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黛玉“呀”了一声。
却见永嗔掌心托着一块柔白的玉佩,原只这玉佩却也没什么奇处,谁知这玉佩里面却裹了一只须尾完好的真虫子。
永嗔笑嘻嘻道:“这叫‘金虫’,此物体型纤长,生有绿金属光,而且能随着日光的映照,变幻光彩。你瞧着…”说着起身走到窗下,映着日光变幻给黛玉看。
小黛玉从未见过,果然又喜又奇,接在手中,倒也不怕,只好奇地翻来覆去把玩。
永嗔见她喜欢,便觉欣慰,又要莲溪把备下的东西都捧上来。
先有一串“德佩”,原是悬在腰间装饰的,他送给黛玉的却是一组,摆着赏玩也不错。又以色泽不同,分了淡绿、茶绿、黄绿、墨绿、黄褐、棕褐、白色、黑色、白灰色等共十二样。
又有两挂组佩,乃是将几种不同形状的玉佩,用彩线穿组为一串。若系挂在腰间,走起路来,玉佩相撞,便能发出悦耳的声响。
永嗔笑道:“你且看着玩,以后拿去赏人也行,倒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又有一套梳篦,里面以木、竹、金银、象牙、犀角、水晶、玳瑁等制了七把。
“闺中有投契的姐妹,分给她们做礼物倒是合适。”永嗔送完梳篦,看着小黛玉笑。
小黛玉想到如今府上的迎春、探春、惜春等姊妹,又有史家侯府名湘云者,这一套送人倒当真得用——不由便暗叹这位十七殿下心思体贴。
谁知这还没完。
又有一个象牙镂雕人物针线盒。
那针线盒是由象牙雕成,长一尺、宽八寸、高五寸,周身满工镂刻柳亭山水人物,盒身两侧装有铜鎏金半环把手,用料奢华,装饰繁复。
小黛玉看了半响,竟没认出是个针线盒。
永嗔笑道:“这就对了。你只管拿着赏玩,我的意思呢——府里长辈大约要教你学针线,这种事情闲了得趣做点也就罢了,若认真当一样活计学起来,可是要累坏眼睛的。到时候你看着这个针线盒上的雕刻镂空,能分分神,别太劳累了,就是成全了我这一片心了。”
小黛玉低头不语,只眼眶微红,听他体贴用心,不知为何想起远在两淮的父亲来。
也不知父亲如今怎么样了?前番寄信去,路途遥远,如今也还没得回信。
一旁赵嬷嬷见不像样子,殿下正说话呢,低头不说哭起来了算怎么回事儿呢?
她是贾母分派给黛玉的,这会儿忙上前递帕子,笑道:“姐儿这是怎么了呢?方才还好好的,快收收泪…”
永嗔早已取了自己的帕子出来,亲自为黛玉擦着脸上的泪珠,笑着温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家了,是也不是?”
小黛玉只呆呆望着他,被叫破心事,两行泪便痛痛快快淌下来。
那赵嬷嬷吓得无法,笑道:“好姐儿,咱们府上不也是你的家?老太太、太太待你千疼万疼的,比家里几个姑娘还上心些…姑娘要认真伤心起来,岂不也是伤了老太太、太太的心?”
