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好好审查?”
“那便是…”永嗔下意识要答,忽然察觉太子哥哥对自己如此步步紧迫追问,不似平时性子,不禁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
却见榻上,伤后未愈的太子哥哥正俯视着他,目光炯炯,倒似在期待他将要说出来的话一般,与虚弱的面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永嗔大感鼓舞,不觉便接着说下去,“不知哥哥会怎样审。若是我来,必先将董绅、李福全二人都免职,令张继伦会同漕运总督赵梦李调查汇报。”他补充道:“漕运总督赵梦李与林如海私交不错,而且不与五皇子一系的治水官吏同流合污。既然这事儿是张继伦揭发出来的,他必然是要拼尽全力彻查的;漕运总督赵梦李既然看不惯五皇子一系的做派,就算不全力查案,至少不会包庇纵容。等这二人审理奏报后,我估计底下考官所取士子行贿受贿的罪证也就查清楚了。”
太子永湛静静听着,慢慢露出微笑来,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永嗔愣一下,“就结案了啊,该杀的杀,该革除功名的革除功名。”
太子永湛面上的微笑化为了无奈,循循善诱道:“这便完了么?前面不肯尽心查案的人呢?董绅固然是为人如此,官场上走动不肯落人口是,不肯得罪人,却也有他的好处,这且不提。你既然知道李福全不用心查案,甚至从中作梗,怎么不再查他?固然因着同是五皇子一系,这李福全才回护考官,然而其中又岂会没有贿赂之事?”
“这我也想到了,只是科场舞弊案,这又算是牵出来的案子了。”永嗔还要辩白。
太子永湛也不恼他,含笑道:“哦?那除了案子,你可还有别的想法?”见永嗔迷惑,便又道:“案子倒是查清楚了,然而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要如何善后?如何安抚士子之心?又该此后采取什么举动,使得这种舞弊大案不再发生?”
永嗔习惯了军中行令,从未真正处理过民政吏治,一时没想到后面黏黏糊糊这一堆事儿也在情理之中。他“嗐”了一声,嘀咕道:“这些哥哥去做就是了。我——反正是不懂的。”
“你不是不懂。”太子永湛温和道:“只是从前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
“我更喜欢往军中效力。”
“不管是科举,还是军中,道理都是相通的。”太子永湛娓娓道:“你仔细想想,你带兵之时,难道不要安抚军士之心?有功劳者,难道不要论功行赏?官场亦如是。你从前与永澹岳家那个李主事,闹到大朝堂上当面互指…”
永嗔以为太子哥哥接下去要指出他不妥之处,便低了头,有几分沮丧。
“那次就做得很好。”太子永湛出口的却是夸奖,“调动御史,使人假扮兵丁,又摸准了父皇的心思;这便如同行兵打仗一样,也要算好什么人去打什么仗的。战场上统筹全局的人,人称将军。官场上号令百官的人,便是皇帝。”
永嗔沉默听着,最后这话实在惊心动魄,面上却是一派冷静,假作并未听出太子哥哥的弦外之音,忽然打了个饱嗝,笑道:“方才吃撑了,倒是该走走。”便与太子哥哥话别,往甲板上吹风,直到江涌月小,夜风生寒,这才回到船舱,眼见太子哥哥已是合衣安卧,便松了口气。
永嗔抱来棉被,轻手轻脚为太子哥哥盖上,小心翼翼怕碰到伤处,见太子哥哥伤后虚弱、睡着之后更是面如金纸,站定看了片刻,又走到屏风旁吹熄了烛火,他行兵打仗时摔打惯了的,自己就席地而卧,却是瞪着黑漆漆的屋子,想着太子哥哥这两日说的话,毫无睡意。
天下至尊至贵的位子,就在唾手可得的位置,岂有人会不动心的?
