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一夜一日的大雪,在这条官路上竟只残存着零星的雪片,显见是步军统领所饬部早已洒扫清道。
銮仪卫备起仪仗,红缎帐舆车请出了今夜阖都瞩目的新娘。
舆车驶过永嗔身边时,忽然从那红缎帐里飞出来一物,直撞向永嗔怀中。
永嗔倒悬马鞭,将飞来之物击落在马背上,定睛瞧去却是一只半旧的鹿皮酒囊。
“到如今还怕我下毒不成?”红缎帐被人从舆车内一把撩起,月灿灿那张灿若朝霞的芙蓉面露了出来,她笑盈盈的,“不敢拿手接,倒用马鞭。难怪我舍得让自己做寡妇不成?你们南朝人的话怎么说来的——望门寡!”她咯咯笑起来。
奉迎的女官随从大气不敢出,更无一人敢劝月灿灿举止不合礼仪。
永嗔垂着眼睛灌了两口酒,这酒辣得人嗓子痛,却暖了身体。他将酒囊抛回舆车内,马鞭微动,把那红缎帐卷落,笑道:“姑奶奶,安分些,左右就这么一日。”
月灿灿没再揭那红缎帐,却也不会安静,笑道:“我可是从昨儿夜里就被折腾起来了…”
两人一骑一舆,漫话谈天;又有镫八十炬十为前导;内务府总管凌普帅属及护军前后导护。行至勇郡王府门外,众下马步入,及仪仗止于府外。
那厢女官随舆入至内院降舆,恭导月灿灿这位新晋王妃出舆入新房,静待吉时。
永嗔径直去了外院厅堂,他在堂外停了一停,深吸一口气,这才点头示意随从揭起棉帘子,一面大步踏进去,一面扬起笑容来,高声道:“雪天路滑耽搁了,累诸位久候——酒菜可都还堪下咽?”
厅堂里满满坐了一屋子内大臣、二品以上侍卫、文武大臣,并永嗔母族的大臣官员等;来的几个皇子以屏风隔了一间,有几个年长皇孙代父来贺。
“正主来了!”九皇子永氿叫道,拎着酒壶从隔间踱步出来,他眼饧耳热,已是有酒了,“咱们恁多兄弟里,再没有谁成婚能比小十七你排场了——父皇御笔写诏书,立赐宅邸封郡王,娶得又是一国公主,花容月貌。”他啧啧两声,竖起大拇指,“就是太子当年大婚都未必有你风光。”
厅堂里原本极热闹,同席之人彼此谈笑,又有司筵奉果食,酌酒,伶工入奏。此刻九皇子说的不像,堂内交谈之声减低至于不可闻,唯有细细丝竹声仍萦绕众人耳畔。
永嗔笑道:“我等怎可与太子殿下相比?”说着就扶着永氿要往隔间走,不欲引人注目。
永氿边走边斟酒,洒了自己半手,环顾厅堂,呼喊道:“为咱们勇郡王成婚之夜,满饮此杯!”
永氿乃是来的皇子里最年长的,又素来跋扈惯了,旁人都不好劝他。独有代父亲五皇子永澹来的皇孙成烨,因父亲与九皇叔乃是一母同胞,虽是子侄辈,倒比旁人亲近些,因也站出来劝了几句。
永氿却是安心要大闹一场。他先前跟皇子妃闹了脾气,适逢月氏二姝来归,竟跑去景隆帝跟前儿,要休了原配,再娶月氏女——既然二公主月灿灿给了永嗔,他要个大公主月皎皎总不过分吧?况且这两姝摆明是来和亲交好的,永氿自己盘算着,总不会给个侧妃的位置就能打发,那皇子里面除了他还有谁能休了原配腾出这位置来?
