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年节时候的账目总簿在这里了。”王妈妈进来汇报。
林黛玉睁开眼睛,歪在靠枕上,有种近似刚睡醒后的惺忪,“且放在书桌上吧,我得空便看。”
“是。”王妈妈走进来,将账簿放在桌角,又用镇石压平整了,笑道:“小姐这两日镇日闷在屋子里,也不出去走动走动,当心憋坏了身子。前两日的大雪也停了,今儿更是出了大太阳,小姐裹上件厚衣裳出去走走呗。对了,也有些日子没接史大姑娘来一同玩耍了。史大姑娘在家中闷着,不定怎么埋怨小姐呢。”
林黛玉笑道:“且让她埋怨着。”虽是如此玩笑,到底放心不下,因又道:“我这几日心中有事,不耐烦出去走动,或是你们婆子,或是外头小厮,陪父亲往外祖家去的时候,让我身边的大丫鬟给带句话…”
“这话带给谁呢,小姐?”
“也不拘哪一个。最好是宝姐姐,她如今最自在。或是探春,或是迎春,也都好说话的。让她们得空常往外祖母跟前儿提提湘云,好叫外祖母接湘云过去住几日。不然,她在那史家侯府里…”林黛玉想着,心中生怜,“虽说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史’字。伯父伯母虽好,到底及不上父母。她与家中那几个堂妹又不亲厚…”说着说着,黛玉倒越发担心起来,索性道:“托旁人倒不如我自己来。如今我在咱们自己府上,倒是比宝姐姐、探春等都自在多了。真个儿是骑着驴找驴,倒把我自个儿给忘记了。”
恰巧碧鸢一挑帘子进来,笑道:“这奴婢可就听不懂了,谁是驴呢?”
林黛玉笑骂道:“小蹄子,镇日只知道跟小丫头磨牙,如今倒连我也敢编排了。便使你去跑腿——待我写个请帖,你往史家侯府走一趟,请大姑娘不拘哪一日,过来同我说说话,且告诉她:上回儿蒸的胭脂膏子已成了。”
一时王妈妈与碧鸢都退下去。
林黛玉歪在靠枕上略想了想,记得湘云倒是要从许多年前算起了——那时候两人都还是小女童,同住在贾府。她闭上眼睛,因才看了《黛玉每天看小说》前二十二章,倒是记得清爽,她与湘云结缘还是因为当初十七殿下送的一盏走马灯。
只是当时的心情嘛…林黛玉在隐约模糊的记忆里寻找,寻着当初的心情,将她眼中的湘云一一写来。
开篇便道:史湘云,及长成人,诗社中的雅号为“枕霞旧友”,缘自金陵著姓大族之贾母提起幼时“枕霞阁”撞破鬓角而起。这湘云乃是贾母娘家的侄孙女,父母早亡,由叔叔婶婶抚养长大,但叔叔婶婶待她不好,差不多的针线活儿都要自己动手。生性豁达,与贾母相类,故经常来贾府小住。又有贾母之外孙女,林黛玉,因母亡父病,北上外祖家,寄居贾府,比湘云痴长岁余。
二姝初遇时,都不过四五岁年纪。因彼此不熟,又有那多事下人胡乱传话,便生了嫌弃。彼时黛玉哪里料想得到,来日湘云既有海棠诗夺魁之文采,又有烤鹿肉割腥啖膻的勇武;既有芦雪亭联诗夺魁的机智,又有醉眠芍药裀的娇憨;更不必提中秋联诗“寒塘渡鹤影”对“冷月对花魂”的默契。
写到此处,林黛玉恍然一惊,她却是混淆了这湘云与那《红楼梦》中的湘云了——只是这身边的湘云,实在像足了《红楼梦》中的湘云,究竟是她人在书中,还是书在记她?
想不破,林黛玉闭目凝神,笔锋一转,将当日冬日晴雪,两人因一盏走马灯结缘之事一一写来。自己通读一遍,觉得算是写完了,那绿纸便知人心思一般,反转过去,再看时,已是《湘云记趣》,第一章《走马灯》的模样。
林黛玉写了这半天,也的确倦了,大约是劳神太过,晚膳时便有些食欲不振,数着往口中送了几颗米粒,这便推盏作罢,香茗漱口,香汤洗澡,往床上一歪,虽是倦极了,却终是不能入睡,辗转反侧又翻出那绿纸来。
却见原本空空荡荡的章节页面底下,忽然冒出许多读者留言来。
“围观比赛文大军报道!”
