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活煮死,痛苦不堪。到底兄弟一场,我便慷慨给你个痛快,如何?”
忽听得马蹄声如烈鼓狂击,倏忽便至殿前拱桥。
“竟给他闯进来了!”永沂一愣,禁宫大门何其难破,永嗔不过三千人马,对他一万大军,以一敌三之际是如何闯进来的?这疑惑不过在一闪念间,他狞笑起来,“便是闯进来又能如何?放箭!”说着,再不迟疑,长刀向太子脖颈挥去。
“休得伤我哥哥!”来人一声爆喝,于利箭破空声中,足点马背,跃入半空,挥臂甩枪,动作一气呵成。那银枪后发先至,击飞永沂手中长刀,发出“吭啷”一声巨响,余音不绝,震得众人头晕目眩。随即利箭入肉之声响作一片,助主人最后一程的龙马跪伏于地,悲嘶声中万箭加身。
长刀脱手,永沂虎口剧痛,他惊怒之下仍要先杀太子,糅身掏出靴子里的匕首,直刺太子双目之间,不防被来人斜刺里□□来一把捏住了手腕——眼见便可得手,竟是半寸也再进不得。
平旦将逝时半明半暗的天光里,来人一身银色甲胄,满身血污,虽无青面獠牙,却也如地狱恶鬼,正是星夜驰援而来的勇郡王永嗔。血水与汗水混在一处从他脸颊滴落,他哑着嗓子,却是轻笑道:“十六哥武艺不比从前了。”手上加力。
永沂痛呼中不觉松开五指——匕首直落下来,被永嗔足尖一挑,便轻巧落入了永嗔手中。
永嗔单手将永沂双臂扭到身后,匕首正对着他脖颈血管,扫了一眼围作铁桶的弓、弩手,道:“十六哥,让你手下的人缴械卸甲,否则…”他手上用力,匕首割破了永沂肌肤,血丝渗了出来。
“十七弟,莫要冲动。”永沂急促地喘息着,却是笑道:“金人五万大军就在北郊,我这里若有不测,那边立即便挥兵南下,到时候非但禁宫内外要生灵涂炭,便是这座禁宫也未必经得住火烧。”
“十六哥,你有金人五万大军,可知道我背后还有韩越十万大军?”
“这是诈我。”永沂嗤笑,“十万大军从西北而来,我会不知道?十六弟,太子杀了父皇,你可什么都没做。咱们兄弟一向感情不错…”
永嗔打断了他,也笑道:“十六哥熟知兵事,可听过围魏救赵的故事?”
“你是说…”永沂笑不出来了,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惊惧之色来。
“是的,我是说韩越围了金人老巢,你的金珠玛已星夜领兵折返勤王了!”
“胡说!”永沂大惊,然而听得外面喊杀声渐止,一列列兵卒抢进内门,都是甲胄护体,为首将领疾奔至永嗔面前,跪伏道:“禀报勇郡王殿下,逆贼同党已清。伯虎在宫外清点伤亡,臣下先来复命。”
源源不断的兵卒还在涌入,身上银甲映着凌晨的天光,令人几疑身在沙场。
永沂认出这来复命的将领,正是永嗔从前身边的护卫秦白羽。
大势已去。
永嗔将手中永沂丢给秦白羽,冷声道:“看好他!”
