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撑着椅柄,猛地站起身来,逼近一步,俯身下去,要看清这报信之人的神色。
“冯将军那边传回来的话,随行百余骑兵皆亡,唯有那二人逃出生天。千机营中最顶尖的二十七名杀手,尽皆战死,未能得手!”
梁成贵一口气报完,夹着双腿跪着缩成一团,一动不敢动。
“未能得手?”德贵妃喃喃重复了一遍,直到身子一晃,这才像刚明白过来一般冷笑起来,“京畿北大营贮藏的全部炸药,威力足以填海移山,埋在那贱人之子必经之路上,你告诉本宫未能得手?难道他竟长了翅膀?千机营上百强弩,射狼射虎能碎骨;号称出手绝无例外的顶尖杀手,尽皆战死——你告诉本宫未能得手?二十七个杀手弄不死俩人?”
德贵妃原还压着声音,渐渐低吼起来。她一把攥住小太监的衣领,收紧勒住,嘶声道:“是冯唐要你来传的这话?既然未能得手,他难道还要苟活偷生?”
“神、神、武将军爆炸之时离得近了些,自己也受了伤,这会儿已离开围场…”梁成贵被勒住领口,喘不上起来,脸色煞白,磕磕绊绊回话。
眼见这小太监就要被失去理智的德贵妃勒死。
忽听得外面脚步声错杂,有人影映在窗纸上,好似鬼怪。
“谁!”德贵妃厉喝一声。
却是国舅爷田立义。
只听他在外面平静笑道:“回德贵主话,是臣——大学士田立义。今晚澹泊敬诚殿皇上那里丢了物件,正四下搜检,各处都不太平。臣放心不下,来见一见娘娘。”
德贵妃这里为了方便出入,早已换成了自己人,见田立义进去,也并无人拦着——什么规矩礼节,在这里都不成立。
田立义显然来得很急,他两肩湿透,乃是从风雨中来留下的痕迹。他进来一望,立即夺手救下那小太监,低声喝道:“婉妆,你疯了!这是澹泊敬诚殿里,皇上就在前头——你偏今夜里弄个尸首出来,如何能瞒得过?”
“是!我是疯了!”德贵妃争不过他,往后一步踏空,歪撞在龙凤须臾宝座上,一行哭一行笑,她死死盯着田立义,眼睛像真的疯子那样亮着,“哥哥,你去安排人,在他们回来路上伏击!对!”她忽然又燃起了巨大的希望,扑上来抱住了田立义的腿,“只要这次能杀了他们…”
田立义挥手让小太监退下,外面自然有他的人安排去处。他扶起德贵妃来,道:“如今四下里都是皇上的人,稍有异动,立时便暴露自身。冯唐那老小子精乖,见势不对,已连夜逃离此地。金族之人不能尽信,咱们再要动手,等同与姜华的人正面杠上——赢面虽有,着实微小。”
德贵妃软倒在宝座上,面色苍白,良久凄惨道:“难道你我只能等死不成?”
“若皇上察觉,你我只能等死。”田立义冷静说完,俯身望着德贵妃的眼睛,慢慢道:“除非…”
忽听门外护卫大声通报,报的却是皇上驾到!
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
德贵妃才道:“你就同皇上说放心不下,过来看一眼…”虽然不合规矩,以两人关系年纪,却也不算大错;却见田立义慌了神似的,径直躲到了那巨大龙凤须臾宝座的后面。
“那里如何能藏人?”德贵妃急得无法,再要谋划,只见红门推开,景隆帝已是负手走了进来。
景隆帝穿了一身家常青色衣裳,乍看像个教书先生,只守在门外虎视眈眈的两列羽林卫彰显着他至尊贵的身份。
姜华亲自贴身护卫,手按刀柄,跟了进来。
“唔,你在门外候着。”
姜华扫了一眼室内,躬身退下,却将那红木门留了一丝缝隙,不敢关实。
德贵妃眼看着景隆帝走过来,只觉他的脚步似牵引着自己的心跳。
紧张与恐惧令她几乎闭过气去。
“脸色怎么如此苍白?”景隆帝一开口,却是极温和家常的语气,他甚至亲自握住了德贵妃微颤的手,笑道:“怕了?”
