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对镜梳妆,两名大丫鬟服侍着她,隔着帘子,管事婆子一一报着今年的帐。旁的倒也罢了,卫若兰今年给妾室的胭脂水粉也真是不小的一笔开销。
一时湘云要出去,正见卫若兰醉醺醺进门。
卫若兰醉中冷眼,温文尔雅地给湘云这个郡主娘娘唱了个喏。
史湘云不欲理会。
卫若兰却是歪缠,似笑非笑道:“郡主娘娘今儿打扮得俏丽,是要去会谁?”
史湘云怒目圆睁,冷道:“我这会子要入宫协助皇后理事,不耐烦跟你撕扯。你这一年年的,只管喝你的酒,养你的美人。你不管子女,也不要来管我。”说着拂袖出门。
只听卫若兰在后面怪笑道:“郡主娘娘好大的威赫…”
史湘云憋着一股悲怒之气,坐在通往皇宫的马车里,望着两侧飞快倒退的街景,心道:若我有个娘,我定要问问她——她同爹也是这样么?一生中曾有过多少爱之不及的时刻,便有多少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时刻。
这便是夫妻么?
湘云整理好心情入宫。如今允正帝御驾亲征北金已四载,朝中事务由太上皇、皇后与皇子协理——太上皇太老,皇子又太小,竟唯有皇后是真正管事儿的。她想起从前允正帝随口说过要与皇后换着位子做的话,谁知道竟一般成了真呢?
皇后昨儿才申饬了尚书董绅。因那董绅排节烈妇人,因东县女子守节六十年却曾为山贼所劫,便为不洁,撤了人家的贞节牌坊。皇后痛斥他沽名钓誉。又对她,再不该有什么节烈牌坊。
湘云忽得想起从前允正帝要她和离——如今她努力维持着的,说是家,谁知竟也是一座牌坊呢。
史湘云见了皇后,却见她今日神色郁郁,原来是军中传了皇上患了疟疾、要京都早作打算的密折来。
以帝后二人之深情,史湘云只怕皇后撑不住,正搜肠刮肚想着要如何安慰,却见皇后已经收了郁色、一条一条列着若皇上驾崩当如何处理的方案。
湘云瞅着皇后面色,竟看出了几分镇定自若。她忽觉心惊,皇后这一面,皇上可知晓?帝后二人,曾是她心中夫妻之楷模。她原以为自己婚姻的不幸,只是个例。这刹那之间,却叫她仿佛窥探到了世间夫妻的真相。上至帝后之尊,下到平头百姓,无不如此。
成年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快而不留痕迹。
岁月几度春秋,皇后薨于姑苏。
消息传到京都,恰是湘云女儿回门之日。
卫若兰像是半途清醒过来的人,喃喃道:“我们都老了…从今而后,两个人好好过吧。”
史湘云不语,与他同坐在阴冷的书房里,半响起身道:“我要同你和离。”
“什么?”卫若兰失笑。
“我——要——同——你——和——离。”史湘云把每个字都念的清清楚楚,再无误会。她是那么平静,款款起身,快步走出了这阴冷的书房。
迎面的日光耀眼明亮,这世间呐,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走得那样快,勇敢得就像护黛玉出逃那一夜,就像她从前少女时。
第91章 曼儿篇
曼儿篇
京都有名的风月场所, 四两春。此间美女丽色使人目不暇接,李曼儿只是其中尘土般的角色, 没有客人会特别注意到她, 然而那些每日一同学艺的姐妹总在背后议论的却是这李曼儿。
她们都道, 这李曼儿是不同的。
她原是的好女儿。从前学诗书、学女德、学针线,都学得快;如今学琵琶、学唱曲、学舞艺, 也学得快。
李曼儿不喜欢来这风月场所的人,除了那教她琵琶的先生。姐妹们都笑着唤他柳先生, 拿从前的大词人柳永来相比。她们喜欢这柳先生俊雅的面貌,李曼儿却喜欢他有别于旁人的风姿。
这柳先生像从前她家未获罪时, 来往家中的学生秀才。
