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睡了一会儿。”霍云松看了看钟,“不到四十分钟,还可以再休息一下。”
孟樱摇了摇头:“睡醒了,你在看什么书?”
“我从书架上拿的,抱歉,没有事先征求你的同意。”霍云松歉意地欠欠身。
孟樱连忙摆手:“没关系的呀,你随便看好了…你在看《文选》?”
“是。”霍云松唇边渐渐浮上来一丝笑意,“读诸集宜春。”
孟樱一怔,“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虽说不是什么生僻的典故,但也不是“春花秋月”谁都能说上来的。
她记得陶柏曾经说过,这年头有权有钱的不稀奇,上个世纪借着契机白手起家的人不在少数,可因着谁都知道的缘故,这些人家论起家学渊源来却差得远,早些年还好说,现在盛世太平了,是新贵还是世家,一目了然。
像是陶柏好了,哪怕他再不学无术,外家与日本皇室沾亲带故,从小便是耳濡目染,那年夏夜,他开车送她回宿舍,恰巧天空一轮明月,他随口就来一句“蛸壶やはかなき梦を夏の月(章鱼壶中梦黄粱,天边夏月)”。
想到这里,孟樱对陶柏的猜测愈发肯定起来,但越是知道,她越不能露出来,只能佯装什么都没有想到似的对他笑了笑:“是呀,那你看好了,我去画画了。”
“好呀。”霍云松收回了视线,他心思缜密,不过用一句看似随意的话便试探出了孟樱的态度。
一切如他所料,哪怕今后他露出再多不合情理的地方,孟樱恐怕也不会追问下去,不仅不会追问,她反而会尽心尽力替他圆场,生怕他知道她已经知晓了所谓的真相而尴尬起来。
这样算计人心未免落于下成,但如今霍云松一无所有,如果不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又怎么能顺利在她身边安顿下来,以谋后事呢?
何况要博取佳人欢心,难道傻不愣登剖出一颗心来就会有人要了吗?爱情何尝不需要手段,只要他记得自己的真心,那就永远不会误入歧途。
第6章 馄饨鸡
春季万物生长,萧索了一个冬天的花盆总算热闹起来,孟樱种的海棠芍药都发了芽,天井中隐隐可见一片嫩绿,十分可爱。
她习惯在天气最好的下午洗头发,刚倒了水就听见外面尹蓉的声音:“我姐在吗?”
霍云松答:“在洗头呢,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儿还不能来了,这是我姐的店。”尹蓉在柜台上挑挑拣拣,“不是香铺么,怎么什么都没有,我姐怎么做生意的?”
从正门进屋,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七星斗柜,与药铺十分相似,但格子里装的都是香料,每一格都贴着标签,右边靠墙是一排柜子,上面摆放着花瓶与一套炉瓶三事,墙上挂着一幅孟樱临摹的一幅《簪花仕女图》。
左手边是一个博古架,摆着一些摆件,有根雕玉瓶,还有…一个怎么看都是古玩摊子上捡来玩的疑似青铜器的哆啦A梦,底部还有小篆刻的“乾隆年制”,霍云松觉得孟樱买这个回来实在是童心未泯。
“你要什么?”对于尹蓉的来意,霍云松是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戳破。
尹蓉眼珠子一转:“那你给我介绍介绍好了。”
霍云松对孟樱有无限耐心,却不代表他对其他人也有,遂淡淡说:“你不是来找你姐的呀?”
“我是来找你的,你看不出来吗?”尹蓉大大方方承认了,“我叫尹蓉,你叫我蓉蓉就行了,你叫什么?”
霍云松手肘撑着柜台,示意尹蓉靠近,她果然受到引诱,情不自禁走过去,只听他说:“尹小姐,我的目标是你姐姐。”
尹蓉被孟大姑灌输了不知道多少阴谋论,一听这话就炸了:“你是冲着我姐的家产来的?我告诉你,她也就这套房子,她妈在国外给人家带小孩,她爸才不认她这个赔钱货呢,呵。”
“那又怎么样?”霍云松反问,“我一无所有,想留下来,只有你姐姐能帮我,你能吗?”