“钗黛可逆不可拆!党、员迅速盖楼报道!”
“难得有个写我大湘云的,地雷阵走起!”
这些…都是什么?
黛玉正在奇怪,便听“叮咚”一声,绿纸提示跳了出来:
咬舌君您好,恭喜您获得第一笔霸王票收益。现在可以付费阅读您之前收藏的小说《黛玉每天看小说》了哟~是否付费阅读?
林黛玉往下一看,只见显示地雷x100余额500。她选择了付费,竟然足够阅读全部章节!
当下,林黛玉立时把自己写了一章的小文忘到了脑海,一心扑到了这关系自己命运的《黛玉每天看小说》上面;几乎是一口气也没歇地看到了最新更新的章节《善哉》。
再料不到生在皇家,竟有勇郡王与太子殿下这般好的兄弟之情。
再料不到元春姐姐,从预定指婚给五皇子之子,忽然变作了十六皇子的庶妃,背后有这样多的利益纠葛。
再料不到——皇权斗争如此惨烈,德妃一系竟是要至太子殿下于死地。
林黛玉看时,几乎一行泪又一行笑,非是文章写得好,只是关乎她的命运——变譬如凡人得见天榜,知晓世间一切缘起缘灭,岂有不震撼激动的?
见到父亲劝勇郡王“明哲保身"的话,又看到文中剖析父亲的用心,林黛玉半是感动半是担忧——所感动者,乃是父亲对自己的这份用心,又为父亲担心身后自己如何顾全感到心酸;所担忧者,父亲不比她知道勇郡王与太子殿下之间的情谊,这般贸然相劝,若是料准了,难保勇郡王不迁怒于父亲,若是所料不准,勇郡王更不会再信重父亲了。
她心里一担忧,又焦急却看不到下一章,不知接下去该如何;更兼这三辆日想着写文之事,劳神费思,今夜更是通读一夜未曾安歇,至此便支撑不出,急睁开眼睛,往枕头上软软一扑,只觉心慌气短,自知不好,喉头一阵腥甜。
她这便扭头往地下一吐,额头冷汗浸湿一片。
碧鸢听得动静,掌灯来探,顺着黛玉的手指往地下一望,惊得一张小脸失了血色,“血!我的天爷,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林黛玉吐出这一口血水,倒是觉得缓过来了,冲碧鸢虚弱地摆摆手,示意她莫要声张惊动了旁人——让父亲知道了,又是白担心一场。她借着烛光望了一眼地上那点暗红,也觉心惊,趴在枕头上喘了几下,哑着嗓子,轻声道:“热一盏燕窝粥来。”见碧鸢又急又怕的样子,还能分出心神来宽慰她,“想是晚间不曾好好用膳,这会子饿得慌了。”
碧鸢忙下去备粥。
林黛玉翻过身来,望着给烛光映出一片橘红色的帐顶,心道:那《红楼梦》里的黛玉,年纪轻轻便没了,虽借着泪尽而亡的神话说法,到底也是她从小身子不康健、后来又失了保养,且多年来寄人篱下心境难免逼仄的缘故。难道这《黛玉每天看小说》是依照着那《红楼梦》来的,连人物生死都与之相类不成?想到同样早亡的母亲与弟弟,黛玉越想越是心惊。
忽的想起《黛玉每天看小说》里,章节纸张上,文案上写黛玉的那两句——既然有人保驾护航,总不该是少年而亡的结束。
至此,林黛玉才觉得心里安稳些了。
一时碧鸢热了燕窝粥来,端进来一看,自家小姐已是呼吸匀净、睡得踏实了;便悄悄将那燕窝粥罩起来温着,自己退到外间坐在床沿上却不敢再睡,恰王妈妈起夜,便问她怎么不睡。碧鸢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自己瞒下小姐吐血之事还是有些胆颤的,禁不住王妈妈盘问,也就把方才的事情说了。
王妈妈惊道:“糊涂!这样大事儿如何能瞒老爷?”悄悄儿进去,见黛玉果然正睡得香甜,便出来道:“这会子天色未亮,倒也不必急这一会儿。等老爷起来,我便带你去给老爷回话。”
里间的黛玉并不知情,她看似睡得踏实,其实合上眼睛全是光怪陆离的梦,半梦半醒间,还挂心着:那勇郡王与太子殿下两人下江南,也不知路上遇着何事,何时归京——忽然梦中心惊,若是勇郡王将父亲劝他的话告诉了太子殿下,那岂不是、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梦里的她也叫不上来,只是觉得怕得厉害。
