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笑道:“穆姐姐正该与诸位姐妹多讨论一刻,容我再吃几口。”
谢鲤笑着推她,“咱们只顾着说话,倒便宜了你,不声不响吃了个肚儿圆。”
“只是吃饱又有什么意趣?”石春眉扬声笑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还会有吃不饱的不成?自然还要吃出道理来才是。”
石春眉这话原也说得没错,只是贾元春竟蓦地里想起碧玺的话来。
“我怨!怨这天怎得不将我生在温饱人家,却让我为奴作婢一生不得自由、嫁娶不能随心!怨这地怎得将我拘在这四面高墙之中,出不能入不得伏低做小终日劳作竟还性命难保!”
若是易地而处,她生在碧玺那样的家中,又会如何?这样一想,便觉得吃着的鱼翅竟味同嚼蜡一般。
“贾姐姐,你说是不是?”偏那石春眉还一个劲得凑上来问。
贾元春淡淡得看了她一眼,转头对身边的侍女道:“倒有些渴了,劳烦端一盏茶水来。”那侍女答应着去了。
石春眉被晾在一旁,不禁有些尴尬,盯了贾元春一眼。
安玥郡主笑道:“好了,都快些用了吧,一会儿凉了可就坏了味道了。”
一时饭毕,撤了残羹,又换了冰碗上来。那冰碗里除了鲜莲、鲜藕、鲜菱角、鲜鸡头米之外,还配着鲜核桃仁、鲜杏仁、鲜榛子,最后配上几粒蜜饯温朴,底下用嫩荷叶一托,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炎炎夏日,有这么一份冰碗来却暑消酒,的确令人心畅神怡,可谓是配合天时地利的时鲜。
治国公府的马三小姐原是坐在贾元春下首的,此刻笑道:“听闻郡王府的锦鲤与别处也不同的。”
安玥郡主无奈一笑,“家祖父爱养些花鸟鱼虫,若说锦鲤,这湖中也有千余尾。妹妹要是喜欢,我这便让侍女去备下鱼食。”
“劳烦郡主了。”马三小姐欠身道:“我素日也没旁的喜好,不过倒也爱养锦鲤。”
安玥郡主吩咐了侍女,转脸笑着接话道:“那妹妹想来该是个细心耐繁琐的。就这湖中的锦鲤,每年入冬湖水结冰前都要收到暖阁那十几口玻璃缸里去,这鱼可娇气得很,冷了不成,热了也不成…”
鱼食送来,马三小姐左手端着盏冰碗,右手伸出去接,大约急切了些,左手一斜,半盏冰碗一多半盖在了贾元春裙子上,余者洒在了地上。
“哎呀!”元春还没怎得,马三小姐先叫了起来,张着双手无措道:“对不住,我这没留心…真对不住…”
冰碗沁凉的汁水透过裙面黏在肌肤上,湿湿得极不舒服,贾元春不由得皱眉,又忙舒展开,先笑着安慰马三小姐道:“无碍的。”又抽出手帕,将裙面上的各色果仁拂去,香草色的绸子上落了湿痕,极为不雅。她站起身来,看向安玥郡主。
安玥郡主先是斥责那递鱼食的侍女,“哪里有隔着一位小姐递东西的道理?多走一步路能累死你这小蹄子不成?”其实乃是那马三小姐急切了些,不等侍女走近便伸手去接了。那挨了斥责的侍女早“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那摊冰水上,瑟缩着肩膀连连请罪。
“贾妹妹随我来。”安玥郡主收到贾元春目光,又向诸位小姐道歉,“姐妹们不好意思,我先带贾妹妹去换身衣裙,你们只管自在乐着。或赏荷、或观鱼——只管吩咐这的丫头们。”
安玥郡主挽着贾元春出了水榭,叹气道:“可惜了妹妹这好裙子。”
贾元春只是笑,“不打紧,不过是污了,回头洗净了便同新的一样。”
“妹妹倒是豁达。”安玥郡主笑道:“要换了我,虽知道对方是无意,总也是有些恼火的。”她退开一步,上下打量了贾元春一眼,抚掌笑道:“妹妹这身量倒是与我相仿。刚好我日前做了一条月华裙,还没上过身。妹妹若不嫌弃,不如今日便穿了去吧。”
月华裙乃是一种淡色画裙,裙幅共有十幅,腰间每褶各用一色,轻描淡绘,色彩非常淡雅,风动色如月华,因此得名。每制一裙,所费往往百金。
贾元春讶然道:“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安玥郡主总是笑眯眯的双眼瞪了起来,“你来我府上做客,却被污了裙子,我补你一条岂非天经地义?”