永嗔一面细细为黛玉擦泪,一面对莲溪淡淡道:“这是哪一个?话多吵得我脑仁疼,请出去喝杯茶静静。”
那赵嬷嬷忙住了口,哪里还敢劳动莲溪,自个儿羞红了老脸,悄没声息退下去。
永嗔这里抚着小黛玉的后背,温言徐徐道:“你年幼离家,孤身来此,想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别说你这么一个小女孩,便是朝廷里六七十的大臣,最后不还要‘乞骸骨’回家的么?可见是人就没有不想家的。才离了家,心里*辣的不舍,哭一哭也倒罢了。日子久了,也要慢慢回转过来,总不能哭坏了眼睛…”
小黛玉拿帕子捂着半张脸,听了他这些话,倒不似旁人总劝着要她忍住,不觉整个人放松下来,连日来不敢去想的积郁也随泪水泄了出来。
永嗔见她伤心,也是心疼,又哄她,“你来了都中,还没出去过吧?等来年开春天气暖和了,我带你去西郊庙里玩,那里好些园林,又精致又巧妙,倒有些与两淮的相仿。又或是集会时候往天桥上去,捏泥人的,做花灯的,卖糖葫芦的,还有算卦的…好不热闹…”
小黛玉听着,慢慢收了泪。
“你知道算卦的么?就一个老先生,挂个招牌坐在桌子后面,有人来了闭着眼睛给他算算命数,说自己是开了天眼才目盲,等客人一走,就拿着才得的银钱,睁开眼往隔壁铺子里买俩肉馅大包子…”
小黛玉先还呆呆听着,至此忍不住噗嗤一乐。
“好了好了,这可是笑了。”永嗔抚掌笑道,“你再不笑,我故事说完,只好陪着你一块落泪了。”
小黛玉低头抿嘴笑,细声细气道:“殿下家就在此地,又有什么好落泪的?”却是敢与永嗔玩笑起来。
永嗔更加欢喜,笑道:“虽然如此,我只见不得你哭,怪心疼的。”又允诺道:“一年两载的,你父亲总要进京述职,到时候难道还见不上么?你且放宽心。真想家想得厉害,我带你往两淮走一趟,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黛玉仰起脸来,才哭了一场,眼周粉光融融,看着可怜可爱。
她一双似睁非睁的妙目望着永嗔,小声道:“殿下可莫要诓我…”
永嗔笑道:“再不敢诓你。你若说要回,我这便即刻启程,带你往两淮而去。”
第025章
小黛玉想起当日离家时的情形。
父亲曾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
便是这十七殿下果真携了她回两淮姑苏,父亲也不能留她的。
想到此处,小黛玉便低下头来,细声细气道:“如今是回不去的。”
精致的小脸上露出点郁郁之色。
永嗔也知道她家中情形,只伸手在她发顶抚了一抚,笑道:“且在这里安心住下,我得空便接你出去玩耍散散心。”
小黛玉只听着,却也不敢真信;便是这殿下只是口中说说,也是一片心意了。
永嗔引着小黛玉说笑一刻,便出来同等候多时的贾母、王夫人等说了宝玉在上书房一切都好。
贾母、王夫人等自是念着菩萨感激不尽。
永嗔也不多留,临别时到外书房见过贾政等人,算是全了礼节。
书房里却有个意料之外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拿了林如海荐书寻到贾府的贾雨村。
原来那日贾政见了雨村,优待于他,更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
这会儿贾雨村来此,却是为了拜辞贾政,择日上任之事。
不妨正遇上来见黛玉的永嗔。
永嗔观其面貌举止,不禁暗想,也难怪林如海有看走眼的时候,这贾雨村只看面貌谈吐倒果真是个有才之人、端方君子。
可见“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大有道理。
他此刻心思不在这些上面,只简单叙了几句,便辞别回宫。
时近隆冬,天已寒冷,只听马车外风声呼呼,掀得车帘都在不安地翕动。
忽听快马来人,却是永安侯府上的赵长安,前番曾往两淮庄子上督办,拜见过林如海,又送黛玉一路上京的侯府三房庶子。
“殿下,大伯母才从怡春宫回来,命我快马来报。宫里淑妃娘娘叫你往侯府上且躲一躲,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要认真治你。”赵长安隔着车帘,骑在马上把话说得清楚明白。
永嗔蹙眉问道:“母妃可说是为了何事?”
赵长安道:“说是五皇子府上的三爷成炠,今儿下午急送太医院,这会子要不好了。”
永嗔心里一沉,声音却还镇定,问道:“成炠出了何事?”
“据说先是撞了一窝马蜂,又被毒虫咬伤…”赵长安话只说到这里,前后一联系却不难听出,显是都认为这事儿是永嗔指使人去做的。
就听外头莲溪叫道:“这小子耍诈,我明明叫人放的菜花蛇,那东西咬人不过留个印子,哪里有毒?”又道:“哪里来的一窝马蜂?我倒不知皇子所里还有马蜂。”
永嗔掀了帘子,迎着呼呼灌进来的冷风,对莲溪怒道:“你还不住嘴!谁叫你去指派人的?”
