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你那小伴读么?”永嗔却似浑然没有察觉,一径笑道:“谁没有年少荒唐的时候?柳无华如今该是在江南读书避世吧。太子哥哥,您倒是举贤不避亲。”
太子永湛仍是垂眸默立,一时连呼吸都轻缓。
曾经皇孙们在书院对太子背后口出不逊,又或是户部那李主事满嘴胡吣,永嗔是那个站出来掌捆对方,力气大到让自己五指肿胀,晚膳都提不起筷子的人。
如今却也是永嗔,把十余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在太子永湛面前提起的事,就这么摔到了两人之间。
“你实在不必如此…”永嗔咽下了就在嘴边的“处心积虑”一词,“…耗费心神。你我兄弟,你要什么,直白告诉我,我自然以哥哥为先。便譬如九门提督这事儿,你若早告诉我,要为柳无华的父亲取之,我必不会与哥哥相争,亦可早为伯虎另谋去路。”他见太子永湛只是一径垂眸不语,渐渐觉出自己这苦口婆心的可笑来,一时只觉满腔热血皆凉了,索性向后一仰,背抵在柱子上,手遮在额间,似是在眺望晚霞,玩笑道:“除非是哥哥已不信我…”
这话一出,太子永湛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走到永嗔身边,向永嗔深处手臂去。
太子永湛修长的手指环住了永嗔举在额间的手腕,带来一阵紧密而微凉的触觉。
“我信你。”
永嗔怔住,愣愣望入太子哥哥泛着温暖笑意的双眸,脸上伪装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撤去,原想要遮住的眼中水光也没得及敛去。
太子永湛却早已松手,飘然拾级而下,迎着凄艳的夕阳渐行渐远,轻缓的足音渐不可闻;唯见他那宽大的明黄色衣袖被傍晚的风鼓荡起来,仿佛拢着一群金色的鸽子。
永嗔怔忪地望着那背影。那群望不见的金鸽子仿佛闯入了他心中,让他心里盘旋着只剩了一个念头:太子哥哥究竟要做什么?
第68章 蔡逝
寒冬未消,噩耗传来,蔡世远旧病缠身,没能熬过这一年。
城西蔡家。
灰瓦白墙的小院外,漫天雪花下,永嗔揣着手,看莲溪上前叩门。
老仆来应门,看起来已老眼昏花,眯着眼睛认了半天人,还是他身后走出来个少年认出了永嗔。
“勇郡王万安!”少年要跪地相迎。
永嗔忙扶住他,“你是蔡师傅的孙子,蔡…”
“蔡泽延。”
“是了,蔡泽延,本王记得你姐姐名唤蔡慧——你们姐弟俩幼时,本王曾见过的。那时候蔡师傅还在…”永嗔步入这二进小院,一指院中老树,“喏,就在那棵树下。”
那年老树下,八岁的蔡慧捏着幼弟的肩头,铿锵有力地告诉他,“爹娘都死了。从今往后,我是你的姐姐,也是你的爹娘。”
永嗔想起前情,心中泛酸,抚着少年单薄的肩膀,娓娓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哦,已经取中了秀才。别紧张,你姐姐与本王之事,前些日子旨意也都下来。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更何况当年蔡师傅教导本王学问…本王与蔡家渊源甚深,你学问上若有不解之处,只管来郡王府。本王虽不才,倒也能与你开解,或是请王府里的饱学之士指点你…”
蔡泽延乖巧应着,比同龄的少年显出几分异样的沉默老成来。
到了灵堂,蔡慧隔着屏风给永嗔见礼。
“本王来给蔡师傅上柱香。”永嗔柔声道,走到屏风另一面,想了想问道:“族中可还有亲眷?”