他本是一心要为父皇解难,谁知反被景隆帝一脚踹出了乾清宫,咆哮着叫他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也不知那月皎皎是故意还是怎么的,这事儿传开没半月,就请奏,说是来了南朝感慕道家天人之道,头发一束,拂尘一抱,上明山做了女道士。
这大约是九皇子永氿受过的最大羞辱了。
人有了情绪,就不能正常聊天。此刻永氿贴近了永嗔,喷着酒气的嘴一张一合,露出个阴冷的笑容,“美人是美人,可惜非我族类…”
永嗔盯住他。
永氿笑容愈盛,醉着含糊道:“月灿灿能和你成婚,可知道背后太子出了多少力?又可知道太子为了什么?”他裂开嘴,“就为了这四个字:非、我、族、类。”
本朝皇后从无可能是异族。
皇位之争,要等看到诏书就太晚了。早在給皇子指婚的时候,皇帝的意思就已经很明确了。
永嗔垂眸,看着酒水从永氿所执的酒壶中滴滴答答落在自己红锦缎的鞋子上,像极了秋夜宫宴那晚,众人散尽后的园子里,雨落在他身上,伴着太子哥哥的脚步声挪近的灯笼红光落在他鞋面上。
微君之故,胡为乎泥中。
太子哥哥是怎么回的?雨里淡淡飘来一句“十七弟酒沉了”。
“九哥酒沉了。”永嗔搭住永氿肩膀,掌心按住他后颈,劲力一吐便要让他昏睡过去。
恰在此时,廊下通报:“太子殿下来贺。”
顿时满堂皆静,唯闻帘外雪急。
第66章 新婚(二)
新婚(二)
永嗔抢在侍从之前,亲手掀开棉帘,就见一身红色鹿皮弁服的太子永湛诧异望来。
“劳新郎官亲迎了。”太子永湛调侃道,进屋之时侧头轻轻咳嗽了两声。
永嗔见他穿着弁服,知道这是才议完政事就赶过来了,不但没换常服,连件大毛衣裳也未披,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果然一片冰凉,因叹道:“何必这样急?”也不唤人,接了小太监递过来的掸子,亲自为太子拂去肩头薄雪。
满堂宾客尽皆离席,或跪迎,或控身相候。
太子永湛笑道:“今日勇郡王成亲,乃是家宴,诸位不必多礼。”因接了苏淡墨奉来的酒杯,略一巡视,先行至左首永平侯府一席,扶永平侯爷起身,“侯爷是小十七的舅舅,小十七成家,咱们二人是一般的高兴。这一盏酒,孤敬你。”说着便满饮杯中酒水。
永平侯爷激动地脸色通红,忙将满满一杯喜酒也灌了下去。
太子永湛依次敬酒,在座之人他竟是个个都叫得出名号,无论是何官职家世,都是一般敬一盏酒。
这么多年来,永嗔从未见太子哥哥这般饮酒,或者说太子哥哥向来极少饮酒。他愣神的功夫,眼见太子已经一壶酒下肚,忙要上前劝阻,却被苏淡墨拦了下来。
“苏公公?”
“十七爷就由着太子殿下去吧。”苏淡墨轻声道:“这是您要成亲了,太子殿下高兴。”
永嗔遥望被众人簇拥的太子哥哥,却只能从人群缝隙中看见他模糊的侧脸。
“太子殿下多少年都不曾这样高兴过了…”
耳边苏淡墨还在念叨着,永嗔盯着那人,高兴…么?
太子殿下这一圈酒敬下来,众人倒不敢再来闹永嗔这个正主,连最桀骜的九皇子永氿也安分起来——自太子驾临之后,竟是一句浑话也没再说过。
太子永湛慢慢向永嗔走来,脚步平稳,丝毫不像醉酒的人;及至到了永嗔面前,竟是罕见得先向他伸出手来。
永嗔触到他掌心薄汗,才知太子哥哥是醉了。
“到外面散散酒气。”太子永湛握了一下,旋即便放开了永嗔的手,示意苏淡墨扶自己出去。
永嗔笑道:“里面气闷,我陪哥哥一同透透气。”说着托住太子永湛的胳膊,错后半步跟了出来。
已是亥时,素月高悬,映着白茫茫的雪地,越发显得府中各处张贴的喜字红艳起来。
永嗔虽已建府,府中侍从却少,虽是大喜的日子,各处张灯结彩,有的地方却连个守院的婢女都没有,只两三个婆子把着出入的小门。
太子永湛薄醉中,随意东西,待渐渐听不到正厅喧闹声了,才停下脚步,如梦初醒般笑叹道:“真是醉了。”
永嗔为他披上大氅,笑道:“哥哥还未来过我这府上。不如趁着这雪光月色,我带哥哥游园。”
太子永湛失笑,“真是孩子话。”
**一刻值千金,这孩子却要带哥哥游园。
永嗔闻言,抿唇不语。
太子永湛扶额道:“许久不曾痛饮,倒不比从前酒力了。”
“不如先在我府上略躺一躺?”永嗔立时关切,左右一望,指路道:“太子哥哥先去那边阁子歇一会儿,我让人煮醒酒汤来。”揽着太子永湛往避风处走去,“醉了可别再吹冷风,闹起病来不是玩的。”
太子永湛半阖了眼睛也不看路,随着他的力道慢慢走着,也不说话。
永嗔偶一侧头,见月光下太子哥哥面色清冷,双睫低垂、唇角下坠,绝不似开心模样,一时愣了。
沉默间已到了那阁子,匾额写的却是“隐清阁”。
永嗔见太子哥哥望着那匾额出神,便道:“这是从西郊寺庙那处‘隐清园’来的名字。我仿佛记得哥哥说过,西郊寺庙,雪景更胜平日三分。如今雪夜观来,我这隐清阁又如何?”
