉。她手抵着冰凉的金砖地,心里好生惊怪,这是怎么个局面?
“你祖母的病可好些了?”
这是应有之义,倒不必现想,贾元春忙照着套好的话回了,又道:“皇上前日赐下的百年老参臣女祖母已经用了,如今已经稳住病情,只是后效如何还不可知,仍是凶险。”她舔了舔嘴唇,下面就是该她请求推迟入宫时日了,这却是要思量着好好说的。
不料皇帝闷声咳嗽了一下,替她把话说了,“你想讨个恩典,先侍奉你祖母,再入宫为女史?”
贾元春微微一愣,俯下身去,“是,臣女想着…”
“可见尽孝比尽忠倒是要紧多了?”皇帝淡淡的来了一句。
这话听不出语气,然而对贾元春而言,尽孝是对祖母,尽忠是对皇上,承认祖母比皇上重要,那不是找死么!
此刻不可犹豫,贾元春忙道:“本朝以孝治天下,尽孝亦是尽忠。”
皇帝隐隐哼了一声,“你到前面来说话。”
贾元春起身往前,欲要跪到第一列最右侧。
“这里。”皇帝伸手,点了点他面前正中的位置。
贾元春不敢违逆,深呼吸跪到了一众亲王皇子之前。
“你祖父昨日告诉朕,是你自己提出要侍疾祖母,推迟入宫为女史的日子。”皇上语气转冷,上位者杀伐决断的森寒之气显了出来,“你就不怕触怒了朕?”
贾元春上一世对这位圣祖爷的了解其实并不多,除了知道他算是个好皇帝之外,便只知道一点——他看重人的一个“真”字。言官大臣据理力争,把他骂成商纣之君也不过得个“回家歇两天”的惩罚;但是见风使舵揣摩上意再说话的却不会落得好下场。
她吸一口,虽然跪着也挺直了脊背,照着昨晚理好的思路一一道来,“臣女怕。然而再怕,臣女也要向皇上这样请求。臣女福分浅薄,母亲当年产后有疾,父亲公务繁忙。祖母由是亲自抚养臣女,事必亲躬,不假于奴仆之手。祖母将臣女养育一十三年,幸赖祖上恩荫,皇上洪泽,择臣女为女史。本当奉诏入宫,以光门楣,以尽诚孝。然而祖母骤生重病,且病起缘于照料臣女幼弟而致。臣女连夜侍疾,闻听祖母病中呻吟之声,观其辗转痛楚之态,已是心如火焚;思及入宫在即,竟将弃祖母于病中,不禁汗涔涔而出、泪潸潸以落。”她说得自己动了情,顾不得御前仪态,泪水汩汩而出,声音哽咽艰涩。
这样一番话呜咽着讲来,纵然这屋子里的人都是满腹的机关算计权谋之念,也不由得心生触动。
一室寂静中,只听得到贾元春尚显稚嫩的少女之声伴着隐约的抽泣声。
“臣女欲奉命入宫,而祖母之病日见凶险;欲苟顺私情,却是违逆皇命。臣女进不得退不能,日夜煎熬。只是听说皇上以孝治天下,且素行宽仁,因此斗胆请求推迟入宫之期。”她重重得磕下头去,“臣女祖母已是高寿之人,臣女却在豆蔻之年,是以臣女能够奉养祖母的时日很短了,能够尽忠于皇上、尽忠于朝廷的时日却还长。”她呜咽出声,“乌鸦反哺,羔羊跪乳,臣女恳求皇上…”声渐悄气渐短,只肩头抖动,却是哭得不能自禁了。
老皇帝动了一下,重重得透了一口气,良久仿佛才从眼前少女凄切的情绪中醒过神来。眯了眯眼睛,他又恢复了帝王的机警敏锐,“读过《陈情表》?”
自然是读过,不止读过还背过。
然而贾元春不承认,“臣女不曾。”承认读过,那她这番话的“动人”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老皇帝沉默了。
却听到站在皇帝右侧的少年轻声道:“皇祖父,想来古今之人,于人伦情理上都是相通的。今人发古声,那也是情到一处所致。”
老皇帝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那少年的声音!
不过也是…这跪了一屋子的皇子皇孙,他会在也不奇怪了…
皇帝发话了,“朕准你所求。唔,朕准你侍疾祖母至其痊愈。”这就是不限日子了,能好就是到贾母好了;不能那就是到贾母死了那天了。
贾元春原本只是想求一个月的时间,还觉得战战兢兢;不意竟然掉了这样大的馅饼。贾母的病是假的,那什么时候好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臣女谢皇上隆恩。”
皇帝挥挥手,像是有些累了。
秦猫儿知机,小心得请贾元春起身,送她出去。两人才转出阁子,就听得里面“啪”得一声脆响伴着一阵碎裂声,像是有人砸了个杯子。
紧接着老皇帝浑浊悲痛的声音怒吼起来,“朕就是要你们听听!一个小姑娘都知道‘乌鹊反哺,羔羊跪乳’!你们这些饱读圣贤书的皇子皇孙难道不知道?混蛋!龙生九子,子子有别,朕万料不到还养了个夜枭,略大些反过来啄他娘的眼!贾氏女敢违抗皇命尽孝于祖母,朕病了你们这些龙子凤孙在做什么?咹?跟太子说的那样,写请罪折子?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