柳先生,是这污浊之所的一抹净。
她从柳先生那儿学到的第一支曲子, 是一首叫《兰》的诗。
兰花么,生于幽谷, 至洁至净。
李曼儿喜欢这支曲子, 闲时每抱着琵琶,倚在窗口轻轻弹唱,望着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想着她死去的爹娘姊妹,偶尔也会想起曾经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如今只剩她一个了。
这一日, 来听曲的客人有些不同。这客人一望便知身份高贵、又极年轻俊美, 来了,便只点她唱那一支《兰》。这是她唱的最好的一支曲子,从前柳先生亲自教, 她亦用心学。这客人听曲的时候,也与旁人不同,从不动手动脚,仿佛真就只为听曲。至子时便打马回府,次夜又来。如此连续数日。
李曼儿低垂眉眼弹唱着,偶尔望一眼那年轻客人的面容,心里讶异:似他这等人物,何事如此不乐?然而这不是她该想,更不是她该问的事情。
遇到这般的客人是幸运的事情,然而她并不是每一日都走运的。
新来的客人就拉扯着她,想要带她回家去。等待她的是什么自然不必多想。李曼儿拼死不肯,然而满楼无人帮她,知是鸨母收了银子,力气不济,渐渐绝望。
恰巧那年轻客人来了。李曼儿知这是最后的希望,伏地求救。眼睁睁看那年轻客人吩咐随从,与鸨母交割明白。李曼儿松了口气,随后却又心头发紧,知道终究逃不过委身于人的下场。又觉自己方才的拼死抗争毫无意义。
随从安排马车送她。她入了园子,听侍女讲起,才知道这年轻客人竟是个郡王!十七皇子勇郡王。
李曼儿缩在浴桶里,一遍又一遍得擦洗着自己的身子,告诉自己为了活下去——这又算得什么?直到外面侍女催促敲门,她才揩去泪水起身。
谁知侍女进来只撤去浴桶,便笑吟吟要她安寝。
李曼儿不敢多问,这一夜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始终不见勇郡王殿下来,只道他有事耽搁了。想来那郡王殿下新婚燕尔,有王妃在侧,一时忘了她这小小歌女吧。
如此忐忑过了几日,却始终不见郡王殿下有别样举动,不过是偶尔过来,让她捡清丽些的曲子唱将起来。殿下待她尊重,园子里的侍女待她也和气。据说郡王妃去了西郊别苑,府中一派安稳平静。
李曼儿这一日揽镜自照,却见镜中的自己胖了几分。自家中获罪,近十年来,她再没有过这般心安的日子。
从四两春带来的小丫头便道:“姑娘如今过得好了,可莫要忘了从前姐妹。”当初李曼儿不肯接客,曲艺又未成,受鸨母龟公呵斥也就罢了,偶尔还要挨饿;那时节倒是多亏了几位善心姐妹。
李曼儿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如今渐渐平了对郡王殿下的惧意,这一日见永嗔面色和缓,便乍着胆子,低低道:“奴在拾玉街尚有一二姐妹,平素照拂奴良多…”她本意不过是想请永嗔派人问问姊妹近况,有郡王殿下遣人去问,她们在楼中的日子想必会好过许多。
谁知永嗔竟是直接将人都请入府中。
李曼儿震惊之余,感激不尽,见了从前姐妹。众姐妹却是好奇,每次她被郡王召见回来,她们总是围着她问东问西。
“郡王殿下隔三差五就要听你唱曲,怕是极喜欢你的吧?”
李曼儿轻轻摇头。她想,郡王殿下怕是常常有不快活的事情。
后来郡王殿下送王妃省亲,谁知王妃一去不复返,京都也是大起波澜。李曼儿虽然身在园中,却时时为永嗔悬心,甚至专门去佛寺上香,求佛祖保佑郡王殿下平安。等到永嗔大破叛军,京都平定,她这颗心才放下来。
于是去佛前还愿,谁知路上窜出来一个小厮,拿着据说是她未婚夫写的信。李曼儿看了那信,才知道她那消失了的未婚夫,竟然做了反王府上的谋士!
