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双眉倒竖,怒目瞪来,又要发作,却见幼子面如金纸、唇角咳血,当下抿唇忍住,手指门槛,疲惫道:“给朕滚。”这一会儿工夫,倒像是老了十岁。
永嗔爬起身来,只觉手脚无力,浑身发软。
他却一声不吭,直出了佩文斋,见莲溪和祥宇迎上来,才眼前一黑,放心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永嗔醒过来的时候,只觉胸口肋骨刺痛,他撑开眼皮,犹自昏沉的目光从房顶的软天花,往下掠过墙壁上通贴的团花祥云明黄纸。这是哪里?不是他所居的皇子所。
屋子里有安息香微苦的香气,柔和的霞光透过槛窗洒了半室丹红。
“如今的吏治还了得?一手从国库里挖银子,一手向百姓敲骨吸髓。你看看,当考官收孝廉的钱;当军官吃当兵的空额,捞军饷;断案收贿赂,收捐赋火耗加到一二两…”有男子在隔壁房间里说话,中气十足。
永嗔头脑中清明起来,是了,他强撑着出了佩文斋就痛昏过去了,父皇要他再不许去皇子所住…那他现在是躺在哪里?他的目光又落在墙壁上的团花祥云明黄纸上,皇子中能用明黄色的,唯有太子哥哥了。
“吏治败坏是明摆着的,难怪父皇着急,但积重难返,单凭底下几个年轻人血气之勇一味地捅,也不好办…”太子永湛温和清雅的声音缓缓响起。
原来是太子哥哥与人在隔壁议事。
永嗔安心起来,想要起身,却发现整个人都被捆在了床板上。
“爷,您醒了!”莲溪端着金盆毛巾等物进来,眼睛又红又肿,活似个兔子。
他一眼望见永嗔醒了,登时叫起来。
永嗔笑骂道:“你做什么妖?快给爷解开!”一说话就觉胸口闷痛,不禁哼了一声。
莲溪忙道:“爷,您断了两根肋骨,这是太医给捆上的,怕您乱动把接骨处压着了。”他从前跟着永嗔,自恃聪明,总爱抖点小机灵,虽也被永嗔说过几次,却总是不以为意。经此一事,这莲溪才把从前的轻狂都收了,日后倒真与永嗔做了臂膀。
这里莲溪一叫,隔壁议事之声顿消。
静了几息,红色双扇房门被轻轻推开,太子永湛快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家常的宝蓝府绸长袍,因走得急腰间的双环玉佩晃动不止。
太子永湛走到榻边,与幼弟目光一触,隐含忧色的眉目间这才闪过一丝笑意。
“太子哥哥,”永嗔便唤他,低声惭愧道:“到底还是牵扯了你…”
他人都躺到毓庆宫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太子永湛在榻边坐下,为他掖了掖红绫被角,温声道:“你说是你牵扯了我,我却说你这祸事是从我这儿得来的…究竟怎么样,说也无益。你且安心养伤。”
得知永嗔醒来,外面太医并怡春宫处等信的太监宫女都齐齐而入。
不知为何,永嗔当着景隆帝一副就算活剐也仍笑嘻嘻的模样,此刻只听了太子哥哥一句话,便觉鼻酸难忍。然而当着众外人的面,他一个男儿却不好落泪。
因拉了太子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哼哼道:“我头痛、胸口也痛…”眼前一暗,永嗔就不再绷着,眼泪悄悄流出来,打湿了太子哥哥的手心。
太子永湛心疼幼弟,一手盖在他眼睛上,一手轻抚他发顶,对一旁的太医等淡淡道:“且出去候着…”
第027章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永嗔从自己挨了这一脚,才知道从前看的书里,主角断骨咳血,三五天就又生龙活虎了都是骗人的。以这会儿的医疗条件,哪怕他用着最顶级的医生、良方、佳药,也足足熬了大半月才能下床,还不敢快步走动。