莲溪委屈道:“我见殿下着实气恼…”
“我自有法子讨回来,倒要你对个孩子使手段不成?”永嗔连连催促道:“快些,快些,回宫去!”
赵长安劝道:“大伯母传的娘娘话,再三叫您不可这会儿回去。”
永嗔冷笑道:“不这会子回去,难道要等罪名坐实了再回去不成?”
赵长安不敢再劝。
一时入了宫门,莲溪跟在永嗔身后,自责道:“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永嗔跌足道:“便说你是个傻的。只今日在上书房见到的光景,便知那成炠素日里是个招人恨的。五哥府上情形尽人皆知,他把个侧妃宠到天上去,又要立这成炠做世子——只他自家府里只怕就有恨毒了这母子的人,更何况还有成炠外面结下怨的?”
莲溪这次却是被人当枪使了。
听永嗔这么一说,莲溪才回过味来,红了眼睛跪地道:“我去皇上跟前请罪,要打要杀我都认了,断不能害了殿下…”
永嗔心里烦闷,见他如此说又是可怜又是忠心,提起脚来在他屁股上踹了一句,笑骂道:“哪里就要死要活起来?快给爷滚起来!”揪着他胳膊往前走,又道:“就是你想撇清了我,旁人也不信的。咱们俩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待会儿我说什么,你应什么,凡事有我担着——快把眼泪擦擦,半大小子了,羞也不羞?”
早有一人等在路上,却是内务府总管,太子奶兄简策。
“见过十七爷。”简策观永嗔主仆模样,知道他们已清楚成炠之事,便直接道:“幸亏我手底下的人发现的早,那成炠在皇子所五所的井边发现的,当时已晕厥了,好在这会儿救过来了。只有一件棘手之事,那放蛇的小太监原是头所服侍您的,听说成炠伴读指认了他,那小太监哄了传话的人回屋就悬梁了…”
说话间就到了佩文斋。
景隆帝原在此处议政,忽听底下报说此事,登时大为震怒。这会儿成炠虽已救过来了,却仍是昏迷不醒,正躺在佩文斋榻上,由一众太医围着。
永嗔进了佩文斋,却不见景隆帝。
原来景隆帝心里震怒,却久等不见永嗔人影,再待下去只怕要气死自己,又有国政不等人,便先往乾清宫处理朝政。
这会儿永嗔往躺在榻上的成炠脸上一望,不禁心里叫了一声。
只见早上还神气活现的男孩此刻满脸大包,红肿可怖,颈间裹了纱布,想来是被毒虫咬伤处。
整个人气若游丝。
众太医正嗡嗡议着药方。
永嗔看了一眼,不忍再看,回过身来,与简策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目光里的忧虑。
就算这事儿里没有莲溪插了一手,但凡成炠这会儿有个不好,难道旁人还会给永嗔理论的机会?
到时候不过是死者为大罢了。
那小太监已经悬梁,此事就成了无头公案,一着不慎,就是要永嗔背一辈子的罪孽。
更何况莲溪还确实插手此事了——虽然他也是为人作嫁衣,此事定然有黄雀在后。
若背后的人只是为了成炠,又或永嗔而来,倒也还罢了。
简策道:“我已令内务府将今日出入过皇子所的人员一一排查…”
永嗔却打断他道:“简总管,此事你还是退一步抽身为好。”
“十七爷…”简策看着他,脸上神色瞬息万变。
他是太子的奶兄,做了这内务府总管近二十年全是皇帝为了太子的缘故。
二十年的内务府总管做下来,什么样的阴私手段没有见过?