李曼儿左思右想,最终如实写了一封信,请莲溪带给留宿宫中的郡王殿下。她深怕自己给郡王殿下惹来麻烦,特意添了一句,一切全凭殿下定夺,莫要因为奴婢之事反而于殿下不利。
她是真的担心,因为她的事情,对郡王殿下不利。
后来听瓶宝传信,说是邹先生从牢里出来了。李曼儿松了口气,只盼着殿下早日回府,她能当面致谢。
这一日李曼儿正做着针线,那是她给永嗔绣的千层底鞋,就听窗外侍女笑着叫道:“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李曼儿一喜,正引线的针用力了些,扎到食指上,刺破一点朱红。又见莲溪亲自来传她,越发欣然。
这欣然,在看到书房的满地狼藉时,都化作了震惊与担忧。
数年不见的郡王殿下独自坐在唯一完好的方桌上,他面色阴鸷、喘息不止,像困室里的猛兽。
望着郡王殿下疲惫痛苦的模样,她唱哑了喉咙,却丝毫不觉疼痛。
回到园中,众姊妹又围上来,像从前那样,问她郡王殿下从哪儿回来的,穿戴着什么,可用膳了,都用了什么,都说了什么…
李曼儿忽然觉得不妥,大大的不妥。哪里不妥,她说不上来。她自己想了一夜,次晨起来,寻到莲溪,道:“我的姊妹们也都青春不在了,劳烦您,若是有合适的好人家,便安排她们出府吧。我这里还有些体己,都分给她们做了嫁妆…”
莲溪笑道:“哪里能用姑娘的体己呢?”满口答应下来。
郡王殿下说到做到,他果然接了邹庭彦入府。
李曼儿见到阔别多年的未婚夫,心情激荡。从前见时,都还是少年人,青春正好,前途明亮。如今再见,一个目盲,一个为婢。
托了邹先生的福,他与郡王殿下清谈下棋之时,李曼儿也得坐在一旁端茶递水。她在府中住了近十年,却是从未像现在这般,能时常见到郡王殿下,听他说起朝中形势,说起天下大势。
郡王殿下说得最多的,还是新君。
外头的事儿李曼儿不太懂,只是从邹先生与郡王殿下的只言片语中,也大略知道——若是郡王殿下想做皇帝,早就做了;从前不做,如今便大大不妙,更要受新君信臣的刁难。
李曼儿便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也深恶那个郡王殿下口中的“哈巴狗柳大人”。她知道郡王殿下对兄长的深情厚谊,所以更为郡王殿下担心,也许这哈巴狗柳大人传达的,正是他那兄长的意思呢?
阿彦要她一起离开王府,她答应了。
她没道理不答应。
阿彦曾是反王府上的谋士,他留下来只会给郡王殿下招来麻烦。而她是阿彦的未婚妻——如何能不一起离开呢?
离开的行囊,她打好又拆开,拆开又打好。反反复复,她舍不得。
等她绣好送给府上侍女的手帕…
等她打完这一枚络子…
等她给郡王殿下补好这件衣衫…
阿彦寻到她房外,轻声问道:“曼儿,我是不是勉强你了?”
他与从前一般,通透得叫人害怕。
李曼儿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便道:“我们晚上便走——等我把这一朵兰花绣好,我就跟你走。”
郡王朝服袖口里侧小小一朵兰花,她一针一线缝制的离别。
她捧着缝好的衣裳,往郡王殿下卧房走去,迎面正撞上莲溪送人出来。他送的那人于她是那般熟悉。
“曼儿姑娘,琵琶还在练么…”
李曼儿愣在当地,原来郡王殿下口中的“哈巴狗”,阿彦说的“柳大人”竟是从前教她琵琶唱曲的柳先生。
她游魂一般走到床前,望着熟睡中的永嗔。他睡得面色微红,有几分不同往日的可爱,只是眉心微蹙,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柳无华的面容,从前姐妹七嘴八舌问她郡王殿下行踪,每次唱起那支《兰》时郡王殿下的反应,殿下对皇上的信赖爱重,阿彦劝殿下离开时说的话…一幕幕从她眼前掠过。
她将衣裳轻轻放在床角,转身走到书桌前,缓缓写下那一首《兰》。原来不是她这支曲子唱得最好,只是它原本就对郡王殿下有特别的意义。
背后的人处心积虑,郡王殿下却还在熟睡。
要如何才能令他警醒?
