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嗔怔怔望着他:是了,就是因为太子哥哥看穿了这个,所以绝对不先换车换路,不给人以疑心兄弟之感;可是,可是,为何又将这番道理讲给他听呢?
“管它是好是坏,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永嗔倔起来,把搭在太子哥哥额头上的湿巾翻了个面,手一搭上去就感到太子哥哥额头的温度都把湿巾烘得暖和了,发愁道:“怎得你这发起高烧来,神志清楚,乍看起来跟没事儿人一般——若不是这帕子都热了,我还只当你好了呢。”越是这种病了不显的人,偏又要强,越叫人担心;只看着像是好了,病灶却是越来越深了。
太子永湛含笑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无碍的。”
兄弟二人正说话,马车却慢慢停住了,“黄泥螺”一挑车帘望进来,搓着手笑道:“到梅花渡口了,等我们青帮的船来接吧!”犹豫了一下,问道,“二位公子是哪个堂口的啊?不是我说,你们这暗语也太吓人了,什么皇帝、娘娘、皇子的,那也是能乱说的?暗语要的就是不引人瞩目,你们那暗语很该改改,皇帝改成黄泥螺,娘娘改成碧螺春,皇子嘛——就叫鸡卵好了!”
永嗔一听他说到暗语,便知道方才见太子哥哥刚醒,自己心神激荡之下大意了,竟没防备隔“帘”有耳;这“黄泥螺”装疯卖傻…他不由摸了摸腰间原本系着佩剑的地方。
太子永湛却是被逗笑了,他笑道:“你叫黄泥螺?还昏着的这位柳公子曾写过美食记,里面写黄泥螺的一节,我还记得清爽。泥螺取食,以三个季节为佳,桃花开时,壳软味美;梅雨时,浸膏溢壳外,莹皆若水晶;中秋时,粒大脂丰,腌食别有滋味。”
永嗔却又是悚然一惊,方才太子哥哥一直高烧昏迷,如何知道这人外号“黄泥螺”。连他也是昨日被救后才知道这人外号,前些时日书信往来之时都是以代号相称。然而如果太子哥哥方才是有意假作昏迷,此刻又怎么会说出如此明显有破绽的话,以太子哥哥的智谋,若是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怎么会这样轻易露出来?
看着太子哥哥面上如常的笑容,永嗔又觉是自己多想——柳无华之事,太子哥哥“君威难测”那一面仿佛在他面前裂开了一道罅隙,令他恍惚间隐约体会到了,既是兄弟又是君臣,是多么微妙又可怕的事情。
太子永湛仍是半躺靠在马车里,那双曾如秋日高远晴空般的双眸,如今透着疏淡的茶色。
那隐藏了一切情绪的沉静目光倾泻在永嗔身上,让他心里发慌。
太子永湛翘起唇角,温和道:“《本草纲目拾遗》曾说“吐铁能润喉燥、生津”。你如今嗓子沙哑,黄泥螺与你正相宜。”
永嗔还没理顺心底这莫名的情绪,忽听江上哨声尖锐,三长两短。
“黄泥螺”跳起来,惊喜叫道:“青帮的人来接咱们喽!”
