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嗔手臂一抖让开那士卒,道:“别瞎搀和,这马脾气暴着呢。不是爷亲自牵着——信不信它撩蹄子给你踹断肋骨?”一面说着,一面就见隔了几个帐篷,数名金族王孙正远远望着这边、不时交互低语。
永嗔一路牵着马,走过金族王爷们住的松鹤斋,给他们看得清楚明白,送太子哥哥回了东宫的“卷阿圣境”。
太监总管苏淡墨与太子冼马方敖早得了信儿,忙来殿门口等着,扶太子下马。
永嗔也有莲溪等人伺候着,好好洗漱了一番,又请信得过的太医来,重新裹伤诊治;自小腿以下,泡过盐碱水的肌肤,已然红肿起来,抹了膏药先止痒止痛。
“记得给白虎也瞧瞧那四个蹄子。”永嗔吸着气,忍耐着不去挠小腿。
“白虎?”
“就是龙马,太子哥哥给起的名儿。”永嗔看莲溪又是两眼红红,笑道:“哭什么哭?爷还没死,你先嚎丧了…”
“呸呸呸!”莲溪忙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下这么狠的手…”
永嗔垂下睫毛,脸上露出一点漫不经心的凶恶来,“旁的不好说。那么多的炸药,唯有京畿北大营才有——这事儿冯老儿搀和在里头是没跑的。”
“神武将军冯唐?”
“不是他还有哪个?”永嗔嗤笑一声,“这厮没能得手,吓得连夜回京了吧?”
也不知太子永湛处与景隆帝如何回话,是日下午,景隆帝便下旨,要永嗔和永沂两人前往北疆,两人都受封都尉,永嗔还特别加封了卫将军的头衔。
什么头衔永嗔全不在意,只放心不下太子哥哥,临别前在“卷阿圣境”西厢与太子哥哥话别。
太子永湛在外遇刺时镇定从容,回来之后压着的病气才起来,他半倚着靠枕,因头疼,额头紧裹着月白帕子,脸色苍白得像是透明了一般,越发显得唇红睫黑。
永嗔见了,心疼得无法,恼道:“我这里真刀真枪挨了几下还生龙活虎的,怎得一路上护着你捧着你,还叫你病成这幅模样——我都听说了,父皇要关你读书,现如今我还在你旁边呢,就这般境况了,等我走了,那些人岂不是要活撕了你?”因赌气道:“反正北疆有十六哥去了,我只留下来陪你。”
太子永湛含笑听着,知他只是随口牢骚,柔声道:“父皇倒不是为了关着我读书。从大哥往下,到九弟都要再入上书房。父皇也不过是为了求稳罢了。要他们陪我一同,正是为防着有人害我。你果真为了这个不肯去北疆了,我这病便认真不能好的。”
永嗔倾身向前,用力握住太子哥哥肩头,抱了一抱,瓮声瓮气道:“哥哥等我回来。”说完起身,干脆利落出了殿门,径直奔向白虎,上马疾驰至早已列队等候的士卒前,一声呼啸追向早已出发的十六皇子永沂。
永嗔这么乖乖一走,几下里悬着的心都回了腹中。
德贵妃处自不必说。
景隆帝也觉得松了一口气。这小十七对太子的爱护之心,景隆帝都看在眼里,真怕他咽不下这口气去,不管不顾闹起来,那可就难以收场了。
宫里淑贵妃知晓了,也是暗自念佛。
唯有太子永湛,因深知弟弟,始终不能放心,病中仍悬着一颗心,等了三日,就见都中传来消息。
说是神武将军冯唐的长子冯紫英被绑架了——被永嗔绑去了北疆。
却说那冯紫英也是可怜,他年方十六七,父亲所作所为,他隐约知晓,却也并未牵涉其中;这夜与几个公子哥宴饮归来,正醉意朦胧心情舒爽着,忽见黑魆魆的书房太师椅上坐了个陌生少年。
那少年把玩着一柄锋利的匕首,见他回来,咧嘴一笑,“冯大爷,给你爹留个血书吧。”
冯紫英醉的迷迷糊糊,心知不对,迟缓问道:“留什么血书?”
少年欺身上前,冷笑道:“你要去北疆了。难道你竟不知道?”