尹蓉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恨恨看了他一会儿,看到孟樱出来便告状:“姐,你快把他赶出去,这个人就是冲着你的钱来的,他个小白脸!”
“蓉蓉!”孟樱心里是认定霍云松“落难”的,生怕他听见这句话心里不好受,赶紧打断她,“你胡说什么!你来干什么呀?”
尹蓉知道勾搭霍云松没戏就想赶紧把他弄走,孟家的东西可决不能让外人分了去:“姐你相信我,是他刚才亲口承认的,他就是惦记着你这边的房子呢!”
“蓉蓉,你再胡说我生气了,你没事就回去吧,我忙着呢。”孟樱调头就往里走,不肯继续听下去。
尹蓉气个半死,恨恨地看着霍云松:“你把我姐哄得倒是好。”她走到门口又不甘心,扭头丢下狠话,“算你厉害,你给我等着。”
霍云松瞥了她一眼,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孟樱听见没有声响便重新折返回来:“蓉蓉走了?”
“是啊。”
“她就是这样喜欢胡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孟樱是半分都不信尹蓉说的话,还担心霍云松听着会不舒服,可又不知道怎么解释,站在那里为难极了。
霍云松微微笑了笑:“我没放心上,倒是让你担心了。”他的目光满含歉意,反倒是让孟樱不好意思起来:“那我去洗头了。”
说罢匆匆放了帘子走了出去,一眼都不肯多看他。
霍云松低头轻轻笑了笑,尹蓉和孟大姑精明世故,算计来算计去无非都是钱,和他们说话自然也是只谈钱最方便,如今晓得他一无所有,孑然一身,就算品貌再出色,孟大姑和尹蓉都不会考虑他,反而要处处提防,以免他捷足先登,让她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孟樱原本就和孟家人不亲近,再被这么处处挑拨,心里怎么还会信她们的话,肯定不会再与从前一样迫于无奈松了口,况且他受得委屈越多,她对他心中的愧疚也就越多,必定想要弥补,一来二去的,难道还愁没有希望?
若非如此,何必留着这一家人,一出戏里如果没有反派,男女主角怎么走到一起呢。
而尹蓉也不负所望,傍晚时分又来了,孟樱刚送走快递,一瞄见她和孟大姑气势汹汹走来,赶紧转身关门:“下班了,快帮我把门关上。”
霍云松忍着笑:“今天这么早关店?”
“天暗了,我们早点吃饭。”孟樱一急就手忙脚乱,把门碰上了却怎么都锁不上,霍云松站到她身后,伸手去帮她锁门,他的手臂只要往里靠一寸就是她的腰,像是随时随地一合拢就能把她揽到怀里。
孟樱恍然不觉,看到他帮忙把门锁了才松了口气,可不过就是一转身,就正正好撞进他的怀里,霎时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背后的紧闭的门,面前是他的胸膛,呼吸起伏间,两个人轻轻一碰又马上分开,像是羽毛挠在了心头那样似有若无的痒痒。
她面颊绯红,不知如何是好,霍云松不敢逼她太急,像是刚刚发现两人的距离如此亲密,立刻侧身让开,孟樱这才长松了口气,一眼都不敢看他,匆忙就往天井里去了。
霍云松从袖子的褶皱间拈起她刚才不慎掉落的一根发丝,他凑近了一闻,仿佛有隐约的香气,令人想入非非。
而孟樱则站在院子里懊恼,也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自打霍云松进了这屋,老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像是他有所暧昧,但细究起来却都站不住脚,活像是她自己生了心魔似的。
难不成是自己对他起了心思?孟樱一念至此,先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她性子慢热,与激烈的感情多半无缘,不熟悉的人会以为她冷淡,难以相处,但如果相交甚久,就像是陈年佳酿,会越来越香。
她与霍云松不过相识短短两天,怎么可能会对他有别的心思呢?思来想去,孟樱最后把这些异样归结为自己一个单身女性与陌生男人居住的警惕。
一定是她太敏感,想多了。
正当孟樱努力说服自己的时候,霍云松锁了门走出来,看到她站在天井里发呆,像是十分诧异:“怎么站在风里,快进去?”