贾元春笑道:“我这是去年的旧裙子了,怎么能与月华裙相提并论?”
安玥郡主凝目看她,“难道是我错看了妹妹?裙子便是裙子,又有什么不可相提并论的?妹妹快别说这样话,倒与外面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无异了。”
这话说得重了,换个世家小姐来不免要面红口塞,但是贾元春毕竟并非真正十三岁的女孩,也过了为着别人一句话就大动肝火的轻狂年纪,因此只一笑温和道:“倒是我这番见识落了下乘。那郡主的月华裙送了我,可不兴哪日想起来了舍不得再要回去的——入了我手中的物事,我可是断不会还回去的。”
“我岂是那样的小气之人?”安玥郡主见她答应,不觉喜气盈面,又挽了她手臂,笑道:“你只管安心穿着就是了!”
“对了,方才冯妹妹是同你说入宫为女史的指派之事吧?”安玥郡主歪着头看着贾元春,嘴角噙了一点神秘的笑意。
贾元春点头,也不相瞒,“五名女史,只有她与我还没被指派,心里不安想来问一问也是人之常情。”
安玥郡主停下脚步,回首见侍女都跟在三步之外,因抿嘴一笑,“冯妹妹被指派到哪里我不晓得,但是你的我却是得了准信儿的。”
贾元春虽然早已知道自己会被指派到东宫,但是安玥郡主竟然会提前知道倒当真让她吃了一惊。上一世,家中也四处探寻过,都没有消息;怎得这安玥郡主却能知道。她是哪里来的消息,又为何要这般透出话来让自己告诉呢?

第15章

贾元春正要细问,安玥郡主却轻轻拍了自己脑袋一记,懊恼道:“妹妹还穿着这湿裙子,我竟只顾着说话了。”
说着她与贾元春一同上了簪缨八宝轿子,坐定了吩咐道:“从万松林去揽月阁。”又转过脸来笑着同贾元春解释道:“从这湖绕过去,是一处松林,虽是外院,但去我那揽月阁却是极近的。”
贾元春笑道:“穆姐姐的闺阁,名字起得也好。”
“你也觉得好?”安玥郡主咯咯一笑,不掩欣悦之意,“那阁子是我母亲起的名儿。母亲是不乐意我住在那里的,说是女孩子家家的,住得离外院近了不像样子。但是我却独独喜欢那片松林,秋夜推窗,可听风过松间,声如浪涛。我将这份喜欢说给父亲听,父亲说我这是承袭了他的秉性,一高兴就准我住了——他既然做了决定,母亲可不是没办法?”她摊开手,又笑道:“再说了,就算离外院近,到底还是二门内的,也不算没了规矩,妹妹你说是不是?”
“是这个道理。”贾元春看着她笑。
安玥郡主斜着眼睛瞪她,假意恼怒道:“你笑什么?定是心里笑我没规矩,还要口上附和我呢——是不是?”
贾元春配合得睁圆了眼睛,将身子往后一仰,讶然道:“竟被姐姐看穿了,这可如何是好?”