太子永湛那句“你且安心养伤”不是说假的。
当日永嗔不欲牵连太子哥哥,不许人往毓庆宫传信,没能成功。
但换成太子永湛铁了心要幼弟“安心养伤”,那真是一丝旁的消息都透不进来。
更何况永嗔前番断骨剧痛,就算要报仇雪恨也总要等身体跟上来。
那日景隆帝佩文斋里大发雷霆,此事后来却悄无声息了。
不知是景隆帝惊觉此中水深,要快刀斩乱麻;还是不欲朝堂纷争,只派人暗中查访。
永嗔便将成炠一事暂且压在心底,倒果真在毓庆宫中安心养起伤来。
太子永湛虽然政事繁忙,却也担心幼弟养伤寂寞,每常得闲,便同他来说话游戏,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赌书泼茶,拆字猜枚,无所不至。
永嗔倒也十分快活。他自从住到毓庆宫中,有太子哥哥这么个精致人比对着,才明白自己以往的日子过的多么粗糙。他年方十二,从前师傅教的都是些《四书》《五经》,于诗词上是不大通畅的,太子所教的游戏中,独有“拆字”与“猜枚”两样最让他喜欢。
所谓猜枚,就是把瓜子、莲子或黑白棋子等握在手心里,让旁人猜单双、数目或颜色,猜中者为胜,不中者罚饮——是一种极为简单的快乐。
永嗔伤处未愈,自然不能饮酒,便以白水代酒。
白水喝多了,也是颇为可怕的一项惩罚。
太子永湛见幼弟连输几次,已灌了一海碗水在肚中,忙笑着止住,“今日且猜到这里罢了。”
时近子夜,闲杂宫人都歇下了,只一个苏淡墨垂头立在门槛内,眼观鼻、鼻观心。
一切都那么静谧。
簌簌的落雪声中,惇本殿的黄琉璃瓦下,大红灯笼越发亮了,映在雪白的窗纸上。
永嗔拥被坐在榻上,从里面望出去,只觉模糊的红里透出温馨来。
在这红墙圈起的皇宫里,这份温馨是多么难得。
他眷恋这氛围,不肯睡去,又缠着太子拆字做耍。
往日太子永湛陪他拆字,玩的是极浅白的文字游戏,只把一个字拆开使作一句话,譬如黄庭坚的“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挑心”,拆字合并恰为“好”、“闷”二字。
简单至极,永嗔解起来自然容易。
这会子太子永湛却是要幼弟早些休息,因笑道:“你非要玩也使得。只今夜咱们玩个新花样,拆字联诗你可会的?”便口占一句,念道:“日月明朝昏,山风岚自起。”
永嗔本就疏于诗词,一时间哪里对的出来,只歪头细思,呆呆发怔。
太子永湛见状微微一笑,抚摸着他额前垂发,起身道:“等你对出来了,我再陪你游戏,好不好?这会儿天晚了,且休息吧。”见永嗔乖乖卧于床上,便带了苏淡墨往东间书房而去。
毓庆宫乃是四进院落,过院北祥旭门为第二进院落,正殿惇本殿。第三进院落的正殿才是毓庆宫,按道理太子永湛晚上该宿在此处,只是他勤于政务,一年里三百六十五天,他倒有三百六十天就歇在惇本殿的。
永嗔就睡在惇本殿正殿西间里,过了正厅是东间书房。
书房里面的套间才是太子永湛日常起居之处。
这会儿太子回了书房,灯下细阅内廷转来的邸报,陕西去年大旱,开春必然青黄不接,征粮之事不知该派何人才好,五弟那边是断然不接这样得罪人差事的。又有科场的事舞弊拆烂污。种种难处,都拢作他秀雅眉间一道愁痕。
西间里永嗔却并未睡着,他白日里躺着养伤已是睡饱了,这会儿悄悄把那槛窗支起一道缝来,裹着被子向外头一望,只见雪与月光交相争辉,一庭松木里隐约可见仙鹤雕像的影子。
真叫人心旷神怡。
永嗔这里披衣而起,见东间灯还亮着,料太子哥哥还未睡下,因小跑过去,笑道:“石皮破乃坚,古木枯不死。可叫我想着了!”
