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朕错了。”永嗔叹气,搂着她哄道:“快别哭了。你哭得朕心都碎了…许你管,都许你管,凡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你只管放开手去处理,都不必问朕——你可是皇后,一道懿旨下去,便是她们的底气,谁敢不从呢?”
好容易才逗得黛玉破涕为笑。
黛玉方才展颜,便又促狭,抿唇道:“臣妾听闻,外头大臣家里凡有女待字闺中的,如今都暂缓相看人家了呢。皇上可知为何?”
“为何?”
“如今孝期已过,都等着皇上喜迎新人呢!”
“好你个促狭鬼。”永嗔捉着黛玉手臂,苦笑道:“朕当皇后今儿这通脾气是哪里来的——哪个大臣敢提这话,朕便赏多多的美女给他,如何?”
黛玉笑道:“皇上说好便好喽。”笑闹了一阵,入夜便洗漱过安寝,黛玉抱着新枕头过来,笑道:“缝了百合花在里面,枕着安眠。”
永嗔接过来,笑道:“多谢皇后。”便知自己近日又睡得不安稳。
夫妻二人安卧帐中,喁喁低语。
永嗔叹道:“这二三年眼看着政通人和、吏治清明,旁人不知道只以为是朕的功劳。其实这都是先帝在时,打下基础,细细调理了七八年,朕甫一登基便摘了果子…”
黛玉柔声道:“皇上与先帝乃是兄弟,又何必分是谁的功劳呢?”
永嗔总觉得这话熟悉,细细想来,竟是从前淑贵太妃打了先帝一巴掌之时,先帝说过的话,当时先帝说“淑母妃计较实多。朕与永嗔既为兄弟,何言亏欠?”,他回京后听在场之人转述当日先帝的话,只道是先帝敲打母妃,如今易地思之,才知其中滋味。
想着想着,永嗔便睡着了。
新枕头又香又软,永嗔做了一个满是清香的梦。梦里,他与黛玉并肩走在花林里,一走便是许多许多年。
泰和十五年,安康公主无忧八岁了。
林无忧兼具了父母的美貌与聪颖,养在宫中,个性活泼,人见人爱。连她见了儿子百岁就摇头的永嗔也心甘情愿做了女儿奴,真就是天上的星星也要给她摘下来。
是年万寿节,各国进献。柔兰也来人,来的却是月灿灿与木易,还有他们的大儿子,汉名叫作容也。
来进献的人,自然是受到皇上邀请才能来的。
所以黛玉对此大为不满。她恼起来,也不发大的脾气,只每日一点一点的,像拿着绣花针时不时戳永嗔一下,戳的永嗔是哭笑不得,只好放低姿态百般哄着。
谁知旁的倒也罢了,林无忧却是一见,就粘上了容也。
这日永嗔逗着女儿,问道:“明日可要与各家小姐赏园?”
林无忧一本正经摇头,脆生生笑道:“我跟容也约好了要去赛马。”
“哦?”永嗔看着女儿垂着眉眼暗喜的模样,忽然心中警铃大作,问道:“你可喜欢与容也一块玩?”
林无忧重重点头。
“那小子呢?他对你怎么样?”
林无忧嘴巴一瘪,泫然欲泣,“他对我很礼貌!”她怒道:“我冲着他笑了两次,找他玩两次!甚至还跟他眨眼睛了。他就这样——冲我露出个假笑来!”林无忧扯起嘴角,绝不露出牙齿,模仿容也给她的反应。
永嗔又是心酸又是好笑,不是滋味得哼道:“这个臭小子。”平心而论,容也的确有种来自异域的俊美。
倒是黛玉在一旁闲闲看着,见永嗔吃味,便乐不可支。
月灿灿每年都带着长子来进献,黛玉每年都要戳永嗔几回,林无忧更是每年都要粘着容也。容也原是个冷峻的少年,被身份尊贵个性热情的无忧粘着,无计脱身,只好听天由命。
泰和十九年,无忧十二岁,万寿节结束后的那天,她红着眼圈跟容也道别,又凶巴巴道:“你可不许在柔兰娶了亲!”