这一朝事情一出,简策便知道背后之人所为何来。
只是他心知太子疼宠幼弟,便是他不自己过来,一旦太子知道,也是要命他过来的。
索性他便自己先过来了。
永嗔看了一眼围作一堆讨论不休的众太医,拉着简策往角落里走了两步,背着人低声道:“下手之人敢以一名皇孙性命为饵,所图甚大。”
简策心里一震,他也有这个感觉,只是不敢仔细去想。
只想一想,都是要捅破天的事儿。
永嗔平日里冒失,却是个遇事沉着的性子,因冷冷道:“只如今咱们也不知,是这成炠往日结怨的人借故报仇,还是他府上争弄世子之位惹出来的,又或者…”他眯起眼睛,话虽没说出口,两人却心知肚明。
有人要争更大的位子。
简策口干舌燥,盯着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永嗔却道:“你在此处,于东宫不利。”见简策仍不说话,又道:“放心,即便成炠真有万一,也不至于要我抵命。我又没旁的想头,名声坏些并无妨碍…你且快些离了这是非之地,若是父皇召你彻查此事,你再沾手不迟,可莫要自己卷进来。”
简策颤声道:“好十七爷…”
永嗔问道:“成炠之事,太子哥哥可知道了?”
简策道:“太子殿下与高将军书房议事,这一下午谁也不见,想来消息还没传进去。”
“甚好。”永嗔松了口气,最大的忧虑暂解,忙叮嘱道:“这边尘埃落定之前,切莫让太子哥哥知晓。”
这是怕太子因担心牵扯进来。
“快去快去。”永嗔连声催促,又道:“毓庆宫里出入严查,切莫让人传了信进去——”
兴许这会儿正有人,就怕太子哥哥不来趟这摊浑水呢。
简策最后望他一眼,颤声道:“好十七爷,不枉太子殿下疼你一场…”这便拔腿出了佩文斋,急命底下追派的人都回来,只留了职务所在该插手此事之人。
简策走了不一刻,景隆帝便带人驾临。
永嗔出门去,一句“父皇”唤出口,正矮身欲跪,迎面景隆帝一脚当胸踹来。
这一下景隆帝毫不留情。
景隆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亲射虎的勇士,如今虽然年纪渐长,手脚工夫却未落下。
这一脚踹得永嗔往后飞出三步。
永嗔欲待稳住身形,猛地顿步却令整个人反而往前扑倒而去。
他摔在冷硬的金砖地上,挨了一脚的胸口一阵剧痛,手指扣着砖缝,强笑道:“父皇好大的火气…”咳了两声,觉出嘴里的血腥味来。
景隆帝还未说话,就听他身后九皇子永氿哀声道:“五哥如今在河道上卖命,家里最疼的一个小儿子,却叫人整治成这副模样…”说着就流下泪来。
皇帝驾临,立时就大发作十七皇子,屋子里立时黑压压跪了一地。
九皇子永氿这话说完,满屋没有一个人作声。
景隆帝是在强自按耐脾气,永嗔却是疼的说不出话来。
满屋的太监宫女,俱都吓得面如土色颤栗不语,一时斋内荒庙般死寂,只东壁那座鎏金大座钟不仅不慢地咔咔作响。
第026章
景隆帝跨过门槛,扫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永嗔,冷哼一声,走到塌边,问道:“成炠如何了?”
为首的院判葛震亨是专诊大方脉的,此刻控背弓身,徐徐道:“回皇上的话,臣与诸位同僚会诊,议论得方。皇孙脸上为露蜂蛰伤,不下百余刺,已有发热头痛、恶心呕吐及腹泻之症,这些倒于性命无碍,只要仔细喉头水肿一项,一起或可致窒息晕厥。”
景隆帝皱眉道:“蜂毒无碍,那蛇毒呢?”
葛震亨斟酌着词句,“皇上明鉴,那咬伤了皇孙的毒蛇不曾寻见,臣等无法得知究竟是何种毒蛇,不敢冒然诊治。这毒悍然凶狠,是致命之物。”
景隆帝怒道:“你们诊了大半天,就一点法子没有?是安心要朕眼睁睁看成炠死?!”
葛震亨拎着袍角,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忙道:“虽不知是何种毒蛇。然而蛇毒总逃不出风、火二毒去。风者善行数变,火者生风动血,耗伤阴津。风毒偏盛,每多火化;火毒炽盛,极易生风…”
他絮絮叨叨还要往下说医理脉象,景隆帝早急怒攻心,骂道:“连个话也回不明白,你这院判不做也罢!”