一语毕,两人笑倒在一处。
贾元春透过轻薄的纱帘望出去,只见目之所及尽是本本松树,她们的轿子就走在正中的小径上。
松树尽皆枝干遒劲,苍翠欲滴;贾元春不由深深吸气,只觉肺腑之间充盈了松木清香。
安玥郡主学着她的样子吸气,笑道:“你也喜欢这松林吧?喏…”她伸手指着松林深处的玉质圆桌方凳,“我父亲有时候会与清客们来此对弈。”又指着左边松林尽头隐约可见的青砖绿竹,“那边就是外院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贾元春不由惊疑。
安玥郡主咯咯一笑,“这定是我那大侄子。”她握住贾元春的手,收敛了笑容,目光在她脸上像是黏住了一般。
自今日元春入郡王府以来,这个素未谋面的安玥郡主一直对她显得格外乐切;言语带笑自不必说,同行挽着臂膀也是超出了第一次见面的礼节;更是时时有意让元春说话——倒像是要查看她一般。贾府与东平郡王府一向没有什么太密切的交集,说起祖上的情分,元春不如马三小姐——治国公曾是东平郡王的老部下;若说是因为元春被选中了女史,但是谢鲤同为女史并且被指派到了六宫之尊的太后身边,没有放着谢鲤却来迎合她的道理…
“妹妹在想什么?”安玥郡主静静地问。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下一下,如同踏在元春的心上。
东平郡王的世子孙穆如琦,比安玥郡主略大几日,也到了成婚之时,只是尚没有婚约。外男、东平郡王府、污了的裙子、安玥郡主知道她入宫是要被指派去哪里…一样一样,像是被打乱了的玻璃弹珠,在她脑海里互相撞击弹跳着,串成一条极隐秘的线…月贵妃的那一声叹息,“她倒是个情痴。”
安玥郡主,为着对谁的情而痴了?
“我这个大侄子,生得好学问也好,只是眼界高。母亲与长嫂为他寻觅百家女,他却一个也瞧不上。”安玥郡主握着贾元春的手微微收紧。
贾元春迎着她的目光,不避不让,面色平静,含笑道:“世子孙年纪尚幼,倒也不必急于婚事。好男儿志在四方。”
“有道是成家立业。家未成,何以立业?”安玥郡主的手还在用力,指甲掐在元春手背上留下道道痕迹,两个人却像是都没了知觉,“东平郡王府的世子孙,也不算辱没了妹妹。”
安玥郡主这句话一出口,简直是挑明了!
“只怕是我会辱没了世子孙。”贾元春垂首低笑,“为了保住世子孙的高洁,我只能一死以全郡主美意了。”
安玥郡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来,“以死成全?”
贾元春的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面上却还笑着,她歪着头打量着安玥郡主,忽然伸出没被握住的那只手去,姿态轻柔得为她理了理鬓边发角,“郡主花容月貌,本应嫁个极好的人家。但我若是在府上没了,外面不知道的难免会传起来。”
“那位贾家大姑娘是怎么没了的啊?不晓得,听说是去了一趟东平郡王府就没了。东平郡王府?与贾家可有什么交情啊?不晓得,听说素日里并没有什么交情的,那贾大姑娘才从宫里回贾府就被请去郡王府了。只可惜了那贾大姑娘,才被选为女史,可惜没这个福分。是啊,却不知道这贾大姑娘当初是被指派到哪位贵人身边去做女史的啊?”
贾元春每说一句,安玥郡主的面色就白上一分。待贾元春问出最后一句,安玥郡主猛地闭上了眼睛。
马蹄声停在了轿子边,东平郡王府的世子孙认出了这是安玥郡主的轿子,勒马问道:“小姑姑怎得走了这里?今日前边宴客,外男出入往来,该当心才是。”分明是清朗的少年声音,语意却老气横秋得很。
安玥郡主缓缓睁开眼睛,她看了贾元春一眼,放开了握着她的手,然后…
——她猛地拽下了车帘!
刺目的阳光透过松叶间的缝隙漏了下来,有一缕没经阻挡直直射·入贾元春眼睛里来。
眼前是一片让人眩晕的金黄,贾元春端坐在车中,不避不让,迎上世子孙的视线,尽管逆着光看不清他的容貌也绝不低头!纵然是外男,纵然是瓜田李下——然而,此时此刻,这场祸事,不是她低头就能够避开的!
所以,绝对不能低头!