容也摸摸她脑袋,叹气道:“无忧,你真是傻乎乎的。我不走,留在京都了。”
“真的?”林无忧一双明眸越发亮了。
永嗔留容也下来,可不只是为了给女儿谈恋爱的。他是要对金人开战了。
黛玉这才知道这几年永嗔要月灿灿等人来是为了什么。
“一来他们熟悉金人地形,二来留容也在盟约便更牢固,三么…娶朕的女儿,岂是易事?”永嗔吹胡子瞪眼,秣马厉兵十数载,就为了解决压在帝国北部的“狼群”。
泰和十五年,永嗔御驾亲征大金,率容也、秦白羽等人并十万士卒,留皇后与皇子坐镇朝廷,与韩越所率西北军两面夹击。与金人的仗打到第四年,永嗔患了疟疾,身在军中,良药不得,战事吃紧。
永嗔卧在大帐床上,虚弱地只能吃流食,军中发回京都的密折,已是要皇后与皇子早做打算,以备后事。
第89章 梦醒
大漠深处, 阴风怒吼。
大帐之中,永嗔已是在对苏子墨交代后事, 只能口述, 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这么多年来, 他深怨先帝未留只言片语、如今才知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苏子墨伏地泣道:“皇上, 您万万不可动此颓念。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世上等着您死的人太多了!太上皇权力不在, 虽是父亲,却要看您脸色行事;淑贵太妃偏爱幼子, 虽是母亲,却不得不曲意逢迎;皇后子嗣单薄, 虽是皇上之梓童,却难免担忧新人入宫。这些都是您至亲之人, 当此关头, 却未必是最盼着您能活下去的人。一旦您龙归大海,或者太上皇扶永叶为帝,或者皇后扶百岁登基,免不了一场纷争,不管哪边胜了, 底下的臣子立时便是拥立新君的功劳——到那时候, 谁还会想着您呢?”
永嗔躺在床上,闻言口中嗬嗬作响,几乎喘不过气来。
“皇上, 这大好天下,岂能如他人之愿?”苏子墨趁势痛击,又道:“有先帝英灵护佑,皇上您必能渡此难关!”
永嗔闭目,艰难点头,不再提处理后事的话,撑到入夜,却来了一队大漠中迷失了方向的西方传教士。这些传教士带来了一种据说是治疗疟疾的良药——按照他们的说法,这种药叫奎宁。中原却是从无记载,死马当成活马医,永嗔服用了此药。次日竟然退烧了,疟疾症状也渐渐减轻。
大病初愈,永嗔重赏了传教士,对苏子墨却是一如往日,仿佛忘记了苏子墨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永嗔振作精神,与韩越合力率兵,又是四年苦战,最终大破金人,直将金人残部赶到冬日长夜的极北之地。金人首领则被手下割了脑袋,做为投降的献礼。
南朝大胜,泰和三十年春,永嗔班师回京。
文武百官跪迎三十里,皇后率皇子、公主亲迎。朝中大宴三日,万国来贺,南朝威望一时无二。
是夜,金殿庆功,宴至尾声,永嗔薄醉,拔剑起舞,恍惚仿佛少年时,歌曰:“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陲…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满堂喝彩。
永嗔醉眼惺忪环视众人,只见每个人脸上都堆着热烈殷切的笑容,无数张不断闭合的嘴巴口口声声叫着“皇上”,连高台上端坐凤位的皇后黛玉面容也模糊。他拎着长剑,大笑着跌跌撞撞出了金殿,被迎面料峭春风一吹,便觉酒醒,独倚栏杆,遥望夜空中一轮明月孤悬,喜悦顿消,惆怅渐生。
何为帝王?称孤道寡者。
“皇上…”
永嗔回首,却见来的乃是苏子墨。
“皇上醉了。”苏子墨恭敬道:“里面皇后娘娘也为您挂心呢。”