话音未落,尖锐的破空声中,数柄利弩掠江而来,“咄”“咄”声连作,齐齐钉在了车辕上,带得整座马车都震了数下。这波箭雨未停,下一波箭雨又劈面而来、
却见那江面上来的数艘船,撤了“青帮”的堂口旗,竟换成了前朝的“黑金旗”。

第75章 鹤草


此地已到了梅花渡口,乃是入扬州的水路要道,永嗔等人藏身的密林小径虽然罕有人至;但是不远处,与江面相接的渡口却是往人之人不绝,更有客栈沿街,颇有人烟。
这一带江面上,青帮往来,原是常见,民众也不以为意;然而却少有反贼敢光天化日之下,不仅打出黑金旗这明晃晃的反贼招牌,而且强弩激射,意图杀人。
“黄泥鳅”最是机灵,当即翻身滚入车底。
永嗔却并不惊慌,安坐在马车内,对太子哥哥道:“莫慌,是我的人。”
一时那几艘船停在岸边,抢出几号黑巾蒙面的壮汉来,疾奔至马车前,抛进几套一模一样的黑巾黑衣来。
永嗔给太子哥哥换上,给自己也换好,只在那晕死过去的柳无华身上一遮;这便扶着太子哥哥下了车。
黑衣壮汉中又有人将昏迷中的柳无华夹在腋下,原躲到马车底下的“黄泥螺”也哆哆嗦嗦换了衣裳。
“小少爷,这、这…”他小心翼翼打量着那些黑衣人,凑到永嗔耳边,小声道:“这绝对不是青帮的人。”
“我知道。”永嗔接过黑衣壮汉递来的火折子,眼看着另一人把早就备好的桐油倒在马车上,这便将点燃的火折子往马车的青布罩上一丢。
大火冲天而起。
太子永湛沉默看着,取了一旁黑衣壮汉的佩刀——永嗔已知其意,夺过来,横刀劈断了车辕。
那感受到火烤炙热的老马嘶鸣一声,迸发出求生意志,一改方才慢吞吞的速度,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
等得到渡口民众传信的官丁赶到密林小径,便只见烧得只剩铁质骨架的马车,与地上暗沉稀疏的点点血迹,一路指向江面——然而大江之上,月朗风清,浮光跃金,哪里还有黑金旗船只踪影。
永嗔与太子永湛等混在黑衣壮汉之中,上了船,待船鸣驶入江流之中,这一颗提了大半月的心才算是落入了腹中。
船舱里早有人久候。
“十七殿下,一别十余载,您还是这样淘气。”黑衣壮汉缓缓将草帘卷起来,里面有一三十如许的清瘦男子举步迎出来。
永嗔定睛看他,扶着太子哥哥入了船舱,也笑道:“十余载不见,你却是老了许多。上次见面时,你还是翩翩少年郎呢——鹤草。”
原来这反、贼头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假扮佛门子弟,帮永嗔骗皇太后的鹤草。
永嗔年幼之时,皇太后从五台山归来,却是偏帮德妃,无故责罚永嗔生母。当初永嗔见了淑妃膝盖上斑驳的瘀伤,气愤难抑。因知道皇太后信佛,便与自己出宫游玩时在天桥上认识的“社会人士”密谋,起了“鹤草”这个名字,编了鹤草幼时多病后来有仙鹤衔仙草来救的故事,以镜子反射的佛光,借鹤草之后,赚得皇太后才回京都又感知到“佛祖召唤”,没留几日便又起驾往五台山去了。
这事儿当初让景隆帝发了好大脾气,一则为永嗔胆大包天,不尊亲长;二则为永嗔找的这鹤草,乃是个十足的反、贼。不过当初永嗔与鹤草何等机灵,早在景隆帝查处之前,鹤草便溜出京都,不见人影了。
而皇太后被永嗔一坑十数年,至今仍在五台山虔诚侍佛。
说不得真是诚心感动了佛祖,已是七十余岁的人了,身康体健,从五台山传回来的奏报上看,竟比景隆帝还要康健些。
如今的鹤草,却与少年时的面容大不相同了。少年时的他,面容清俊,让人望之便生好感,否则皇太后也不会那么容易相信他。如今的鹤草,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左脸上从额角一路横劈到下巴右侧的一道刀疤。这疤痕触目惊心,可以想见当日挥刀之人若是力气再加上一分,此刻的鹤草便是已被削去了一半脑袋的死人了。
鹤草听了永嗔的话,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微微一笑。他少年时微笑起来,清俊宜人,此刻却是刀疤扭曲,骇人到了极点。唯一能依稀认出往日风采的,那是那随着年岁渐渐醇厚了的嗓音,“拜你的好十六哥所赐。倒是要找个机会当面谢他。”
一旁听着的太子永湛忽然开口问道:“你与山东张九龙是什么关系?”