德贵妃双膝一软。
“只是个小贼,盗了两枚如意,偏姜华谨小慎微惯了,要闹得大家都不安宁。”
德贵妃这才反应过来,景隆帝这是在说前殿遭贼的事情。她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姜首领也是为了皇上的安危,哪里能不小心呢?”她才松了口气,就见景隆帝径直坐上了龙凤须臾宝座——田立义正藏在后面!
“皇上,臣妾去请陈嫔过来,到偏殿赏赏她的歌舞…”
景隆帝招手,示意德贵妃过来,拉着她同坐下来,有些疲惫道:“朕只为过来同你说说话。”
德贵妃闻言愣住。
三十多年来,凡是景隆帝找到她处,总有别图。
这竟是她第一次听他道“只为同你说说话”。
景隆帝握着德贵妃的手,叹了口气,似乎不知从何说起,良久笑道:“上一次与你这般静夜久坐,似乎还是新婚之夜。”他脸上透出惆怅来,那是想起往日时光的惆怅,“一晃眼啊,朕和你都老了。”
德贵妃只敢半抬头,闻言又是一愣,忙笑道:“是臣妾老了——”目光所及,只能望见景隆帝坚毅瘦削的下巴,声音忽而低微,“皇上英姿一如当年。”
景隆帝笑起来,叹道:“你还是跟三十年前一般脾气,怕朕,只捡朕爱听的话说。”他望着殿中虚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添了几分涩然,“朕对不住你。”
德贵妃大惊,立时要跪。
景隆帝按住她的手,强拉她起身,慢慢道:“朕当初年轻气盛,与太后置气,让你受了委屈;偏疼太子是没娘的孩子,让你和底下几个孩子都受了委屈…”
“臣妾不委屈…”德贵妃忙道,眼泪却已簌簌跌落在衣襟上。
有生之年,再没想到能等到这番话。
“朕其实心里都清楚,所以封‘德’字给你,是盼你能宽宥朕些…”
“臣妾不敢…”
“这些年来,朕做过一些错事,你也做过一些错事。若说你有错,错因总是朕种下的。”景隆帝望着德贵妃的眼睛,唤她闺名,“婉妆,你可能体谅朕心?”
德贵妃双目涌泪,一片迷茫中,轻轻问道:“皇上今夜是怎么了?”
“那被盗走的一双如意,乃是先皇后所遗。”景隆帝半闭上眼睛,疲惫道:“近知天命之年,大约是上苍怜朕,以此渡朕。朕戎马半生,御极四十载,俯仰无愧于天地,只每每见到你,总觉衷心难安。风鸣雨晦的,朕就想过来看看你——仿佛记得你说过想看看围猎场上的风光,这次带你过来也算是朕的一片心意。”
德贵妃泪流地更急了。
她只当是因永澹兼理出行事务,这才许她同行,于是借此筹划了暗杀一事。
景隆帝这话,来得太迟了,哪怕早一日,事情都不是这般模样。
德贵妃只觉心中五味陈杂,眼中泪水却是涌泉一般,直无断绝。她泪眼朦胧地垂眸,目光落在宝座前的阴影里,立时骇得忘了喘气。
只见地上的阴影里,宝座后有人正高举钝器,冲着景隆帝要砸落下来。
景隆帝半闭着眼睛,还在继续温和讲述着,“不说这些——朕跟你说个可乐的。永嗔带着太子去追黄羊,滚下泥塘,怕白天回来出丑,躲在山坳里,这早晚才派人递信——倒叫朕好生担心了一场。”
那是什么意思?
德贵妃来不及细想。
她望着身旁的帝王,目光复杂,天赐良机,稍纵即逝!