第73章 起火
却说永嗔这边,遵从太子哥哥的意思,仍是依照原定路线,大摇大摆一路南下,直到扬州都安然无虞。永嗔却丝毫没有放松,反倒随着队伍越是南下,神经愈发紧绷起来。他的紧张感是如此不加掩饰,以至于连苏淡墨都劝他。
“郡王爷,您且宽心,如今太平盛世,皇家旗帜打出去——哪里有人敢逆天而为?您瞧瞧,您这两日半宿半宿地跟秦小将军在外面守着,熬得燕窝都发青了。咱家说句托大的话,咱家也是看着您长大的,都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更何况是那一位。”苏淡墨说着拂尘冲太子所居的房门一摆,“您在外头守着不睡,里面那位也且看着书不睡呢。”
永嗔玩笑道:“倒不是我紧张,只是此地…”说着声音低了些,透出几分故弄玄虚的奥妙来。
苏淡墨果然附耳过来,认真问道:“此地怎样?”
永嗔一本正经道:“此地…有妖气!”
“嗐…”苏淡墨遮着嘴‘喷’的一笑,“郡王爷您这儿跟咱家逗乐呢。”
永嗔从驿站二楼望下去,冷笑道:“瞧着,妖气可不就来了么。”
苏淡墨凑过去,悄悄望了一眼。
只见宽广寂寥的官道上,有男子白马金鞍不疾不徐而来,在他身后一行跟了十几位青布短打扮的侍从疾奔跟随。
俄而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仿佛官道上的尘土都纷纷搅入了驿站中来。
苏淡墨眯眼瞧了半响,叹道:“一晃眼,十数年就这么过去了。”
永嗔只是冷笑,眼看着那男子奔到驿站跟前儿,被驿站兵丁拦下,不知出示了什么东西给那军官看,竟被径直放了进来。眼见着那男子进了驿站,入了驿站小楼,竟似极熟悉般沿着楼梯直奔上来,仿佛并没有看到永嗔与苏淡墨这两个大活人一般,直接跪倒在了太子永湛所在的北面房间门前。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打开了,竟是太子永湛亲手来开门,又亲手扶那男子起身。
永嗔忽然大步上前,一伸手拽住那男子胳膊,二话不说就将他双臂反剪按到了墙面上,无视太子哥哥惊怒的眼神,将来人上下一通翻捡,咧嘴笑道:“柳公子,对不住。本王西北呆了几年,下手没个轻重。您这好歹也是见一国储君,不查不验就近身了算怎么回事儿呢?倒不是我疑柳公子…”他言辞素来机敏,虽是咧着嘴,眼中却绝无笑意,“只是难保有歹意的人,把如意算盘打到柳公子身上,借着您使坏招。柳公子迷迷瞪瞪着了人家的道,岂不是白担了虚名?”
柳无华给他死死压在墙面上,双臂几乎脱臼,一张清俊出尘的面容涨成了紫红色,强自压下喉间痛呼。
“胡闹!”太子永湛皱眉,上前一步按住永嗔手臂令他放手。
忽听得“叮当”一声脆响,却是永嗔将从柳无华怀中摸出来的匕首摔在了地上。
“听到了没?太子说你胡闹!”永嗔咬牙冷笑,一手按着柳无华,脚尖一挑捏住那匕首,“柳无华,就这么闯进来见太子殿下——还怀揣着匕首,你胆子不小啊。”
“永嗔。”太子永湛压低了嗓音,等他终于抬眼看来,这才向他伸出手去,示意他将匕首还来,又道:“是孤召他来的。”
永嗔瞪着他,半响,败下阵来,将那匕首往他手心一摔,拽着柳无华往后一扯,撒手,扭头就下楼,冲到楼梯半截处,又仰脸怒道:“我当是作甚不肯改道而行,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旁人瞧着那琉璃杯,知道易碎珍稀要小心供着,偏那琉璃杯自个儿不晓得,偏要从柜子里跳出来跌个粉碎才痛快!”撂下这一句,气愤难抑,将那楼梯木板踩得吱呀作响,一路走出了太子永湛视野。
“臣无状。”柳无华伏在地上,来时齐整的衣衫被永嗔扯了个七零八碎,看起来好不狼狈。
太子永湛将那匕首递还给他,屈指示意他起身,淡声道:“委屈你了。勇郡王不知内情,还望勿怪。”
忽听得楼下人鸣马嘶,众兵士嚷着“走水了!走水了!”,眼见着滚滚浓烟已从窗户涌进来!