这张九龙,就是数年前在山东平县作乱,杀了蔡老师傅独子并儿媳的反、贼,后被十六皇子永沂带兵诛杀。
“张九龙?”鹤草脸上的刀疤又扭曲起来,他笑道:“不过是我的替身罢了。”
永嗔看了一眼太子哥哥左臂,插着匕首的地方血迹都变成了乌色,因笑道:“咱们二位外面叙旧。倒是劳烦你叫个会医术的手下来,为我哥哥拔刀。”
鹤草点头,拍手召唤黑衣壮汉近来,吩咐了几句,便示意永嗔出去说话。
一时大夫拎着药箱进来。
永嗔虽然不放心太子哥哥伤情,却更不忍亲见他忍受拔刀之痛,便转身出了船舱。
“随我来,我有大礼送你。”鹤草带着永嗔向船尾走去。
船尾却有一名少年在煮酒,看身量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听到脚步声抬起脸来。
永嗔看了他一眼,心下奇怪,怎得有种莫名的眼熟;因又盯着他仔细辨认。
一旁鹤草看着,冷笑道:“可认出来了?”
“恁淂眼熟。”永嗔心中奇怪,命那少年站起身来。
鹤草在一旁冷眼看着,冷不丁来一句,“可像你那蔡老师傅?”
永嗔悚然一惊,走近了,捏住那少年肩膀,细细打量。
少年脸型果然与蔡世远一模一样,眉眼更是像极了蔡世远。
被永嗔捏住肩膀,少年抬起头来,沉静道:“草民蔡泽延,见过十七爷。”
“若你是蔡泽延…”永嗔盯着他,眼前这少年沉静的气质倒与蔡慧如出一辙,“那京都那位又是谁?”
“当初爹娘遇难,奶娘带着我躲到庄户人家里。后来张九龙等人追杀来,农家与奶娘怕死,便将我送了出去。阴错阳差,却是…”少年看了一眼鹤草,“少主身边的人救下了我。再后来朝廷派兵来擒拿张九龙等人,追到我原先藏匿的农家,农家与奶娘不敢说出已经我供给张九龙之事,便拿农家那与我一般大小的儿子做伪。想来回了京都,奶娘更不敢将实情告之。便这么将错就错,这些年来,都是少主教养我。”他忽然跪下去,对着鹤草重重磕了个响头,“少主之恩,泽延终生不忘。”
永嗔仍不能全信,因又问道:“若是农家、奶娘作伪,十六哥岂能察觉不了?”普通人见了皇子,只怕说真话都惶恐,更何况是这样关系身家性命的大事。
“那奶娘与农家一心求活,自然是什么谎话都敢说的。十七爷的哥哥被人蒙蔽了也是有的。”蔡泽延回答道。
永嗔笑着摇头,“我那十六哥,看着不显眼,却是再精明不过的。我都难得骗过他,更何况是…”
“你有没有想过,”鹤草悠悠道:“永沂不是被蒙蔽了,而是假作不知,卖你个好。”
永嗔猛地顿住。
是了,似乎那阵子,正是十六皇子永沂莫名其妙对他亲热起来的时候。若是永沂知道了真相,蔡世远的孙子早已到了反、贼手中,虽然寻不到踪影但料想是死多活少;那次领兵,原是永嗔也力争过的,只是被太子哥哥压了下来。永沂那会儿又想与他交好,还有什么能比救了他师傅的孙子更大的人情?
说不得对于彼时十六皇子永沂来说,奶娘与农户的谎言,乃是正瞌睡有人递枕头;既给永嗔做了人情,又加了一道功劳。至于蔡家独苗,鸠占鹊巢,又算得什么?也许在十六皇子看来,蔡家独苗早已死了;回来的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哪里能料想到,阴错阳差,这真蔡泽延竟被鹤草救下来养大了。
永嗔立在当日,恍惚间想起当初将蔡泽延送回蔡家时的情景。
灰瓦青墙的小院里,庭中老树下,蔡世远躺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字一句告诉寻回来的小孙子,“你姓蔡,叫泽延,是咱们蔡家的独苗…”
那被寻回来的小孩是怎么回的?
那孩子只是哭泣,只是退缩,口口声声,“我不姓蔡,我姓王,我家在村子里…”
那时候众人只当刚寻回来的孩子是被吓坏了,还只敢说躲藏之时奶娘教的话,哪里会想到——这竟是个假的!