孟樱一刹那脸如火烧,她扭过头去:“我在外面透透气。”
霍云松心知肚明却不说破,进屋去拿了件薄披肩拢在她肩头:“当心感冒了,我先进去做饭了。”
孟樱想要躲开,又觉得太过刻意了,只能忍着异样由他提自己披上了披肩,幸好这回霍云松并没有任何奇异的举止,她又在心里说服了自己一遍,紧张的肩膀慢慢放松了:“好。”
霍云松看到她已经消了戒心,微微笑了笑,转身进了厨房。
砂锅里,下午就开始炖的鸡肉已经被中小火炖得酥烂,盖子一掀,香气就混杂着水汽扑面而来,两个人一顿吃不完一只全鸡,他就只取部分鸡汤和鸡肉加入早已煮熟小馄饨,没过多久,金黄鲜美的鸡汤里就浮起了一只只白白胖胖的馄饨,他盛了两碗馄饨鸡端到八仙桌上:“吃饭了。”
孟樱应了一声,刚进屋就闻到了香气:“馄饨鸡?你怎么做起这个来了。”
“这两天看你的胃口不大好,晚上吃点清淡的。”霍云松又端了几样小菜来,“你吃十五个够不够,我多包了几个馄饨,明天早上也可以吃。”
孟樱用调羹舀一舀鸡汤,小馄饨虽小,但胜在鲜美,一看就令人食指大动:“够了。”
“那尝一尝,小心烫。”
孟樱尝了一个,馄饨皮滑肉鲜,鸡肉骨肉皆烂,鸡汤鲜美多滋,点缀其中的木耳竹笋肉皮都恰到好处,的确美味,她半是不解半是好奇:“你做菜的水平那么高,从前在家一直做吗?”
霍云松失笑,他在霍家怎么可能有机会近厨房,都是霍苾芬的功劳,作为霍家大小姐,她一向都是几位小姐中最能干的,他第一次见到苾芬时,她才十一岁,高高瘦瘦,容貌秀美,眼角有一颗泪痣,但眼神沉静,不似同龄孩童。
他祖父就说:“她以后就是你妹妹,你带着她吧。”
他点点头,又问她姓名,苾芬便说:“院长叫我小芬,爷爷说让我姓霍。”
霍芬听起来太过平庸,他想了想就说:“苾芬孝祀,你叫霍苾芬吧。”
是的,霍苾芬并非霍云松的姐妹,也非私生女,而是从孤儿院里领养来的孩子,要说起来,更像是从小培养的生活助理,他带霍苾芬出去的时候也是这么介绍的,“这是我的助理”,或者是“这是我的秘书”,不知情的人一无所觉,可若是知情的,私底下便沿袭旧俗,称为“大丫鬟”。
有趣的是,这些大丫鬟冠以霍家之姓,在外称为霍家小姐,但与传统的认知不同,老派家族总不肯摒弃旧日的习俗,仿佛想借此留住些什么,因从前“小姐”多为贱称,所以从不这般称呼自家女儿,霍云松的大妹妹该叫“霍大姑娘”,活脱脱是从《红楼梦》里走出来似的。
然而,不管是《红楼梦》里穿“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的大丫鬟,还是现在穿着香奈儿套装的“秘书助理”,称呼一直在变,可谁都知道换汤不换药,还是老样子。
想到这里,霍云松不免觉得好笑,他想了想说:“家里人很会做饭,耳濡目染就学了一点,你不要嫌弃。”
“如果你这样叫嫌弃,那我真的是笨手笨脚了。”孟樱浑然不知霍云松家中的复杂,她笑了笑说,“我姑奶奶也不爱做饭,觉得厨房里烟火气太重,身上总有味道,那就不好调香了。”
霍云松便说:“说的是极,以后做饭有我,你不必担心。”顿了一刻,他唇角微扬,“我是心甘情愿的。”
第7章 黄瓜拌金虾、活花屏
做饭这种事,天然带着烟火气,如果一个男人在厨房里在灶台前做饭,那么他不管是什么出身,什么来历,总让人觉得亲近许多。
也许霍云松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虽然他一直在做扫地烧水这样的琐事,可生于簪缨之家那么多年,他与旁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孟樱对待他总是疏离又客气,除了必要的对话,宁可和陶柏聊微信也不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
