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
“那倒不是。十六弟行事谨慎。”太子永湛交替双手,用手心暖着自己微凉的指尖,目光落在永嗔前襟——那里还有几粒雪花,正在温暖的室内融成小小的水滴。
“哥哥?”
“最近可有去给淑母妃请安?”
“没有。”永嗔勉强一笑,“上次见也还是仲秋宴上,远远望见了一眼。”他许久不见太子哥哥,倒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哥哥还记得姑苏那处园子?荷塘已引了水来,等什么时候再去…”忽然又念头一转,想到当初在姑苏时的约定,道:“当日哥哥还说等回京去畅春园观荷花,这二年哥哥鲜少出门,我也等闲见不到你——不如今晚便去?”
“得空去给淑母妃请趟安吧。”
永嗔瞬间安静。
他不傻。这二年来,父皇收归政令;太子哥哥借口读书;永沂虎视眈眈——偏还有他母妃带着永叶,在父皇面前日复一日刷着存在感。他有些莫名的歉意与慌乱,避开太子哥哥的视线,问道:“可是永叶又背了什么诗?”
“十六弟回来,差事办得好,回禀父皇之时,刚好永叶也在一旁玩耍。”太子永湛盯着永嗔前襟那几粒水滴,轻声道:“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来路上的冷不是冷,永嗔坐在这温暖如春的毓庆宫,方觉寒意入骨,寸寸侵蚀。
“《尚书·五子之歌》。”太子永湛仍是淡淡的,若天下无事能令他的眸色再起波澜。他平静道:“以永叶的年纪,读这些似乎还早了些。”他摆摆手,止住了永嗔无力的解释,“便是果真私下读了也无妨,只是莫要现于人前为妙。”
永嗔只觉面上作烧,“我这便去寻母妃…”
“夜深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太子永湛抿了一口茶水,站起身来。
永嗔一愣,所谓端茶送客,他下意识地也站起来,知道该走了,却又觉不舍。
“不必多言,我信你。”太子永湛拍拍他的肩膀,手落下来,顺势将他前襟的那几粒水滴拂去,“这是为了永叶好。”
永嗔心中一暖,略放心了些,返身出门,才走到门槛处,就听背后太子哥哥淡淡道:“你也久在京中了。前几日韩将军奏折报来,正是需要人手之时——你可愿往?回去想想。”听了这话,永嗔只觉才暖过来的心又速冻成了冰坨。
勇郡王府。
“子墨,我若如今往西北效力,如何?”
苏子墨一愣,“殿下何出此言?”他见永嗔神色严肃,不似玩笑,便认真道:“如今皇上年事已高,虽然勤政不怠,到底不比当年。再有宫里小道消息,只怕皇上身体并不似看起来这样好。十六皇子自从回来,便每日都往思政殿问安;倒是东宫殿,旬月也见不到皇上一面——如此非常时期,正是殿下在京中效力之时。若是前往西北——待新君践祚,您可是毫无可作为之处啊!”
“你也是这般想的。”永嗔自失一笑,“怎得不提我母妃与永叶?你不敢说?”
“这…贵妃娘娘的心思,在下不敢臆测。”
“是了,未必是哥哥疑我…”永嗔喃喃道:“不过是不得不如此罢了。”
虽然如此想,永嗔仍是在京盘桓,未曾再提往西北之事,直到年后,王妃月灿灿找来。
月灿灿如今都在京郊别庄,与情郎木易相守。外人只当勇郡王醉心歌女李曼儿,与王妃不睦,倒是不知王爷与王妃原就不曾恩爱过。
“永嗔,你可还记得与我的三年之约?”