拼着性命,也有五皇子等人要搏一搏。
不止一次的,他在父皇的强权面前败下阵来,譬如他的婚姻。永嗔虽不曾起过与太子哥哥相争的念头,却也并非没有为那位子动心过。这一夜,永嗔忽然想,若不是这皇位早已许给了太子哥哥,他是否还能忍住不试一试。
次日,柳无华也从昏迷中醒来。前两日永嗔无心看他,直到上了船大夫来治,才察觉柳无华脑袋后面起了老大的包。
一大早,永嗔就看到缠了半脑袋白绢布的柳无华扶着船舷一步一步挪过来。
永嗔冷眼看着,见他快到面前了,才讥讽一句,“江上风大浪大,柳公子小心跌下去喂了鱼。”
“郡王爷对在下有误会。”柳无华清冷道,虽然路上被永嗔拖着走,蹭破了脸上不少地方,却掩不住一双眸子里的清高。
“是么?”永嗔目光冰冷,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仿佛在看一件货物。
柳无华挺直了脊背。
“外面可是柳卿?”太子永湛的声音从船舱里轻轻飘出,“进来吧。”
永嗔眼看着这厮趾高气昂从自己眼前走过去,咬牙笑道:“柳公子,改日本王单独请你喝茶。”
柳无华发出一声透着不屑的冷笑,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道:“郡王爷挡路了。”
永嗔也不再多话,转身大步离开。
永嗔与太子永湛等人在江上盘桓了将近半月,京都却已是起了轩然大波。
密信传到景隆帝手中,下面传来消息,驿站起火,太子与勇郡王不知所踪;景隆帝的暗线又报原太子与勇郡王跳河逃脱,换了青布罩马车往梅花渡口,等青帮人接应,却又说梅花渡口有人目击,原来是前朝反、贼加借青帮之名,已经车中人射杀烧死。
一时之间,景隆帝及几个机密大臣都失去了太子与勇郡王的下落,且不知人是死是活。
是夜,后宫就传出消息,德妃久病缠身,于午时咳喘不止,药石罔效,不等天明便一命呜呼。
执掌后宫二十载,育有两位成年皇子的德妃竟是这般静悄悄的便没了。
景隆帝动了雷霆之威,命姜将军令五万勤王大军,趁夜锁拿五皇子永澹、九皇子永氿,连同国舅田立义,一同高墙圈禁;却是放过了十六皇子永沂。
这一下,把整个德妃一系打蒙了。
后宫里,暗中都流传着,说德妃不是久病缠身,而是当夜被鸩杀的。据说是景隆帝亲自带人直奔德妃寝宫,大太监捏着德妃的嘴就给灌进毒酒去了——眼看着德妃是活不成了,景隆帝还痛心疾首念了一句,“朕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这传闻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
五皇子永澹却是搜查出了有亲笔签名用印的起兵诏书。
景隆帝以“谋逆罪”治他,吓得朝中众人都以为这是要“虎毒食子”,谁知道景隆帝却又念及皇太后年事已高——且在五台山吃斋念佛见不得血腥,只将五皇子永澹、九皇子永氿并国舅田立义高墙圈禁,旨意有云,若要再见天日,且等新君施恩。
果然太子永湛所料,分毫不差。
一夜一日之间,景隆帝亲自下令杀了二十年来的枕边人,又圈禁了两个亲生儿子,更有两个儿子生死不明,苍老在他脸上显露出来。
尚书董绅陪着景隆帝说话,劝道:“太子殿下与勇郡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逢凶化吉的。”
一时太监来报,说是忠郡王来了。
“永沂来了?”景隆帝动弹了一下身体,重重透了口气,示意董绅退下,“让他进来。”
忠郡王永沂惴惴不安入内,一到景隆帝面前就跪伏下去,泣道:“额娘去了,父皇千万保重自身。两位哥哥不争气,儿臣、儿臣…”
“争气?”景隆帝冷笑,“他俩还要怎么争气?”