太子永湛不语,拾级而上。
至二楼,太子永湛手扶阑干,远望这雪夜。
万籁俱寂,唯有细细的风,拂着雪花,在灯笼模糊的红光里簌簌而落。
“方才饮了那许多酒,苏公公说你是许久不曾这样高兴的缘故。”永嗔走到上风处,挡住这冬日寒风,他细细观摩着对方脸上神色,“太子哥哥果然高兴么?”
太子永湛勾起唇角,似是倦了,似是醉了,没有说话。
“我却读过一句词,叫‘拟把疏狂图一醉’。”永嗔低声道。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当日是哥哥要我娶这羌国公主。如今我果然娶了她,哥哥当真快活么?”
太子永湛倚在拐角的红柱子上,闻言收回远望的视线,缓缓侧头,望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永嗔——他一面问着,一面走上前来。
永嗔走到太子永湛面前,忽然笑起来,“太子哥哥你总是思虑太多。”气氛活泛起来,他推着太子永湛往屋子里走去,在背后低声道:“我只有一句话,不管哥哥要我做什么,臣弟总是甘愿的。”
臣弟。
太子永湛扶住额角,轻声道:“唤苏淡墨来。你去前头略陪陪客人,别太晚也该往新房去了…我乏了,略躺躺也便回宫了…”
永嗔独自出了阁子,唤秦白羽来,“你带两队守院,护着这处。”成亲之夜,难免人员杂乱,本就该格外小心些,更何况还宿了一位东宫殿呢。
待正厅人皆散尽,永嗔独酌一盏喜酒,这才慢慢入了淑房。
婢女喜娘都知机退出,独留坐在喜床上的新娘。
永嗔慢慢抬起头来,思量着要怎么开口,却见月灿灿坐在喜床上——早已经自己揭了红盖头。
这样一来,永嗔倒觉得心头松快些了,笑道:“闹了这一晚,彼此都累了,就此歇了吧。”
却见月灿灿端坐着,动也不动,只望着窗外出神。
永嗔一面走上前去,一面也向窗户望去,猛不丁床下蹿出一人来,直扑向他。
那人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眼窝很深,不似中原人;手中一柄寒刃,直指永嗔。
永嗔急退两步,却错不开,谁知那寒刃到了眼前,那人却似失力一般松了手。
永嗔捉住落到半空的匕首,抢上一步,抵住了那人喉咙,尚不及开口,就听月灿灿低呼一声、合身扑来抱住了那人。
“不要伤他。”月灿灿拥着那人,跪倒在地,仰望永嗔,目光哀切。
永嗔一言不发,扬手揭去了那人面上黑巾——却见是个极为英俊的羌族青年,只是胡茬青青,面色憔悴。
外面护卫听到声响有异,小心问道:“郡王?”