永嗔默然,应着江上清风,忽然顿悟: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分不清真假对错的。
变譬如寻蔡家孙子这回事儿,十六皇子永沂当时真的不知道这孩子是假的吗?旁人是无从判断的,一切都只在永沂自己心里。然而他这样做,是对了,还是错了呢?若说是错了,但若是没有这寻回来的假孙子,蔡老师傅只怕在独子早丧的刺激下便已经支撑不住,更不用说将蔡慧、蔡泽延姐弟抚养成人。若说是对了,但若是没有鹤草这谁也没料到的举动,真的蔡家孙却在外面流浪受苦,甚至早已真的死在反、贼手中。
由此又想到柳无华之事。太子哥哥让柳无华近身,究竟是为了算计,在道德上比五皇子一系占先手呢,还是为了余情,并不相信柳无华会真的刺杀自己。旁人无从判断,一切也只在太子哥哥自己心中。
这么多的念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永嗔回过神来,就见大夫提着刮骨用的刀跑过来,拎起少年烧好的酒往刀刃上一喷,再往烈火上一烧,这便立时端着又往船舱而去。蔡泽延忙跟上去,想来是这大夫的助手。
永嗔知道必然是伤处生了腐肉,要剔肉包扎,便忍住不去想,问鹤草道:“你当初倒是好心,救了蔡家的孩子。”
鹤草悠悠道:“生下来是个什么身份,没人能选择。便譬如你生下来就是皇子,你那哥哥生下来就是太子——我却是生下来就是反、贼之子。”他说到“反、贼”这个词时,竟然没有愤懑,只是淡淡的,“在前朝是皇子,在当下便是反、贼。原也没什么。我你是知道的,从没有真要反抗朝廷、复立为帝的念头,我是个识时务的人,所想不过是,带着父亲留下来的人,和身边追随的弟兄们,混口饭吃便是了。如那山上的强盗,河上的青帮,挂着凶狠的名号,却极少逞凶斗狠的——大家都不容易,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
他说到此处,回忆道:“你是知道我的。若不是了解我是这么个念头,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喊我入宫,欺瞒你那皇祖母。”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哀伤道:“你疑心我为何要救蔡家那孩子。当初,你那十六哥带兵来剿匪,专门挑着杀死了我的孩儿——与蔡泽延一般年纪,不过四五岁,聪明又伶俐。”
鹤草眼里蓄了泪,淡淡道:“这太平盛世,我原想做个好人。”
“你是好人。”永嗔道。
鹤草笑得颤抖起来,眼中的泪也笑得跌出来,“张九龙是个蠢货,原是我的替身,却是利欲熏心,不管不顾,做了县里霸王还不够,尝了权利的滋味,便也想弄个皇帝当当。他蠢,他手下的人更蠢。这种蠢人死不足惜。只是连累了我的孩儿。”
永嗔沉默地看着他。
鹤草迎着他的目光,凄厉道:“答应我,等你来日得登大宝,座下所杀第一人,便是永沂。”他逼上一步,又道:“你若是顾忌自己做皇帝的名声,就交给我——我暗中杀他!”
十六皇子永沂乃是军中厮混熟了的皇子,他出行之时身边护卫都是百战之身,鹤草是无论如何都近不了身的。
永嗔伸出手来,与鹤草击掌为誓。
鹤草舒了口气,看了一眼船舱的位置,问道:“既然拿定了主意,为何还留着里面那位?”
“太子嘛,”永嗔脸色阴郁,心事重重的样子,双唇微动,淡漠道:“如今便是个活靶子。”话音才落,就听船舱里传来异响。
永嗔脸色一步,拔腿就往船舱迈步,走出两步又觉不妥,回头一看,果然便见鹤草站在原地打量着他。
鹤草见他回头,嘿然一笑,脸上刀疤扭曲,“十七爷,草民倒真是看不透您的心思了。”
永嗔便道:“知道什么样的谎言才最真实么?”他自嘲一笑,“便是连说的人也信了的谎言。”说完,转身大步往船舱走去,挑起草帘往里一望,只见却是太子哥哥身旁的案几被撞倒了——他左臂上的匕首却是已经取下了,蔡泽延正在他身旁为他包扎,大夫收拾着药箱。
想来是拔刀之时,疼痛难忍,太子哥哥却不肯呻·吟出声,忍耐之下撞翻了案几。
永嗔走近过去,见太子哥哥抬眼望来却是满脸大汗无力说话,便道:“哥哥且歇息吧。”便要跟着大夫与蔡泽延出去,不妨转身过去,便被太子永湛叫住了。
“且慢。”太子永湛嗓音里还有经历过剧痛后的沙哑,他那双茶色的双眸盯着垂头转过来的永嗔,脸上是少有的严肃,“你与那鹤草…做了甚么交易?”