说着,一刀划破了他的拇指。
冯紫英杀猪般大叫起来,被按着写了血书,又被捆成麻花丢上了去北疆的战马。
这事儿传开来,太子永湛倒是放心了,只是无奈而笑。
景隆帝却是气了个倒仰。
永嗔还没等到北疆,就被一撸到底了——别说特意加封的卫将军头衔,连都尉的官职都没了。
他浑不在意,路上住店吃饭,见十六哥永沂凑过来假惺惺要安慰,永嗔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招手示意拴马的冯紫英过来,“冯大爷,来,给爷把靴子脱了,再揉揉腿。”
永沂一噎,摸摸鼻子,只好笑道:“十七弟好豁达,管他劳什子官职呢!倒是十六哥我着了形迹…”
永嗔欣赏着冯紫英那小白脸上憋屈隐忍的表情,抖着腿跟十六皇子永沂碰了个杯,不接他的话茬,只眯眼惬意道:“偷得浮生半日闲——等到了韩大将军军中,这酒可就碰不得了…”
永沂神色复杂地看了闭目品酒的永嗔一眼。
当日永嗔死里逃生,与太子永湛平安归来。
十六皇子永沂在澹泊敬诚殿外正撞上永嗔,颇有些不知所措。
谁知向来不肯吃亏的小十七竟主动走过来,撞了他的肩膀一下,望着殿门笑道:“那天得你提醒,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我总归承你的情。”
他顺着小十七的目光一望,就见太子正从殿门内走出来——毫发无伤。
就好像他那日撞见的上百□□都是幻影。
那日他引着永嗔去找被伏击的太子,心中的念头是善是恶,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然而这一刻十七谢他的话,为的什么,却再明白没有了。
身边的十七快步迎向太子,太子望见他,便在殿门前驻足等候,笑意温暖。
永沂忽然觉得身上发虚,仿佛撑不住这一袭沉重的甲胄,要瘫软下来。
一个人,真的太累了。

第63章

阳春三月的京都,天气晴明,护城河汇拢的镜湖中,丽人如花照春。一湖之隔的岸上,京都最大的醉江楼大堂里,有名的说书人张三摇响了他右手虎口上挽着的“莲花乐”。
三弦被拨动的颤音,明亮清脆,立刻吸引了满堂宾客注意。
张三一捋白胡须,伴着莲花乐与三弦的声音,热热闹闹地开了讲:“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吐字清晰有力,情绪抑扬饱满,听得人不自觉摇头晃脑起来。
“啪”的一声醒目响,才这一首定场诗就赢得了满堂彩。
“也难怪上次大哥专门请这张三去府上说书,是有两把刷子。”二层雅间里,一名青年倚在内栏杆上,边看边跟稳坐在主位的人笑道。
那坐在主位的中年人似是也被勾起了兴趣,这才缓步走来,负手听来。
“今天咱们来说一说,十七爷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橐鼓动柔兰,电闪旌旗归京都!”