永沂心里慌乱,自己绊了一跤,被秦白羽押着趴伏于地,他茫然四顾,眼见自己的弓、弩队都已放下了弓箭。
方才被永沂用刀柄敲晕的方敖悠悠转醒,一睁眼便见满身血污的永嗔手持匕首、正盯着手足被缚的太子殿下。方敖大惊,叫道:“勇郡王不可!”然而声音虚弱无力,头昏脑涨,更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永嗔的人马已经掌控了禁宫,这广场之上,更是无人能与他相敌。皇帝失踪,皆传是太子所为;忠郡王起事,私心难掩;如今太子与忠郡王两败俱伤,他勇郡王离着帝位,只有一步之遥。
万籁俱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永嗔一人身上。
永嗔慢慢走向太子。他走过的汉白玉地面上,显露出一行刺目骇人的血脚印。
这一路厮杀,入得禁宫,永嗔靴底吸饱了鲜血,佩刀也砍得卷刃;眸中神色借额发掩去,血水自发梢滴落,满身戾气却是无处可藏。他挥动了手中匕首——
银光一闪,寒气扑面令太子永湛不得不闭上眼睛。
轻微的“啵”“啵”两声,牛皮筋被割断弹开。
太子永湛只觉手足一松,被捆扎过的地方随之痛痒起来。
就见方才杀神转世般的银甲少年缓缓跪在了太子永湛面前。
随着永嗔这一跪,涌进来的上千兵卒跟着齐齐一跪,甲胄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如海浪般袭来。
“新君万岁!”永嗔朗声道,声音被料峭晨风稳稳送出。他跪伏下去。
“万岁!”自西北而来的上千士卒跟随呐喊,直让地动山摇。
“再呼万岁!”永嗔嘶声。
“万岁!”跪在太子永湛身后的众被缚大臣也反应过来,汇入了呐喊之中。
“三呼万岁!”
“万岁!”连原永沂手下的弓、箭手也瑟缩着张开了嘴。
所以人都跪伏在地,双手伏地,额头抵在手背上。
太子永湛伸出手去,明黄色的衣袖滑下来,遮住了他手腕上的勒痕。他握住了永嗔那满是血污的手,要拉他起身。
永嗔万里奔袭,又经一夜厮杀,全靠一口气强撑着,此刻大事已定,心神一松,方觉手足酸软。他虽然握住了太子哥哥伸来的手,却一时腿软无力起身,便索性歪靠着太师椅扶手,仰头望着安然无虞的新君。
太子永湛低头看去,只见他的十七弟歪头仰望着他,额发滑向耳际,终于露出了眼睛。那双眼睛是那样明亮又干净,无限孺慕地望着他,一如少年时。
“只要哥哥信我。”永嗔轻声道,明亮双眸掩下复杂情绪,“我绝不负哥哥。”
太子永湛终于动容。
惇本殿里许下的誓言,少年从未或忘。

第80章 封赏

太子永湛登基, 称“景渊帝”, 年号泰和。起兵谋反的忠君王永沂被高墙圈禁, 与他同母哥哥五皇子永澹落得同样下场。从属永沂的众党羽也被投入大牢, 等候审判。风暴过后, 朝廷上显出一派诡异的平静,像“先帝尸骨何在?”这样的问题,竟没有大臣敢问。
大臣们不敢问, 永嗔却是敢的。他问的时候,人正侧躺在毓庆宫的床上, 隔着小拱门看耳房里新登基的景渊帝端坐书桌前批奏折。
“至今也不知父皇下落,难道真叫十六那畜生给暗害了不成?”
景渊帝永湛笑道:“你倒有精神想这些, 可是身上的伤养得差不多了?”
当日回京救驾,永嗔不只身体受伤,精力耗损也很厉害, 是以被景渊帝留在宫中休养。此刻见问,永嗔忙道:“嗐, 那都是些皮肉小伤, 我睡上两觉起来变都好了, 再这么将养下去才真是要憋出病来!您看,我是不是能出宫了?”
景渊帝永湛笔下不停,只笑道:“这倒好。下午的大朝会, 你便陪朕过去,也听听朕这登基第一遭,群臣都有何事要奏。”
“众兄弟都去吗?”
景渊帝永湛这才抬头望了他一眼, 轻笑道:“怎得有此一问。虽都是兄弟,余者怎能与你这擎天保驾的勇郡王相比?”
永嗔亦望着他,有无数问题想问,最后却只是道:“皇上这些日子来越发消瘦了。”
景渊帝永湛合上奏章,叹道:“为君难呐!”
