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清风徐来,明月清辉轻洒。
景渊帝永湛悠悠道:“东坡先生曾有词,曰‘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不如就以此命名,‘与谁同坐轩’如何?”
永嗔也不知为何,听得皇上这般讲,立时倒觉出此刻水中之月、园中清风的可爱之处来。
两人闲谈间,又将一旁的小楼记作“倒影楼”。
景渊帝永湛负手楼前,见楼前一幅对联,只见那上联写的是:竹雨、松风、琴韵;下联写的却是:茶烟、梧月、书声。他立在那原地,仰观许久,轻轻道:“十七弟离朕日久,朕竟不知你成了文人雅士…”似乎颇为感慨。
永嗔笑嘻嘻道:“花了两千两,从傅真山先生故居凿下来的真迹——还不错吧?”
景渊帝永湛愕然失笑。
两人慢慢往鸳鸯馆走着。景渊帝永湛道:“朕若有闲暇,真想在这园子里住上一年,观春日之山茶如火、玉兰如雪,待杏花盛开,遮映落霞迷涧壑。观夏日之荷、秋日之木芙蓉如锦帐重叠,更不必说冬日之老梅偃仰屈曲…”
“只要皇上愿意,别说住一年,就是住十年都成。”永嗔兴冲冲说完,也旋即意识到皇帝身份所限——南巡能住上一个月都是破格的事儿了。他沉默片刻,似乎也察觉了皇帝的失落,又笑道:“这也容易,臣弟原样给您在京都也修一个就是!”
景渊帝永湛颇为触动,先是笑了,却又叹道:“为朕一人享受,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倒也不必了,朕在你这里饱饱眼福便尽够了。”
“臣弟拿自己铺子的出产做路费,把这处园子里的物事原样运到京都便是。”
“你真是…”
两人一面闲谈,一面回到鸳鸯馆。众官员围上来,是夜自然又有一分筵席热闹。宴到□□,永嗔向皇上献礼,献的却是一套五彩十二花神瓷杯。
这套瓷杯一改从前以青花相配色的青花五彩,而是在素色如雪的白瓷底子上施以五彩,分别以水仙、玉兰、桃花、牡丹、石榴、菡萏、兰草、桂花、菊花、芙蓉、月季和梅花为每月花令,一花一月,并配以相应诗文。
景渊帝永湛取了瓷杯在手中把玩,只见那红彩鲜亮,黄彩沉郁,紫彩摄人,绿彩浓郁,蓝彩光艳,端得是精妙。他随手拿起的,乃是十一月的瓷杯,只见雪白的杯腹上,一面绘月季花随风摇曳,红花争艳,一面楷书青花诗文:不随千种尽,独放一年红。
“好心思,好精巧。”景渊帝永湛果然新奇,将那一个个杯子子仔细赏玩,却见菡萏配的诗句“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兰草配的却是“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
正是从前永嗔幼时宿在毓庆宫时,从太子多宝阁上翻出来的薛涛笺上所写的诗,连瓷杯上烧的菡萏与兰草模样,都与当日薛涛笺上所画有几分神似。
景渊帝永湛摩挲着那两只瓷杯,看了永嗔一眼,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便道:“十七弟有心了。”亲自将这套瓷杯收好,笑道:“朕颇为喜爱。回京要让宫中匠人多烧制几套。”
永嗔见他开怀,也是欢喜。
另一边,黛玉正与随着丈夫卫如兰而来的湘云说话。
这卫如兰是伴驾南下。永嗔得知后,因知道黛玉与湘云情同姐妹,便上密折,求肯皇上让湘云随夫南下。
黛玉与湘云数年不见,自有一番别后相思要诉说,各自也都落泪。因黛玉尚在孕中,湘云不敢惹她久哭,又拿旁的话岔开。
黛玉正想起一事来,对湘云道:“你在京都,可与外祖母府上多有联系?”见湘云点头,便又道:“我远在姑苏,每常挂心京都外祖母等人。听闻宝二爷与从前永澹、永沂的旧人多有交往。从前永沂反叛,我能逃出京都,全靠宝玉报信、又有你舍命帮我。如今我也不得不规劝你们,一则你要劝诫丈夫,莫要再往朝中深陷;二则托你给宝玉带话,也劝他独善其身。”
湘云见这话说得重,不禁变色,问道:“可是你听郡王殿下说了什么?”