蔡慧的父亲蔡子真乃是独子,早已死在山东任上;奶奶葛氏数年前便故去了,只有爷爷蔡世远苦捱了这些年,将一对孙女、孙子养育成人,如今也撒手西去。
蔡慧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镇定有力,“劳殿下挂心。蔡氏并无旁支,蔡慧与弟泽延便是全族。”
永嗔默然,半响,提议道:“既然如此,不如让泽延去郡王府,由名师教导,来日昌盛蔡家。至于你,若不嫌弃,本王母妃身边总能容你一年半载…”
“王爷好意。”蔡慧似乎思考了一下,“民女居于闺中,于外事有心无力,烦请王爷为泽延择一名师。”说着屏风影上拜了两拜,又道:“民女父母早亡,未能尽孝祖父跟前。如今祖父既去,民女愿代父职,于祖父母下葬之处,结草庐守孝,以全长者养育之恩。”
永嗔叹道:“斯情可悯。只是墓地可怖,你一介女子,岂可久居?”
“亲人虽已与民女阴阳两隔,然回护之情不改,想来祖父便是做了亡魂,依然只会护着民女,绝无可怖之处。”
永嗔与她对答之间,几乎动容至于落泪,长叹一声,只道:“改日本王派人来请令弟。你既执意要为蔡师傅守灵,本王也不强你。劝你莫要哀痛伤身,令弟既未成家,你…长姐之责,便还未卸。”
“是,多谢殿下教诲。”屏风上,少女瘦削的身影深深福下身去,良久未起。
出了蔡府,冷风一吹,永嗔激灵灵打个寒噤。
“爷,可别冻出毛病来。”莲溪张着狐裘为他披上,一面哈着气骂道:“贼老天!今年这冬天冷得邪乎。”
永嗔裹紧了身上的狐裘,皱眉远眺,眼见天边乌云积重,显见这场雪还有得下,便道:“将前日得的几株野山参给怡春宫送去。去岁在西北取的山羊绒,前阵子交给成衣所的,如今可制成了?”
莲溪笑道:“可是巧了,前儿成衣所才来报的。好家伙,当初在西北,上百只头年山羊细绒,竟统共只做出来一件衣裳。据说是又轻巧,又暖和,比这狐裘还金贵呢。爷,您可是也熬不住这冷天了?奴才让他们今儿就送来王府。”
“送去毓庆宫。”
莲溪一愣,却又并不如何意外。
永嗔木着一张脸,抖着狐裘上的落雪,又补了一句,“悄悄的。”
莲溪又是一愣,想了一想,一脸迷糊地问道:“爷,这悄悄的——是别往外声张,还是…连毓庆宫那位也不让知道?”
永嗔心头火起,一脚踹在莲溪屁股上,骂道:“素日那点眼力见呢?”他一甩袖子自己扯过马来,粗声粗气道:“只说是成衣所送去的不就完了么?死小子,素日的心眼都叫屁股坐住了?”
莲溪挨了这不痛不痒的一下,也不生气,眼见郡王爷已纵马跑得人都不见,他却是“嘿”得一声笑了。
却说永嗔打马回府,即刻便召了苏子墨来,知道他虽然被革了功名,学问却着实不错的,因将蔡泽延一事托付予他。
苏子墨自然没有不应的。
永嗔见了他,这才记起前番苏子墨求告之事。
“本王记得,你有个子侄,想往鹾政上效力,愿意投在林如海大人门下的?”