他竟是冥思苦想了大半个时辰,对上太子永湛方才出的那句“日月明朝昏,山风岚自起”。
太子永湛抬头一望,见幼弟披着个单衣袍子,穿着一双睡鞋就下地跑来,忙道:“苏淡墨,取孤的白狐裘来。”
永嗔见太子哥哥忙着正事,便乖巧不再打扰,裹上又厚又暖的白狐裘,却也舍不得走,只在这书房里左瞧右看,一时摸到书架上,见书格左上角摆了个琉璃盒子,不禁好奇,琉璃杯盏常见,用琉璃做四四方方的盒子还真是少见。
永嗔便踮脚把那琉璃盒子捧了下来,开了看时,里面却是一叠染色的信笺。
左右无事,他就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来,细细一数,竟分了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残云共十色。
这时候书写的纸,一般的都泛着黄色,也有上用雪白的。
像这样精致漂亮的染色纸可当真少见。
永嗔就望着正低头翻阅邸报的太子哥哥,直到对方察觉他的视线抬起头来。
“这是薛涛笺。”太子永湛笑道:“也真难为你,多少年前的东西了也能翻出来。”
永嗔拿在手里把玩,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薛涛笺,因笑道:“原来太子哥哥你还喜欢这种东西…”
“旧友所赠。”太子永湛简单一语,见他百无聊赖的模样,又道:“你若果真不困,帮我收收架子上的书,若有喜欢的,拿去看也无妨。”
永嗔忙应了,能帮太子哥哥做点事情,立时踊跃。他收着书本,忽见内中夹了几页画,一为荷花,一为兰花,画得极妙。各题了一句诗,荷花旁书“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兰花旁书“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均未有署名盖印,显然是出自书房主人。
永嗔抽了口冷气,笑叹道:“太子哥哥,我倒不知道你的画也这样好。”
太子永湛正在陕西调粮的奏折上批复,闻言且不做声,运笔如飞,直写完了才吁了一口气,一面合上奏折,一面道:“偶一为之,游戏罢了。”
永嗔笑嘻嘻指着那幅兰花图,念道:“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这句倒像是写太子哥哥你的。”
太子永湛起身,踱着方步松散筋骨,笑道:“你又来浑说。”
“我说不上来。”永嗔歪头想了一想,他就是觉得这句诗跟太子哥哥的气质很符合。前文说过,他并不精于诗词,只心头一想也就丢开手了,见太子哥哥似是忙完了,才要说话,就见他又在书桌旁坐下来。
永嗔趴到书桌旁,瞅着他,问道:“太子哥哥,你总这么三更睡五更起的,熬得住么?”
太子永湛含笑道:“你看呢?”灯影下,却见他青年英容,精神尚佳。
永嗔就低头不作声了。
太子哥哥总这么忙政务,也不往妃子姬妾那边去,孩子总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他在毓庆宫也住了月余了,竟一次也没见太子哥哥往后院走。
永嗔望着低头批奏折的太子哥哥,心里自有一番打算。
次日永嗔醒来,就听莲溪报说蔡世远师傅来了。
这是永嗔在上书房时的主师傅,德高望重。
永嗔见莲溪引着自己出了二进院落,往一进院落的听差房里走,不禁笑骂道:“你这是要往哪走?”却见蔡师傅咳嗽一声,从门侧耳房里出来。
永嗔一怔,忙道:“蔡师傅,您怎么等在下人房里了?”又责问莲溪等,“你们怎么敢这么怠慢?叫蔡师傅在这个地方等我?”
蔡世远皓首白发,精神看去还好,只是越发瘦得皮包骨头,蓝粗布截衫洗得发白,寒俭得乡里老学究似的。听永嗔发作下人,他忙道:“不干他们的事,是我要坐这里等的。这里很僻静,我跟十七爷说几句话就走。”
永嗔只好点了点头,亲自给他沏了茶,打火点烟,自坐了对面,揣度着蔡师傅的来意。
成炠一事,景隆帝按死在宫中,一丝风声没透出去,蔡世远自然不可能知道,此番来不能是为了此事——那又是为了什么?