第74章 君威
永嗔才冲出小楼,便见火起,心中警铃大作,几乎下意识地,立刻返身入楼,冲上楼去,隔着越来越浓的烟雾,正撞见柳无华攥着匕首冲前胸大开的太子哥哥扎下去。
永嗔心胆欲裂,手上用力竟是从楼梯护栏上硬生生掰下一块木头来,挥臂用力将木块冲柳无华掷去。他危急之中纯粹靠本能反应,竟也准头惊人,那木块直飞过去。
柳无华只听脑后风声大作,原还在犹豫不决,此刻咬牙便刺。
永嗔掷出的木块后发先至。
柳无华后脑先挨了一击,眼前一黑,握着的匕首便失了准头,直直扎入了太子永湛左臂。
太子永湛闷哼一声。
永嗔已疾奔而至,一脚踹开正软瘫下去的柳无华,眼见太子哥哥左臂伤处血水已然浸湿衣裳,当下却并不敢拔。眼见周围浓烟滚滚,小楼摇摇欲坠,外面已是喊杀声震天——护卫太子的士兵被柳无华带来的十余名侍从所阻拦,一时竟冲不进来。
永嗔攥着太子哥哥胳膊,拖他沿着后窗一看,见楼后乃是滚滚江水,当即踢穿窗户,负起太子哥哥,便要纵身跳下。
“带上、柳无华…”太子永湛显然在忍受着极大的疼痛,黄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不断地沁出来,沿着面颊而下,滚落入领口。
永嗔不理,探出一半身子,这便要跳;忽觉一股向后的力拉住了他。他侧头一望,却是太子哥哥伸臂死死撑在窗户两侧。
“带上他…”太子永湛的声音低微,语气却坚决。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永嗔暴怒。
“带上他。”太子永湛强忍着剧痛,半趴在永嗔肩头的脸色开始泛黄,眼神却是始终如一的认真;仿佛此刻那铁石般坚硬撑住窗户的并不是他的手臂,仿佛那滴滴答答顺着窗沿滑下去的血不是从他身上滴落。
永嗔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在爆发的边缘,浓烟越来越呛,让他几乎看不清近在眼前的这人。
“我他妈真的是…”永嗔冒着浓烟退回门口,拽死狗一般拖着昏过去的柳无华,拖到窗边用腿顶着他胸膛,要直接把他翻入了滔滔江水——却又是太子永湛横过完好的右臂拉住了柳无华。
永嗔无法,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小楼坍塌就在眼前,当即便背着一个、拖着一个,纵身跳入了江水中。
***
扬州北郊入城处,自梅花渡口以南,一望无边的密林沿着群山绵延起伏,蜿蜒的小路上,一辆青布罩的马车慢吞吞走着。赶车的有两位,扬鞭的那位看着满脸精神,全然一副快乐壮小伙的模样;另一边戴草帽的人就显得阴郁多了,下巴上还冒着青青的话茬,垂在车辕旁的两条腿,一挑裤腿卷到小腿肚,一条又没过了鞋面,不修边幅到了极点。
“小少爷,您没尝过这扬州地界的黄泥螺吧?”小伙子扬鞭,却是半空中虚晃一枪,仍由着那老马慢吞吞走着,“嘿,扬州黄泥螺,那真是呱呱叫、别别跳!我这外号就这么来的,好吃!实惠!虽是个贱物,却比一般二般的牛羊肉还要美哩!小少爷,小少爷,您咋老阴着脸哩?放心吧,就里面那位受的伤,死不了…”
这“死”字一出口,阴郁少年立马眼刀扫来,看他的目光就犹如看死人一般。
“黄泥螺”立马噤声,心里嘀咕着,却老老实实只赶车了。
那阴郁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永嗔。