苏子墨欠身坐着,形容瘦削,“是,劳殿下挂心。林大人现如今进京述职,听闻林家小姐因父亲入京,也暂时从外祖家挪出来,与林大人居于林家京都宅邸。”
“这倒是方便了。”永嗔笑起来,“我偶尔想去探看林师傅的女儿,一想起到了贾府,先要应付一堆女眷,头也大了,倒是每每搁置了。”
在黛玉还小的时候,他倒是能随性带她出外游玩;如今都大了,若要在贾府再见黛玉,依礼当于长辈跟前儿,隔着屏风才能说上两句话。
“让你那子侄取往日文章来,要得意的。我择日拜访林师傅,一同带上,若能入了他的眼,余者自然好说。”
“我这便去取了他的窗课本子来。”苏子墨说着便要退下,眼见永嗔神色黯淡,忍了忍,仍是劝了一句,“蔡老师傅之事,您也不要太过伤怀…”
永嗔有几分诧异地抬眼看他。
苏子墨知道自己这话已是唐突,余下的话便也都吞入肚中,只劝了这一句,便安静退下了。
次日上朝,议到五皇子永澹这几年治理黄河,卓有成效。
景隆帝大为慰藉,已下召“黄河既清,吾子当还”,朝中上下,无不欢欣。又有老臣田立义趁机提议,“水治卓见成效,皇上所挂心者唯有吏治了。臣听闻,江南民众渴慕圣恩久已。只是京都还需皇上坐镇,不如请皇上择皇子中可堪重任的,替天子寻访江南一带,处理积弊重案。”
景隆帝笑道:“皇子中可堪重任者?除太子不做第二人想。”
太子永湛应声而出。
永嗔在一旁看着。田立义这老贼,从前在木兰围场,就勾结德妃、神武将军等人,意图谋害太子哥哥;如今更不知要打什么鬼主意。他知道这种君臣对答,看似是田立义提议,实则君臣私下早已安排妥当,田立义不过是把父皇想做的事情在朝堂上讲出来罢了。这可真是奇了,父皇从来自己御驾亲征,都要将太子哥哥留守京都的,这却是破天荒头一遭要太子哥哥独自出京。
他望着太子哥哥,终是不能放心,出列朗声道:“儿臣不才,虽然不堪重任,却也想跟随太子哥哥,往江南走一趟。”
“哦?”景隆帝今日心情甚好,笑道:“小十七,你在西北效力,杀得柔兰俯首称臣,谁敢说你不堪重任?太子是要去革清吏治的,你也跟着去——只怕是想享受江南风光吧!罢了,朕就成全你,只当是嘉奖你的战功!”
一时退朝,永嗔随着人、流往外走,忽看到太子哥哥等在汉白玉石阶下。
两人目光一触,永嗔意识到太子哥哥是在等自己,下意识地绕了个弯,向台阶另一侧走去。
太子永湛走近来。
不等他开口,永嗔先粗声粗气道:“你若是来劝我别往江南去的,便不必开口了。大不了,我不跟哥哥一条船便是。”
太子永湛一愣,无奈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永嗔见状,也觉得自己满脸戒备的模样有些过分了,略放松了些,闷闷道:“我心绪不好,冲撞了哥哥——你不要怪我。”
“不怪。”太子永湛陪他慢慢沿甬道走着,“成衣所送来的冬衣我用着了,果真暖和…”
“嗐,莲溪个小崽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蔡老师傅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兄弟二人都低着头,缓缓踩着青砖上才落下的薄雪,留下一行并列的脚印。
太子永湛温和道:“蔡老师傅也九十多岁的人了,无论如何,也算高寿了。听太医说,是早起如厕摔了一跤,不过片刻便去了,并没有受多少苦痛。你…你小时候不藏心事,人越大,心思也越重了,偶有为难之处,也不似幼时那般,即刻便同我讲。你素来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个重情谊的。同你说这些,不为别的…”他似乎察觉自己越说越远,自失一笑,柔声道:“只是告诉你一声,若有难过之处,来毓庆宫,我总是愿意听你说的。”
永嗔已是听得痴了,半响喘了口气,盯着呵出来的白汽,脸色极难看,却是咧嘴笑了:“我只当哥哥与我生分了。”才说了这一句,立时觉出鼻头的酸涩与喉间的哽咽来,忙收了话音。
太子永湛笑道:“怎么会呢。”
永嗔也笑,又道:“蔡老师傅这一去,我心里常常想,从前他在的时候,我怎么没多去看看他?昨儿做梦,又梦到回了小时候,窗课不用功,蔡师傅在上面讲课,我在下面描《西游记》的连环画。气得蔡师傅吹胡子瞪眼。梦里年纪既小,只知玩乐,一派荒唐的欢愉。及至早上醒了,拥被而起,望着窗外一地皑皑白雪,又懊悔又难过。只是从前淘气,哪里知道有些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过一日少一日的…”
他说了半天,不闻太子哥哥动静,歪头一看,见太子哥哥半垂的侧脸上隐然有哀伤之色,不禁一惊,忙转了话头。
“所以说嘛…”永嗔语气欢快起来,“我既然懂了这道理,便即刻定了明日要去探望另一位师傅。恰巧林师傅述职在京。倒是不用千里迢迢往姑苏跑一趟了…”
太子永湛被他逗得一笑,眼见已到了宫门,兄弟二人便就此话别。
毓庆宫里,方敖得知今日朝中议事,向太子永湛谏言道:“殿下,臣有一语,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虽兄弟之情,血浓于水。然御极天下之权柄,便是父子之亲,也有至于相疑相杀者。”
太子永湛背过身去,望着窗外,雪地上的明月玉轮一般,素净美好。
“殿下!”方敖跟上一步,嘶声道:“隋炀帝弑兄杀弟,唐玄宗血洗玄武门,郑庄公克段于鄢;齐桓公死后,诸子争立,尸体三月不收,尸虫流于户外!”