黛玉摇头,只道:“不过是我自己担心罢了。”
湘云道:“我若与宝玉相见,自然要转告你这番话。”见黛玉方才哭过眼圈泛红的模样,担心她孕中伤身,像从前闺中那般搂着她,笑道:“怎得做了郡王夫人,人也比从前娇气了?”又取笑她道:“从前我还担心你嫁给勇郡王——总觉得他是个赳赳武夫,如今见了,能修这么雅致的一座园子养你,倒也是个精致人儿,你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真叫旁人羡慕。定是你那爱书的性子,把你家夫君也弄成了一幅文人雅士的派头…”
黛玉嗔道:“你又来作弄我。”她眉心轻蹙,轻声道:“他才不是为了我…”他不过是把自己活成了皇帝曾经的样子。
黛玉这般想着,有几分心疼又有几分怅然。
景渊帝永湛在姑苏足足歇了半个月,其间与永嗔赏园观景、吟诗作画、排戏谱曲,陶陶然不知时光之渐逝;晚上则连床夜话、抵足而眠,论国政、谈家事、思往昔、望今后。
永嗔告诉皇上,第二个孩子要姓林,因林家只黛玉一女。景渊帝永湛喃喃道:“林无忧,林无忧,是个好名字。”竟然并无异议。
永嗔又抱怨长子百岁太过鲁钝。
景渊帝永湛笑叹道:“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谁说聪明又一定是好的呢?”
永嗔倒也释然。
直到景渊帝永湛该起驾回京那日,永嗔率领众官员跪地求肯,请御驾在姑苏多留一日。景渊帝永湛便顺势留下来,又多呆了一日。两人约好,待明年开春,王妃平安生产,永嗔便上京面圣,汇报文集编纂之事。
这夜,伴驾南巡的柳无华也对邹庭彦道:“是我对不住先生。待大事了了,我这条命便赔给曼儿。”
邹庭彦背对门外明月坐着,一声不吭,直到柳无华给他作揖离开。
起驾回京之前,景渊帝永湛留下词一阙,赐给永嗔,“叹离多聚少,感今思昔。鬓影羞临湘水绿,梦魂常对屏山碧。”
从前少年时,如今觉昨非。
泰和六年春。
这一日,永嗔只觉心神不宁,似乎有大事要发生,一日里坐卧不安,心跳慌乱。
直到晚间黛玉发动,平安产下一女,落地即名为“林无忧”。
永嗔这才放下心来。
莲溪也笑道:“殿下今日心神不定,看来竟是知道女儿要来了。”
永嗔也舒了口气,见黛玉平安,便命人奏给皇上,数日后便准备起上京之事。
第十日夜,永嗔接到皇帝密诏,打开 一看却是急召他回京的。密诏上皇帝字迹凌乱,最后几笔似是虚软无力,墨迹淡的几乎看不出来。
一见之下,永嗔大惊,立刻启程,披星戴月往京都赶去!

第87章 帝崩

泰和七年的新年刚刚过去, 宫中各处张灯结彩, 红灯笼与红福字随处可见, 若不是宫门上锁, 不许出入, 这里简直与过去的任何一个新年并无区别。残冬还未过去,冷风卷着地上的雪沫子打在永嗔脸上,让他的面色越发难看起来。
方敖与柳无华把持内外, 言称景渊帝永湛被下毒,撑了九日, 于十一日前已经故去;如今只将灵柩停在毓庆宫,秘不发丧, 对外只称是病了。九门提督张崂诗也来见永嗔,道是景渊帝永湛年前召见了他,一旦出事, 要以永嗔马首是瞻。
如今原景渊帝永湛身边的首领太监苏淡墨陪在永嗔身边,一张脸皱的像风干了的橘皮, 他陪永嗔蹚在雪地里, 小声道:“先帝临终前, 要老奴给殿下带句话。先帝自知命数不久,便是没有成烨他们闹的这事儿,天命也就在这一二年了。要您别为这事儿大动干戈、牵连众人…”他喃喃的, 像是自言自语,“先帝爷早都算好喽,他什么都看得清楚着呢…”
永嗔走到据说是停着景渊帝永湛灵柩的厅堂门口, 遥遥望见里面那口棺材,冷笑道:“皇上这招‘金蝉脱壳’用得倒真是炉火纯青。”
苏淡墨一愣,望着永嗔道:“殿下…”
永嗔冷笑道:“皇上有归隐之心久矣,如今做皇帝做的厌倦了,便诈死而去,将这天下至难的位子甩给本王,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又道:“亏我还真以为京都出了大事,日夜兼程赶来。皇上骗得我好苦。”说着也不进厅堂看那灵柩,甩手便走。
留下一脸震惊的苏淡墨。
永嗔又传方敖、张崂诗、秦白羽等人来,怒道:“虽然皇上无事,但是成烨等人勾结公爵子弟、买通内务府,指示宫人下毒暗害皇上之事,却是确凿无误。当初永澹永沂坏了事儿,皇上宅心仁厚,留了他们子女性命,反倒是养虎为患了。如今还不将这一干人等重重惩处,你们是等本王提刀取你们狗命不成?!”