“退下。”永嗔沉声道,大马金刀地坐到喜床上,冷眼看着地上拥作一团的月灿灿与刺客。
原来那刺客早受了伤,右上臂的黑衣已被鲜血浸透,月灿灿的手一放上去就染成了一片丹红。
“你当初就是为了这人逃婚的。”永嗔连问都不问,直接做了陈述,他还记得当初在湖边遇到月灿灿——那时候月灿灿正在被兄长月罗带人搜寻,因为不满意被安排的婚事所以外逃。
若只是不满意婚事,不至于便要外逃;要逃,只是因为心中有了唯一的那个人。
月灿灿不答,有些慌乱地唤着几近昏迷的那人,“木易,木易…”用羌语要他醒醒,又求永嗔,“让医生来给木易诊治吧,他会死的…”
“真让太医来了,这木易才是活不成了。”永嗔把玩着夺来的匕首,“郡王成亲之夜,有刺客要掳走郡王妃还要刺杀郡王——够诛九族的了。”
那半昏迷似的木易却睁开眼睛,冰冷生硬道:“不要求他。”
永嗔从怀中摸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丢给月灿灿,又将被她揭下的红盖头也丢过去,“你来给他包扎。”
月灿灿一面紧张地为木易包扎伤口,一面解释道:“当初哥哥告诉我,木易被柔兰人杀死了…”
木易嗤笑一声,气息微弱地插话道:“那些柔兰狗怎能伤得了我?”
“我既然嫁给了你,就该做你的妻子。只求你放过木易,我保证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来南朝…”
木易似乎是想要反驳,激烈的咳嗽起来。
永嗔听完,木着一张脸仰起头来,想了一想道:“灿灿,你我虽结为夫妻,却更似兄弟。”他笑了一笑,“你这性格,跟妹妹也不沾边。如今他肯舍命来见你,你又如此回护,倒叫我感喟。世间难得有情人,我又何必做恶人。”
月灿灿跪坐在地上,怔怔望着他,轻声道:“你…你…”她顿了一顿,“就算你宽容,皇上也不会答应的,我的父兄也不会答应…”
“所以你早都想好了。”永嗔淡淡道:“若你还是羌国的二公主,你父兄自然不许你下嫁一个奴隶。然而你已经是我南朝的郡王妃,在这府中,你要做什么,只要我不拦着不往外说,还有谁能知道呢?你早已算准了,我本不愿娶你,你也并非真心要嫁我,不过是借个郡王妃的名头——好金蝉脱壳罢了。我既然本不愿娶你,自然不会因为你另有所爱而恼怒;又与你有兄弟之情,多半会成人之美,不会为难你和情郎。”
月灿灿沉默。
“二公主骗得了天下人,赚得连我太子哥哥都只当你对我一片真心,值得娶来做良配。”永嗔仍是淡淡的,“却骗不了我这个局中人。只是我也的确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若不应承,父皇也要拿旁人来给我做配,到时候少不得也是麻烦,倒不如你这样另有谋划的,彼此说开,也就省事了。”他顿了顿,问道:“如今你也该明白告诉我,我也好知道如何配合你演戏。”
又是沉默,月灿灿垂着睫毛,轻笑一声,“你倒是比我想得还要豁达…”这话说来,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涩然,“过得三年五载,还请你送我归家,待到羌国边境,我只托词眷恋故国,不愿再来,于湖边修一座行宫让我留下便是。若是到时候我父母已不在人世,我便诈死离去,更省得你麻烦。如此一来,你得数年清静,我得一世自由——抵不过的,便当是我欠了你,你们南朝的话怎么说来的?下辈子,我变成黄鹂鸟,衔白玉环来报答你。”美眸盈泪,只是生性要强,死撑着不让泪水滴下来。
永嗔喷笑道:“你哪里做得了黄鹂鸟,我看海东青还差不多。”他将那匕首抛到月灿灿腿边,“这该是你二人定情之物吧?收好了。我以兵法治家,这屋里的事情,只要你不往外说,再没人敢传闲话。”言下之意,竟是全然接受了月灿灿的谋划。
月灿灿嘴唇翕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只有一件,我要问一问你这情郎…”永嗔思量着道:“我这府上虽然侍从不多,然而各处门禁护兵却是守卫森严。你若是冲破守卫进来的,如何无人报我?若是悄然潜入,又是如何做到的?”
木易躺在月灿灿怀中,唇色因失血而惨白,他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声音微弱道:“我随太子车驾而来…”
永嗔霍得站起身来。
“…离开时被太子身边高人刺中了臂膀了。”
第67章 新婚(三)
永嗔急往隐清阁而去,却正撞上秦白羽带护卫匆匆赶来——身后还跟了太子永湛的御林军。
“混账!不是让你守好隐清阁?”永嗔怒问道:“东宫殿此时由何人守护?”