不论他怎么说,太子永湛只是望着窗外沉默。
方敖下了猛药,“诸多皇子中,军功卓著者唯有忠郡王与勇郡王二人。如今皇上点您往江南革清吏治,乃是为您在文治上积功勋。勇郡王自告奋勇,与您同行。异日论起来,文治武功——皇子中还有谁能与他比肩?”
“若如此,”太子永湛终于有了反应,他出神得以食指描摹着窗花的模样,口吻清淡,却是动了真怒,“那便是他该得的。”
方敖猛地噤声。
“方冼马还有见教?”
“臣,不敢。”
太子永湛轻叩窗扉,手凉了,指骨上的痛感也来得硬邦邦、脆生生的。他似是倦了,挥手示意方敖退下,自己慢慢在书桌前的圈椅里坐下来,揉揉额角,将桌角整齐码着的奏折挪到了面前;转了转手腕,提起笔架上的朱毫来。
另一边的勇郡王府里,永嗔却是心无挂碍,正吩咐莲溪收拾好明日带去林府的礼物。
莲溪照他说的,掐着指头挨个复述了一遍,见分毫不错,才要退下去安排,就见自家爷忽然站了起来。
“爷,您还要出去?”
永嗔“哼”了一声,绕着莲溪转了一圈,把他打量得满脸惴惴不安,这才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莲溪顺势往地上一趴,一脸迷糊,仰着脸问道:“爷,今儿这是哪一出?”
“哪一出?”永嗔冷笑,“滚回去,把‘悄悄的’仨字抄上一千遍,再来问今儿这是哪一出。”
第69章 黛玉
次日,倒是难得的晴天,永嗔一大早便往林府而去。因若提前下了帖子,林如海必然是要洒扫迎接的,不是探看,倒成了烦扰;故而并未提前告之,当日便直接过去了。
却是扑了个空。
林如海竟是比他还早,往贾府去了。
到门上来迎永嗔的,除了略显惶惑的管家,还有一位三十如许的婆子。
“林大人不在?府上小姐可在?”永嗔显然没料到这一着。
“回殿下话,小姐倒是在府中…”管家有些犹豫,瞄了那婆子一眼,盼她能拿个主意。
“如此,奴婢去请小姐来陪殿下说话。这便使人去请老爷回来。”
永嗔一面往会客厅走,一面打量着林府这处院落,因是京都偶尔落脚之处,倒不如何华丽繁复,院里干净整洁,小径旁或有冬青一棵,墙角或有老梅一株,于不经意中透出雅致来。
他在正厅主位坐定,喝了两盏茶水,就见明窗上绰约身影缓缓往门口挪动,知是黛玉来了。他虽不是君子,却也尊重时下礼节,待她入门之时,垂眸只看着手中茶盏;眼角余光中,只见一道纤细的红色身影淡入了屏风后。
环珮声轻响,如流筝,似玉倾,是小丫鬟为她除去身上斗篷。
屏风上的影子近了,深深福下去,“郡王殿下万安。”
与从前记忆中女童糯糯的嗓音大为不同,如今黛玉的嗓音已是少女的清甜。
“起来吧。”永嗔清了清嗓子,这跟他想象中可就全然不同了,他慢慢道:“是本王唐突了,原该先给林师傅下拜帖的。听闻林师傅去了贾府。你外祖母及舅家等人这一向可好?”