平白无故的,一个货真价实的“反、贼”,怎么会甘冒大险,前来搭救两位落难皇子——更何况其中一位还是国之储君。
永嗔沉默,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第76章 诱惑


“你此刻不愿说,那便罢了。”太子永湛拔刀之后身体虚弱,只道:“只劝你一句,与虎谋皮,可是危险得紧。”
“非是我不说与哥哥听。”永嗔瓮声瓮气道:“只是需防隔墙有耳。哥哥还是歇息吧。”说着便转身出了船舱,就见那少年——蔡泽延,正蹲在船尾清理被血浸染了的绢布。
这可是蔡老师傅的独孙,如今竟在做这种奴仆之事。
永嗔深觉痛心,走过去,蹲下、身来,问道:“可读过书?”
蔡泽延看他一眼,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一板一眼道:“少主亲自教我都读书识字。他说我若去考学,必能考上秀才的。少主待我很好。”在永嗔追问之前,又道:“是我自己不想去考。”
“为何?”
蔡泽延不说话,抿紧了嘴唇,用力搓洗着手中绢布,一圈又一圈的血迹便在江水中晕染开去,又淡至无形。
永嗔叹气,又问道:“可还记得你爹娘?”
蔡泽延手上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道:“记得。爹娘都死了。”又是不等永嗔问,便道:“我没见过京都的亲人。”
永嗔莫名生出点怒气,却让蔡泽延下一句话给戳没了那点怒气。
“我没见过京都的亲人。”蔡泽延又重复了一遍,用力搓洗着那仿佛永远洗不干净的绢布,“我只日日夜夜惦念着他们。”
少年没有泪,没有哽咽,神色如常,嗓音也清晰。
“我带你回京如何?”永嗔柔声道:“你不想见你的姐姐吗?”
蔡泽延一顿,问道:“我爷爷也去世了吗?”他敏锐地察觉了永嗔只提到了姐姐。
原来这少年还不知道,在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只有一个姐姐了。
永嗔强笑道:“蔡老师傅年纪大了…”
蔡泽延道:“八十四岁。”
“什么?”
“我爷爷才过世不久吧?”少年道,“所以少主才没得到消息。”
“鹤草…你少主得到的消息,你都能知道吗?”
“知道。”少年又说了一遍,“少主待我极好的。”
永嗔心凉了半截,也又问了一遍,“你不要去京都见你姐姐吗?从未见过的。”
少年将那绢布从江水中提出来,两条细胳膊较着劲要拧干那湿了的绢布。
永嗔见他吃力,伸手去接,却夺不过来。
少年拽着绢布用力一挣,自顾自拧着,口中道:“不敢劳烦爷。”拧出来的水淅淅沥沥落在船面上,溅湿了少年的紫面布鞋。
永嗔叹道:“你这脾气,倒是像极了你姐姐。”
少年神色一变,拧着那绢布直到它不再滴水,他忽然道:“我见过姐姐。”他又道:“我躲在佛寺里,悄悄跟在进香的人群里,只看了个背影。”
“她没见到你?怎得不出来相认?”