永嗔不语,当先入殿,亲自倒了一盏酒递给苏子墨,朗声笑道:“苏子墨,朕之纯臣也。”又道:“虽然从前太上皇革除了子墨的功名,然而子墨在北金于朕有救命之恩,不得不报!”即加封苏子墨为从一品太子太保、并准上书房行走。
是年,林无忧出嫁容也。永嗔眼看着女儿凤冠霞帔出了禁宫,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再看黛玉,一般也是百感交集。众目睽睽之下,永嗔握住了黛玉的手,撑住劲儿,咬牙笑道:“咱们的孩子都长大喽。”
又一年,皇子百岁年十六。而永嗔始终未提立太子之事,朝臣难免有猜测,甚至有人说皇上是要效仿先帝事,传皇位给弟弟永叶。
太上皇缠绵病榻久矣,这一日忽然神志清明,差人唤永嗔来。
“小十七,”太上皇老得几乎不成样子,怕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竟有了从前盛年时对永嗔的父爱,“你还不立太子么?”他颤颤巍巍的,像个慈祥的老人家。
永嗔知这是回光返照,因道:“百岁鲁钝,心思也不在朝政上,如何能肩负天下重任?从前儿臣去北金征战,朝中多亏有您与皇后在,百岁竟是万事不管的。”
“小十七,你孩子太少喽,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太上皇担心道:“不立百岁做太子,你可要怎么弄呀?”他絮絮叨叨道:“再选几个好女子入宫吧。”
永嗔只先答应着,“儿臣知道了。这就让他们内务府去准备…”
太上皇似乎放下心来,双目放空,喃喃道:“你可不要像湛儿那般…”他的眼角似乎渗出了浑浊的泪,“是朕害了他,是朕害了他…”
永嗔心中一震,待要细问,太上皇又已重回失智之态。他在上阳宫守到深夜,直到太上皇安详地闭上双眼、再无鼻息。
等在隔间的众太妃得了消息,都大放哀声。
永嗔亲手为太上皇换上寿服,勉力劝慰了淑贵太妃几句,便觉支撑不住。他独自转身出殿,走在回未央宫的长长甬道上,低头望着身前那一小块青砖上如霜的月色,心道,自今而后,再没有人给他指引前路当如何走了。他沉默着踽踽独行,忽觉面上发痒,伸手一模,却是摸到一手湿冷的泪。
人总是生生不息的,太上皇三年孝过,百岁便成亲了。百岁于朝政上不用心,然而于美色上倒是颇有福分,房中原就有收用了的几个宫女,这次娶皇妃,又一并纳了两名庶妃。内务府在皇上那儿使不上劲儿,倒都便宜了百岁。
百岁成亲后数日,永嗔如常醒来,见身旁床榻空着,起身唤道:“黛玉。”不闻应答,便自己起身,却见黛玉正揽镜自照、仿佛在出神。
永嗔赤脚走过去,见她神色黯然,便抚着她发顶,柔声问道:“谁又惹你不痛快了?”
黛玉一呆,仰头望着永嗔,一头青丝如绸缎般顺着脊背蜿蜒而下,她痴痴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皇上,臣妾怕是要老去了。”
永嗔俯身下来,将她小小的脸蛋捧在手心,仔细看着,笑道:“朕看着,姣好若二八少女,叫朕心动不已,哪里老了?”
黛玉握着一柄檀香木梳,温柔地梳理着一头青丝,轻声道:“等臣妾老了,皇上再迎新人。臣妾会嫉妒得发狂…”
永嗔接过她手中木梳,为她梳发,笑道:“你年轻的时候,是全天下最美的少女;等你老了,也会是全天下最美的老太太——刚好配全天下最有福气的老头子,就是朕。”
黛玉忍俊不禁,半响,仍是幽幽道:“成了老太太,哪里还会美呢?”永嗔已去上朝,无人回答她的话,只殿角金兽暗吐冷香。
泰和三十五年,百岁有子。黛玉病重,对永嗔道,想回家。
永嗔搂着她,心痛如刀绞,哄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黛玉发痴,摇头轻声道:“我要回从前那个家。”
永嗔一愣,“贾府?”