大朝会上,永嗔一入殿,便见到高台之上,原本该只有一张龙椅的地方,竟然在龙椅左下首又摆了一张紫檀太师椅。他跟随景渊帝永湛走到高台之下,便停下脚步,拾级而上的景渊帝永湛却半途回身示意他上前。
永嗔再大胆妄为,行事恣意,也知道去坐龙椅旁的位置是大大不妥的。他扫视殿内,只见群臣俯首,无人敢看。正想着,已被景渊帝永湛握住了手,拉他上去。
“这有什么?”新皇帝微笑着,按着他肩头让他坐在龙椅旁,自己缓缓在龙椅上坐下来,又笑道:“又不是要你坐在此处。”
永嗔心中一颤,笑道:“从前老被父皇罚跪在底下,倒不敢往高处走了。”
群臣问安,跪地山呼万岁。
永嗔坐在高台之上,竟是生平第一回感受到坐立不安的滋味。
大朝会第一宗,便是论功行赏。在忠君王谋反一案中,凡是忠君爱国的,都各有封赏;便是普通大臣,也都升了半级,也是抚慰众人受惊遭难一事。由永嗔带领来勤王的军队更是风光无限,各级首领都越级提拔。
一时群臣议毕,景渊帝永湛道:“不只这些众人看得见的功臣要封赏,朕前日听方敖奏报,永沂起兵那夜,有个小人物也起了关键作用。当夜永沂手下逆贼把持了禁宫大门,勇郡王带兵救驾之时,若是不能及时攻破城门,只怕朕已经身首异处…”
听景渊帝这么一说,永嗔也想起来了,当夜他杀入进攻之时,脑中也有过一闪念,那城门怎得破得如此容易?几乎是短兵相接的刹那间,城门就自里面打开了。
“永嗔,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你在西北时带过的兵里有个叫张崂诗的?”
永嗔微微一愣,笑道:“皇上说的可是人很瘦小,年纪又轻,为人也老实的那人?”他记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个兵,曾跟他入柔兰,“他是跟着臣弟吃过不少苦,后来回京,我见他年幼体弱,便给了他份文职,留他在京中当差了。”
“朕前日亲自召见了他,人虽瘦小,却精神勇武。你留他在京中做文职,他却是一腔报国热血,自己又托人转去武职。后来阴错阳差,竟给永沂部下给找去了。你来勤王那夜,这张崂诗见是旧主,便从里面打开城门——这才救了朕一命啊。”
永嗔强笑道:“这是他知道要忠君爱国,不可让逆贼永沂得手,便是韩大将军领兵来护驾,想必这张崂诗一样会开城门的。”
景渊帝永湛微微一笑,道:“这张崂诗要好好封赏。朕看他做九门提督就很好。”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从一个守城门的小兵,一跃而成肩负整个京都安全的九门提督,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了。
新封了尚书令的方敖出列道:“皇上,您的爱才之心虽切,然而检拔失度,对受赏之人只怕会变成坏事。再者朝廷封赏,自有章程,若今日因皇上一人之喜好,开了先例,今后恐难以为继。”
永嗔从前跟这方敖不对付,这次听他发言,却是心中松了口气。
方敖这一开口,那些颇感惊讶惶恐的大臣也都纷纷附议。
一时之间,大殿之上除了几个老成的大臣还未开口,竟是无人赞成。
景渊帝永湛也不生气,静静听了半响,忽然点了新封的御史监察柳无华,问道:“柳爱卿,你怎么看?”
柳无华步上前来,转身对着群臣道:“诸位大臣,柳某有一语想问。方才论功行赏,连这样一位守城门的小兵都有封赏。然而永沂谋反一案,功劳最大的那位,怎得诸位无人提及?”
永嗔心中暗叫不好,就见柳无华手臂一伸,指向了自己。
群臣寂然,半响,老尚书董绅颤颤巍巍道:“勇郡王所立的功劳,乃是擎天保驾之功,臣等怎敢妄议?恩自上出,全凭皇上旨意…”
永嗔从太师椅上翻身下来,冲着景渊帝永湛就是一跪,朗声道:“正如董尚书所言,恩自上出,臣弟能长大成人,全是仰赖皇上洪恩。连命都是皇上给的,些微功劳又算什么?更不值得封赏了。”
“你这却是说反了。”景渊帝永湛笑起来,声音不大,却令殿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朕这条命是你给保下来的。众臣大约不知,从前木兰秋狩猎场上,勇郡王也救过朕一命。算上这一次,已是第二遭。”他伸手去扶永嗔,指尖碰到永嗔额头,道:“怎得出了这么多汗?”又道:“起来,今日只论臣子的封赏,你跪下算什么?”