穆如琦不妨轿中还有另外一名不相识的少女,登时涨红了脸别过头去,低声道:“不知有外客在,在下唐…唐…突了。”大约是窘迫,又或者有点说不清的紧张,他竟然磕巴起来。
安玥郡主大笑起来,笑到打跌,伏在车中软座上,一滴晶莹的泪伴着笑声从她眼角飞出。
“如琦,你现下知道有外客在了,还不快走远些?”安玥郡主嗔怪着她侄子。
穆如琦越发红了脸,“是…是…”他打马飞驰而去,只觉得方才喝下去的酒晕上头来,让人陶陶然晕晕然不知所以然。
他向来是有这个习惯的,饮酒之后喜欢来万松林骑马绕一圈,发发酒劲,不用喝醒酒汤也就好了。今日却觉得骑马并不能解酒了…素色的车帘骤然落下,阳光洒在那女孩脸上,她昂头,直直得望向他,目光所到之处仿佛能激起一场翻天覆地的海啸!
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枚种子落在穆如琦心间,在此后经久的岁月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株参天大树——却不敢为人所知,沦为他这一生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然而此刻,不管是设局的安玥郡主,还是入瓮的贾元春,都对这一无所知。
贾元春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知道危险暂时过去了,轻轻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已经汗湿里衣。
“无怪乎皇上会亲自选定你为女史,又将你指派给皇太孙。”安玥郡主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日前母亲入宫觐见太后娘娘,正遇上太后娘娘与皇上争执。太后娘娘向来不问朝政,皇上有素来孝字当先,两位圣人会争执起来,可当真是百年不遇的。为的却是一个你。”
贾元春静静听着。
“皇上要将你指派到皇太孙身边做女史。”安玥郡主嗤笑一声,“这算是什么?侍女?姬妾?还是未来的皇太孙正妃?太后娘娘说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皇上则说…他定下这么条规矩,从今以后就有了!听听…”她细细得看着贾元春,“我就想见见你,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方才见了倒也不觉如何,论美貌石家姑娘不输于你,论才情冯妹妹比你好,便是论贤德——你也比不上谢姑娘,倒真不知道皇上看中了你哪一点…当然你也不算坏的,配我那个大侄子也算配得上。便是我当真让你失了清白,嫁给了我大侄子——也不算害了你。东平郡王这样的家世,我大侄子那样的人品,难道还是占了你的便宜?”
安玥郡主这是在认真的说,她就是这么认为的,毁了你的清白又如何,让你一个五品官的女儿嫁给郡王府的世子孙还是便宜了你呢!
贾元春不打算与之争辩,她们的道理不是同一国的,讲不通倒不如省些口舌。
安玥郡主自失一笑,凝视着贾元春,露出几分深思,“但是方才我虽然打消了毁你清白的心思,却到底心中不忿,故而扯落车帘,你不避不让、不惊不慌倒让我有几分佩服。所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女儿家里能做到的,你算一个。”

第16章与君初逢如故人归

安玥郡主对贾元春下了这样一语评价,便往后仰去将肩背靠在车架上,闭上了双眼,似乎有些疲倦了,又或者是那让她对贾元春热切到异于寻常的的动机已经消失了。
轿子在万松林中不紧不慢得前行,风与阳光裹着草木清香从被扯落了车帘的窗口灌入。
贾元春抚摸着袖子里的玉簪,簪子上的凉意透过手指沁入心底,让她发胀的身心都渐渐冷静下来。
“郡主,揽月阁当真有我能穿的裙子吗?”