是了,当初新婚之夜,新娘的情郎刺杀永嗔未遂。永嗔曾与月灿灿约定;待三年期满,便送灿灿回去见父母兄长,返程时至羌国边界,月灿灿便会托词恋家,在边境修筑宫殿居住,不再回来。
时光倥偬,竟已三年。
永嗔有些恍惚,问道:“可要去见你姐姐辞行?”当初月灿灿的姐姐月皎皎同来南朝,却在指婚之前,因为九皇子的纠缠,自请入了道观。
“却也不必了,徒增伤感。”月灿灿有点出人意料的狠绝,“日后你瞧在我的面上,照拂着姐姐便是。”
永嗔这便踏上了送王妃归家之路。临行前去见淑贵妃,果然又吃了闭门羹;永嗔早已预料到了,倒也并不如何难受,自从年前他劝过母妃不要冒进的话之后,母子关系就成了绷紧的弓,轻轻一弹便要炸裂开来。还是太子永湛亲自送他,送出城门,直送到十里长亭才与之话别。
月灿灿归心似箭,刚启程时恨不能插翅便飞回去,越到羌国近处,却犹豫起来,兴许是“近乡情更怯”也未可知。
等到了边境,蔚蓝的月亮湖已能遥遥望见,那是月灿灿与永嗔初见的地方。
“就在此告别吧。”永嗔看着换上红色骑射装的月灿灿,颇为感慨,顶着一旁木易虎视眈眈的目光,拍了拍她的肩膀,“若以后有什么难处,派人传个信给我。”他笑着调侃道:“总是夫妻一场,我也不至于见死不救的。”
月灿灿一拳砸在他肩头,漂亮的杏眼圆睁着,“呸!咒谁要死呢?”又从怀中掏出一包封起来的牛皮纸,“喏,给我姐姐的。里面有信,还有幼时旧物。我不敢面见她辞别…请你回京都之后,亲手转交给我姐姐。”
永嗔接过那牛皮纸,颠了颠,笑道:“这么轻?看来没有什么贵重之物,讨不了便宜了。”
“一定亲手交给我姐姐。”月灿灿又强调了一遍。
永嗔见她郑重其事,也感慨她们姐妹自此天各一方,便也珍重收好,道:“我答应你,会亲手交给你姐姐的。”说着,拉过龙马来。
月灿灿退开两步,待永嗔上马后,忽然跪下来,冲着他缓缓拜了三拜,而后起身,一声呼哨唤来自己的红马,这便拧身上马,打马疾驰,只留给永嗔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永嗔眼见那马上的红色身影渐渐消失,念及当日初时情状,自今而后,相见无期,也不禁有几分惆怅。
又有哨兵前来,带着韩越将军的口信,“数年不见殿下,我不可擅离职守,倒是殿下过来便宜。”。
永嗔笑道:“韩大将军如今的哨岗可是不得了——我往羌国这么一走,他那里便立时知道了。”因思及京中无趣,且身处疑地,对太子哥哥难以自辩,又有韩越相邀,便索性带着护卫去往西北大军,与从前军中同僚叙旧,倒是找回了几分少年壮志,索性便留在了军中,只给景隆帝发了奏折,备述月灿灿之事,并求肯暂留西北。
西北的寒冬还未过去,鹅毛大雪漫天纷扰。
这一日,永嗔正在大帐中与韩越赤膊摔跤,坐了一圈将领围观叫好。虽说军中不许饮酒,这种时候上场前却也是要灌一碗助兴的。西北酒烈,永嗔只觉薄醉,与韩越摔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倒是出了一身薄汗;喝彩声中,他捏着拳头还要再下场,忽然瞥见角落里莲溪杀鸡抹脖子地给自己递眼色,便道一声告饶,下场问莲溪何事。
“爷,那那那…林家小姐来了!”
林家小姐?林黛玉?
第79章 少年
永嗔回到自己帐中,就见侧案后垂首坐着一名绿衣妙龄少女。
那少女听到帐篷门帘掀动声,便惊立起来,一双妙目流露惶恐不安;待定睛看清来人,才略安定些,再度垂下头去,请安道:“郡王万安。”声音竟有些嘶哑。
永嗔这才认出眼前这形容有几分狼狈的少女是长大了的黛玉。他扫了一眼黛玉身上单薄的衣裳,与足上蒙着风沙之色的绣鞋,心知必是京中出了变故。
“在外面守着,谁都不许靠近。”永嗔对莲溪下令,独自走进帐篷,思量着拎起铜壶,倒了一盏温水推给黛玉,亲切道:“先暖暖身子。”看黛玉快速地小口将那一盏水饮尽,料想她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因缓缓笑问道:“你是自己来的?林师傅呢?”