自昨日驿站起火,他背着太子哥哥跳入江水逃生,在水里浮沉了大半个时辰,几乎要脱力沉下去之际,这外号黄泥螺的小子才颠儿颠儿寻过来,自称是青帮的入门弟子,接了上头的任务,瞧着驿站起火情形不对就赶过来了。
永嗔这一路上也与黄泥螺打过交道,不过都是书信往来。书信往来之时,这黄泥螺真是得力干将;见了真人,却是个时常不在调上的。要他准备的伤药全然带错了,勉强能用,却颇有些药不对症;还是永嗔自己向来随身携带的药物起了作用。
马车里如今躺了两个人,一个是死活永嗔都不关心的柳无华;另一个却是至今高烧未退的太子哥哥。
想到此处,永嗔一阵心焦,声音沙哑道:“你守着外面。”掀开车帘,迈过躺在车板上的柳无华时狠狠踢了他小腿一脚,这才在太子哥哥面前蹲下身来,盯着他左臂上的半截匕首,不能下定决心拔刀。
眼见昨日还含笑儒雅的太子哥哥,此刻躺在颠簸破旧的马车里,唇色发白,人事不知,衣衫上还残留着斑驳血迹,永嗔心中一酸,几乎滚下泪来。
也许冥冥之中真有神明,在永嗔的注视下,太子永湛睫毛轻颤,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永嗔大为惊喜,竟不敢作声,怕声音太大又吵晕了太子哥哥。
太子永湛悠悠转醒,却是强撑着坐起来,用右手从胸前摸出一个油纸包来,示意永嗔接过去,虚弱道:“让你的人,送给…父皇。”
“好。”永嗔甚至没去理解这话的意思,就将油纸包接过来,慌乱道:“你且躺着,这些都不忙此刻说,先养好身子。你、你左臂中了匕首——别担心!等你略好点了,我给你□□,就是拔的那一下痛,忍过去就好了…”
“我好着呢。”太子永湛笑起来,却是立刻便牵动伤处,痛得脸色大变,他清醒之时便不肯呻·吟出声,只假作咳嗽。
永嗔哪里看不出来,却深知太子哥哥骨子里是极为要强的,只好顺着他的意思低头去看那油纸包。
拆了那封的严严实实的油纸包,里面却是黄缎的奏本。
这一日的水淹火侵,那奏本却是完好无损;打开来,只见题头第一句便是朱笔写就的:父皇亲启儿永湛…
永嗔手上一颤,几乎捏不住那薄薄三页的奏本。
一切似乎有了答案。
当日他提议换车换路之时,太子哥哥拍在他肩头的手掌,意味深长的那句“跟父皇也如此说吗?再想想。”,入了扬州地界之后自己守在外面时太子哥哥房间里亮着的灯,出人意料而来的柳无华细思又在情理之中,包括眼前这一封——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写好的密奏。
换车换路,是为了避开五皇子一系的暗箭,然而这话太子永湛如何能对景隆帝讲?分明下江南路上,五皇子一系还什么都没做,太子竟有疑兄弟之心!大逆不道的话,永嗔能顶着景隆帝无所谓的讲出来,太子永湛却不能。换车换路之事,永嗔自己但做无妨,多了太子永湛便不能!太子永湛非但不能自己主动换车换路,甚至还要管束住永湛也不换,如此才是正统之道。
太子之所以为太子,就是因为名分注定的“正统”二字。
因正统而得的位置,也会因不再正统而失去。
不得不等五皇子一系先有暗箭伤人之举。
然而真等五皇子伤人,谁又能预料结果如何呢?
“只是,”永嗔颤声道:“你又何必…自污…”何必非选柳无华来做此事?岂不是平白惹人遐思,使物议纷纷扬扬,于自己名声有碍。
太子永湛一笑,垂着睫毛,低声道:“非是我设局。我不肯见柳卿已有十数年。原是德妃的人寻到了他,许之以大利。那日他送书信来,只求一见,我便全然知晓了。”
“那你还见?”