但凡蔡师傅主动找他,必是有事规劝。
却听蔡世远又咳嗽了一声,开口慢慢道:“十七爷,您如今也入了预政小半载了,老臣看您犹自懵懂。如今朝廷上下都知道,您是‘太&子&党’的。”
永嗔笑起来,“还有这么个说法?倒真不赖。”
蔡世远脸上却是一丝笑纹都没有,他不紧不慢说下去,“大皇子、四皇子不凉不热,各存体系。”三皇子是个口吃,他便不提。
永嗔敛容,大略猜到蔡师傅所为何来了。
“再有一党,只叫‘菩萨党’,说的就是德贵妃所出的三位爷。五皇子、九皇子、十六皇子统是一窝子势力,朝中并称‘三杰’,纵横交错、荣枯与共,若论在六部势力,还在太子殿下之上,最是得罪不得…”
蔡世远咳嗽两声,又道:“太子乃是正统所在,我观十七爷,常有爱护太子殿下之心。只是凡事有心,还需有力。老臣今日已递了致休折子,言尽于此,望殿下早收懵懂之心,辅佐一代明君。”他知道自己这个学生乃是个通透人,话只点到即可。
永嗔先还思索着他的话,听到这里,忙问道:“师傅,您要致休了?”
蔡世远点头作别,永嗔亲自送出来。
师生二人沿着宫墙间长长的甬道,缓缓走着。
到了外面蔡世远不提敏感之事,只道:“是啊,下个月老臣的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小孙子,就都从山东回来了——到时候含饴弄孙,也是一大乐事。”一向严肃古板的脸上,露出点慈祥的笑意来,看得人心里发酸,又觉得温暖。
永嗔点头道:“您为朝廷卖命这么多年,也该有点自己的闲暇了。”又问那孙子几岁了,属什么生肖的,记起他府中还有个孙女,也一并问了。
蔡世远一一答了,想起第三代的孙子孙女,橘皮似的老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温情。
临到宫门,蔡世远转过身来,看着永嗔,道:“老臣方才在耳房里同殿下说的话,万望殿下放在心上。要紧,要紧,要紧,要紧,要紧。”连说了五个“要紧”,声音苍老恳切,听得人几欲落泪。
一时送走了蔡世远,永嗔独自走回毓庆宫,一头走一头想着他留下来的话。
待走到惇本殿正厅,往左一望,看见太子手书的牌匾“知不足斋”,猛地里定下心来。
难道他要看太子哥哥独木难支,被那些名为兄弟,实为虎狼之辈撕个粉碎不成?
从今往后,要收着心思,在朝堂上挣一分田地,为黎民谋一方安好。
既为了太子哥哥,也不辜负他来此一遭。
立了如此正经的志向,却丝毫不妨碍永嗔做些不正经的事儿。
祥宇一回来,永嗔就忙问道:“东西可都准备齐了?”见他点头,便双掌相击,叫了一声。
待到晚膳时候,永嗔就请了太子同席,“我在毓庆宫养伤这许久,多亏了太子哥哥照顾。今日整治下筵席,太子哥哥可千万要赏脸…”
太子永湛虽觉古怪,倒也盛情难却。
一时摆上菜来,看时,粥品两样:鹿角胶粥、苁蓉羊肉粥;菜分八盘,又有猪肚山药,牛髓莲须,都是补肾生阳之物。
太子永湛扫了一眼,皱眉道:“哪里整的筵席?”
永嗔笑道:“我只告诉小厨房要一桌好的…”怕他起疑,忙自己先端了一碗鹿角胶粥,喝了两大口,叫道:“好喝好喝。”
太子永湛见状,倒不好叫撤,待侍膳太监试过,也陪着他进了一碗。
一时晚膳用过,太子要走时,永嗔却又留他,笑道:“我如今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开心,就许我喝一杯酒,可好?”