进了一盏水,黛玉的声音不再嘶哑,透出底子里的清甜来,一开口说得却是,“爹爹已被下了天牢。”
永嗔心中讶然,但见黛玉惊慌,便不表露在脸上,温和道:“不怕,料想其中有什么误会。你既然来了此处,便只当我是个哥哥。我这便上奏…”
“忠郡王起事了。”黛玉轻轻一句,却是石破天惊。她自己也颤抖着。
永嗔手上一顿,控着铜壶一时没动。
“三月三日,我去佛寺上香,湘云与我同往,偏要我留下来与她在佛寺住一晚。当晚便坏事了,十六皇子起兵,他们已抓了我父亲,还有许多大臣并亲眷,是湘云趁夜助我逃脱…”
“湘云如何知道永沂要起兵?”
黛玉一惊,小声道:“湘云与忠郡王妃娘家弟弟卫家小公子订了亲,想来是卫家小公子…”
“说实话,我才能救你父亲。”永嗔沉下语气来,当朝大家男女之防何其重,卫家小公子怎么会将这等重事透露给并无前情的未婚妻。
“是…是宝玉传信给湘云。我外祖家也已投靠了忠郡王,要助忠郡王擒获我与父亲…”黛玉说到此处,垂泪不已。
“宝玉又如何能知晓?”永嗔凝目盯着黛玉,见后者神色凄凉不似作伪,一时心念电转,“是了,他与成烨交好——成烨又如何提前知道永沂起兵?莫不是永沂收了五皇子旧部?然而永澹旧部早已被父皇连根拔起,永沂又图什么与五皇子旧部联手呢?除非是…不在朝中的,金人!”德妃一系与金人的确来往甚密。
永嗔想到此处,心中大惊,转身便往大帐而去。
外面莲溪探头进来,对无措的黛玉笑道:“林家小姐,可要梳洗用膳?此地没有好丫鬟,倒有几个村里妇人可用。”
黛玉惨然一笑,轻声道:“有劳了。”还能留得性命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奢求别的。
大帐中,永嗔已与韩越说得明白,击掌道:“我明日便带三千精锐急速返京!剩下的,便交给将军了!”
一整个下午,两人都在帐中商讨调兵遣将之事,直到晚膳之时,永嗔才想起黛玉来,因问莲溪可安置好了。
“回殿下,安置在军营旁的小院里了。比之京都是简陋了些,但已经是此地最好的院子了,院中还有一树梅花。从村子里挑了两个勤快体面的妇人暂且服侍着…”
永嗔点点头,心思还在用兵之事上,听莲溪如此说,便又转过头与韩越商讨。
直到子夜时分,永嗔才回到自己营帐,却是难以入睡,独酌了两盏烈酒。遥想京都情形,不禁担忧太子哥哥。永沂起事,余者都有不杀的理由;却绝无可能放过太子哥哥。若不是黛玉意外逃脱,只怕军中接到被永沂层层阻隔的消息,还要在几日之后——那时候,便什么都晚了。
左右难以安寝,永嗔索性合衣而起,披上大氅信步往军营外走去。
打更站岗的哨兵注视着他,如今已是二更。
恰好走到这附近唯一有梅花的小院所在。
院门没锁,永嗔轻轻一推便开了。
夜空里,几缕薄薄的纤云托着一弯孱弱的月牙儿。
清冷的月光下,隔着老梅枝桠上点点红梅,罩着红披风的少女讶然回首,眸中含泪,越发衬出眉间轻愁。
正是难以安寝,独自月下垂泪的黛玉。
永嗔隔着花木见了她这般轻愁模样,薄醉中忽觉心跳加速,不知不觉已走到黛玉身前的梅树下。
黛玉屏息,眸中晶莹猝然跌落。
沉默中,永嗔缓缓弯腰,伸出手去——
黛玉一动不敢动。
拉弓射箭、舞刀弄枪的一只手,缓缓伸向少女足上的芙蓉花绣鞋,轻轻拂去了几瓣落梅。
夜风送来一阵梅花清香。
黛玉连退两步,用披风裹紧了自己,惊慌不安地盯着永嗔,霞生两颊。
永嗔如梦方醒,僵在原地,顿了一顿才站直身体,扶额歉然道:“我醉了。”他退开一步,望着黛玉温和道:“原想走着散散心…方才是我唐突了。别怕。”
他这一说话,里面打盹儿的村妇便醒了,惊叫起来,“小姐!小姐,您人呢?”