“劳殿下挂心,外祖母这些年愈发安泰了,舅舅并舅妈等也都安好,舅家诸位姐妹亦好。”黛玉答得伶俐,似乎含着笑。
“这么一长串好。”永嗔也笑起来,“你可也好?莫不是天冷不爱动,怎得没随林师傅同往贾府?”
“父亲与外祖母等有正事相商,民女同往不过碍手碍脚,倒不如在家理一理庶务。”
“庶务?”永嗔当年《红楼梦》背得滚瓜烂熟,如今想起书中事,字字都似在眼前一般,犹记得黛玉与宝玉讨论探春治家之道时,曾说过“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连理会起这些俗事来也别有一番灵动。只是书里她住在贾府,到底不是正经主子,这账也只能闲了才一算计,如今她在自己家中,母亲早亡,正是用她庶务上出力之时呢。
黛玉久不见下文,才要另起话头,就听屏风外勇郡王朗笑出声。
“庶务可不好理。本王这些年军务政务都通晓几分,只一到算账就头疼,从前小时候,太子哥哥教我算数时,本王便每常偷懒耍滑,如今才算是食了恶果。”永嗔跃跃欲试,竟是要详听黛玉如何管账的。
其实账目这种事情,空口讲来,难免枯燥;更何况…黛玉犯了难,他堂堂一个郡王,要听这种文官之家的账目做甚么呢?
永嗔哪里知道黛玉此刻的想法,在他,只是曾经文学世界里那个女神形象,在这仅隔着一座屏风的少女身上鲜活起来了。西子貌、咏絮才,力压群芳,这些自不必多说,连打理庶务这样接地气儿的举动,放在林黛玉身上似乎都多了美感。
见黛玉一时缄默,永嗔也察觉自己言谈间似乎太过热情了些,因笑道:“妹妹莫怪。本王心里,仍当你是冬日带去隐清园同游的小女童,如今见你竟能理庶务管家了,且对答间隐然大人模样,岂有不惊喜的?一不留神,倒是问得过细了。你方才说林大人去贾府,乃是商谈正事,不知是何等事情?”
听了他前面那番话,幼时的亲厚似乎也压倒了黛玉心中两人如今的身份之别,她也笑道:“外祖家来人说是正事,只怕是托词也未可知。仿佛是与民女二舅家的表哥有些关系——却也未必,找个因头,舅舅们请父亲听戏也是有的。”
“你不喜欢听戏?”
“非但民女不喜,戏之一物,连外祖母也觉得俗气的。”
永嗔笑起来,此时的黛玉仍是稚嫩,还没到斟酌出“戏上也有好文章”这道理的光景;然而率性直言之处,又有一番稚子之心的可爱。他便改口问道:“林师傅诗词极佳,想来你读书也多的——都看了哪些好书?本王…”他意识到自己下面要说的话,恍惚了一下,还是笑道:“本王自出了毓庆宫,建府独居,倒是好些时日未尝好好读书了。”
“殿下看得都是治军理国的正经书。民女怎能与您相提并论。”黛玉似乎斟酌了一下,“不过是闲来看几篇李清照的《词论》。”
永嗔腹中暗笑,知道她如今该是正统的《四书》也读过,不正统的譬如《牡丹亭》、《桃花扇》也观过——只是当下风气,哪有女儿家敢人前直承看过这等闲书呢?当下,他倒是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大词人有了心意相通之处,恨不能撑起一片净土,让如黛玉、蔡慧这般美好的女儿家,顺心如意,不必被繁文缛节缚住手脚才好。
因想到蔡慧,永嗔倒记起一事,因托付道:“前几日本王的老师傅——蔡老师傅故去了,只留下一双孙子、孙女。那蔡氏来日便是你的小嫂子,如今本王倒不好宽慰她,你们同为女子,若得闲时,替本王走一趟。知道你是自幼聪慧,善解人意的,多开解开解她…”他叹了口气,“前几日本王去蔡府时,蔡氏要在蔡老师傅坟边,结草庐守孝呢。”
“这…”黛玉似是也有些撼动,低声道:“蔡姐姐的事情民女也听说过,素来敬她坚韧,向来想见一面只是苦无机缘。今日既然殿下有托,倒也全了民女心愿。”
“你帮了本王,本王别无所赠。虽有寻常礼物,却终究是俗物。”永嗔想了一想,笑道:“倒是有一句话转赠给你。”
“转赠?”