安玥郡主听她换回了“郡主”的称呼,微微一笑,仍是闭着眼睛,淡淡道:“一个郡主怎么会住在二门口的阁子里呢?前面的阁子,的确叫揽月阁,也的确有你能穿的裙子——只不过不是我住的地方罢了。”
这揽月阁,并非安玥郡主起居之所,却是最为她钟爱之处。因为,这阁子本就是为了她痴慕的人而建的。
自从她痴慕于皇太孙,听闻东宫有阁子,却不知何为阁子;又听闻他素喜竹楼,可听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便勒令工匠破开如椽的大竹为屋瓦,于三月内建成了这阁子,初名为“听雪楼”,与东宫的“霰雪阁”相呼应,后郡王亲自更名为“揽月阁”。建成当日安玥郡主便迫不及待得入住观赏,却到底无法请心底的那人来观赏。
贾元春跟在安玥郡主身后,轻轻踩着竹制的台阶上了揽月阁的二楼。
二楼当中置了一架汉白玉座的玻璃屏风,东向窗下摆了一张竹绿色的软榻,榻上此刻正朝内侧卧着一名丫鬟。她穿了一身海棠红夏衫,手搭在腰间,松松地握着一把团扇,袖口翻开露出一节羊脂玉似的手臂,乃是夏日午间困乏睡着了。
连安玥郡主一行人的脚步声都没能惊醒她。
安玥郡主轻轻走上前去,探着脖子瞄了那丫鬟的睡容一眼,咬着银牙拔下头上细长的金簪来,狠狠一下戳在那丫鬟裸·露着的手臂上。
那丫鬟睡梦中惊叫一声,捂着手臂跳起身来,一睁眼就看到安玥郡主倒拎着金簪立在她眼前,那金簪尾端还沾着血珠子,忙将叫声压了回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郡主开恩…求郡主开恩…”
“你叫什么?”
“…奴婢…奴婢贱名绿翘。”
“绿翘?雅得很嘛。”安玥郡主将那金簪随手抛落在地,“揽月阁是什么规矩,嬷嬷没教给你吗?”
“教过的,教过的…是奴婢错了,打扫了一上午累了,想着躺一会…”
“那是你能躺的地方吗?”安玥郡主冷笑。
绿翘瑟缩成一团,只是不住得磕头求饶。
贾元春暗自叹了口气,开口道:“郡主宽仁,且让我先换了裙子可好…这湿裙子实在是…”她露出个歉意窘迫的笑容。
安玥郡主回身,盯着她看了一眼,嗤笑一声,“你倒是个烂好心的。”
贾元春也不否认。
“你且起来服侍贾大姑娘换了衣裙。”安玥郡主一时觉得意兴阑珊,看了贾元春污了的裙子一眼,歪着头思索道:“我记得,好像这里还放着件旧裙子,倒与你这个差不多样子…”她身边的侍女与绿翘乃是素日交好的,忙接话道:“郡主记得真切,前儿刚刚晒洗过了的…奴婢这就去找出来给主子您换上?”
“行吧。”左右无事,安玥郡主答应着去了屏风另一侧,由侍女服侍着也换了一套衣裙,刚换好就听到楼下有响动,一个丫鬟急跑上来,气喘吁吁道:“郡王请郡主速去书房,宫里…宫里来消息了。”
“什么?”安玥郡主捡在手中的珍珠耳坠登时掉在地上,她不顾裙子的束腰还未收紧,拎起裙摆就冲了出去…侍女们忙都跟在后面,一窝蜂得涌了出去。
偌大的揽月阁,登时只剩了贾元春与绿翘二人。
绿翘方才挨了那一簪子,胳膊上的血珠子一直往外冒,抖抖索索得半天才帮贾元春将湿裙子脱下来。
贾元春听到安玥郡主去了,暗自思索着这宫里究竟传出了什么消息,却也理不出头绪。她叹了口气,并不看绿翘,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口中平静道:“你且将伤口包扎下。”
绿翘迟疑。
贾元春转身看着她,将一方丝帕递了过去,这帕子上没有绣花没有刺字,普普通通一方素色丝帕,落在谁那里都没有关系。
绿翘颤抖着手接过帕子,垂头包扎在伤口处,泪水啪嗒啪嗒得掉在帕子上。
“你觉得委屈?”贾元春动手拆着她头顶那个繁复的发髻,顶了半天又累又僵硬。
“奴婢…奴婢不敢。”
“不敢?那就还是觉得委屈了。”贾元春握着犀角梳,轻轻将两边的头发理顺,她的头发太过厚密,后面的发自己打理起来胳膊都要酸了,因将梳子递给绿翘,她的声音冷静中有些无情,“你不该觉得委屈。”
绿翘乖顺得为她梳着头发,强忍着眼中泪水。
“你是负责揽月阁的丫鬟,看守打扫此阁是你的职责。你打扫中途歇息到主子躺的软榻上,连郡主与我上来都不曾察觉。偷奸耍滑、玩忽职守之辈难道不该受到惩戒吗?交代给你的事情做不好,又为什么还要付给你月银呢?你若觉得委屈,不如我替你转告郡主,请她将你打发出去换不委屈的来?”