永嗔心神不定地坐回太师椅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强笑道:“想来是伤后体虚。”
“所以说要你在宫中多留几日,好生休养。”景渊帝永湛说着,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
永嗔接过那明黄色的手帕,一时百感交集。
底下柳无华道:“皇上封赏这张崂诗,自有皇上的道理。旁人不能体谅圣心倒也罢了,方敖方大人您可是跟随皇上多年的老臣了——怎得也不体谅呢?”
方敖端方的脸上显出怒容来,眉棱骨一动,似乎要斥责,然而最终竟是什么都没说。
殿中众臣看得清楚,时至今日,这新上任的御史监察柳无华柳大人,已是天子第一信臣。
景渊帝永湛摆摆手,示意柳无华退下,语气温和道:“此事不必再议,张崂诗为九门提督,再寻有经验的武官给他为副手便是。”帝王的绝对权威,不容置疑。
论功行赏暂告段落,紧跟着便是论罪惩处。
朝臣列出了十六皇子永沂的三十七项大罪状,桩桩件件都是死罪。这真是滑稽,人得势的时候,什么事儿都无所谓;一旦倒了,那真是众人推。
尚书令方敖最后道:“逆贼永沂,赎罪并论,其罪万死不足辞其咎。臣等意见,当判斩立决,府中人丁一并论处。”
老尚书董绅又颤颤巍巍道:“皇上宅心仁厚,只怕不忍见逆贼曝尸街头,那么赐这逆贼三尺白绫或是一盏鸩酒,也都是皇上洪恩。”
想到当初也是少年得志的十六哥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永嗔却也忍不住唏嘘。
景渊帝永湛道:“朕与永沂到底是兄弟,他一时糊涂,做出此等错事,朕痛心疾首。若是放到旁人身上,真是死不足惜。然而当年德妃与五皇子等联合金人谋反,父皇惩处了国舅等人,却只是将永澹高墙圈禁。如今朕不能亦不忍心处死永沂,将他与永澹关在一处便是了。”
此言一出,连永嗔也是大为惊讶。他是了解太子哥哥的,虽然看起来温和,却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底下群臣也都惊疑不定。
“皇上宅心仁厚,然而…”方敖等人还是力劝皇上赐死永沂,以防后患。
“朝中方经动乱,不只诸位慌乱,便是底下的小吏也都心中惶惶。何必再给众人平添不安?从前永沂势大,诸位朝中为官,难免与他往来,现下永沂被圈,诸位也都担心他说点什么出来…”景渊帝永湛微微一笑,平和道:“这些朕都明白。为今之计,稳定人心最为重要。永沂到底是朕的兄弟,圈禁一生便也够了。至于他府中人丁,奴仆各自散去,妻妾发回本家,子女仍是皇室血脉,不可轻慢。”
罪首永沂得逃一死,底下跟随的人可不是皇帝兄弟,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凡是参与谋反一事的臣子,无论官职大小,或处死,或流放。
新皇上任第一次大朝会,软硬兼施,叫底下群臣都惊了一惊,除了从前的太子近臣,都是第一遭见着永湛的真手段。
诸事议毕,群臣散去。
景渊帝永湛要柳无华留下,对永嗔道:“朕知道这些日子要你留在宫中养伤,把你闷坏了。正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办。永沂虽然认罪,底下的人难免还有贼心不死的。已经收押的罪臣里,大理寺虽已审过一遍,朕到底不放心,况且还有永沂旧部与金人的联系,不要有什么后患才好。所以让你和柳无华往大理寺再走一趟,仔细查清。”
柳无华笑道:“大理寺牢狱之地,腌臜不祥,臣去便是了。勇郡王旧伤未愈,千金之躯,如何使得?”
永嗔不理会他,只对景渊帝永湛道:“臣弟领命。”
景渊帝永湛微笑颔首,拍拍永嗔肩膀,道:“朕还留了几个重臣要见。等你回来,我们一起进晚膳。”说着当先往殿门外走去。
柳无华与永嗔跟随在后,目送景渊帝永湛往南书房去后,彼此对视一眼。
永嗔心中烦乱,先挪开了视线。
柳无华倒是笑了,悠悠道:“当日姑苏江中船上,勇郡王曾说来日要请在下喝茶——这话可还作数?”