“父皇?”忠郡王永沂仰脸,满脸迷惑,亦是满脸的泪水,反复对两位二哥哥被高墙圈禁的原因真的丝毫不知。
景隆帝指着董绅留下来的书,“方才董绅在这儿陪着朕说话,□□诗给朕听…你坐过来,挨着朕,接着往下念…”
永沂小心地捧着那书,挪过去,道:“儿臣站着念吧——这是儿子尽孝的心。”
景隆帝略一点头,不再说话。
永沂看那书时,却是一卷《诗经》,扫了一眼折起来那一页,笑道:“从前这首诗,还是太子殿下领着弟弟们学得。”因一句一句念起来。
念的却是《棠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永沂慢慢念着,一字一句,无不清晰。
千里之外的苏州,永嗔与太子永湛却是已到了姑苏城里。
临下船前,鹤草拎着个包袱过来,甩到永嗔跟前儿,笑道:“给你的大礼!”那包袱原没扎好,往地上一落,骨碌碌滚出颗人头来!

第77章 分寸


却见那人头血迹未干,显然是这鹤草才杀了拎来。
永嗔两军对杀之时,对于人头鲜血这种东西早已司空见惯,瞥眼过去,不禁“咦”了一声。
鹤草抓过包袱皮来,用还算干净的表面擦了擦并没有血迹的双手,笑着让脸上的刀疤扭曲起来,他指着那人头道:“可认得?这便是你们要办的李福全。”
从前在京都,永嗔曾见过永澹岳家的这位李福全。原本查科考舞弊案,这李福全是里面最难打通的关节,就算撤了他查案的职责。这李福全在江南一带经营日久,门生故旧遍衙门,只要他不倒,谁来查证据都要多费许多心思。
“你倒当真了得。”永嗔笑道:“这李福全虽不是皇家贵族,却也是每每出行,要两队护卫跟随的。”
鹤草笑道:“难道他□□女人的时候,那两队护卫也在一旁守着,干瞪眼看着不成?”他踢了一脚那血淋淋的人头,冷冷道:“既贪财又好色,弱点这样多的人,倒不知怎能在官场上撑到如今。”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太子永湛,“这一届的朝廷不行啊。”
“这份大礼我收下了。”永嗔示意“黄泥螺”去把那人头收起来。
“郡王爷,少年将军,一诺千金。”鹤草伸出双手,仿照那天两人击掌为誓的模样,轻轻拍了一记,这便号令大船靠岸,命人送永嗔与太子永湛、并柳无华等人下了船。
下了船,便有永嗔庄子上的人来接他;鹤草的人倒又护送了一程,等永嗔抵达了庄子,这才告辞。
来护送的人中,便有那少年蔡泽延。
永嗔再三挽留他,“留下来,随我一同回京都去。难道你就看着另一个人鸠占鹊巢,抢了你的名字,也抢了你的亲人不成?”
蔡泽延低头不语,抿紧的下巴却透出倔强的弧度。
“你跟随那少主近十年,却是连自己的亲人都没有好好看过一眼。”永嗔恳切道:“从前我也不明白这道理,一来我也年轻,二来我的亲长还都俱在。直到前些时日,蔡老师傅离世——我才悟了,许多人,你此刻不见,便再也见不到;有些事,你此刻不做,便再也没有做的时机。不要觉得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因果之间,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如何。”
蔡泽延终于动容,却仍是一语不发,面上透出极大的挣扎来,显然自己心中也在做了艰难的抉择。
良久,他从脖颈上解下一枚玉环来,双手捧给永嗔,低哑道:“劳烦殿下,将此物供奉在我姐姐常去的佛堂里,保佑她长命百岁、平安如意。”说着转身拔腿就走,像是怕晚一秒,便会后悔留下来。
“我还会再江南盘桓旬月,你若改了主意,便来此地寻我。”永嗔冲着少年背影喊道,却见少年走得更急了。
永嗔打量着手心的玉环,只见那串着玉环的红线颜色都已经暗沉,显然是很多年的旧物了;玉环触手生温,圆润光滑,显然是时常被人摩挲把玩。也许是蔡家传世的宝物。这么想着,永嗔仔细将这玉环收好。
此地却已是苏州的姑苏城。
“黄泥鳅”上前,叩响了庄园的大门。
这里乃是多年前,苏子墨为了给永嗔作证,揪出李主事的罪行,却也自爆了偷、盗春宫图的行径,而被革除功名。那时候永嗔颇为向往林妹妹的故乡,姑苏;便用经营京都几个铺子赚来的银钱,交给苏子墨,让他在姑苏为自己置办了一座庄子。
如今庄子已经初具雏形,只放在姑苏富户的名下,几乎没人知道这庄子与永嗔的关系。
是夜,兄弟二人月下游园。
永嗔指着各处花木,与当初苏子墨图纸上报来的模样,一一映照,“这里是一片银杏林,只是年数尚浅,还未长成。等再过几年,若是秋日来看,一片黄叶,美不胜收。”
太子永湛含笑听着,慢慢活动着左臂,伤处已经渐渐好了,只是行动之时还不太灵活。
至一凉亭,两人入内稍歇。
“这处凉亭倒还没起名字。”永嗔笑道:“我京都那处宅子,有阁楼起名‘隐清阁’,这便已经是我的极致了。倒也想过让苏子墨起一个,倒是少了意义。恰如今哥哥来了,便请哥哥赐个名字吧。”
太子永湛罕见地玩笑道:“想来是合该没有名字。便唤做‘无名亭’如何?”