一听是要说当朝十七皇子柔兰大捷之战,底下更是一片沸反盈天的叫好声。
二层雅间里的两人却齐齐暗了脸色。
那青年“噗”的一声唾出口中瓜子壳,冷笑了一声。
“话说两年前的秋天,正是八月中秋薄露,路上行人凄凉,十七爷才回京都又再去西北。众人有问,既然走得如此仓促,何必回来?原来这十七爷年纪虽小,却仁孝友悌。虽在西北有‘冷面俊阎王’之称,在皇帝贵妃跟前儿,却是顶呱呱的好儿子。当日贵妃诞下十八小皇子,十七爷既喜又忧,喜的是添了幼弟,忧的却是萱堂身体。他蹙起两道剑眉,深夜营中徘徊,天明时分赶到韩大将军帐前,有道是:…”
二层雅间里的青年又是一声冷笑,转身欲走,嗤道:“脏了耳朵。”
中年人按住他肩头,缓声道:“九弟急了。听完无妨。”
这雅间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五皇子永澹与同母弟弟九皇子永氿。
永氿被哥哥按住,咬牙道:“小十七今日回来,都中什么溜须舔腚的玩意儿都冒出来了。”
永澹反倒沉得住气,令侍从把背椅搬到栏杆旁,一撩下摆坐住,淡淡道:“反正同太子告了假,这半天光景怎么消磨不是消磨?”他轻轻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米粒牙,“好故事,听完跟十六弟说一说,也是一场乐子。”
永氿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笑道:“十六弟这次与小十七同在柔兰立了大功,风头却全给小十七抢了,我要是他——非恨死小十七不可。”
永澹只是笑,露着他那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底下张三讲过惠远城下三日血战,醒木一拍,“十七爷一马当先,只带十个亲卫,从惠远城一路往西,一路潜伏,穿过柔兰…”
这当然是夸张,两年前的冬天,惠远城下殊死血战过后,两军各自调整恢复;永嗔领着一支百人队,从小路穿过柔兰,一路上几次被伏击;最后抵达柔兰以西的羌国时,从人十不存一。写在纸上轻描淡写,这任务却是危险至极,多半要死在半途,无人收尸的。
是以当日计定择人之时,十六皇子永沂沉默避开了。
“就在柔兰与羌国交界处,有一眼月光泉,旧传是月神所留,泉水可生死人、肉白骨。这一日,羌国二公主在月光泉旁,对月起舞,唱曰:金山银沙几千秋,云索高飞水自流,万里长江飘玉带,一轮银月滚金球。诸君细听便知,这二公主不是寻常女辈,胸中自有沟壑。谁知柔兰卫兵寻声而来,见了羌国二公主的花容月貌,起了腌臜心思…”
一场旷日持久、牵扯三国的大战,到了说书人口中,最终还是落入了将军佳人的套路。少年将军救异国公主于小人之手,异国公主投桃报李、劝父兄出兵相助,成少年将军家国大业。
底下的宾客却都听得如痴如醉,遥想那羌国二公主的花容月貌,恨不能自己变成了十七皇子,既有勇有谋、少年了得,又有佳人在怀、一饱艳福。
张三拨动三弦,唱道:“□□色,千古一过,君子失德小人常乐,大丈夫也难把美人关过!难难难,道德玄,不对知音不可谈,对了知音谈几句,不对知音枉废舌尖!”虎口“莲花乐”一阵急响,复又讲道:“大敌已退,羌国虽好,这十七爷却镇日不乐。羌国二公主因问何故。十七爷只是叹气不答。众位看官可知何故?”
“羌国再好,又岂及得上我朝?”一人笑叫道。
有一人笑道:“羌国二公主虽美,却只一个。十七爷回了我朝,要几多美女寻不得?”
张三也忍不住一乐,摇头道:“十七爷少年英雄,以家国大业为己任,岂是这等贪恋美色之人。”
底下众人叫道:“那是为何?”
张三却拨动三弦,慢悠悠道:“欲知内情,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一顿笑骂,正纷纷掏铜板打赏,忽听得城楼上鼓声雷动,齐齐一静,继而往门口涌去,叫道:“这必是十七皇子回城了!”任说书人张三在台上收着铜板银锭,头也不回往街上而去。
雅间里,永氿斜眼道:“如何?五哥的意思,还要看全不成?”
永澹望着空了的大堂,面沉似水,不理会弟弟的揶揄,简洁道:“回府。”当先从后楼梯走了。
同一时间,隔壁雅间里,也有一人望着瞬间空了的大堂,一脸凝重;此人正是当日秋狩大帐中,与景隆帝一句顶一句而丝毫不惧的太子冼马、方敖。
“方大人,咱们该走了。十七皇子回京,太子殿下是要亲迎的——您不在左近,万一太子殿下问起来…?”