而或者,连她也是恶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李曼儿含泪抬眸,恰见皎白的玉兰花瓣为夜风扯落。
落花犹似坠楼人。
第92章 黛玉篇(上)
黛玉篇
小青缀树, 花信始传
泰和二年春,姑苏林府。
林黛玉午间小憩, 一时醒来, 香腮带赤, 还有些迷糊。紫鹃听得动静,原在外间收拾屋子, 忙进来,见是黛玉醒了, 便把窗上两扇纱屉子提起来,笑道:“姑娘可算是醒了。再不醒啊, 人都该走了。”
黛玉先是问道:“什么人?”见紫鹃只是笑,顿时明白过来, 冷笑道:“我当是什么人,倒值得你这么惦记。”
紫鹃笑道:“我不过是帮旁人惦记。”
黛玉羞恼道:“了不得, 你这丫头心大了。赶明儿我去回了父亲, 你既然心思大了,不如就让你跟人走了。”
紫鹃笑道:“我是小姐的丫头,若要我去,除非是小姐先跟着人走了。”
黛玉纵是伶牙俐齿,却到底心中有情, 羞难自抑, 索性道:“你这丫头好厉害,我竟是说不得你了。”便反卧躺下,竟是不理人了。
紫鹃不以为意, 烧了香把炉罩上,闲言慢语道:“听那莲溪说,如今无名园也渐渐成了样子,郡王殿下从咱们府回去后,专门找人凿了竹涧出来,说是有夹涧美竹千挺,境特幽回,小姐见了一准儿喜欢。”
黛玉虽然侧卧向内,却仔细留意听着,闻言冷笑道:“我怎么就喜欢了?”
紫鹃知她脾气,笑道:“还不是上一回殿下来,隔着屏风恰听到小姐说话,小姐说最爱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
“我说的是几竿竹子,可没说什么夹涧美竹千挺。你又知道人家是为了我的缘故?”黛玉话虽如此,人却是起身下榻,坐到镜前,由小丫鬟伺候着梳洗装扮起来。
这恬静的春日下午即将过去,薄暮余晖轻洒林间,一双大燕子掠入廊下,敛起翅膀,紫鹃才走过去,正要放下帘子,就见石径上远远走来俩婆子。
紫鹃入屋对正打棋谱的黛玉道:“我便知道人家是为小姐来的,你瞧,这不就来了?”
那俩婆子原是郡王府上的,携了勇郡王带来的礼物,给林如海看过,如今亲自送过来。倒不是贵重之物,不过是些精致的吃食玩意儿。
黛玉便道:“多谢郡王殿下美意。”又要紫鹃送那俩婆子去吃茶。紫鹃见外间正是丫头们在分月银,便抓了两把散钱给那俩婆子,亲自送了她们出去,回来放下帘子,拿石狮子倚住,入屋却见黛玉正望着那一堆玩意儿出神。
紫鹃笑道:“小姐如今还有什么话说?”走上前来瞧了一瞧,又道:“倒都是小姐喜欢的,也真难为这份用心。”
黛玉拂乱了棋局,恼道:“你只管浑说。他不过是因着与父亲的师生之谊。”
紫鹃道:“好好,我不浑说,只问你一事。”
“何事?”
紫鹃想了一想,却又道:“改日我问郡王殿下。”
黛玉恼道:“随你。”
紫鹃笑道:“我知小姐心里有话问不出口,我替小姐去问,小姐不说称许我,倒是耍起脾气来。”
主仆二人正玩闹似的拌嘴,前院却来人,说是林父寻黛玉去说话。
一时黛玉去了书房,见父亲独坐书桌之后、神色不定似有隐忧。
林如海自忠郡王谋反被关入大牢,受了一番罪,虽然性命无碍,到底憔悴了许多,自接了景渊帝永湛调令来姑苏,将养了半年也未见起色。见女儿来了,林如海慈爱得笑了,问她今日都做了什么,咳嗽可好些了,又问可见了郡王殿下送去的玩意儿,可还喜欢。
黛玉一一答了,犹豫片刻,又问道:“父亲,可是郡王殿下同您说了什么?”