一旁跪在最外圈的太医孙博尔却是个机灵的,接话道:“回皇上,臣等诊断皇孙乃是风毒化火,治宜清热解毒、凉血祛风,方用五味消毒饮、犀角地黄汤,合五虎追风散加减。只看皇孙进药后是如何情形,再做定夺。能不能好,就只在这一晚了。”
趴在地上的永嗔歪头看去,他却是认得这个孙博尔的。
五皇子永澹的□□丸剂都是要这个孙博尔给制的。
永澹自得了那侧妃姜氏,再丢不开手去;偏偏又从景隆帝手中揽了许多政务,不舍得下放;两相冲撞,难免有“力有不逮”之时——找孙博尔配□□,虽不是什么大张旗鼓的事儿,却也不算秘密了。
景隆帝得了准信儿,心情稍定,就在对面榻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一指永嗔,喝道:“小畜生,过来!”
永嗔忍痛爬起来挪过去,心里骂道:妈的,老子若是小畜生,你这做爹的又是什么玩意儿。
九皇子永氿手捧清茶奉上,道:“父皇,今秋的雾峰茶,清热减燥——您用着正好。”
景隆帝心里烦闷,摆手止住,看着跪在跟前儿的永嗔,道:“那做出这等好事的乃是头所服侍你的小太监,你侄儿的俩伴读亲自指认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永嗔道:“父皇明鉴,服侍儿子的太监宫女没有一千也有一百,儿子哪能个个都认识?他们或自己猪油膏蒙了心,或受了有心人指使蛊惑——儿子哪里能都顾得过来?”
景隆帝咬紧牙根,冷笑道:“受了有心人指使蛊惑?你真个儿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大约这会儿还想着攀咬出旁人来给你做个替死鬼。”他呸了一声,“朕告诉你!你大约没料到,你那伴读嘱咐那小太监放蛇之时,朕的人就在左近!”
永嗔心里一惊,父皇对众儿子不放心到了这种程度,连宫里都遍布密探了。
景隆帝恶狠狠道:“非但你那伴读嘱咐的话,就连你们上午在上书房起的口角朕也一清二楚!成炠或许说了几句不成体统的话,却也罪不至死——朕养了你十二年,倒没瞧出你是个属夜枭的,稍大点就要啄他娘的眼!”
“父皇疑儿子至此,儿子无话可说。”永嗔抹了把脸,咬着牙跪直了身子,昂首道:“只是请父皇想一想,如今隆冬,哪里来的马蜂与毒蛇?”
景隆帝接了九皇子手中茶,润了润发哑的嗓子,一时没有说话。
永嗔又道:“便是儿子安排人去做这些,总要有地方寻到这马蜂与毒蛇才成吧?儿子一未出宫建府,二不曾领库房上的差事,从何处寻这等能人,大冬天养出马蜂与毒蛇来?更不用说把这些东西带入皇子所了!”
景隆帝还没说话,九皇子永氿先开口道:“正是十七弟这话儿。”
德贵妃的儿子帮他说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永嗔瞪着永氿,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见永氿继续道:“十七弟才几岁,儿子像十七弟这么大的时候,围场打猎连头鹿都不敢杀呢。儿子看来,十七弟这也是被有心人利用了,他又年轻,自己不觉得…”
这九皇子永氿平时跟在五皇子永澹身后,不声不响,似一道灰色的影子。这会儿五皇子离京,才显出他来,竟也是个阴毒的性子——却是绵着发力,比他五哥更胜一筹。
永氿见景隆帝与永嗔都不插话,只当他们听进去了,不禁心里得意,更侃侃道:“其实不用儿子说,过些时日十七弟自己就回过神来了。正是从十七弟这话上去想,这宫里,谁能在外面养这些东西?养完了还能带进皇子所去。那小太监一见人传,立时悬梁,可见上头是惹不起的通天人物…”
他得意洋洋还要往下说,景隆帝已是冷笑起来。
“哐啷”一声,上好的雾峰茶连着青瓷茶杯被掼在永氿脑袋上。
永氿忙跪下去,茶水和鲜血混在一起,顺着他额角流下来。
碎了一地的瓷片也无人捡拾。
景隆帝早就在强自按捺性子,听永氿的话实在刺心难过,因而勃然变色,咬着牙冷笑道:“惹不起的通天人物?朕只顾着十七这属夜枭的小畜生,倒不提防现跟前还有你这条毒蛇!”