方敖一板一眼道:“此种时节,殿下又怎么会记得一个臣子。”不带语气,只是陈述事实。
“那大人是要…”
“去东宫,今日的简报该到了。”
城门处已是水泄不通,羽林卫奋力拦住路边人群,拼命清出石板路来,刚好容两匹马并行。
绵延的黑甲士卒从城门向外,望不见尽头;一列乃是永嗔亲卫,一列高鼻深目、却是羌人长相——乃是羌国二公主的护卫。
为首两骑,白马上锦袍青年,猿臂蜂腰、目似朗星,正是一去两年,时年十八的十七皇子永嗔。
而此时此地,他身边并骑之人竟比他还要抢眼。
火红马上的火红少女,正是羌国二公主月灿灿。
她看上去与永嗔一般年纪,头顶心发结成许多小辫散落下来,以一顶亮红色狐皮帽束住;含笑的双颊,比此刻天边的晚霞还要娇艳;眉毛不似夏国女儿的那般纤细,黛色颇浓,透出一股英气;瓜子脸上一双杏眸,正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对她来说全新的都城。
忽然路前方的人群浪潮般跪伏下去。
连侍立等候在路边的文武百官也次第跪了下去。
永嗔猛地攥紧了马缰,又瞬间松开,在一身明黄的那人出现在视线里之前,就已经跳下马去,单膝跪伏在路边。
这举动却让一旁的月灿灿着实吃了一惊。
她震惊地盯着永嗔——相识两年以来,她见过他伏在风暴眼中号令全体战士不许后退,见过他伏在泥海浪潮里舍命救起他的副将,见过他伏在盐海里等待杀敌的最佳时机;却是第一次他伏在地上,只为了迎接一个人。这与当初被她大哥抽得满身是血,仍屹立不倒的桀骜少年将军,是同一个人吗?
慢了片刻,月灿灿才想起自己来前学过的夏国礼仪,下马立在一旁,一手抚在胸前,弯腰静候;眼睛却忍不住,又溜向跪伏在一旁的永嗔。
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双明黄色的靴子走入两人视线。
一只清瘦的手伸到永嗔面前,手心向上,干净修长的手指缓缓屈起两次——示意永嗔起身。
月灿灿盯着那只手,忽然想,那只手的主人一定生得好看极了。
她忘了才学过的夏国礼仪,没等到叫起,就忍不住抬起了头,明目张胆地向来人瞧去。
刹那间,这暖春三月的景色都黯淡了,唯有那人的眉眼,如同这世间唯一的光。
她忽然就懂了——那个她觉得很没道理的夏国词语,容光。她是在永嗔写在的字条上看到的,那是一句词,“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昼偏长,为谁消瘦损容光”。她有问他为什么不开心,他却只是开玩笑不解释。
月灿灿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永嗔的反应,却见他怔怔盯着来人、眼底莹然有泪。
“我是羌国二公主月灿灿,见过太子殿下。”她弯腰俯身,仍是侧脸望着永嗔。
“请起。”
太子殿下的声音清雅偏暖。
让她想起月光湖,那平静如蓝绸的湖面;那一日动身离开,站在城墙上望着湖面,近岸的湖面颜色碧绿,到远处渐渐变成深蓝。就像这位太子殿下的声音,初听温和,细听却辨出一丝疏冷。
“太子哥哥!”永嗔哽着嗓子念了一声,起身却低着头,不要暴露眼中的泪水。
这两年来,战乱时音讯隔绝,兄弟两次不知几次互相不知生死;此刻万人面前,城下重聚,心情激荡之处,无法言表。
太子永湛微笑,微凉的手指抚了抚永嗔眼角,抹去了那一点潮意。
兄弟二人不及叙旧,就见后面马车上走下来一名狼袍金冠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后还有一位粉纱遮面的妙龄女子——正是羌国国储月罗与大公主月皎皎。
“见过太子殿下。”月罗途中旧伤复发,臀骨酸痛,故而换了马车;短途行走却是不妨。
两国皇储相见,必要的寒暄与礼仪不能缺少。
太子永湛与月罗走在前面,在史官跟从下,客气而有节得交谈着。
在两人身后的月灿灿与永嗔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儿了。
“哎,你可藏得够深的!”月灿灿用胳膊重重撞了永嗔胸口一下。
永嗔假装擦汗,用袖口抹去眼角的泪水,粗声粗气道:“什么?”
月灿灿看在眼里,只做不知,小声叫道:“两年来,你倒一次不曾提过这位太子殿下,他原来生得这样好看。”
永嗔沉默走路。
“喂,你说,我嫁给太子殿下好不好?”
“不好。”
脱口而出的答案,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月灿灿眉梢一喜,娇声道:“作甚不好?”