来人愕然,“是太子殿下令我等来护卫新房…”
永嗔跺足,全力往隐清阁而去,见阁子二层灯火犹明,却不闻声息,心中正惊惧,就见太子哥哥推窗望来——全须全尾。
永嗔长舒一口气,待至二楼坐定,才觉身上出了急汗,定定神不知从何开口。
倒是太子永湛亲自倒了两盏茶水,徐徐道:“我来时察觉有不轨之人,那人武艺不低,竟没能留住他。若是为我而来,白告诉了你,倒是惊扰了你的新婚之夜。”
所以便没有告诉他,又放心不下,因此让护卫之人都去了新房那处?
永嗔舒了口气,端起茶水,道:“那刺客不是冲哥哥去的。”那便是冲着他去的了。
太子永湛看他一眼,见他就此住口,道:“我观那人高鼻深目,不似我朝人士,若说是奔你去的,倒不如说是…”他也沉默了。
兄弟二人无言尽饮茶水。
良久,太子永湛望着窗外,闲聊般道:“我少年时,偶有玩兴,尝往拾玉街而去。你若愿往,我让简策早作安排。”
永嗔幼时也听说过太子哥哥年少时一度有过的荒唐光景,不过都是捕风捉影,从他自己口中听到“拾玉街”这样的地方还是破天荒第一遭。以太子哥哥的剔透心思,哪里还看不出刺客与新王妃的关系,想来是怕他憋闷。
永嗔心中哭笑不得,一来不愿拂了太子哥哥的好意,二来新婚期间他不好往灿灿房中去却更无处可去,倒不如出去散散心。
不愧是内务府总管,简策办事利落妥当,第三日就来请永嗔。
华灯初上,拾玉街正是一派莺歌燕语。
永嗔打马漫行,百无聊赖四处顾盼,丝竹声入耳,却没有一个能让他驻马停留,眼见着就要出了拾玉街。
简策在旁笑道:“十七爷眼界真是高,俗品自然不能入目。只是您也不必太仔细,不过是找个陪您说话解闷的人,一时半会儿的事儿,二爷也是怕您诸事闷在心里憋出病来,倒不是真为了寻乐…”
正说着,忽见永嗔跃下马来,仰头望向街尽头二层,那里薄纱轻拢,有娉婷女子身影立于纱后,一把婉转的歌喉,幽幽唱道:“广殿清香发,高台远吹吟…”
永嗔似是出神了一息,喃喃道:“这词儿倒唱得不错。”
简策察言观色,早招了鸨母来,引着永嗔上去了。
那歌女名唤李曼儿,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在这行当里已是黄花一样。她眉目隐含清愁,消减姿容,只是一把歌喉动人,兴许是历练多些,言谈间果然贴心解意。是夜,谈着琵琶又唱了几支佳曲。
永嗔只是闭目坐在窗边,手指搭在膝头,静听佳音,至子时便打马回府;次夜又来。如此连续数日。
这一夜,有客要点那李曼儿出去,这与卖唱便不同,李曼儿不愿反遭□□,恰见永嗔来,便伏地求救。这在永嗔不过举手之劳,让莲溪付金,与鸨母交割明白,是夜便带了李曼儿回府,单独安排住了一个园子。
李曼儿原还忐忑,过了几日却始终不见永嗔有别样举动,不过是偶尔过来,让她捡清丽些的曲子唱将起来,倒也渐渐平了惧意。这一日唱到低回处,见永嗔坐在窗边面色和缓,乍着胆子,低低道:“奴在拾玉街尚有一二姐妹,平素照拂奴良多,如今奴得脱苦海…”她本意不过是想请永嗔派人问问那几个姐妹如何了。
谁知永嗔眯着眼睛,随意道:“你想见她们?我把她们都请入府中来便是。”
竟是又买了三人入府,送来与李曼儿同住。
且不说永嗔府中如何,宫里有一人却是坐不住了。
先头永嗔买了李曼儿入府,淑贵妃虽觉得拾玉街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却好歹也是孩子开窍了;等永嗔连买数女入府,淑贵妃便坐不住了。
这一日永嗔入宫,淑贵妃才考教过幼子永叶的诗词,此刻端坐主位,对永嗔道:“你如今虽是新婚,那王妃却不是我朝闺秀,本宫思来想去,还该有位正经人家的姑娘主持中馈才行。本宫已经请了皇上的旨意,把你蔡师傅的孙女儿——蔡慧,指给你做侧妃。”