林如海缓缓摇头,道:“郡王殿下无一语提及你,不过是拿些诗词问我。”然而细思却无一语不是在问黛玉。
黛玉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
林如海心知肚明,新帝把自己再次放到两淮来,既有政务上的原因,更是因为不放心勇郡王。他踟蹰片刻,仍是问道:“黛玉,你看郡王殿下如何?”又道:“这话原是该由母亲同你说,只是你娘去的早,只好为父来问这话。”
黛玉先是羞怒,听到后面又觉悲伤,因道:“殿下如何,又岂是女儿能轻言论断的?”
林如海察言观色,已知女儿心事,因道:“殿下如今修园子,有几处女眷居处不知该如何安排。你若在家闷得慌,不如去散散心。”他见女儿要拒绝,又道:“为父的身体也不知还能支撑到几时,总要为你早作打算。”
黛玉伏膝饮泣,道:“女儿惟愿父康泰长寿。”
林如海叹了口气,抚其发顶,无言安慰。
紫鹃见黛玉红着眼圈回来,倒是吃了一惊,忙招呼小丫头打热水来,亲自服侍黛玉梳洗,又拿才煮熟的热鸡蛋剥了壳,轻轻敷在眼窝处滚,道:“好好的怎么又哭了一场?不仔细明儿眼睛该肿了。”
黛玉换了中衣,窝在被子底下,闭目由紫鹃弄着,也不说话。
紫鹃问道:“可是郡王殿下同老爷说了什么?”
黛玉摇头,拉住紫鹃的手,忍泪道:“好姐姐,今晚儿你陪我睡床上。”
紫鹃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是夜,主仆二人同榻而眠,黛玉将从前与永嗔的事情一一讲来。当初如何逃到西北报信,如何月下相见,回京后永嗔待她又是如何不闻不问,贾府相见又是如何哭了一场…若说只这些也就罢了,黛玉自知永嗔那段时间过得也是艰难,然而谁知他又不告而别,独自南下。
黛玉原是在贾府发了脾气,等着永嗔来劝,谁知他竟是甩手走了。她这一气,非同寻常,竟是有几分伤心之情了。
“我道郡王殿下为何如此小心,原来是给你赔罪来的。”紫鹃先是笑道,听黛玉伤心,又道:“我知道小姐的心。只是小姐不知郡王殿下的心罢了。我必为小姐问准了。”
黛玉背过身去,恼道:“谁要你去问他来的?”又道:“我只守着咱们林府罢了。”
紫鹃道:“这可是气话,小姐难道就这么一辈子守着?”
“一辈子又如何?”黛玉越性道:“便如蔡慧姐姐礼佛,又或是那柔兰公主做了道士,她们做得,我便做不得么?”
紫鹃听得这话,不敢再劝,怕惹得她认真起来,只拿好话哄着,劝她早早睡下。只是黛玉如何睡得着?闭目假寐,想起从那绿纸上看得许多小说,如今才知全是织就的美梦,她这个活生生的林黛玉,哪里能如那些绿纸上所写的那般万事如意呢?不过是些自欺欺人的故事。
紫鹃却是个有心的。隔了数日,郡王殿下亲自来接,要黛玉去赏园。
紫鹃拦在帘外,笑道:“奴婢倒有一问,若殿下答得好,奴婢这便退下。若殿下答得不好,我们林府虽然不及殿下天赐贵胄,却也还有几根硬脊梁的,怕是小姐今儿就不出门了。”
永嗔笑道:“请问。”
“敢问殿下,”紫鹃仍是笑着,不失礼数,眸色却是转冷,“舍尊就卑何心?”
第93章 黛玉篇(中)
黛玉篇 (中)
永嗔笑道:“本王此刻就是说了, 只怕你家小姐也是信不及的。”
紫鹃碰了个软钉子。到底面对的是权柄赫赫的勇郡王,她也不敢再进逼。
永嗔望一眼高远深湛的碧空, 转着手上扳指, 笑道:“今日春光好, 请你家小姐游园。听闻你家小姐诗才敏捷,本王那园子正缺几首佳作, 倒要偏劳你家小姐了。”倒仿佛真只为诗而来,是紫鹃这丫头护主心切想多了。
黛玉隔着帘子听了, 又羞又怒,怒过又觉灰心。然而到底强不过这勇郡王, 不得不往无名园去,打起精神赏了一遍园子, 留诗一首,才得脱身。
永嗔接了底下人送来的诗作, 却见黛玉写的是: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 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永嗔笑道:“倒是我勉强她了。”
苏子墨在旁看着,劝道:“殿下既然有心,何不遣人往林府求取?何苦还要每日寻出理由来, 赚林府小姐只言片语。”
永嗔正惬意地躺在无名亭长椅上, 遥望一湖碧荷含苞待放,他呷了一口香茗,轻轻晃着翘起的双腿, 舒服叹道:“长日漫漫,急什么呢?”