三十年的等待,三十年的煎熬,早将当年的一颗少女心磨出了茧子与毒液。
***
永嗔担心还有追兵赶来,立时与太子哥哥下崖,往山丘密林中绕去,直停到河畔略高处的避风山坳里,才停下来稍作包扎。
永嗔将自己褴褛的裘衣解下来,铺在泥土之上,把没有血迹的一块露在上面,让太子哥哥坐下。
他取出随身伤药,自己简单包扎,太子要帮忙,永嗔只是不让,知他喜洁。
除了左臂上中的两招,余者不过皮肉外伤,倒不必在意。
雷声大作,大雨倾盆,打破了两人间的沉寂。
“还愁什么?”永嗔咧嘴笑道,与太子哥哥挤在狭小的山坳里,快活得像雨天的小鸭子,“这样咱俩都活下来了,只怕是连阎王爷都怕了咱们!”
太子永湛眉间深蹙,闻言一笑,拉住他上下挥舞的手臂,口中道:“仔细伤口沾了雨水。”
永嗔乖乖安分下来,看了两眼太子哥哥神色,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个乱糟糟的结扣,问道:“回去后怎么样做,我听哥哥的。”
太子永湛诧异,笑道:“这话大有讲究。”
“哥哥难道不是在愁回去后,我要冲动行事?”永嗔皱起眉头,想到太子哥哥危急关头在自己手心写下的那俩字,仿佛又重温了那一刻的感受,不禁难过。
第一个“走”字也就罢了。
第二个字,永嗔体察出上面是个“刃”,便猜到太子哥哥是要让自己忍耐;谁知“刃”部划完,太子哥哥手指一顿,却又划去写了个“懇”。
是以当初永嗔先是一愣,微感不解;转念一想,当是太子哥哥中途改了写法,把一个“忍”字,换成了“恳”字。
太子永湛当时所写两字,原是想好一个“走”字,保得弟弟眼前性命;一个“忍”字,却是要保弟弟日后性命。
忍,等他被杀后,忍复仇之心,忍明刀暗枪,忍时局、忍权谋、忍人心!
成长为一名真正的政客,忍到积蓄足力量,忍到天时地利,终得君临天下。
谁知一个“刃”部划完,便见永嗔一脸了然,却又不为所动。
眼前性命尚且保不得,何谈日后?
因将“忍”字,换做了“恳”。
哥哥求你速离。
永嗔想明白了这个“恳”字,反转一想,立时也懂了那个未写完的“忍”字深意——是以当时痛怒难忍,攥紧太子哥哥的手指,不许他再写下去。
如今再想起来,情势大不相同,恍如隔世。
兄弟二人心意相通,倒不必掰扯着说开。
太子永湛听他这样问,只是笑。
他原是以为自己将死,是以劝永嗔忍。
这会儿却是永嗔受了许多伤,故意说反话劝他要忍。
“痛得厉害吧。”太子永湛见永嗔左臂忽然抽搐,忙握住他手,满目痛惜。
永嗔咬牙屏息,等过了劲,嘶嘶笑道:“没事儿,这点伤算什么——好哥哥,你究竟还愁什么?”
太子永湛看他一眼,迟疑道:“我担心父皇…”
永嗔凝目望他,原以为是担心父皇做什么事情出来,谁知这便没了,才知太子哥哥担心的只是“父皇”这个人。
他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担心他作甚?说不好今儿这事儿,还有他一份呢!”
太子永湛无奈,笑着摇头。
“别白担心了。”永嗔刚刚那句是气话,因又道:“父皇身边有个姜华,外头一个韩越,各自手握重兵,谁敢动父皇?别看姜华为人八面玲珑,不像韩越把‘忠’字写在脸上,骨子里也是一般忠君不二的。再说,就算真有什么,咱俩如今这般处境,又能作甚?”
太子永湛默然不语。
永嗔忽然痛叫一声,往他身上一靠,伏着头不动了。
太子永湛大惊,忙搂住他,天色既暗,看不分明,更是焦急,连声问道:“哪里痛?”
永嗔听他语气惶急,这才嘻嘻一笑,睁开明亮的眼睛,笑道:“头痛,腰痛,胳膊痛,心肝脾肺肾、痛痛痛痛痛!还是担心担心你弟弟我吧。”
太子永湛才知他又弄鬼,回过神来才觉额头冷汗涔出,又舍不得怪他,只是笑着叹了一声:“你啊你。”经这一逗,倒果然暂忘了别事。
永嗔摸索出怀中的火绒、打火石等物,将路上收来的干枯枝叶收拢做一堆,跪坐起来,一面生
火,一面笑道:“万一日后咱们兄弟俩再遇上这等晦气的事,你也不必拿我母妃,又或父皇来压我。他们教我,虽然说得也是好道理,我只听不进去。倒是从小就觉得,便是书本上的学问,你讲的都比上书房师傅说的更好记些。你和父皇这几年犯拧巴,我也不管你们谁对谁错,我跟着你走就是了。”
“若是我的道理错了呢?”