黛玉又摇头,轻轻道:“有爹娘的那个家…”
于是永嗔起驾南巡,皇后黛玉伴驾、安康公主也随行。
姑苏林府虽常年没有主人居住,然而是皇后娘家,底下人不敢轻忽,日日如常洒扫维护。黛玉由人扶着,将幼时家中一一看过,便回了永嗔所在的无名园。
“回家看过了?”永嗔笑着迎上来,将她抱起来。
黛玉安稳倚在他怀中,闭上眼睛,先是点头,喃喃道:“看过了。”又摇头欲泣,“回不去。”
永嗔也觉悲痛,摩挲着她发顶,半响不语,将黛玉轻轻放在躺椅上,示意无忧过来说话。
林无忧便走上前来,蹲着把下巴放在母亲膝上,笑问道:“母后,据说当初父皇是在姑苏迎娶您的——你们当初是怎么好的呀?也像儿臣那样,追了许多年才把容也拿下来么?”
永嗔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转身出门。
黛玉微微睁开眼睛,握住女儿的手,回忆起从前与永嗔在姑苏钟情的时光,面上露出一丝甜蜜之色,她慢慢道:“当初呐…”声音柔软又飘渺,像是四月的柳絮。
远香堂里,邹庭彦与柳无华正等着永嗔的召见。
稍叙闲话,永嗔对柳无华道:“先帝子嗣艰难,此中内情太上皇临终前已告诉了朕——你却还要瞒朕么?”他皇帝做得久了,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柳无华不疑,跪地道:“都是从前废为庶人的德贵妃做下的好事。当初先仁孝皇太后于木兰围场提前发动、诞下先帝,便是那庶人做的手脚,药物伤及先帝身体。虽不至于绝嗣,然而侧室所出的几个孩子或者不等落地便没了、或是养不到两岁…先帝不忍见孩子宫人受苦,又…又以皇上为后继之人,此后便不再有子女…”
永嗔从记忆中翻出德贵妃这人来,想起当初因德贵妃设套,他与先帝于木兰围场在炸药、弓·弩手伏击与杀手中拼出一条生路来的日子,一时觉得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时又觉得明晰如昨。他哼了一声,冷峻道:“那庶人埋在何处?掘坟开棺!朕要她尸身曝晒荒野,鹰啄虫食!”
柳无华这才知道皇帝诈他。
永嗔出了远香堂,进了无名亭,遥望一湖碧荷,想问先帝是何时就立意要他来接这万几宸翰的位子,又觉忽忽半个百年过去了,问来又能如何?唯是亭前荷花最无情,一如从前碧色浓。
是夜,月光皎洁。
黛玉自觉精神振奋,与永嗔相携游园,道:“臣妾从前在京都,也曾问过百岁。百岁志不在朝政,只祝您万寿,愿做一世安闲公卿。皇上,您不要怪他…”
“不怪。”永嗔握着她的手,温情道:“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他生在皇家,能有这样安分的心思,岂不是幸事?先父皇与先帝的例子,殷鉴不远,朕也庆幸百岁是这样的性子。”
两人走走停停,到西园鸳鸯馆对面的扇亭前,永嗔望着亭楣上先帝手书的“与谁同坐轩”五字,笑道:“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扶着黛玉坐下来,又道:“皇后与朕同坐,清风朗月净无埃。朕再无所求了。”
两人坐在花前亭中,黛玉依偎着永嗔,又道:“臣妾心里还有一桩事,放不下。蔡慧姐姐…”她低声道:“臣妾对她总是心怀愧疚。若无不妥,皇上何不让她与弟弟相认?”