方敖道:“殿下明鉴,先帝临终前有遗言,不许大动干戈、不许牵连众人,只悄悄处置为首几人…”
永嗔咬牙狞笑,指着他道:“好一个先帝遗言,可有圣旨?”
“这、先帝临终前已无力书写,这圣旨自然也是没有的…”
“那便是矫诏!再敢胡言,本王将你与乱、党一并论处!”永嗔杀伐决断,立时就点了张崂诗与秦白羽,凡是涉案之人,阖族抄没,罪首立斩,余者男子流放、女子没籍为奴。
无人敢违逆永嗔,成烨等人早已被锁拿,如今各赐毒酒,再无生理;涉案家族,立时被抄,一时京都大街上到处都是被卖的原府中小姐丫鬟,哀嚎遍野,人心惶惶。贾府与薛府也在其中,大厦覆灭,只在刹那之间,薛蟠、宝玉等更是立时便定罪处斩,只宝钗、探春等出嫁女儿逃过一劫。
宫外人心惶惶,宫内更是压抑可怕。
这日永嗔到上阳宫给太上皇、淑贵太妃请安。太上皇知道景渊帝永湛没了,虽不知详情,毕竟父子连心,焉得不关情?担忧伤痛之下也病倒了,只淑贵太妃一人见了永嗔。
永嗔便劝慰她不必担忧,必会早日寻到景渊帝永湛的下落。
淑贵太妃与一旁的赵姑姑面面相觑,也不敢多说话,只劝道:“殿下想开些。”
“我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只如今暂守着这位子,等皇上回来便是。”永嗔倒是都想好了,一时与淑贵太妃话别,出了殿门正撞上永叶。
永叶如今年方十三,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永嗔这一出来,便撞见那永叶正在廊下引逗侍女、调笑嬉戏。
永嗔大怒,立时叫人把那侍女拖出去活活打死,又命永叶跪在雪窝里,斥责他:“如今皇上失踪,上下不知如何惶惶,你倒是还有心思玩乐!本王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在西北军中效力,你整日养在深宫,旁的不会,倒是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就叫他跪着反思。
永叶又惧又怕又心痛失了那侍女,哭得满脸泪痕。
淑贵太妃得了消息,一见幼子跪在雪窝里哭泣不止,立时扑上来搂住永叶,对永嗔泣道:“先帝没了,殿下心绪不好,只管拿那些犯事儿的人惩治,何苦来这儿糟践我的儿。他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殿下早与本宫离心,我统共只这么一个乖儿。他若有个闪失,岂不是活剜了我的心肝去…”说着泪水走珠般落下来,与永叶一般跪在雪窝里。
永叶越发哭得凶了,忙要母妃起身,泣道:“是我不好,哥哥这才罚我。母妃您也跪下,却叫哥哥如何自处?”
“你倒是记着殿下是你哥哥,只怕殿下早忘了咱们母子二人…”淑贵太妃且泣且诉,几乎扑倒在雪地里。
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永嗔只觉好没意思,跪下扶淑贵太妃起身,强笑着安抚了几句,匆匆离去,抬头望天,只见那灰蒙蒙的积云压得人透不过气起来。
偏有人要往刀刃上撞。
柳无华又来催促永嗔,道:“殿下早日召集群臣,臣会宣读先帝遗诏,传位于殿下。”
“上次本殿说方敖是矫诏,如今你就真造了一份矫诏出来。”永嗔嗤之以鼻。
柳无华不理会,只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故去已有十三日,殿下还是尽快接受现实,稳定朝局。先帝也能入土为安。”
永嗔随手抽过一旁护卫的佩剑,拇指挑起剑柄,将露出的一截剑刃横在柳无华颈间,怒道:“你最好记住,本殿跟你之间还有旧账未清。若本殿做了皇帝,第一个宰的就是你!”