“你这样的人,便是错了,又能错到哪里去?”永嗔笑着,蓝色的火苗像是从他掌心生出来的。
火苗引燃枯叶,瞬间照亮了兄弟二人的面容。
永嗔如常笑着,又道:“我这辈子,总归只奉你一个为尊的。”
只此一生奉一人。
大雨淅沥,飓风呼啸。
太子永湛心中撼动,凝目望去,却见永嗔已回身摆弄着他的大氅,要挂在坳口遮雨——又是随口一语,浑然没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以下小土豪们丢的地雷:
青青、-白夜歌、剑吼西风、檀溪、猴哥的药、百叶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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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ce、八月、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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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么么啪,晚安~~
第62章
澹泊敬诚殿中,德贵妃忽然合身往景隆帝怀中扑去,像是情绪激动到了难以自持的地步。
地上的影子高高扬起了手臂,钝器砸落只在刹那间。
也不见景隆帝动作如何迅速,他只轻轻一托德贵妃的双臂,人已经站起来走下了龙凤须臾宝座。
上一瞬,他明明还一脸疲惫地合眼安坐。
“皇上…”德贵妃被闪了一下,歪在宝座上,惊疑不定地忙抬头望去。
地上那个骇人的影子已然消失。
景隆帝走出两步,才回身笑道:“不说了,再说下去惹得你哭肿眼睛,明日怎么办?外头那些金族王妃们,还要偏劳你去敷衍。”他似乎是在走动着活动筋骨,盯着德贵妃来回踱步,脸上带着温和家常的笑容。
德贵妃已经坐正了身体。
时机错过了!
她强笑道:“是臣妾失态了——难得听皇上说这样贴心的话…”
景隆帝收回目光,低头沉吟,闻言笑道:“怨朕了?这有何难,今夜朕许你去前殿过,一晚上有多少话说不完?”他雷厉风行,立时就传人进来,“送你们娘娘到前头去。”
“皇上…”德贵妃心里一慌,此间还是大事未决,到了景隆帝眼皮子底下,行事如何能有自己殿里便宜?
“还有何事,咹?”
德贵妃对上景隆帝的目光,忽然遍体生寒。
是她疑心生暗鬼不成?
她仓促间抓了个理由,“臣妾离了惯用的床褥,睡不着——怕扰了皇上您歇息。”
“这有何难?把你们娘娘的床褥一并搬到前头去,连她用惯了的衣裳首饰也带去。”景隆帝大笑起来,携了德贵妃的手,亲自送她出去,“朕倒不知道你还有这样小女儿的一面,恋旧恋物。”
德贵妃几乎是被推出了殿门,她心中不安到了极点,只面上硬撑着,除了面色比平时苍白些,看不出不妥,“皇上,您不回去安睡么?”
景隆帝由两个小太监服侍着罩上蓑衣,闻言暗沉沉瞥了德贵妃一眼,笑道:“朕不放心那小贼,带姜华再巡视一圈——你累了便先睡下,不必等朕。”温言徐徐,便是平常百姓家的丈夫也罕见如此体贴的。
德贵妃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由两队护卫送往前殿;一面担心哥哥田立义还躲在那龙凤须臾宝座之后;一面又恐惧太子等人逃出生天、不知要如何收场。
一时想到景隆帝“十七与太子追黄羊”之说,又摸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说皇帝知道了,那对她不该是这样温和的态度;若说皇帝不知道——那又是谁编了“追黄羊”的话,来为她粉饰遮掩?那人所图又为何?