永嗔一愣,凝视着她,“你如何知道?”又道:“好。”
黛玉嫣然一笑,有种盛放的美。她低柔道:“臣妾看过许多许多书,自然也知道许多许多事儿…”声音渐低,几不可闻,“臣妾这本书,也该看完了。”又道:“若是臣妾去了…”
永嗔斥道:“别说这种话…”
“嘘…”黛玉伸出一指,轻轻按住皇帝的口唇,妙目凝泪,“请皇上将臣妾火烧做灰,收在香囊之中,就埋在这亭后花间。”
永嗔忍泪,颤声道:“朕答允你。”
黛玉收回手指,似是心满意足,柔声道:“是上苍垂怜,不使臣妾老去,留妾娇颜驻君心间,岂不是一件该大大高兴的事情?”她说着说着,终是忍不住,埋在永嗔怀中,哀泣道:“太医说只得七日,如何能够?我们只还剩七日…”
永嗔强忍哀痛,轻吻她发心,柔声道:“朕与你,七日便抵得七十载。”一语未必,强忍的泪水也落将下来。
是岁,皇后薨于姑苏无名园,后事一如黛玉所愿。
永嗔独回京都,旬月之间显出疲态来。
百岁长子两三岁左右,便显出过人的聪颖来。这日永嗔驾临百岁所居的郡王府,百岁命人抱长子来给永嗔请安。
永嗔见了那孩子,便是一愣,又听他童声朗朗背完诗书,连说了三个“好”字,回宫后便赐名子嵁,取其险峻之意,万万不可再像百岁那样只图安乐。
苏子墨道:“臣看皇孙,倒想起一个人来。”
永嗔叹道:“肖似先帝。”
及子嵁六岁进学,永嗔召来真蔡泽延之子蔡融沛,以蔡融沛为子嵁伴读;又使蔡泽延与蔡慧相认,以全黛玉遗愿。
百岁姬妾众多,子女也众多,待到子嵁娶亲之时,已有十五个兄弟姐妹,就中唯子嵁最为聪颖俊秀。
永嗔时常将子嵁召到御前,亲自教养,因他兄弟众多,便每常要他背《小雅·棠棣》,教他兄弟之间危难时互帮互助固然要懂得,却更要懂得“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更要警惕一切平安的时候,兄弟之间看起来还不如朋友亲密,但那血浓于水的亲情永远涌动着,只待危难时。
子嵁受教。
泰和四十七年,未央宫中的老姑姑为皇帝换了新枕头。
永嗔闻到那熟悉又陌生的百合花香,想起从前黛玉为他缝制的百合花枕头,不禁潸然泪下,慨叹道:“人间万事消磨尽,唯有清香似旧时!”是日,发布圣旨,将子嵁过继给先帝为孙,立皇太孙。
群臣震动,文官中有跪请者,曰:“从来祭祀先帝都是祭祀父祖,岂有祭祀叔叔的?望皇上三思!”然而永嗔圣意已决,不能更改。
泰和六十年,永嗔卧病,忽一日梦见黛玉,醒来只觉惆怅,叹道:“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望向窗外,只见窗外正是一片雪景。
子嵁正在隔间教十七弟子岈背书。
背的正是《小雅·棠棣》。
永嗔闭上眼睛,朦胧中仿佛在做梦。梦外是皇孙们朗朗的背书声:“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梦中,他独自走在万丈红尘中,每走一里便年轻一些。
直走回他小时候,走回幼年的上书房里,一并朗朗背诵起来。
高大的棠棣树鲜花盛开时节,花萼花蒂是那样的灿烂鲜明。
普天下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不如兄弟间那样相爱相亲。
生死存亡重大时刻来临之际,兄弟之间总是互相深深牵挂。
无论是谁流落异乡抛尸原野,另一个历尽苦辛也要找到他。
无论是谁流落异乡抛尸原野,另一个历尽苦辛也要找到他。
第90章 湘云篇
湘云篇
“快快快!快起来!”史湘云将黛玉从被窝里几乎是拖了起来, 黑暗中随手捞了一件外裳给她披上,就拉着她向外冲去。
紫鹃拦上来, “史姑娘快别淘气。如今合家在山上佛寺打醮, 深更半夜您这跟小姐是要去哪?”
“你只管守好此处, 有人来问只道黛玉姊姊睡下了。性命攸关,要紧要紧!”史湘云来不及解释, 见紫鹃还要拦,又道:“我方才溜进之时, 已去墙根旁瞧了,外面满山满野全是官兵!”