“又有何不可?”永嗔大笑。
笑过之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这片刻的轻松闲谈便如同冰面上的阳光,看着美好,底下却藏着要人性命的危险。
到底是永嗔养气功夫比不及太子哥哥,先开口问道:“蔡泽延之事,哥哥该是早就知道了吧。”
“不算太早。”太子永湛并不意外于他的问话。
“何时?”
“淑母妃将蔡慧指给你之后。”太子永湛慢慢道:“我使人查她,旁者都好,只是对她那个弟弟不似外人以为的亲厚。她弟弟年纪渐长,她便几乎不与之见面了。若是定然要见面说的话,也是隔着屏风。我便觉得不对。从这里一层一层倒着追回去,便知道根子上错了。”
“却也不必告诉我。”
太子永湛似乎有些歉然,“我知道不久,蔡老师傅便离世了。你本就伤心…我一时没寻到合适的时机告诉你。再者,若是戳穿了这隐情,要如何善后,却也需思量——不可莽撞。”
永嗔低头不语,半响忽又道:“我极不喜柳无华。”
“我知道。”太子永湛莞尔一笑,淡淡道:“他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几日便会离开的。”
永嗔这才无话。
沉默中,太子永湛也不着急,动作舒缓地煮着茶。
“那鹤草…”永嗔自己主动提起来,当日太子哥哥问时,他以船上人多嘴杂回避了这个问题没有回答,这会儿却是道:“我原没打算真心与他立下誓约,不过用这一时。哪知道他连送两份大礼——一则救了真正的蔡泽延,且将其养育成人,我不能不代蔡老师傅感激他;二则,他杀了李福全,省了我们多少麻烦。”
太子永湛静静听着,适时问了一句,“如今见他送了这样两份大礼,你又是作何打算呢?”:
永嗔苦笑道:“我也正是为难呢。你可知道这鹤草与十六哥的仇怨?”
“略知一二。”
“我虽然与十六哥关系一般,却也到底是兄弟一场,不至于为了个前朝少主,反而卖了自己兄弟的道理。”永嗔自嘲一笑,“哥哥叮嘱我不要与虎谋皮,我却是一开始压根儿没想着与他谋划的。如今倒实在不能不承他的情。”
“所以?”
“所以…走一步看一步吧。”永嗔便有些兴致低落。
“既然那鹤草信了你。你且与我说说,事成之后,你要如何把永沂交给他处置?”太子永湛闲闲一问,却是惊得永嗔心脏停了一息。
要是什么位置上的人,才能把一介皇子交给江湖草莽处置?这世间,唯有一人有这样可怕的权力。
永嗔面色不变,笑道:“那还要什么法子?就像那李福全,贪财好色,不就被鹤草寻到落点取了项上人头?我若诚心要害十六哥,有的是法子让鹤草接近他。”
太子永湛冷静地看着他,思考着慢慢道:“你此言多半不尽不实。”
“再不敢欺瞒哥哥。”永嗔笑嘻嘻的。
“果真不敢?”