绿翘吓得又跪下来,连声道:“别打发奴婢出去…奴婢就是死了,也不出这个门的…”
“这倒奇了。”贾元春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脸上的泪水,“你既然不想出去,又为何哭哭啼啼做这委屈模样?”
绿翘一噎,忙擦干泪水,直直得望着前方愣了片刻,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绿翘多谢姑娘提点。”
“我提点你什么了?”贾元春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转身对着镜面,吩咐道:“继续为我梳发。”
片刻后,贾元春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经打理得又顺又滑。绿翘又服侍着她将月华裙穿上。
“姑娘想梳个什么头?”绿翘举着梳子,望着镜中的贾元春问道。
天气炎热,心情也不算好,贾元春淡淡道:“随意吧,越简单越好。”
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下竹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接着是两人一前一后上楼的声音——脚步沉重,不似女子。
一个小厮模样的声音道:“您且去上面软榻略躺躺,奴才这就去端醒酒汤来。”
“嗯。”这一声低低的,略有些模糊,却说话的却分明是个男子。
贾元春与绿翘对视一眼,相顾惊疑。
就听得一人噔噔噔下楼推门出去了,另一人慢悠悠一步一步登上二楼来。
贾元春豁然起身,那男子已是走到屏风另一侧,正要绕过来往软榻而去。透过玻璃屏风汉白玉底座之间的缝隙,贾元春正看见那男子脚蹬一双青缎凉里皂靴,不由得心中一动,永沥年轻时也是爱穿这样的靴子…只是,她定定神,朗声道:“外面是哪位爷?内有女眷,不便相见,请您略让让,待我主仆二人出去。”
那人低低“咦”了一声,身形隔着屏风微微一顿,却是已经停下了步子。
贾元春略觉安心,舒了口气,示意绿翘当先往外走,她自己走在后面,倒也顾不上头发,只胡乱扎了两股,那珠花斜斜得插在鬓边;不妨楼外忽然有妇人笑声传来。
“一直听说亲家府上这揽月阁是个妙处,前几次来得匆忙都没能见识一番,这次倒是来着了…还是得托靖安侯夫人的金面啊!”
“哪里哪里,韩夫人这话可是羞煞我喽…是我托您的福才是…”这个声音元春认得,乃是靖安侯夫人,她舅姥娘的。
“依我说,咱们都得谢郡王夫人才是…得谢谢我婆婆养出了郡主那么伶俐的女儿,建出了这样精致的阁子,才有咱们今日来观赏的乐事…”这说话的该是东平郡王府上的世子妃郎氏。
一行人说笑着,三两句间已是推门而入,拾级而上了。
出路被堵!
这揽月阁取一个“雅”字,一屏风,一软榻,一象棋,一古琴,另有衣箱一口、妆台一处,便是所有,绝无藏身之处。
喝醉了的外男被引到二门内的阁子里歇息,引人来的小厮借口离去,紧接着就是众妇人相偕而至…
难道又是针对她设下的局吗?
不,这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冲着安玥郡主而去的!
若不是她被污了裙子,最可能在这里的人是谁?如果不是“宫中有消息”,那么安玥郡主此刻是不是还在这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安玥郡主为她设了局,想不到安玥郡主本身亦在别人局中。
不是对着她来的,那就能躲得过!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众妇人就要走上来了。
贾元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将那男子扯在身前,又将绿翘挡在面向众妇人的一侧,她自己则走在那男子身后,让他挡住她的身形面容。
“往外走!”她戳着那男子的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