当初南下查账,太子永湛被柳无华刺伤,从驿站逃离之时,却要永嗔一定带上这人,后来被前朝反贼鹤草救起,永嗔“喝茶”一说本是威胁柳无华的话,如今易地思之,真是令人恼火。再一想,只怕柳无华行刺之事,都是太子哥哥提前安排好的。
“柳大人如今乃是天子第一宠,小王如何能请得到你赏脸。”永嗔嘲讽了一句,冷冰冰道:“不管往日恩怨如何,既然皇上点了你我二人差事,还是将差事办完为先。”说着快步前行。
柳无华紧跟上来,悠悠笑道:“天子第一宠?这名号倒是让人羡慕,只不过柳某是当不起的。”又道:“勇郡王倒是明白皇上心思。其实去大理寺再过一遍罪人这种事情,单在下一人,或是单郡王一人,都能做好。皇上一定要点在下与郡王两人同行,那自然是希望你我二人能好好相处之意,郡王您说是不是?”
永嗔冷嗤一声,“柳大人既然明白,何不闭嘴?”
柳无华扭过头去,细声细气又道:“只是在下刚好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他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微妙,“去大理寺再过一遍罪人这种事情,单在下一人,或是单郡王一人,都能做好,皇上却一定要点郡王与在下同行…”他微笑起来,“或许是信不过你我二人之故。”
永嗔猛地停下脚步。
“信不过在下是应有之意,在下不过一个伴臣。信不过郡王么?郡王可是刚立下擎天保驾的大功劳,这都信不过郡王殿下,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么?”
永嗔侧目,就见柳无华正盯着他、面上是透着诡异的微笑。
柳无华笑起来,挥挥手仿佛扰乱了空气中那团无形的压力,“所以说一定是在下想左了。郡王只当个笑话听完就忘了吧。”
大理寺昭狱,参与谋反的罪臣都是单独关押。
永嗔与柳无华一室一室审问过去,其中不凡有熟悉的面孔,落到这等境地,多半已是心死,也有期盼能有一丝生机的,口口声声受了牵连,或是求罪不及家人。死前百态,看得人心中生寒。
从关押永沂府上清客的牢房出来,永嗔见下一个牢房里却是完全黑暗的,因问道:“此处关押的何人?怎得蜡烛都不点一枝?虽是罪臣,却也不可虐待。”
典狱长忙端了烛台来,点头哈腰道:“万万不敢。郡王殿下明察,这间关的是个瞎子,这有没有蜡烛…!”
随着烛光亮起,牢房里的人显出面貌来。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端坐草席上,身着灰色布衣,形容枯槁,听到动静,仰起脸来,一双灰色空洞的眼睛嵌在脸上,显得有些可怖。他勾起嘴角,淡漠道:“勇郡王,别来无恙。”
竟是十六皇子永沂手下第一谋士,瞎子邹庭彦。
当初永嗔与十六皇子永沂同往西北征战,曾与这邹庭彦有过数面之缘,记得这是个智计百出,为人淡漠的谋士。
柳无华道:“你这瞎子,怎么知道来的郡王就是勇郡王?”
邹庭彦微笑道:“今时今日,还有哪个郡王能让新君放心来查罪臣呢?柳大人,你说是不是?”
柳无华道:“你又如何知道同来的是我?”
邹庭彦仍是微笑,“少年伴读,课业外也曾吟诗唱和,也曾品萧弄笛;待到成人,朝堂上也曾以身受过,也曾舍命行君令。倒退十五年,谁不知道太子跟前儿第一信臣是你柳无华。”他轻轻摇头,“今时不比往日,柳大人,不是你一人独大的时候了。”
“你们认识?”永嗔问道。
邹庭彦站起身来,身形高挑,慢慢踱步到狱门前,温声道:“让勇郡王见笑了。十六年前,在下进京赶考,在京郊隐清园,曾与当日微服的太子殿下有过一面之缘,当日伴驾的正是柳无华柳大人。后来因目盲无缘科举,在下居无定所,最终流落到十六皇子门下做了清客,那也是时也命也。”
“造化弄人。”永嗔感叹了一句,又道:“你既然与皇上有过一面之缘,知晓永沂谋反之事,如何非但不告发,反而推波助澜,险些酿成大祸?”