太子永湛见他说的可怜,因笑道:“说好了,只一杯。”
永嗔大喜,忙唤祥宇端酒上来。
祥宇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两个小盖钟。
“这是什么酒?倒用盖钟端来。”太子永湛取了一盏在手中,揭开杯盖,一望便知道了。
却是松龄庆春酒。
他只捏了那小盖钟在手里,斜眼看一旁垂了眼睛作乖巧状的幼弟。
永嗔哪里知道太子哥哥只一眼就认出这酒了,还怕他发觉,忙胡乱把自己那一杯吞下去了。
太子永湛见状,只似笑非笑瞧着,打定主意要给这无法无天的幼弟一个教训。
见永嗔将那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太子永湛倒没说什么,只陪了他一杯,便往书房去了。
这厢永嗔见他离开,忙勾头去看盖钟,见里面滴酒不剩,大喜过望,压着笑意低喊一声,“大功告成!”一时想到,日后有个长得似太子哥哥一般的侄儿,便觉欢喜。
到时候皇太孙来问他,他便好夸口,“这世上能有你,可有皇叔我的好大功劳!”
永嗔这一夜就在太子哥哥有了儿子的想象中迷糊过去了。
他先还支起耳朵听书房那边的动静,子夜时分太子哥哥似乎出去了一趟——只是没一刻钟又回来了,这么短一会儿,还不够从前殿到后院走个来回的,能做什么?
带着点失望,永嗔半梦半醒中似乎听到太子哥哥回来后叫了水。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境况。
第二天一早,永嗔睁开眼睛就问床边的小太监,“太子哥哥呢?”
若是歇在后院不曾起床,就大功告成了!永嗔内心邪恶笑。
却听那小太监答道:“早起往乾清宫去了。”
不对啊!
永嗔恶狠狠又问道:“那他昨晚去哪了?”
小太监怯生生道:“奴才不知道,只看见太子殿下书房里点了一夜的灯。”
那就是太子熬了整整一夜都在书房的意思。
永嗔还没来得及品尝失望的滋味,就察觉自己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小心翼翼把被子掀开一角,低头一看。
只见被窝里冉冉升着一轮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小太阳”支楞着,好不精神。
第028章
永嗔一饭一食,怡春宫都要过问,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早有小太监飞报于淑妃知晓。
至晌午时分,怡春宫便来人请永嗔过去。
“母妃,旬月不见,您倒看着比从前还年轻些了…”永嗔惯会嘴甜。
儿子前番断了两根肋骨,淑妃便不许他来请安,要他不可挪动,好好在毓庆宫养伤。
见永嗔这会儿能走能跑,淑妃笑道:“可见是大好了。”又道:“这次多亏了东宫。你可曾好好谢过太子殿下?”
永嗔在下首歪着身子坐下来,从一旁的果盘里捡了两枚核桃仁,一面剥着果衣,一面满不在乎地笑道:“跟太子哥哥这么客气干嘛?我自是感激他的,不用说他心里也清楚。”
淑妃心里叹气,看着儿子的惫懒模样,怎么瞧都还透着孩子气;又想到早上太监来报之事,不禁感概怎么一眨眼就…成人了呢。
永嗔还不知道淑妃这里把他早上升太阳的事儿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自以为“毁尸灭迹”的手段高明,却哪里敌得过众人服侍之无孔不入。
永嗔这会儿只当母妃担心自己,忍不住召自己来说话,因笑道:“您别担心,我好得差不离了。太医说了,骨头接上,过俩月又是个囫囵人;况且这阵子吃了不知多少好药,只怕身子骨比从前还要结实呢!”
淑妃听他说着,只是端详着他脸色,心里还在感慨孩子迎风就长,岁月如梭。
永嗔见她不说话,想了一想,又笑道:“您可是在担心父皇那边?太子哥哥教过我,我自己也能想得通——不让我回皇子所,未必是惩罚。那皇子所里鱼龙混杂的,他们敢害一个皇孙,难道不敢害我么?况且父皇若是认真要罚我,只也不许我住进毓庆宫就是了——我住了这俩月,却也没见他说什么。可见父皇也并没有真生我的气。”
到底有没有真生气,那一脚完全可以说明一切。
只是永嗔这会儿要解劝母妃,不让她担忧,自然都往好的一面说。
不过景隆帝没有要后续查他,倒是真的。
永嗔想了想,又小声问道:“母妃,这俩月永和宫可有为难你?”