太子永湛唇角微翘,叹息道:“善恶原本只在他一念之间。”
也许上一刻,这人是真心只求一见;却也难料下一刻,这人也是横心下手。
永嗔只觉无数个念头在自己脑海里跳来跳去,他想要相信太子哥哥此刻的话,却直觉得有什么地方遗漏了!不对,不只是善恶全在柳无华一念之间…自从接近扬州地界,德妃五皇子的人几乎是暗中来了一波又一波,不说太子哥哥出面四两拨千斤解决的,就只他这边都暗中打发了好几拨人。若不是太子有意放柳无华近身,德妃五皇子的人几乎无法近身!
对!固然善恶全在柳无华一念之间,却也先需太子哥哥有意放他近身!
可是为什么?诚如他所说,太子哥哥不肯见柳无华已有十数年,与柳家不曾有丝毫交集亦有十数年了——却是离京前,才出人意料地举荐了柳无华的父亲做了九门提督。柳无华原是陪伴太子哥哥长大之人,德妃要如何才能许以更大的“利”?是了,所以要先许柳无华父亲这至关重要的九门提督之职,一则为柳家在夺位之战中攒下足够多的筹码,让德妃想起这号人来;二则令众人以为太子哥哥此举乃是余情未了。
所以太子哥哥拦下了所有暗箭,却独独放柳无华近身,才显得合情合理,不令人起疑。
想到此处,永嗔心里打了个激灵——不令人起疑?不不不,是为了不让父皇起疑!他盯着太子哥哥左臂上的匕首出了神,浸透了衣裳的血水是那么刺目——太子哥哥全都算好了!甚至连这动手的地点,刚入河道反复的扬州,扬州巡抚又曾是五皇子门客,再没有比此地更合适的了、
一步步,一桩桩,旧爱之情,仇家之恨,乃至帝王心术。
太子哥哥,他全部算准了。
永嗔愣愣地盯着那匕首,目光却渐渐涣散开去,仿佛在透过那匕首凝视着虚空某一点——漏了一样,太子哥哥连他的心思举动也算得清楚明白、拿捏地分毫不差。太子哥哥知道自己一定会返身相救,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在他近乎威胁的坚持下带上柳无华;太子哥哥知道自己一贯的行径定然会跳河求生,也知道来接应的青帮之人早就在不远处盯着驿站情况。
永嗔忽然觉得全身发寒。太子哥哥所行的,全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却是算准了,局中人没有一个人能逃出他的谋算。
“更何况,”太子永湛半躺着,虽然语音虚弱,却是字字清晰,“父皇多疑,近年愈发如此了…”
听了这一句,永嗔猛地回神,盯着太子永湛,满脸的震惊茫然、甚至那一丝疏离后怕都无处掩饰。
两人目光一触,太子永湛微微愣了一下。他凝视着永嗔,良久,自失一笑,道:“倒是我啰嗦,你原是该都懂了的。”欣慰之下,那一丝淡淡的失落实在难以察觉。
“不,不…”永嗔下意识地否认,仿佛承认自己都懂了变有什么不测要发生一般,然而原本心中那一丝疏离后怕在听到太子哥哥那句“父皇多疑”之后,全化成了强烈的疑惑!太子哥哥为何要连这样隐秘的原因都告诉他?这教的已不是人情世故,更不是吏治军政,分明是…分明是…
“等这封奏折送到京都,便是德妃的死期了。”太子收回目光,浅浅一笑,绝非喜悦,低垂的眉眼间竟透出几分悲悯。
永嗔道:“他们做得这些腌臜事儿,虽不敢说父皇一五一十全都知晓,十之*却也全知道的。只不知道为何纵容如此之久!”说这不知道,其实也明白景隆帝虽然是皇帝,却也需要顺势而为,因又道:“这次老五老九估计要跟着宫里那位做了亡魂,到不知道小十六如何。”
太子永湛看着永嗔,又露出了那种仿佛觉得这个弟弟有点傻气的笑容,他轻轻道:“你呀,还是太年轻,想事情容易太偏。不要把做皇帝的人想得太好,固然是对的;却也不要把做皇帝的人想得太坏。即便是九五至尊,也是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凡是人便没有能逃得过的。父皇他呵,要选的储君,固然要能成为天下公主,却也要能兄友弟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