永嗔已是反应过来,嬉笑道:“你是我捡回来的,要嫁也是嫁我,怎么能便宜了别人。”
他二人在后面说话,走在前面的太子永湛与国储月罗都听得清楚。
先头月灿灿说太子永湛好看,月罗颇为尴尬,只作听不到;到永嗔如此嬉笑作答,向来沉稳如太子永湛,也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永嗔立时察觉,抿唇断了话头。
月灿灿却是不怕的,见他嬉笑,脸色一沉,冷笑道:“好小子,我知道你。你定是想着,当初第一次见,就险些被我毒死。我这样浑身是毒的女人,万万不可放到你太子哥哥身边去,是也不是?”

第64章

一年半前,夏夜的月光湖畔,羌国与柔兰交界处。
永嗔带着仅存的十三名亲兵,伪装成东西来往的商人,在湖畔暂作修整。三天前,才从一队柔兰伏兵的铁骑下逃脱,众人都已是两日两夜不曾合眼,此时都彼此倚靠着眯眼休息。
唯有永嗔独自倚着一株巨大的胡杨树,坐望着黑色湖水中月亮皎洁的倒影。他的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脸上缓缓划过,这都是近一年来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现在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不安。一路穿越柔兰,眼看着身边一起战斗的兄弟一个个死去,躲过一场伏击又迎来下一场,这种疲倦感与恐惧感足以摧毁任何人。
亲兵中最小的一个,还不足十八岁,名唤张崂诗,众人都戏称他为“张老实”;他看上去比旁人都瘦弱些,这会儿躲在马腹下,蜷缩着身体抱住膝头,仿佛这样会更安全一点。湖边夜风微凉,一阵风吹过,赵老实半梦半醒中哆嗦了一下,却仍是紧闭双眼、累得醒不过来。
永嗔默默起身,把自己的披风罩在张老实身上,轻轻走到湖边,望着那漆黑的湖水出神。
秦白羽跟上来,一言不发,陪了一会儿,犹豫道:“爷,您也稍合合眼吧。此地到羌国黄楼还要过三座城池。”
黄楼是羌国的国都。就算到了黄楼,要如何取信于羌国国主,说服他出兵——虽然永嗔早有成算,却也怕万一。
毕竟这个万一,关乎惠远十万大军的性命,甚至关乎夏国的半壁河山。
永嗔心思沉重,缺水的嗓子喑哑道:“你且休息。”
原本明亮的少年嗓音,竟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发出来的声音一般。
秦白羽双唇嗫嚅,小声道:“若是带了莲溪来就好了,他向来会宽解爷。”
“莲溪不通武艺,带他一同,只怕三个月前遇到的第一场伏击,就让他丧了命。”永嗔淡淡道:“你们要保护我一个,已然枉送了数条性命;再添一个莲溪,咱们便永远走不到黄楼了。”
虽然永嗔武艺高,到底是领兵之人,遇到伏击,对方首要目标是他、这边拼死保护的也是他。
眼看着旁人为自己舍命的滋味,只怕还不如真的死了来得畅快。
忽然秦白羽脸色一变,低促道:“有人来了!”他说着就趴下来,耳朵紧贴草地,听了一听便跳起来,轻叫道:“骑兵上百,是从羌国那边来的。”
永嗔下令道:“且避一避,看是何人,再相机行事。”
然而已经迟了。
这百骑来的如此迅速,恍如暗夜中的一道闪电,为首的青年狼袍金冠,面相阴鸷,驰到湖边,只扫了一眼,便挥手说了一句羌国话。
永嗔见他穿狼袍、戴金冠,料得是羌国王子,只不知这羌国王子为何深夜突然现身此处。此时他已是人困马乏,且敌众我寡,便暂且按捺着,要看个究竟。
永嗔并十三骑被缚住手脚,用一条麻绳串成向外的圆圈。
那阴鸷青年骑在马上,缓缓绕了一圈,仔细扫视着每个人的面容;他的目光像水蛇一样,阴冷刺骨。
有近侍附耳同他汇报了句什么,还指向被缚住的众人。
永嗔顺着他指的方向瞄了一眼,却见是张老实——披着他披风的张老实。他的心沉了一下。
阴鸷青年驱马到张老实面前,皱眉打量着他,又看了一眼他的披风,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摇了摇头。他双腿轻夹,又绕了一圈,这次在永嗔面前停了下来。
“人在哪?”阴鸷青年用生涩的汉话问道。
永嗔心中微愣,看到他身后近侍举着的独耳黑狼旗,已经料知这必是羌国大王子月罗。他用蹩脚的羌国话道:“我是夏朝十七皇子,从惠远、经柔兰而来,有要事与羌国国主相商,还望大王子行个方便。”
这一下出乎月罗预料,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永嗔,马鞭轻轻抽打着自己手心,半晌,咬牙阴冷一笑,仍是问道:“人在哪?”竟是全然不信。
“什么人?”