永嗔被他目光所慑,一时竟点不下头去。
太子永湛便微微一笑,不去戳穿他,推了一盏才沏好的茶水过去,温和道:“尝尝这洞庭碧螺春。”
永嗔满肚子的话都给这一盏茶水给压了下去。
“可认得这茶壶?”太子永湛只给他看,见永嗔摇头,便笑道:“今日才见牛嚼牡丹。苏子墨挖空心思,置办来的物什——到了你眼中,只怕与寻常物件也并无何差别。”
“哥哥笑我。”
太子永湛摇头道:“却也不是。茶壶便是茶壶,数百年前流传下来的紫套茶壶,与田塍巷陌每户一把的黄土茶壶,都是用来煮茶的。就如人一般,都是一般的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何必非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永嗔才要附和,却听太子永湛又道:“只是要煮出好的碧螺春茶,却必得是用这紫套茶壶。”
永嗔听了这话,隐约觉得太子哥哥这话中还有深意,一时却也不敢深想,指着前面道:“那便原计划着要挖一亩荷塘。如今荷塘倒是挖出来了,只是还没引来活水,只白白空着。”又笑道:“这么大的坑,却也少见。哥哥可要瞧一眼?”
太子永湛从善如流。
兄弟二人并排站在半人深的土坑边沿,头顶的明月又高又小。
“倒是个埋尸的好地方。”永嗔忽然冒出来一句。
一阵夜风吹来。
太子永湛道:“果然埋了尸体,只怕上面荷花开得更盛。”
永嗔竟打了个寒颤。
“夜凉了,回去歇息吧。”太子永湛见永嗔还在打量那深坑,又道:“你若果然想看荷花,其实京都畅春园里便有一汪。等回了京都,我带你去看便是。”
永嗔才又欢喜起来,跟在太子哥哥身后往回走,一面又问道:“李福全既然死了,咱们查案之事,岂不是要快上许多?”又道:“那日哥哥考我要如何善后,哥哥可想清楚了——要如何善后呢?”
“天机不可泄露。”太子永湛罕见地玩笑了一句,又轻斥道:“你便是不肯自己去想。”
“有哥哥在呢。”永嗔亦玩笑道:“我只听哥哥的便是。”
次日,永嗔方醒,便听说柳无华已经离开;推窗一望,便觉得神清气爽,连天色都格外蓝了几分。
永嗔以太子哥哥为先,见他每日只是看书作画,便也守着庄子不出去,或是练练八极拳,或是读几篇《武岳兵法》。只是时不时的,太子永湛会把永嗔叫到跟前,猛不丁从书里抽几则出来考他,又要他解释意思;或是翻出一卷案宗来,考他当如何判。这本是为了陶冶性情而修建的庄子,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国子监,真是让永嗔措手不及、哭笑不得。
虽然哭笑不得,永嗔却还是老老实实受“考”;难得太子哥哥有这样的雅兴,他又怎么会不奉陪呢?
这样恬淡安逸的日子过了四五日,便被寻上门来的当地官员给打破了。
这时候,京都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这苏州的姑苏城:德妃薨,五皇子、九皇子与国舅爷都被高墙圈禁,十六皇子日日跟随在皇帝身边读书…而下江南的太子殿下与勇郡王在梅花渡口便不见踪影。
就在这乱局中,两江总督李福全忽然在家中被人隔了脑袋。
鹤草杀人之后并未掩饰行迹,永嗔等人上岸入庄时也没有刻意隐藏,所以顺藤摸瓜——一个个人精才能做的官员,就如此找到了这座还未成形的大庄子上。
姑苏县丞率领衙门上下,至庄前,跪地叩门;而苏州总督还在快马而来的路上。
永嗔不许人应门,外面官员更不敢擅闯,只跪在外面等着,不断地写奏本,请守门人递进去。
如此过了一日,连苏州总督也跪在外面,“臣,万死。不知太子殿下驾临…”不等他说完,里面的守门人便高声道:“我们殿下吩咐了,有甚么话要说,都写下来递进来。不许在门前喧哗,吵了殿下清静。”
“是是是。”苏州总督是个白胖子,擦着满脸的汗,隔着门板讪笑道:“劳驾里面这位小哥,帮我给勇郡王殿下传个话。当初林如海林大人在姑苏时,我与他乃是拜把子的交情…”
“再说话,我便轰人了!”