性命悬在旁人手中的滋味,真是太煎熬。
德贵妃环顾身周,见尽是景隆帝的人,纵然心中有一头野兽要嚎叫嘶吼,也只好深吸气、端出得体尊贵的微笑来。
说到性命悬于旁人手中,永嗔这一遭也算深有体会。
他和太子哥哥避在山坳之中,外面夜深雨大,由大氅隔开的洞口里面,却是火光暖暖。
永嗔到底受了伤,身子一暖和立时倦意上涌。
他在火堆旁侧躺下来,把脑袋搁在太子哥哥大腿上,闭上眼睛,只觉心里安宁极了。
身上暖了,心里仿佛也暖和起来。
“哥哥,你也睡一会吧…”永嗔低声道,唇齿滞涩,已是半梦半醒,却挣扎着不愿睡去。
太子永湛安静坐着,垂眸看弟弟伤后气虚的睡颜,不禁蹙眉。
他轻轻把手贴在永嗔眼帘上,为弟弟遮住明灭跃动的火光。
“睡吧。”
简单两个字,染着温柔的爱护之情,如同魔咒。
永嗔再睁开眼睛时,只见火堆已燃作灰烬,袅袅余烟呈青色从大氅的缝隙间飘向洞外。
一觉睡饱,神清气爽。
永嗔一跃而起,却见太子哥哥半坐着靠在山壁上。
太子永湛仍是保持着昨晚的姿势,只修长的脖颈微微弯下来,长睫毛也垂下来——似是朦胧睡着。
永嗔跪坐到他身边去,见他面上倦色薄薄,不忍喊醒,正盯着他出神,就见那长而浓密的乌睫微动,眼帘打开,露出一双犹带着初醒时迷茫的眸子来。
望着那双眸子,犹如望向笼着迷离雾气的清泉,心里知道那处藏着神秘久远的传说,只是无法靠近知晓。
永嗔愣了一愣,回神笑道:“你醒啦——咱们得趁早离开这里。”
太子永湛本就没有睡实,他对人的视线很敏感,是以被永嗔一盯便醒过来了。他曼声“唔”了一下,眨着眼睛清醒起来,想要起身,右腿一麻险些摔倒。
永嗔忙扶住他,为他揉腿,不好意思笑道:“我昨儿睡懵了,枕着你大腿睡的——压了一晚上,麻了吧?怪我…”
太子永湛蹙眉不语,想来是腿间麻痛难忍,由着永嗔揉捏了片刻,果然血气行走通畅,便渐渐好了。
永嗔把洞口遮雨的大氅一把扯下,两人向外一望,都有些惊叹。
从这山坳平望出去,只见前方的林子里,秋晨中瑟瑟万木向苍穹伸着枝桠,有绿色的光从那林木后莹莹弥漫开来,自下而上,由幽绿渐淡为碧绿、浅绿…终与穹顶无垠天光触在一线,自那一线发出日将出时的亮白光芒来。
永嗔扶太子哥哥上马,朝着那光的方向走去,笑道:“这日出比都中的如何?”
“比都中的奇瑰。”
“嗐,”永嗔笑起来,“哥哥你还没见过北疆的日出呢!我听说极北之地,有极光,五颜六色的,宛如万里长虹;等秦将军这次出海回来,我借他几艘大船,带哥哥你去瞧瞧…”他信口胡侃。
太子永湛只是笑,知他是心中不安才不停说话。
其时万籁寂静,大雨过后的泥土潮湿泥泞,人马走过,只发出轻而慢的“噗”声;偌大的林间,好似除了二人一马之外,再无活物。
“咱们得从东边绕回去。”永嗔牵着马,一面嘴上胡说,一面留心四周。南北向路,两旁夹生高山,若被伏击,便是九死一生;唯有东面,地势开阔,不易埋伏,又有林木万禾,便于躲藏——只有一处不好…
永嗔抬起脚来,只见昨夜积下的雨水已将要没靴。
东边地势低,雨水都倾泻蓄积起来,若只是雨水倒不怕的,大不了便是舍了一双靴袜。
然而这积水却不只有雨水。
此地土壤含盐碱多,当初景隆帝建围场于此,朝廷为了固沙而种树,前几遭都是随栽随死;直到换了耐盐碱的臭椿、刺槐、垂柳,这才算活成下来。
永嗔在北疆见过韩越带人“熟地”,整的就是盐碱地,没有旁的好法子,只能用水一遍遍洗;士卒在潮湿的盐碱地里泡半天,晚上脚能脱一层皮。
太子永湛在马上也看到积水渐高,他是知道当年此地植树因盐碱几次不成的,因笑道:“咱俩换换。昨晚坐着睡了半宿,这会儿腰酸,倒骑不得马了。”
永嗔哪能让他落地,笑嘻嘻道:“哥哥腰酸?我给哥哥揉揉…”一手牵马,一手往太子哥哥腰间伸去,见他果然侧身躲开,勾着马缰的手微微用力,引着龙马踏入积水深处。
积水汩汩灌入靴中。
永嗔笑道:“反正我的靴子已是湿了。湿一个人的,总比湿俩人的划算…就这么走呗。”他识得这盐碱水的厉害,皮糙肉厚的士卒泡一会儿都能脱一次层皮,更何况是养尊处优的太子哥哥?