但做饭不一样,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都是最接地气的事,孟樱不知不觉就放松了,对他多笑了好多次,霍云松受宠若惊,去洗碗的时候还觉得有点不真实。
甚至于他锁了门回房睡觉的时候,孟樱还特地过来敲门,要知道这两天她是一回房间就把门锁上,从没有到他的房间里来过。
“有打扰到你吗?”孟樱站在原本是自己卧室的房门口,竟然有点紧张。
霍云松轻轻笑了笑:“进来说吧,外面风大。”他侧身让她进去,孟樱迟疑了一下,还是进去了,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柜半开着,里面只挂了一件衣服。
整个房间干净得有点萧索,这让孟樱立刻愧疚了起来,她把一叠钱放到桌上:“最近天冷冷热热的,你去买几件衣服吧,不要感冒了。”
霍云松感觉得到她的软化,他应了一声:“好。”
孟樱又对他微笑起来了,看起来轻松了许多:“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你也是。”霍云松送她到房间门口,看到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才关上门。
现在已经是四月份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觉得在夏天结束之前,他就能搬到对面房间去住。
不过,孟樱难得的好意可不能辜负,他第二天就去买了件薄毛衣,这样里面穿一件衬衫的话也就够了。
然而孟樱看起来很不满意他新买的毛衣,霍云松问她:“不好吗?”
“机器织的不暖和,而且毛线也不好。”孟樱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衣角,眉头紧皱,“这样穿了也不保暖。”
霍云松很随意地笑了:“不要紧。”
“你在哪里买的?”孟樱怎么看都觉得那劣质的毛衣和他的气质格格不入,想起他的“身世”,心中突然懊恼起来,也不知怎么的,脱口就说,“我给你重新织一件吧。”
霍云松是有示弱扮可怜的意图在,可也万万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那么一句话来,大感意外,当时就怔住了。
而孟樱也因为自己的一时失言而面皮涨红,要反口却不知如何把话收回来。
霍云松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他看着她的眼睛:“樱樱,”顿了一刻,他又说,“我感激不尽。”
孟樱这下想反悔都不成了,既然木已成舟,她也就不再多想,便说:“我带你去做几件衣服吧。”顿了顿,仿佛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自然,生硬地加上一句,“钱从你工资里扣。”
霍云松怎么会不同意。
孟樱吃了早饭就带他去了街尾的裁缝铺,别看现在流行网购,但裁缝有裁缝的好处,所以生意并不差,一进门就看见房顶上挂着不少衣服,风一吹就有一连串的衣摆晃动,在墙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这家裁缝铺叫许记裁缝,许裁缝是祖传的手艺,孟樱的姑奶奶年轻时就在这里做旗袍穿,孟樱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阿樱来了啊,快开春了,今年春天的衣服做好没有?”许裁缝大约五六十岁,穿着围裙,戴着袖套,脖子上还挂了软尺,手里正拿着一块划粉量尺寸。
“我还在选料子呢,到时候再来麻烦您。”孟樱侧开身,示意霍云松走进来,“许爷爷,这是我朋友,你帮着做几件春衫好不好呀?”
许裁缝一看见霍云松就笑了:“阿樱,这是你对象啊?”