“勇郡王何出此言?这不是郡王要在下如此行事的吗?”邹庭彦反倒愣了,“当日在西北,在下与郡王殿下相识,当时殿下便所图甚大。在下居于十六皇子府上作为内应,又安排殿下旧部守城,这才有郡王殿下大胜叛军之事——郡王殿下这般问来,可是要过河拆桥?”
永嗔大惊,只觉血涌上脑,见旁边柳无华正仔细听着,咬牙道:“何人安排你构陷于我?”说着手按刀柄,“你敢妄言,本殿就不敢杀你吗?”
“郡王殿下急了。”邹庭彦“喷”的一笑,“您让在下血溅三尺出不了这牢房,就不怕回头柳大人参您一个‘杀人灭口’吗?”
柳无华也笑了。
永嗔倒是一时懵了。
邹庭彦舒了口气,笑道:“郡王殿下多包涵。狱中无趣,在下被关押在此数日,闷也要闷死了。一时忍不住,跟殿下打趣了。”
永嗔松了口气,这才觉出握着刀柄的手心滑腻腻的全是汗。
“虽说是打趣,却也并非没有实情。那负责守禁宫城门的张崂诗便是我安排的。否则以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吏,如何能从文职转武职,又如何这么刚好就守了这至关重要的城门?”
柳无华笑道:“那看来先生选了这张崂诗,的确是为了勇郡王了?”一面说着,一面查看一旁的小吏是否准确记录了邹庭彦的口供。
“我自入十六皇子府中,便渐渐了解了他的不臣之心。然而时运不在他这一边,我既已看透,自然要早谋退路。安排张崂诗,不过是我为自己铺的退路罢了。成全勇郡王的功劳是其一,我真正的目的却是郡王殿下的府中人。”邹庭彦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向永嗔,“殿下府中可是有一位歌女,叫李曼儿的?她曾是我的未婚妻子。也曾情投意合,后来我因目盲离家,竟不知她家中获罪之事,直到三年前才在京中打听到她的消息,却是已经被郡王殿下接入府中了。”
这真是百转千回,再料不到。
永嗔道:“这李曼儿倒的确提过她曾有过未婚夫,是个读书人。只是她却不知你目盲一事。”
提起李曼儿,邹庭彦面上终于动容。
“还望郡王殿下与柳大人如实上报,当今圣上宅心仁厚,必能明察秋毫。”
柳无华问道:“你既要寻退路,何不找人提前告诉我,禀明圣上——岂不更是稳妥?”
邹庭彦微笑道:“柳大人这便是想当然了。在下是个盲人,终不能效力于朝廷的,总要找好安身立命之处。深受皇恩的勇郡王府上,再合适不过了。是以这份功劳要送给勇郡王,却不好送给你柳大人。”
柳无华碰了个软钉子,只笑道:“郡王府上的清客自然更舒服。”
“柳大人又说错了。”邹庭彦道:“岂是哪个郡王府都一样的?便譬如曾经的忠郡王府,在下当日身在其中,也是无奈之举。”
罪臣审理暂时告一段落,回宫路上,莲溪送来府中的信。
“殿下,府中这几日各处都好。倒是军中的几位大人来过,见不着您又走了。还有,这是李姑娘给您写的信。”
“李姑娘?”
“就是唱歌的那个李曼儿。”莲溪递过信来,“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出去上了一回香,回来也不吃饭也不梳洗,听伺候的小丫头说整日里都快哭成个泪人儿了…”
才听那邹庭彦说起李曼儿,这边立马就写了信来。
永嗔也不拆那信,回宫径直给了景渊帝永湛。
景渊帝永湛先听柳无华汇报,听到邹庭彦打趣永嗔这一节,不禁也笑了,“这人还跟从前一样促狭。”接过信来,问道:“这是什么?”
永嗔道:“您只管笑,臣弟却是被他吓了半条命去。喏,说曹操曹操到,这就是李曼儿写来的信。臣弟也不知里面写了什么。”
“吓了半条命去?你怕什么,朕难道还会疑你?”景渊帝永湛一面拆信,一面笑道:“朕看你人是越来越大了,胆子却是越来越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