柳无华不为所动,睫毛都不眨一下,只道:“那也请殿下先登基为帝。”又道:“臣原本就是要追随先帝而去的。如今只是将这条命暂寄人间罢了。”
永嗔逼视着他,良久,忽然问道:“张天师可有弟子?”
柳无华一愣。
“那妖道向来会蛊惑人心,只怕也收拢了不少弟子。你去寻他弟子中有几分真本事的人来,”永嗔将佩剑抛回侍卫怀中,淡淡道:“那妖道还是有几分神通的。”现在想来,那张天师不正是预见了李曼儿之死——那害死永嗔身边亲近女眷的,红色的、圆而小的东西,不正是当日柳无华送来的一盘樱桃?
柳无华看着永嗔,道:“纵然有几分神通,世间再无起死回生之事。”见永嗔主意已定,也只能叹气。
那些道士被士兵锁拿入宫,要见从前杀了他们师父的勇郡王,一个个都吓得战战兢兢,只道命不久矣。
谁知见了面,那勇郡王却是和气的很。
永嗔见了众道人,先是问里面可有会寻人的,见众人皆是摇头;又问可有人会回溯往事的,见众人又皆是摇头。永嗔的面色便渐渐难看起来,怒道:“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原来竟是一群招摇撞骗的混账!这等混账不杀了留着作甚?”
众道士战战兢兢,里面有个会察言观色的,壮着胆子道:“道家虽不行,但是佛家却是有的。只要在那寺庙佛像前,供上昼夜不息的佛前海灯,便能为活人驱邪祈福、为死人引路归家。”
永嗔抚掌道:“好好好!”立时命人去佛前供上最大的长明灯,灯内大量贮油,中燃一焰,长年不灭。他本人更是亲往京都各处佛寺,潜心祈祷,见那海灯看似暗淡无光,内中自有光焰在,一时看住了,默祝道:满天神佛,只要你们肯让皇上回来,凡是我永嗔有的、但凭你们拿去。
主持在旁念道:“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
永嗔不语,在蒲团上跪下来,诚心诚意拜了三拜,这便心事重重得回宫去。
到了宫中,黛玉已带着两个孩子,赶来京都。
永嗔见了,也是心疼,搂着黛玉道:“是我不好,苦了你了。”
黛玉抿唇,才要说话,却听永嗔又道:“等皇上回来,咱们还回姑苏园子里去,关起门来和和睦睦过日子。”
黛玉愣住。
永嗔又道:“你一路赶来,奔波辛劳,好好歇几日吧。”
黛玉拉住他,凝视着他,柔声道:“旬月不见,殿下瘦了。”又道:“殿下陪我用顿便饭如何?”
一时饭桌摆好,永嗔陪黛玉坐下,举起筷子扫了一圈饭菜,却又放下。
“殿下如何不用?”