永嗔一阵恍惚,想起若干年前,似乎见过这蔡慧——在她还是一个八岁小姑娘的时候。他笑道:“这蔡慧幼时,儿子倒是见过一面。她那样性情,合该做个当家主母才是…”正想着如何推拒,就被淑贵妃截口打断,“正是。原是要留给宗亲家做正室的,如今便宜了你,你可要仔细。”
永嗔忙笑道:“这岂不是害了人家好好的姑娘…”
“胡说!”淑贵妃罕见地发了威仪,却是一闪即逝,旋即平复下来,娓娓道:“你当宗亲家的主母是好当的?”她看永嗔沉默了,因又道:“你既然知道不能委屈了这样的好姑娘,待她过门,你待她合该尊重些。”
见母妃软硬兼施,永嗔只能低头苦笑。
“这蔡慧连皇上也看着好的,指给了你,你可不要辜负了人家。”淑贵妃看着永嗔,想起他府中那一堆歌女,语气严厉了几分,“蔡慧德行极好,待她入府,内务上若有劝你的事,便需三思。”
一时下了旨意,蔡慧备嫁勇郡王之事众人皆知。
消息传到府中,是夜,月灿灿便醉倒了。她身负武艺,耍起酒疯来,侍女自然拦不住,她那情夫木易又不方便现身人前;月灿灿的侍女只好求到永嗔跟前儿去。
自成婚那夜起,永嗔跟月灿灿再没打过照面。月灿灿居于内院,又藏了个木易在屋子里,只怕月灿灿的近身侍女是瞒不过去的。永嗔这些日子以来,一步也没进过内院。
他走进内院的时候,月灿灿正抱着院中央的百年古槐叫姐姊姊,四五个侍女在底下都拉不住她。
醉眼朦胧中见了永嗔,月灿灿手一松,从树上直跌下来…
太医来给开了跌打药并镇痛的药物。
永嗔再去看时,月灿灿趴在榻上,酒和药物的共同作用让她迷糊起来。
她拉着永嗔的袖口,颠来倒去说着让人听不懂意思的话,“太子说,姐姐,只能嫁一个…卫小公子…”
永嗔疑惑,待要细问,月灿灿已是昏睡过去。过后永嗔再问,月灿灿扶着宿醉后发痛的脑袋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只好作罢。
朝堂上,永嗔隐然觉得太子哥哥似乎在分他权柄。偶有议事相左之时,若放在以往,两人同住毓庆宫,夜里一起用个晚膳闲聊间也便说清明了,如今却是议事完,一堆大臣跟着太子哥哥往别处继续议事,他则带着自己的人退下,竟是连说几句体己话的机会都没有。
是日那九门提督王子腾调了外任,兵部出了空缺,永嗔原是各处讲定,将这九门提督的位子留给了自己标下猛将伯虎。
谁知到了朝堂上,太子永湛一句,“伯虎尚在壮年,与十七弟在外建功立业正相宜;如今京都安稳,若将此等猛将困在京都,却是杀鸡用牛刀了。”轻轻推了柳老将军的长子柳德盛做了这九门提督。
出了大殿,原本围着太子永湛的诸大臣,见十七殿下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得在一旁盯着,都知道这段日子来围绕在太子殿下与十七殿下之间的诡异气氛到了爆点,一时做鸟兽散。
霞光凄艳地映着飞檐,兄弟二人立在朱门前。
“广殿清香发,高台远吹吟。”永嗔悠悠念了两句诗,打破了这难耐的沉默,他盯着太子永湛,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太子哥哥手下人才辈出,连一个小小歌女也是饱读诗书。”他逼上一步,笑问道:“可是担心做弟弟的寻不到合心意的人?”
太子永湛抬眸望来。
两人目光一触,永嗔却有些怕他开口,抢着换了话题,仍是笑着道:“伯虎壮年,原是与臣弟在外建功立业正相宜。”他叹了口气,“只是塞外十载,铁人也有一身伤痛。”他仍是隔着三步远的距离,闲话家常般,笑问道:“倒是太子哥哥举荐的柳德盛——臣弟官场上不曾留意此人,从前偶有听闻,也只是因着他是柳无华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