“啪”的一声,马鞭伴着风声,兜头往永嗔甩来。
永嗔双手双足被缚,避无可避,实实在在吃了这一下,脸上一凉,紧跟着火烧火燎得痛起来。
“滴答”一声,沁出的血珠汇成一大滴,砸落在缚住他双手的麻绳上,晕染成一团暗色。
十三骑眼见少将受辱,个个怒目圆睁,这就要挣开麻绳与羌人拼命。
永嗔伸舌舔了一口腮上血水,低斥道:“不许动手。”
来羌国,是为了夹击柔兰,不是为了结仇。
若是要羌国出兵,要以他的性命来换,那他也只能“死得其所”。
这是他的使命。
月罗见他喝止手下,倒是挑了挑眉,慢慢折起马鞭,开恩似得再给他一次机会,冷声问道:“人在哪?”
“实不知大王子要寻何人。”永嗔温和道,不恼不怒,平静道:“大王子不妨告诉我,也许我们路上有遇到您要找的人呢。”
月罗似乎是被他这平静的态度说服了,眯眼盯着他,一时没有动作。
片刻,月罗像是信了他的话,略缓了面色,才要说话,就见随行的近侍从胡杨树下跑回来,手中用素绢捧着一支金钗。
月罗一见那金钗,立时脸色大变,一手攫了那金钗,另一手挥着马鞭又向永嗔抽来。
这次鞭鞭用力,直破衣衫,次次见血。
永嗔咬紧牙关,挨过最痛的一阵,语气竟还平静,“大王子要寻的,是一位女眷吗?”
月罗森冷道:“交出人来,留你全尸。”
秦白羽略懂羌国话,因叫道:“我们这一路而来,实在不曾见到女眷。”
“撒谎!骗子!”月罗挽紧了马鞭,将永嗔抽得皮开肉绽。
百余名骑兵带着猎犬,四散开来寻人,这一切在黑夜中显得危险又诡异。
永嗔用简短的羌国话道:“大王子,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人。您要惩罚人,可以等找到人之后再说。”
月罗冰冷道:“交出人来。”
永嗔不知道这羌国王子为何认定他抢了人,这却也不是辩解的好时机,只道:“我从柔兰一路而来,历经百战,善于寻找逃人踪迹。大王子不妨将详情告知,也许我能为大王子分忧。”
月罗眯眼盯着他。眼前的少年已被他抽得满身是血,却始终语气平静,连挺直的脊背都不曾佝偻,只怕就是被活活打死也不会吐露半句。他手上马鞭又大力挥下,这一次却是劈开了永嗔手脚上所缚麻绳。
永嗔直觉眼前金光一闪,怀中已被抛入那支金钗。
“找人。”月罗盯着他,神色狰狞,他招手示意近侍上前。
那近侍会意,叽哩哇啦说了一大通羌国话。
秦白羽努力听着,给永嗔翻译道:“他说,他们大王子在找二公主。这支金钗是二公主心爱之物。又说…他们二公主机智聪慧,果敢有谋,若是天明前寻不到二公主,那就再也寻不到她了。又说…若果真寻不到,就、就杀了咱们…”
永嗔心道,什么机智聪慧、果敢有谋,只看大王子那张要吃人的脸,就知道这二公主绝不是什么善茬,说是大、麻烦也不为过。他仔细打量着那支金钗,钗头勾勒了一粒星子,做工精巧——既然是那二公主的心头爱,连出逃都要带着,只怕是无意间遗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