静夜里听来,又似梦呓又似口技。
永嗔与黛玉对视一眼,眸中都透出几分笑意。
黛玉乖巧地行了个礼,敛容绕过梅树,推门而入。
留永嗔孤立树下,怅然中又有几分心动。这会儿夜深人静,诸多安排已定,永嗔才觉出自己中午见黛玉时,太过失礼。她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从京都到西北,路途遥远不说,甚至可能还有永沂的追兵在后,这一路上该是何等险象环生;父亲被抓,外祖背弃,黛玉又该是如何担忧害怕。掀帘而入那一刻,那双透着惊慌惧怕的美丽眼睛,一直在他脑海中浮动不去。
正是情不知所起。
京都,忠郡王领兵围困禁宫的第九日。
“殿下,哨兵探得有一营骑兵自西北而来,日夜不停,不过三日便抵京都。领兵者是勇郡王。”
“知道了,还有什么消息?”
“前锋营抓住了一个信使,看着似乎是淑贵妃的人,是出来探听消息的。您看…?”
“放他回去。”永沂示意旁人退下,这才抚着手心,对静坐窗下的谋士邹庭彦道:“这下有好戏看了。还是先生多谋,提前放那林家小姐出去,果然小十七便要领兵来护卫太子。原还担忧,等大事成了,留小十七在西北总是祸患;这样一来,便可一网打尽了。”
邹庭彦睁着灰色无神的眼睛,冷笑道:“一网打尽?要金人的五万大军切实能到才行。”
“万无一失。金珠玛领兵,就驻扎在京都北郊,只等永嗔人到,便可先杀太子,再灭永嗔。”永沂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的邹庭彦,笑道:“起事之前,我还有些不安,若不是先生为我安心,更无今日盛况。”
邹庭彦扯了扯嘴角,对这番恭维毫无反应,转而叹了一声,道:“被围九日,禁宫里的场面想必难看得紧。”
禁宫。
淑贵妃听完信使汇报,脸上血色尽褪,冷声问道:“太子如今安在?”
一旁姑姑回道:“形势危急,太子殿下连日未回毓庆宫,听说是上了内墙,与羽林卫等同食同寝。”
淑贵妃冷笑:“他是惯会做样子的。”起身握住那姑姑的手,道:“永叶便托付给你了。”
宫中人心惶惶,吃食渐短,秽物堆积。
淑妃贵也未叫辇车,竟是孤身徒步上了内墙,随手招来一个小头目便问太子何在,上了观望台,正撞上带着众护卫长走过来的太子永湛。
两人狭路相逢。
太子永湛一语未发,众人只听“啪”的一声,淑贵妃已是一巴掌甩在太子脸上。
众护卫大惊,纷纷拔刀,兵刃声森然。
太子永湛被打得偏过脸去,却是示意身后众人不要妄动,他用拇指轻擦唇角,看了一眼沾上的红色痕迹,一时没有说话。
“皇上呢?你把皇上怎么了?”淑贵妃逼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是藏起来了?杀了?还是埋了?因为他知道了你的小秘密,要改立新君是不是?”
太子永湛平静道:“父皇下落,该问逆贼永沂。孤与您是一般不晓得的。这一巴掌…”
“一巴掌算什么?本宫恨不得食你血肉!”淑贵妃嘶声怒吼,“你问本宫要说法?本宫正要问你要说法!信使来报,永嗔带着三千人马来勤王。外面围着的,只永沂的人马便有不下一万,更不用说还有北面的五万金兵——别说你不知道,你我心知肚明。三千对五万,哪里还有活路?永沂那一万人马,为何围而不杀,就是要以你为饵,让永嗔自陷死地!你但凡还有一分良心,便不该如此对他…”淑贵妃声音颤抖,眼底涌上泪意,“你扪心自问,这十六个弟弟里面,哪个有如永嗔这样敬你爱你护你的!然而你呢?永嗔他看不明白,难道本宫这个为娘的还能看不明白?”