太子永湛强不过他,便由他去了,见他路上四处留意,因道:“昨夜姜华的人已找到咱们了。”
“什么?”
“你睡得沉,我便没喊你。”太子永湛凝视着弟弟侧脸,留意他的神色,口中缓缓道:“我让那人回去传话,就说咱们二人追黄羊时不慎落崖,并无大碍,因不愿在金族王爷面前出丑,便留待明日再回。”
永嗔低头听着,牵马慢慢走。
刺挠冰冷的雨水灌得满靴都是,他也一声不吭,竟是全无反应。
太子永湛微一沉吟,伸手抚上他发顶,见他不曾闪躲,因笑问道:“不生气?”
永嗔仰脸,冲着太子哥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健康的牙齿。
“生什么气?”他放肆蹚水,把脚下的积雨踩得哗哗作响,“昨晚就说过了,回去了怎么样做,我都听哥哥的。我虽有几分暴脾气,可也是分场合发作的。哥哥既然打算按下此事,暂不发作,做弟弟的我自然全力支持、绝不胡闹——哥哥不信吗?”
太子永湛端详着他,心里十分不信,听他问,也不遮掩,微笑着“嗯”了一声,淡淡道:“我不信。”
永嗔噗嗤一乐。
太子永湛也笑起来,温和道:“倒是有一点我信你。我信你,信你知道轻重。”
与柔然大战在即,金族虎视眈眈,这绝对不是清算内乱的好时机。
永嗔捉住他收回去的手,笑道:“这你就信对了。在我这儿,甭管跟什么比,哥哥你都是重的那一头…”
兄弟二人迎着万丈霞光回到营地。
留守的乃是姜华的副手周高盖,他与几十个士卒正围着燃尽的火堆取暖,就见朝阳一跃而出,衬得半空红霞越发夺目。
从那红霞中,渐渐走出来两人一马。
白马神骏,牵马的人衣衫褴褛、左臂裹伤、形状狼狈,唯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透着勃勃生机;马上的人却神色从容、华服整洁、气质清贵,正是一夜未归的东宫——太子殿下永湛。
周高盖一个激灵,带人连滚带爬冲到马前,跪地请安,“臣羽林卫副领事周高盖,见过太子殿下。殿下,皇上等了您一夜,臣这就去禀告姜华大人——十七爷没跟您一处么?”
一语未完,就听一旁那牵马的人懒洋洋道:“没瞧见你十七爷这正牵马呢?”
周高盖浑身一抖,定睛望去,愣了半响才认出这脏兮兮惨兮兮的年轻男子是十七殿下永嗔,忙叩头谢罪,“臣眼拙…”
“行了。”永嗔抬脚踢在他肩头,让他起身,“昨个儿也倒霉,爷这回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追一头黄羊追落崖了——你们不许往外说,丢人!都傻站着干嘛?该去禀告上司的禀告上司,该去换岗的换岗——对了,先去打两桶热水来,给爷洗洗这一身泥。”竟是将惊心动魄的一夜,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
他察觉到太子哥哥的目光,微微扬头,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给了一个“这小样装的还不错吧”的眼神。
太子永湛左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去笑容。
一旁士卒要来接过永嗔手中马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