苏州总督老老实实跪了回去,白胖的手指捏起毛笔,流着汗开始写奏本。
又过了一日,当初在驿站失散的苏淡墨、莲溪并秦白羽等人也寻上门来——奏本一递,永嗔自然就命放这几人进来了。
莲溪见了永嗔,毫不意外又是一场嚎哭。
“还以为您淹死在那江里了呢。”莲溪抽着鼻子,眼睛一眨巴便是一大颗泪滚出来。
“就不能盼你主子点儿好?”永嗔故意嫌弃道:“哭起来丑死了,还不快去洗漱过了来伺候爷?”
相比之下,苏淡墨见了太子殿下就老成多了,请过安,还来问永嗔晚膳想用什么。
“太子哥哥,还要让他们在外头跪多久?”
太子永湛蹙眉翻着这两日新送进来的卷宗,不答反问,指着卷宗道:“你来看看此处,可有内情?”
永嗔俯身看去,却见是科场舞弊案之前的案宗,太子哥哥指着的那处乃是李福全弹劾检举人张继伦的部分。
李福全弹劾张继伦,说:“刚会审时,我还在审查囚犯,张继伦说我说话不妥,我怕争论起来有失体统,便闭口不言。张继伦便阴谋诬陷,以出卖举人衔获银五十万两来损坏我的名声,因此我不能与他共存。”同时提及张继伦专门从事著书,猜忌胡涂,不能很好地审理案件。
永嗔道:“不管如何,李福全是已经死了。”
太子永湛却是摇摇头,点点更下面一行,却见记载的是:李福全又说:“《西山集》刻板在苏州印行,张继伦难道能不知道吗?进士蒋英华由于为此书作序而遭连坐,张继伦一向与他交往,不肯去逮捕对他治罪。”并且罗列不称职方面的几件事。
“朱启伦因诗词获罪的事情才过去多久?”永嗔恨道:“这个李福全死有余辜。”
“这便是了。”太子永湛徐徐道:“一则不能再兴文字狱;二则…”他含笑睨了永嗔一眼,“这李福全家里大大的又银子。你去抄了他的家,这庄子也就该修起来了。”
庄子未能成型,不知是年数未到的关系,以太子永湛的眼光阅历,哪里瞧不出这庄子修建之时捉襟见肘的情形。想来,永嗔多年来都是未封府的皇子,又没领着官职,只在军中打磨却又绝不是吃空饷的人,虽然京中经营着几个铺子——但只怕每年为了给他这个哥哥备生辰贺礼,便要耗去大半收益,又还有多少余钱能用来修这庄子呢?
永嗔嘻嘻一笑,“您这么一说,我这修庄子的钱可就算是过了明路了。”
“原也是你该得的。”太子永湛微笑,淡淡得捉弄了他一句,“鹤草杀李福全,大半是你的功劳。”
见这话题走向不妙,永嗔不敢再多话,找个因头躲出去了。
太子永湛望着他逃也似的的背影,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直到次日下午,张继伦的奏本递进来,太子永湛这才令大开庄门,让百官来贺。
虽让百官入内,太子永湛却并未现身,只让苏淡墨宣读了自己的诏书。
“孤已使人彻查科场舞弊案,得到副考官编修等人勾结受贿的情况。张继伦想将此案一查到底,李福全非常愤怒,对证人动刑,迫使案子停止了审理。此前又有张继伦弹劾李福全,说外间舆论盛传总督与监临、提调各官暗中受贿而出卖举人伤,等到事情败露,又传说总督李福全勒索银五十万两。如今李福全被反、贼所害,然不能赎其罪过,今令勇郡王带兵查抄李府。”
百官发出一阵不安的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