“不是。”孟樱臊得脸上一红,“我朋友,普通朋友。”
许裁缝又抬头看看霍云松,宽容地笑了笑:“好吧。”他掀起帘子,“你跟我进来。”
帘子后面是一个狭小的空间,许裁缝指了指面前的空地:“小伙子站过来,我给你量量。”
霍云松走过去站定,很客气地对他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许裁缝看着他特别自然地抬手转身,就知道是平时习惯量身做衣服的,“你是要做衬衫呢还是西装?”
“几件衬衫就行了。”他已经不需要再穿西装礼服了,那些衣香鬓影已成往日旧梦。
许裁缝在一本小簿子上用铅笔记下了他上身的尺寸,等量裤子的时候,自然而然问起了每个新裁缝都会问的“左边还是右边”的问题,霍云松习以为常,平静地答了。
许裁缝记好了尺寸,掀帘子出去:“过十天来拿吧。”
孟樱掏钱包:“那我先付定金。”
“不用,来的时候一起付吧。”许裁缝没少给孟家姑奶奶做衣服,据说曾经也是倾慕她的后生,可惜孟家姑奶奶终身未嫁,“你姑奶奶可没和我那么客气过。”
孟樱就笑:“那谢谢许爷爷了。”她指着霍云松说,“到时候我让他自己来拿。”
“我认得了呀,是你朋友。”许裁缝俏皮地冲她挤挤眼,虽然说是“朋友”,可意味深长,满是调侃。
孟樱当做没听见似的告辞回家,路过毛线店的时候在门外站了足足一分钟,最后还是抹不开脸进去挑毛线了。
霍云松忍俊不禁,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出来,但孟樱这样既不能反悔又不甘心的样子实在有趣。
“这个和这个,你要哪一个?”孟樱挑了烟灰色和青灰色的毛线,转过身问他。
霍云松说:“你选的都好。”
孟樱恼他这么说话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终于呛了回去:“那要我说,不打了,天就要热了,打好你也穿不了。”
这点功力怎么和霍云松比,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今年穿不了,还有明年、后年,一辈子那么长呢。”
这人、这人怎么这样!孟樱这回彻底不理他了。
霍云松也不着急,回到香铺时间尚早,他进厨房做中饭,鸡汤自然是主菜,两个人也吃不了许多,今天天气比昨儿热了些,竟然反常地飙到了二十多度,他就炒了一个草头,再做了个冷菜,黄瓜拌金虾。
孟樱吃了这顿中饭像是气消了一半,从抽屉里找出毛线针,拿着一兜毛线进书房去了,书房和前厅之间只隔两扇移动门,更准确地说,那是一架“花屏”。
霍云松在京城会所里时见过仿沈复之妻芸娘所做的活花屏,“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
京城会所做的活花屏自然是花繁叶碧,花时四季不同,春夏秋冬的花屏也可以随着客人的喜好而改变,若是冬天在室内想闻梅香的,便也有插满梅枝的“梅屏”,但若是想多些春天的气息,现在这个时代,不管是“蔷薇架”还是“素馨屏”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但到了孟樱这里,估计是怕江南雨水多蚊虫也多,她也不用鲜花假花装饰,屏障以玻璃为屏,以墨为花,两面玻璃之间又点了一盏小灯,等夜里阳光消失,在室内就能看见被灯光映衬得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花,似梦非梦,似花非花,且叠影重重,很有奇幻感。
霍云松觉得她大概是从雍正鼓捣圆明园的时候得来的灵感,可不管怎么说,至少对他而言,擦玻璃的工作量轻多了(…),毕竟他现在每天要负责做饭扫地浇花烧水洗衣服收衣服打杂,柴米油盐可比风花雪月辛苦多了。
言归正传,平时孟樱是不关这两扇门的,留着通风透气,但今天一进屋就把门关上,可见是对他真的记恨上了。
孟樱选好了针,可拿起来又放下,明明是她自己答应下来的事,可偏偏就不想做,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羞恼之意,她用了半个钟头重新理好了毛线团,再用十分钟起了个头,霍云松正巧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给她换了杯茶,视线不过往那毛线上一瞥,她就像是被蛇咬了似的把东西往旁边一扔:“我要画画了。”
霍云松轻咳一声,忍住笑意,替她把画笔拿出来,又铺好了宣纸:“之前不是画好了吗?”