紫鹃一惊。
史湘云已是拉着黛玉悄悄出了西厢, 沿墙根往寺门处走,低声道:“方才是二哥哥找我说话…”
“宝玉?”黛玉惊疑不定, 又道:“你这是要送我去哪里?总要先回了外祖母。”
“哪里还能去回话?”史湘云紧紧握着她的手,怒道:“贾府早已将你卖了!若不是二哥哥从五皇子府上皇孙处得了消息, 来示警于我, 只怕这会儿你已给忠郡王的人捉了去。总之,二哥哥说他们今夜还要捉许多人。我且将你送出去…”像是为她的话做注脚,静夜里,人语狗吠之声越来越近,似乎还是铁器相击的金石之声, 听得黛玉脖颈间激起了一层小疙瘩。
“别怕, 跟我来。”史湘云一心要保护黛玉,此时竟没觉出怕来。
佛寺外喧哗声越来越大,然而整座佛寺里贾府的人就像死光了一般, 竟没有一个醒过来的人敢点燃一盏烛光。
献出这林家女孩,是贾府上下沉默可怕的共识。
史湘云紧紧攥着黛玉的手,两个女孩在黑暗中感受着杀戮越逼越近,深一脚浅一脚奔走起来。
“哎唷…”黛玉低低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人在那里!”不远处忽然火烛高燃,人喧马嘶。
史湘云慌得团团转,忽生急智,寻到墙角堆石处,俯身就石,对黛玉低叫道:“踩到我背上来!”
黛玉来不及犹豫,爬到湘云背上,试探着站起来摸到低矮的女墙墙头,要翻出墙去,先是摔了一次,带得湘云也摔了;第二次才成功翻出去。
湘云站在墙内石上,对墙外黛玉低声道:“姊姊好生保重,万万不要回京都来了!”又将袖袋中有的物事尽数抛给她,见黛玉身影纤纤消失在夜色中,略放心了些,才觉出后怕来,满手满身都是滑腻冰凉的汗。
史湘云待要走时,忠郡王的人马已经寻了过来,躲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强撑着立在那石头上,隔着女墙,露出一张粉面,对诘问她的兵士笑吟吟道:“我来赏月亮。”只是钗斜发乱,任谁看都是疑点重重。湘云面上强撑笑容,一颗心砰砰乱跳。
那军官还要再问,人群中忽然走出来一华服公子,芝兰俊秀。他笑道:“果然月色极好,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湘云呆呆望着他。
那华服公子走上前来,悄声道:“在下卫若兰。”
湘云大羞,竟是她那从未见过的卫府未婚夫。
她猛一低头,几乎从石头上栽倒下去。
却见那卫若兰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方丝帕,正是方才湘云赠物给黛玉时、遗漏在地的。那卫如兰拾得帕子,仰头望一望湘云,微微一笑,自收在袖中。
史湘云一路狂奔回房,一时担心黛玉下落,一时却又想起那卫若兰——他笑起来的样子,恰似那皎洁明月光。
后来,落魄侯门小姐嫁给了落魄侯门公子,新婚夜里,揭开喜帕,四目相对那瞬间,均觉岁月自此静好。
史湘云自嫁了卫若兰,夫妻二人,年少情真,也效从前词人赌书消得泼茶香,也从本心烤炙鹿肉和酒啖;说在一处,睡在一处,真个儿是你侬我侬、特煞情多。
泰和六年,卫若兰伴驾景渊帝永湛南巡,史湘云竟也得随行,至姑苏与黛玉相见。姑苏女子背后都道,这勇郡王妃与卫侯夫人,依礼竟是犯了七出的——“子甚怡之,出。”她们的夫君对她们实在太好了些。
姑苏柔媚的春光里,湘云度过了她这一生中最美满的日子:膝下一双儿女,近邻是情同姐妹的黛玉,府中还有待她如珠似宝的夫君。
听了黛玉的劝告,留卫若兰在姑苏,是湘云这辈子做过最好也最坏的决定。
后来她无数次想,若是当日回了京都,被满门抄斩,会不会更好一点?
景渊帝永湛忽然辞世,京中高门侯府被牵连的不可胜数。史湘云庆幸着自家逃过一劫的时候,却不曾意识到,她的命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轰然改变的。
卫若兰从前的友人大半或流放或杀头,他本人更是不得允正帝重用,人也渐渐郁郁。或许是征途不顺,这才使得卫若兰收用了两名婢女。
史湘云这样想着,翻着从前夫妻二人联手写下的诗词,纸张已经泛黄,一如夫妻之情。敌意与倦意衍生出来的无数次争吵,终于化作了漠然。她写着那冰冷的“鸳鸯”二字,最后一次为挽回夫君的心努力,入宫求肯允正帝,得了郡主的封赏——她的夫君,却依然是弼马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