这说的是德贵妃。
成炠的事儿虽然瞒住了外人,宫里这几位相关后妃却是瞒不住的。
淑妃摇头,景隆帝摆明要压下去的事情,德贵妃绝不会立时就唱反调。
她招手让永嗔过来,自给他整着领子,一片慈母心肠,柔声道:“前番宫里选女史,永和宫里留下了一个,德贵妃娘娘这些日子忙着调&教那女史,倒顾不上旁的。”
德贵妃留下的那女史,多半要赐给她的儿子或孙子。
想到此节,淑妃打量着自己儿子,细细问他这几日的饮食起居,又问可曾见了外人。
永嗔听着糊涂,笑道:“我整日窝在毓庆宫养伤,连每日落到院子里啄吃食的麻雀都是同一群——能见到什么外人?”
淑妃一想也是,不禁自失一笑,悄声道:“是了,你也到年纪了。我却总觉得你还小…”
“母妃你在嘀咕什么?”永嗔一扭脖子,把淑妃才给他压平的领口又攒起褶皱来。
“我问,你身边服侍的宫女可还称心?”淑妃笑问道。
永嗔身边大宫女有四个,都是在他十岁那年新换的一茬,年约十八&九,面貌周正,举止得宜。
“挺好的啊。”永嗔更糊涂了,他日常起居还有四个大太监服侍,平时不怎么支派大宫女,若是玩闹出行都是俩伴读陪着,“没什么不称心的。”
“四个都称心?”
“四个都挺好的啊。”
永嗔看着今日问题特别多的母妃,忽然间福至心灵,贼笑着问道:“母妃,您是想提拔哪一个啊?”宫女也分三六九等,也有管人的,和被管的之分。
淑妃见儿子如此懵懂,拿帕子捂嘴笑得咳嗽起来,“正是,母妃我要大大的提拔她们呢。”
本朝皇子知人事后,要选年龄稍长、品貌端正的宫女供皇子亲身练习敦伦技巧。
这样的宫女是有名分的,从此成为宫中有身分的女子,每月拿俸禄,不再像其他的一般宫女那样从事劳役。这份差使乃是众宫女所企盼的,她们希望藉此脱离苦海,一步登天。
所以永嗔这“提拔”二字可算是歪打正着了。
永嗔哪里知道淑妃的打算。
等他在怡春宫用过下午茶点,回到毓庆宫里,就见三进院落里小太监宫女们来来往往的,因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个小首领模样的太监夹着俩青花大瓷瓶,回话道:“太子殿下要奴才们把里头西配殿收拾出来,单给十七爷住呢。”
永嗔疑惑道:“我在前头书房西间住着就很好,何必又闹得你们忙一场。”他又不会天长日久在这毓庆宫住下去,过段日子景隆帝气消了,自然还会另指地方给他住的。
那小首领脸上汗水冲开道道灰痕,还要笑道:“这是十七爷怜惜奴才们。虽说如此,太子殿下吩咐的差事,奴才们怠慢不得。”
永嗔独自闷闷回了惇本殿西间,难道是前几晚闹着太子哥哥了,这才要把他单挪出去?又或是昨晚那桌粥菜与酒太过火了些,让太子哥哥生气了?
他心里就有点不自在,却也知道太子哥哥政事繁忙,倒没话可说。
一时太子永湛回来,并几个议事的幕僚一起。
永嗔就在门廊下看麻雀啄食,见太子哥哥走来,打眼一望,却见他脸上并无不悦之色,略放心了些,因笑道:“怎么想起让我去西配殿住了?”
太子永湛就驻足同他说话,身后众幕僚也都恭敬停下等着。
只听太子笑道:“倒不是我的意思,是淑母妃今儿差人给我传的话。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永嗔放下心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笑道:“我母妃就是客气,总怕我在这儿吵着你——今儿又找我去训了一顿话…其实照我说,哪里用这样客气?自家兄弟,客气来客气去的,岂不显得疏远?”
太子永湛见他这样说,知他全然想偏了。
他左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角忍笑道:“你说的很是,自家兄弟,本不用这样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