永嗔强笑道:“来前才在宫外用了点心,这会儿倒不饿。我看着你吃吧。”
黛玉担忧道:“莲溪都告诉我了,你已经连着好几日未曾好好用膳了。”
永嗔沉默,轻声道:“我也知道不妥。只是总觉得胃里是满的。”他看着黛玉,“一点也不饿,真的。”
黛玉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怕劝的深了反而刺激到他,只数着碗中饭粒,食不知味。
半响,永嗔轻轻道:“若是当初,我没有杀张天师就好了。临邛道士洪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黛玉抬眼看他。
永嗔也看着她,露出个凄凉的笑来,“若是张天师还活着,说不得也有这本事呢。”
“这不是你的错。”黛玉抚摸着永嗔消瘦的面颊,温柔道。
“是我的错。”永嗔轻轻道:“我错的离谱。只道是他做了皇帝,便再不拿我当兄弟了…如今才知道,从头到尾错的都是我。”他把情绪压得极深,反握住黛玉的手,见她目露担忧,安慰道:“别担心,孩子还小,你又在我身边。我会好好的。”
他这样一说,反倒更令黛玉不安起来。
是夜,永嗔又做梦了。这段日子,他每晚都梦到自己一个人走到毓庆宫来。
走到停着皇上灵柩的厅堂外。
他望着厅堂屋檐上挂着的灯笼,烛光从洒金宣纸做的灯身里晕出一团模糊的红光来,只镂空的“平安”两个字是那么熟悉。
十余年前他亲手做的花灯,十余年前皇上亲笔写的“平安”。
今天的梦有些不同。
他第一次走入了厅堂,坐在了灵柩旁。
灵柩里躺着的,是他少年时的父、是他少年时的母,是师父是兄长是挚友;后来,灵柩里躺着的人,成了皇帝,是他的君主、是他的仇敌,是他一碰就会流血的伤疤。
如今一切都推倒了,灵柩里躺着的人,不再是他的君主,不再是他的仇敌,却依旧是他如父如母的兄长,是他长大路上的榜样,是在他灵魂上刻下永不磨灭字迹的人。
而这个人,死掉了。
永嗔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以为梦会醒来,谁知转头只看见黛玉抱着百岁冲进来。
“殿下!”
女子惶恐的叫声,刺破了这梦境。
永嗔眨眨眼睛,发现这根本不是一场梦。
黛玉将百岁放在地上,抱住永嗔,惶急道:“殿下魇住了…莲溪说您每晚一个人走到这里来…”
永嗔摩挲着自己喉咙,面色胀红,低吼道:“我喘不上气来,我喘不上起来!”
黛玉大惊,忙抚他胸口。
永嗔只觉无法呼吸,肺里面空气渐渐消失,只喊道:“我喘不上起来…我喘不上气来…”他挣扎着,像溺水的人垂死之态,神志渐渐模糊,隐约看到百岁呆呆站在门槛处。
百岁似乎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呆呆道:“无忧。”他正在学着念妹妹的名字。
清脆的童声响在空旷的灵堂上。
永嗔望见门廊灯笼上那“平安”二字,长吸一口气,才缓过来,便手脚俱软,几乎是瘫在黛玉怀中,恸哭出来。
泰和七年春夜,永嗔终于接受了这一现实。
景渊帝,崩。

第88章 无忧

永嗔登基, 称允正帝, 不改年号, 是岁泰和七年。他从失去兄长的哀痛中勉力支撑过来, 立下决心, 要鞠躬尽瘁,以全先帝未竟之业。因留方敖、苏子墨等人在朝中,以为臂膀;至于柳无华, 永嗔念在是先帝旧臣,并未处置, 只让军士绑缚了送去姑苏无名园,由邹庭彦主张。
后来听说邹庭彦并未将这柳无华如何, 再后来两人竟都在园中留住下来。
先帝孝期未过,皇后之父林如海又在任上溘然长逝。消息报到宫里,黛玉自有一番悲痛。夫妻两人都有失去至亲之痛, 心意相通、彼此扶持,如是经年, 虽哀思不断, 然而每日的太阳都照常升起,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朝政之余,永嗔便与黛玉一起编纂先帝文集,也参考苏子墨的意见, 并让他带人排版付印,全本珍藏宫中,并无碍语的诗文令选一册流传于公爵侯门之间。一时拜读先帝诗文, 成为京都贵人的风尚。
永嗔这日到毓庆宫小坐。他登基后就封禁了这毓庆宫,每日洒扫如常,只不许住人,宫内物件也不许移动,一切都维持着先帝在时的模样。有时候他独自走到这毓庆宫来,总觉得先帝会从书房笑着走出来,叫他一声“十七弟”。
因编纂文集之事,永嗔翻阅着书房多宝阁上的书目,翻出旧时的薛涛笺来,看了半响才要放回去;却见底下几页薛涛笺上有了新字,抽出来一看,是先帝旧时笔迹,反反复复写着四字“百岁无忧”。
永嗔愣住,先帝给他两个孩子赐名,一曰“百岁”,一曰“无忧”,自然是极好的寓意,只是他从未连在一起想过。他捏着那薄薄几页薛涛笺,因过度用力手指带得纸张抖得厉害。良久,他将那薛涛笺放回琉璃盒子,原样摆放在多宝阁上,沉默着出了毓庆宫。
一时回了未央宫,却见黛玉正在安慰湘云。
永嗔笑道:“这是跟谁生气了?跟朕说说,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惹皇后的妹妹。”
黛玉嗔道:“皇上自己做的好事儿,倒要问谁?”