“正是,还是本王幼时,东宫殿教导的话。那时候本王初学诗词,东宫殿教导‘不以词害意’。”永嗔心道,便是此刻不告诉你,再过三四年,你自己也懂了,“便是写诗当第一立意要紧,不能见了浅近的就爱…”
他还要细说,就见莲溪快步走来,报说林大人赶回来了。
一时林如海匆匆入厅,黛玉便起身拜别。
却说黛玉一面退出去,想起郡王托付之事,入了闺房,这便镇定地闭目凝神,意识遁入了一片绿色的天地,在里面逡巡片刻,选出一篇《每天都在安慰丧偶好友》与《全世界都知道魔王很难过》来,才要点进去看,却猛地想起郡王方才的话来。
“不以词害意”,“不能见了浅近的就爱”…
她眉头轻拧,清丽脱俗的小脸上流露出思考之态来。
正厅里,永嗔却是与林如海寒暄刚过。
因知道林如海从贾府赶回来,永嗔倒不好上来就说苏子墨子侄之事,因笑问道:“可是贾府出了什么事?”
闻言,林如海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她舅家那个宝玉…从前还是殿下给的恩泽,让入了上书房。谁知这猕猴不学好,闹出事端来…”
永嗔忙宽慰道:“本王倒不曾听到风声,想来不是大事——师傅不必过于忧心。可有本王能效力之处?”
林如海口唇翕动,似是恼怒,又似羞惭,半响道:“臣没脸开这口,只是告诉殿下一声,只怕要辜负殿下当日苦心——那宝玉,上书房是不好再去了。”他有些歉然地看了一眼永嗔,“郡王殿下莫怪,臣到底也只是姑父。此事臣之内舅子若是不愿意声张,便如此过去罢了。”
永嗔见他这般说,倒真有些好奇那宝玉做出了什么祸事,只是这会儿也不好追问,便一点头,将苏子墨子侄之事说了,“少年人想往鹾政上效力的,他的窗课本子本王一并带来了。师傅您略看看,若还能入眼,不拘哪里,给他点差事也就是了。”话虽如此,由他亲自开口的,林如海岂会随意敷衍,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其实本王此来,倒是想向师傅讨教,江南一带如今是什么光景?”永嗔漫不经心地看杯盏中茶叶浮沉,“师傅大约也听说了,日前皇上点了东宫殿往江南处理积弊重案,本王不甘人后,也求了与东宫殿一同下江南了…”
“江南。”林如海沉吟道,“这些年五皇子在治理黄河,署官多有布于江南一带者,等闲寻访大臣都动不得他们。至于要肃清积弊重案,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殿下,江南之行,万万要小心呐。”
“正是为此而来。”永嗔看着他,低声问道:“师傅在姑苏经营已久,江南可有能倚重之人?”
第70章 善哉
见问江南是否有可倚重之人,林如海面色凝重起来。他原本就是清俊文人模样,如今也四十如许之人了,大约是身体不算好,面色微黄,一旦皱起眉头来,那脸色可真是难看得紧。
“师傅可是有为难之处?”永嗔是极善体察旁人情绪的。
林如海先是道:“殿下实在抬举臣了。蔡老师傅才是您的正经师傅,臣不过是从旁辅佐了一年半载罢了。若腆着脸应了,可就羞煞人了。”他慢慢道:“五皇子治理黄河多年,水治上的人才官员,多是拜在五皇子门下的。江南凡是有河道之处,官员莫不与五皇子亲厚。殿下若要用人,只好从青帮、盐帮等里面拣选,虽不是正路子,却也藏龙卧虎、不可小觑;其中与臣交好的,也有数人…”
永嗔知道他这么些年能把鹾政经营好,定然是黑白两道上都有几分面子的,见林如海愁眉不展,便知道他还有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