“不能相认。”
少年这话出口的同时,永嗔也明白过来。
是了,不是不愿相认,是不能相认。
蔡家已经有了一个蔡泽延,对于蔡家而言,这个给大夫煮酒、在江面上洗绢布的少年,才是真正的陌生人吧。
更何况,当初鹤草救了蔡泽延,显然是因为自己儿子不幸丧命,舐犊之情旁移到了蔡泽延身上——若是蔡泽延要回蔡家,那鹤草会如何?再者,从眼前少年的话语中不难看出,他对鹤草是极为感激敬重甚至是亲近的。也许在鹤草身边做长大这近十年,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于他而言,究竟是血浓于水的蔡家更亲,还是养恩大过天的鹤草更亲些。
“若你肯跟我回京,”永嗔认真道:“我必有办法使你姐弟相认。”
少年握着已经拧得半干的绢布,低着头沉默。
“在我的船上,倒挖起我的人来了。”鹤草不知在船尾听了多少,至此才出声,他看着蔡泽延,道:“你原是蔡家的孩子,认祖归宗是天理人伦。我不拦你。”
蔡泽延一声不吭,拎着绢布又往船头去,踮脚晾在桅杆上。
永嗔默默望着他。
“让他自己想想吧。”鹤草笑起来,“别看年纪不大,主意可正。”
“跟他姐姐一样。”永嗔看向鹤草,意有所指道:“果真是一家人。”
鹤草冷笑,嘲讽道:“若没有我,一家人也早已阴阳两隔。”
永嗔无言以对。
“等船靠了岸,我还有一份大礼送你。”
永嗔心生警惕,笑道:“什么大礼?”
鹤草不答,又道:“那个跟你们一起来的小子…”
“黄泥螺?”
“不是青帮原本送来的人。”
永嗔倒不如何惊讶,道:“我知道他不是。只摸不清到底是哪路人。”倒是赶在青帮的人之前,先找到了落水的他。
鹤草嗤笑一声,“所以说你是灯下黑。”
“灯下黑?”
“他是里面那位的人。”鹤草朝船舱里面努努嘴。
太子哥哥!
永嗔心里一片雪亮,是了,这桩“刺杀”前前后后之事太子哥哥都算准安排好了——最关键的逃出,又怎么会遗漏呢?只怕太子哥哥唯一没有料到的,便是他联系到了鹤草,设了一出“逃出之后又遇刺,绝无生理”的戏。
鹤草看着永嗔沉思的模样,他用食指抚摸着脸上的刀痕,咧嘴笑道:“怎么?还不能下定决心么?”
永嗔道:“我是早就下定决心的。”
“我看不像。”鹤草冷笑,“就前朝这起子人,为了我这个少主的位子,争得你死我活。真下定了决心,要位子不要情谊的人是什么样子,我比你见得多。”
永嗔不语,想起在马车里,太子哥哥最后看着自己说的那句黄泥螺于自己嗓子有益,总不愿意把太子哥哥安插此人到自己身边的动机想得太坏。用心良苦,也未可知。
入夜,永嗔与太子永湛相对用过晚膳。船上饮食粗糙,蔬果都不新鲜,太子永湛伤后更是没有胃口,只强撑着喝了半碗米粥。
永嗔看了一眼那剩下的半碗米粥,原是要劝太子哥哥多吃点,忽得又想起他那疏淡莫测的眼神来,那要出口的话便死在了喉咙里。
“张继伦上疏说本年江南乡试有不好的影响,”太子永湛斜靠在枕上,受伤的左臂静静搭在腰间,声音比平素要低微些,“正考官副都御使唐吉德也检举同考官知县方德山。方名所推荐的士子中有文字不通者。”他说起这桩科场舞弊案,面上透出一分不悦来,这在太子永湛必然是心中生了极大的怒气,“此前父皇已经命尚书董绅到扬州会同李福全及张继伦调查、审理。董绅到扬州后,会审却是一无所得——官官相护,至于如此。”
永嗔沉默听着,倒了一盏温水递给他。
太子永湛忽然问道:“你如何看?”
永嗔笑道:“父皇让李福全搀和在里头,那能查出什么来?李家可是老五永澹的岳家,从前还想着让他岳家做巡盐御史呢,被我抬出林如海来搅黄了。董绅素来是个琉璃珠子,八面玲珑,绝不得罪人,不落一句瓷实话的。父皇前头派这几个人去联合查案,就是没想要认真追究。”
“那如今呢?”
“如今?哥哥既然来了,自然要好好审查的。”永嗔体会出景隆帝的苦心来,这摆明了的案件,偏要先延宕成积弊重案,再交给太子哥哥来办,如此一来,方显得出太子哥哥于文治上的功夫;想通了这一层,他竟一时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