湘云嫁给卫若兰为妻,如今也是一双儿女的母亲了,见允正帝进来,忙擦干眼泪,却是道:“臣女今日进宫便是要问皇上一句,若是看臣女一家不顺眼,何不给个痛快?何苦折辱臣女夫君,要他做个‘弼马温’,给人嘲笑…”
当初成烨等人下毒谋反,卫若兰因为听了湘云的劝,提前留在姑苏没有回京,算是逃过一劫。后来永嗔彻查处置成烨等人,碍于黛玉,也并未对湘云嫁入的卫家下狠手,然而他心中自然是深恨这等推波助澜之辈。这恨意随着时间推移半分都没有淡去,反倒越发明晰。
永嗔冷峻道:“照朕的意思,这姓卫的便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得。”
湘云不意皇上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一时连黛玉也愣住了。
永嗔又道:“不过是看在你同皇后的情分上。”又道:“世上好男儿多得是,何必非吊死在一棵树上?这样,朕下旨给你们和离,令给你择一门高婿。你也满意,朕也能放开手脚整治卫家…”
他把话说得这样清楚,倒让人无话可说。
湘云道:“臣女与夫君育有一双子女,如何和离?”
“这有何难?朕下令,孩子归你,卫家绝不敢抢!”
湘云与他讲不通道理,转向黛玉道:“娘娘!”
黛玉叹了口气,起身亲自给永嗔倒了一盏茶,低声道:“皇上倒是快意恩仇,身在其中的人何其艰难呢。”
湘云道:“只为我那一双儿女,有个做马夫的父亲,学堂里也要遭人耻笑的。”
永嗔不语饮茶,沉默片刻道:“你与皇后情同姐妹,从前又有救皇后的功劳,朕这便封你个和硕郡主便是。你的一双儿女便是郡主的孩子,谁敢耻笑?”
湘云愣住,呆呆道:“臣女成了郡主,丈夫却是个马夫…”
“还道你真是个女中豪杰,从前小时候的英气去哪里了?”永嗔嗤道:“这世上有妻凭夫贵的,就不许反过来了么?回去告诉你夫君,伺候好你是正经。”
湘云至此便知道皇上恨毒了从前加害先帝的一干人,这是明着给她封为郡主,加倍羞辱卫若兰。然而正如皇上所言,如今便是皇上要砍了卫若兰的脑袋,又有谁能阻止呢?不过只是凭着自己与皇后这点情分罢了。
永嗔意犹未尽,又道:“若是皇后愿意,便是跟朕换着皇帝做做又如何?”
此言一出,连黛玉也唬了一跳,斥道:“这话也是乱说的?皇上嘴上倒是痛快了,臣妾却是不知该怎么死了呢。”
永嗔赔笑道:“不过说说罢了,再不了。”
湘云知机退下。
永嗔见黛玉眉间隐有愁绪,既觉情动,又感担忧,问道:“又有什么犯难的事儿?”
黛玉叹道:“倒不是犯难的事儿,只是湘云同我说起从前贾府的姊妹。贾府被抄家,便是嫁出去的女儿在夫家也都过得不如意…”
永嗔笑道:“朕待你自是始终如一。”
黛玉嗔道:“谁又说你来着?”又道:“探春姐姐本就是个硬气的,如今在夫家只每日争吵不休;宝钗姐姐男人是个糊涂扶不上墙的…”
永嗔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更不喜黛玉与贾府余孽再有来往,闻言只道:“你理她们呢!”便坐在榻上手持一卷《雍也》看起来,半响,不闻黛玉说话,抬头一望 ,却见她正垂头坐在玫瑰椅上独自饮泣。
永嗔一惊,快步走过去,问道:“这又是怎么了?”黛玉初时只是暗泣,被逼问不过,这才哽咽道:“若不是皇上,臣女与家中姊妹如今境地又会有什么不同?物伤其类,皇上不许臣妾理会她们,难道也不许臣妾感怀自身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