“多画几幅不行吗。”她指了指外面,“你进来了谁看店,快出去。”
霍云松从善如流:“好,我这就出去。”他走的时候还没忘记替她把门重新掩上。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可孟樱就是有一种被人看破的窘迫感,她扭过头去看着窗外,那里养着一盆吊兰,刚下过雨,吊兰长得茂盛极了,碧绿的叶子垂挂下来,几乎占满了一半的窗户,太阳照进来,叶片上像镀了一层金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小小的白色花苞。
她走过去拨了拨挂着的玻璃瓶,迎面而来阵阵暖风,风吹走了她脸颊上的温度,却吹不走她心里异样的感觉。
第8章 松花饼
“叮咚”一声,她的手机响了,孟樱接起电话:“陶柏?”
“Sakura么么哒!”陶柏一接通电话就送上甜言蜜语,“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之前那个兰花的单子终于敲定啦,改了十稿烧了八次啊,我都后悔接这一单了,好在现在搞定了,钱一到账我就给你打过去。”
孟樱被他逗笑了,柔声问:“钱的事是不急的,我也不缺钱用,不过那个兰花的单子我可是记忆犹新,当时是说要拿去送人?”
“听说是的呀,要送到京城去呀,好像是去给个小姑娘过生日,绞尽脑汁想办法去拍人家的娇臀呢。要我说,在省城当个暴发户也没什么不好的,何必去京城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呢。”
陶柏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好像什么事到了他的嘴里都能说上十几分钟,怪就怪在他讲得有趣,孟樱最喜欢和他说话,连乏味的事都变得有趣极了,尤其是今天,和陶柏聊天总好过她一个人纠结要不要去打毛线。
她问:“从花瓶到杯碟,样样都是兰花,那个姑娘的名字里不是有个‘兰’字?”
陶柏忍不住冷笑说:“我也这么问过呀,你知道那个女人怎么和我说的,姑娘家的名字怎么好叫外面的人知道啦,你懂不懂规矩啊,我勒个去呀,大清朝灭亡多少年了,我还以为我穿越了呢!”
孟樱也讶异极了:“不能让别人知道女孩子的名字?这是什么人家,太奇怪了。”
“我觉得是他们家画虎不成反类犬,你也知道,人越是缺什么越是想炫耀什么,没底蕴就想学人家呗,但这老牌世家是随便学得会的么,学点皮毛就来炫耀,搞得来东施效颦,我爸也是,总觉得我妈咪那边是日本的规矩,到国内来行不通,你猜他出了个什么招?”陶柏八卦起自家父母来也一点儿都不留情面。
孟樱想了想,诚实地说:“我想不出来,难道是翻古书吗?”
“规矩这种事,几百年来不知道变了多少回,还能照着《礼记》里来?”陶柏挖苦自家父亲,“他给我找了个小妈,京城来的名媛,听说以前是伺候哪个世家少爷的,多多少少学了一手,到省城来可吃香了,我爹顺着呢,连别墅都给人买好了,就想指着她学点东西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孟樱大为惊奇,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一百年前:“这也行的呀?”
“当然啦,古代为什么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呀,不就是这个道理么,要是能娶上人家的大丫鬟,我觉得他能立刻和我妈离婚,Sakura,你别以为男人娶个白富美少奋斗二十年是loser专利,到了我爹这份上,几亿身家有个屁用,该跪舔的时候还得跪舔。”
陶柏就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要钻营,钱已经赚够了,一家人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不是问题,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