太子永湛垂眸听着,左颊上的巴掌印渐渐红肿鲜明起来。
“你欺他!骗他!瞒他!”淑贵妃厉声,一桩桩数来,“他五岁那年,太后自五台山归来,护佑德妃一系,于你大为不利。你便派小太监诱使永嗔折了太后的长寿花。大约原想拉本宫与德妃对立,没想到永嗔人小鬼大,竟直接让太后又回了五台山;你自然高兴了。怪只怪,那小太监之事,本宫发现的太晚了。等察觉之时,你已将永嗔接入毓庆宫…”
太子永湛沉默听着,眸中厉色渐生。
淑贵妃冷笑连连,“你是惯会邀买人心的。可怜到那会儿,本宫的永嗔已是听不得旁人说你半句不好。此后种种,凡与德妃一系冲突,你便总是推永嗔在前面出头。好不容易等到永嗔大婚,自立王府,你又在新王妃身上做手脚,更不用提安排下的那些歌女。年前皇上动了更立储君的念头,你觉得永嗔是威胁,便支他去西北;如今京都危急,你又要赚他来为你舍命!你若还有半分良心,便该为民自裁,不让这些将士大臣白白为你送命,更不要让永嗔自投罗网!”
“淑母妃在后宫廿载,难道竟不知道——”太子永湛睫毛低垂,淡声道:“天底下是最容不下良心之处,便是皇家。”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像是初冬落下的第一片雪花那般轻柔,也带来一整个冬日的寒潮。
淑贵妃一窒,猛地扑上来要扯住太子同往墙外跳去。作为母亲的淑贵妃,再没有贵妇人的优雅娴静。
太子永湛闪身避开,连衣袖都不曾碰到扑来的妇人。
兵丁一拥而上。
“你杀了本宫啊!连皇上你都敢杀!你说永沂是逆贼,永沂却是要替父报仇、替天行道的!为何不杀了本宫?”淑贵妃叫嚣着,意图激怒太子。
“淑母妃想以自己之死,换永嗔片刻冷静吗?”太子永湛眼看着众兵丁将淑贵妃擒住,他缓缓走上前一步,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淑母妃计较实多。孤与永嗔既为兄弟,何言亏欠?”说着轻笑起来。
淑贵妃惊怒,更是怒骂不绝。
太子永湛听她说些放诞话,淡淡皱了皱眉。一旁苏淡墨知机,上前恭敬道了一声“得罪”,拿丝帕堵住了淑贵妃的嘴。淑贵妃大放哀声,眼中泪水汩汩而落,让人想起为了护犊而下跪落泪的母牛。
淑贵妃被兵丁带走了,内墙上安静地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羽林卫左长劝道:“贵妃娘娘是忧心迷了神智。吾辈誓死护卫殿下!想必勇郡王也是一般心情。”
太子永湛沉默地望着百丈外,那一排排迎风招展的“忠”字旗——全是永沂的人马。
方敖陪在一旁,自言自语似得道:“勇郡王纵然来了,能不能与忠郡王的人一战暂且不说。便是勇郡王赢了,如今皇上失踪、众大臣被囚、动荡至于如斯——到时候,焉知勇郡王不会顺势自立?能救您的,也能杀您啊!”他恳切道:“殿下,您听臣一劝,如今暂离还有可能,等到三日后便太晚了!”