永氿自以为话说的不着痕迹,然而景隆帝和永嗔听在耳中,哪里不知他是直冲太子去的。
永嗔见景隆帝发作永氿,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不管怎样,父皇对太子哥哥还是不同的。
此事只不要牵扯到太子哥哥,余者倒也无所谓了。
永嗔这一段心事放下来,也不管胸口刺痛,便有心情说放诞话气人了。
他一手按着胸口,忍着疼痛,笑嘻嘻道:“九哥这话说的有见地。既然父皇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儿子再为背后的人瞒着也没意思,这便老实交代了吧。”
景隆帝与永氿大为惊讶,再料不到以永嗔执拗的脾性,竟会自己吐露真相。
永嗔胸口实在疼痛,只怕肋骨都断了两根,索性不再跪着,往后一倒盘腿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笑嘻嘻道;“今儿五嫂不是进宫么?指派了小宫女来找儿子,哭天抹泪地说府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五哥把个小妖精生的儿子要立为世子。儿子一想,五嫂这青春年少的,就算妇科上有些什么难言之隐,调理一二…”
他话说到这里,景隆帝哪里还能不知这混账在编话气人,大怒,立时就叫梁尽忠取他的佩刀来,要斩了这小畜生!
永嗔咳嗽两声,安坐不动,也不看抱着景隆帝双腿苦劝的梁尽忠,仍是笑嘻嘻的,“儿子才应了五嫂,出门又见着九哥。九哥就跟儿子诉苦,说每常五哥总说父皇偏心,却不知道德贵妃娘娘也偏心。德主子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大儿子,九哥心里能不苦么?儿子一看,既应了五嫂,没有不应九哥的道理,儿子可不偏心…”
永氿涨红了脸,嘶声道:“你含血喷人!放屁!放屁!”
“好臭好臭,”永嗔哈哈一笑,带得胸口剧痛,又是一阵咳嗽,“我这里才应了五嫂和九哥,谁知五哥未卜先知,早从黄河河道上派了人来,说,‘十七弟啊,此间事情五哥我都知道了——我也觉得对不住你五嫂和你九哥,既然少一个儿子能平了他俩心事,五哥我也甘愿。只一条,你五哥一共也才仨儿子,金贵着呢,既然你们都要这成炠死,那让他死的时候把我的心事也成全了如何?’儿子一想也是…”
景隆帝已拔刀在手。
永嗔恍若不见,仍是笑嘻嘻地说他那故事,只听他接着道:“儿子便忙问五哥有何心事?父皇,您猜五哥怎么说?”说着,歪头瞅向拔刀过来的景隆帝。
景隆帝举着佩刀,被小儿子这么一望,这刀就挥不下来。
他虽然嚷着要斩了这小畜生,然而理智犹存,虎毒不食子,也并不是认真要杀永嗔。
不过是吓唬他罢了。
谁知这小畜生竟然不怕!
倒让景隆帝骑虎难下了。
“父皇,五哥的心事,您猜不猜得出?”永嗔又抹了一把脸,胸口的疼痛令他呼吸短促,心跳也慌乱。他还在笑着,却已是强弩之末,声音都低弱下去了,“这金刀不重么?老这么举着,当心胳膊酸。”
景隆帝长叹一声,就手把刀扔在地上,撞得一片金砖铿然作响。永嗔编排的那些话,虽然听着荒诞不羁,里面的道理却并不荒诞——若此事背后有人另有所图,那总逃不过他编的这几样去。
能想到这些的人并不少,但是敢当把这话说到他面上的,只有这个混不吝的幼子一人了。
“你是个不得了的,皇子所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景隆帝冷笑道,“你若再住下去,朕剩下几个皇孙只怕也要给太医会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