黛玉深知勇郡王殿下不过是借着学诗的名头,拿她消磨时光。黛玉顾忌父亲,无法生冷拒绝,索性便一心教诗,热诚相待,又要紫鹃传话,道是:“既要作诗,就拜我为师”。
永嗔并不在乎师徒名分,只当黛玉是要占他个身份上的便宜,好心里舒服些,便一笑应允了。
黛玉自此如常给他写出解诗的作法和要求,还把自己的诗集珍本借给他,又圈定阅读篇目,批改他的习作。然而黛玉心中却已是斩断情缘。盖因既有师徒名分,如何再有姻缘?想来这郡王也不过是拿她解闷。自今儿后,她只守着林府便是。
如此忽忽二年,永嗔于诗词上也大有进益。偶尔也能仿出与黛玉之作不相上下的佳句来。
这日黛玉接了勇郡王的习作,却见是由她那一首咏菊来的。
她原是作过一首咏菊,诗曰: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谁知这郡王殿下的诗,一般也是写菊,诗曰:
玉手移来霜露经,一丛浅淡一丛深。
数去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
黛玉见了这诗作,先是心中一热。平心而论,她对永嗔的态度不可谓不傲。若是换个女子来,得郡王殿下如此逢迎,只怕早已委身相许。是以黛玉见了这诗,难免会觉得是永嗔借诗传情。她捧着这一页诗作,呆坐阶前,双目含泪,泥胎木塑般出神了半夜。疑心,难道竟是她从前错怪他了?
却是越想越熟悉,一时想出这诗出处来,竟是“嗳哟”一声呕出血来。
原来这诗原是出自“金陵八艳”之首的董小宛之笔。那董小宛原也是生长于苏州,幼失双亲,被卖到金陵秦淮河“伎家”,曾逃难去过浙江盐官,乃是一代乱世佳人,有冷美人之称,精晓琴棋书画,名噪“水绘园”内外。
黛玉急怒攻心,心道,他竟是拿妓、女来比她。她自幼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恰如董小宛幼失双亲、被卖异乡;父亲官居巡盐御史,恰如董小宛曾投奔的浙江盐官;也深知自己多愁善感的性情,与那董小宛的羸弱多病相差仿佛。
黛玉越想越是伤心,呕血饮泣,更兼风寒,一夜之间便病倒了,缠绵病榻,不几日竟露出几分下世的光景。唬得林府上下都没了魂儿,林如海更是悲痛。
紫鹃泣道:“前几日都还好好的,只那郡王又递了诗来,小姐看了一夜,第二日便不好了…”
林如海目中泪下,道:“是我害了玉儿。”
想这黛玉,原是巡盐御史当朝探花林如海与原国公之女贾敏的女儿,出身可谓既有“钟鼎之家”的尊贵,又不乏“书香之族”的高雅。她本人更是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原该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然而有永嗔横□□来,在姑苏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家中有适龄子弟的,谁还敢往林府说亲呢?都瞧准了,这林家女儿是要入郡王府的,只不知道要给个多大的名份罢了。
然而却不知这郡王从未给过林家一句准话。这也是永嗔做了二十几年龙子凤孙,难免染上些贵公子的坏毛病。
永嗔闻说黛玉病重,也是心惊,亲来探看。
那黛玉卧在病榻上,原是三魂六魄都散了大半,听人报勇郡王殿下来了,拼着全身气力也要问个明白,竟是强撑着睁开双眸,幽幽望一眼永嗔,短促冷笑道:“我纵是有心编《奁艳》,只恨没个冒公子作《影梅庵忆语》记我,便是死也不能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