太子永湛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立在墙头,像是要站成一尊异样俊美的石像。
三日后的凌晨,正是天亮之前最黑的时刻。
禁宫外人马声鼎沸,忠郡王领兵,三轮鼓点一过,便要攻城破门。攻打禁宫,最难的便是这道大门,非拼着上千人的伤亡不能突破。
在第三轮响亮可怖的鼓声中,无数火把的映照下,禁宫大门竟然在上万兵士面前缓缓从内开启。
方敖布衣布鞋,手持国玺,一人走了出来。
“传太子口谕。”方敖的面色被火光映成橘红色,“两方将士均是本朝子民,不可自相残杀。诸位大臣乃是国之栋梁,不可受辱折损。忠郡王所图者,唯孤一人。”他语速渐缓,“平旦动鼙鼓,兄闻悲棠棣。十六弟,孤已于思政殿前相候。”
原禁宫兵士尽皆放下了武器,忠郡王永沂的人马迅速接管了禁宫。
思政殿前汉白玉石阶下,太子永湛孤身坐在檀木太师椅上,越发显得禁宫空旷。
“将牢中诸位大臣绑缚来此。”永沂将刀插回刀鞘,大步走过来,“于太子跟前架一大鼎,满水煮沸。”他走到了太子永湛面前,笑道:“都说二哥杀了父皇,本王也是不得已为之;毕竟兄弟之情,怎么都大不过父子君臣去——你是要交出父皇,还是要…”他指着底下薪火已燃的巨鼎,“被煮呢?”
二人对视,一个不动声色,一个兴奋难抑。
永沂心中冷笑,太子被逼不过,便只能供出杀了父皇之事。他本就是接到太子密谋暗害了父皇的消息,才会仓促起事的。若准备时间更长,与金人配合更好,便是韩越率领西北大军来了也不怕!
“在等小十七来救你吗?”眼看着兵士将一个个捆绑起来的大臣押过来,永沂凑在太子永湛耳边,轻声道:“不急,我也在等。”
“郡王,禁宫外,勇郡王带兵跟咱们的人打起来了!”
永沂眉毛一挑,“这么快?捉活的。”他亲自取了牛皮筋来,慢悠悠把太子永湛的双手双足捆起来。
“十六弟何必这样麻烦。”太子永湛淡淡一笑,“你的人将禁宫重重围住,孤是插翅难飞。”
“倒不是怕你逃了。”永沂将那牛皮筋扎实了,“这是防着你等会儿进了鼎里挣扎,若煮的半生不熟便爬出来了,岂不骇人?”他看了一眼太子永湛,笑道:“二哥莫怪我。人皆知道你杀了父皇,我打着替父报仇的旗号,总要有与之相符的悲愤才成。等会儿当着众大臣的面儿,我将你烹了,史书上留下的这一笔才好看。”
太子永湛只是看着他。
“觉得不认识我了?”永沂笑着,“我原是有几分荏弱的。后来我母妃被鸩杀,两个哥哥被高墙圈禁,在父皇跟前儿没日没夜的尽孝——还比不过永叶背两首诗…别这么看着我,你若是我,也会变成这样的。”他一直笑着,那笑容也可怖起来,“我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也就罢了。怎么父皇那么爱重你,一旦动了改立储君的念头,也就被你害了呢?怎么小十七那么爱重你,如今你陷于险境哪怕一丝被救的可能也没有,也要他来自投罗网救你呢?人性都是一样的,咱俩大哥不说二哥,你也不必这样看着评判我。”
众大臣手捆在背后,在太子永湛身后乌压压跪了一片。
永沂直起腰来,高声道:“父皇下落不明,实为太子所害。太子永湛如此倒行逆施,我不得不为父为君讨之!诸位大臣都是肱骨之臣,从前被此君蒙蔽,如今弃暗投明,我必既往不咎!”
如今被缚的大臣,以尚书董绅为尊。董绅却是个圆滑至极的,见众人都望他,便嚎哭两声,只叫“先帝”,却是一句瓷实话不吐。
耳听得禁宫外喊杀声大作,是永嗔带人赶到。
永沂用拇指轻抚刀刃,轻声道:“鱼已上钩,饵便不必再留。”
太子永湛只是望着远方天空,原本浓黑的夜色已破开一丝熹光。
方敖拦在太子永湛身前,怒道:“大胆逆贼!以下犯上!若要伤太子殿下,除非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啧啧,”永沂叹道:“真是人人都想要青史留名。”他刀柄倒转,随手一下便敲晕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
大臣中发出一阵不安的躁动声。
永沂打量着沉静端坐的太子永湛,即将登上权力巅峰的兴奋灼烧着他,让他对这份不合时宜的沉静生出莫名的嫉恨。禁宫外喊杀声已是震天。他忽然俯身,冰冷的刀锋逼上太子脖颈,压得白皙肌肤下的血管青玉般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