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吟倚着春藤凳任由采菱摆弄,听她唠叨了两句方问道:“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眉目?”
“可巧郭严的二姑回来探亲,当年赵巡抚还在盛京任按察使司时,他二姑曾在赵府里看过园子。她说,咱们这位额附——”采菱一顿,眼见兰吟拧了下柳眉,忙改口道:“这位赵二公子知书达理,生性温和,因身体赢弱,药石不离,每日里只是窝在房中做学问。”
“原来是个药罐子!”兰吟颔首冷笑道:“如今不同往日,但凡好的又哪轮得到我!只是为何他会点名指我赐婚呢?若说要对他仕途有利,尽可去求四叔和十四叔府中的那些格格啊?”
采菱抹干了兰吟还在滴水的发尾,又道:“十年前,赵大人犯了件案子,险些丢官抄家,后来也不知怎得便悄然渡了过去。暗道里有人传消息,说是咱们贝子爷疏通了关系,替赵大人揽了下来。是否因这个缘故呢?”
“这也说不通。”兰吟摇首道:“你看那些个回来述职的外放官员,那个不是借在京的机会,忙着到各皇子府中走动?若这赵叙真与阿玛有些渊源,为何从未见赵府之人上门来拜访过?”
此刻茜红沏了碗茶来,兰吟端起抿了口,瞥见采菱似面有难色,便道:“还有何事?你尽管说来,我难道还会责怪你不成?”
采菱笑了笑,又道:“传闻这赵二公子曾指腹为婚,对方是衢州一位姓薛的小姐,家中世代经商,兄长去年刚升任了杭州知府。”
“既然有姓有据,自然便不是传闻了。”兰吟止不住冷笑道:“毁约弃婚,贪图富贵,这赵世扬倒也有趣。看来,咱们真要好好会一会这位满腹诗书,沽名钓誉的探花郎了!”
京城最大的书斋位于城东顺益大街上,每日里至此买书画之人不绝。这日午后,店中走入位面貌端正的青年儒生,掌柜见此人举止不俗,忙笑脸上前待客。
青年儒生在店中兜转了一圈,便问道:“可有《先拨志始》?”
掌柜面色一僵,扬声道:“没有!”
“贵斋门前不是写着‘天下全书,应有尽有’吗?”青年儒生不解道:“为何单单没有《先拨志始》?”
“这位大爷,您是在说笑吧!”掌柜嘴角抽搐道:“小店可是开门做生意,不是用来招惹是非的!您啊,高抬贵脚,请走吧!”
这《先拨志始》记录的是明万历至崇桢二年的宫廷遗事,包括魏中贤乱政、东林党人案、崇桢钦定逆案等,在康熙早年便已被列为禁书,书斋中自然不敢买卖。
青年儒生见掌柜已出言赶客,只得走出店门。六月酷暑,闷热如炉,往来之人皆被烈日晒得肌肤生红,汗流浃背,却惟有他面白如玉,津汗不生,一袭青衣略嫌宽松,更显身形单薄瘦弱。儒生偶尔间抬眼,见斜角一家酒楼上,一位锦衣小公子正睁着双漆黑如墨的星目望着自己,不禁颔首示笑,转而负手离去。
刚走了两步,前方响起阵喧闹,一名少女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地冲过来,踉跄地跌倒在儒生面前。少女回首见个彪型壮汉向自己追来,慌乱中攥住儒生的衣角,哀凄道:“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说话间,那彪型壮汉已赶至面前,揪起少女的头发便是一巴掌,随后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鸨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指着跪坐在地的少女口中念念有词道:“下贱的小娼妇,看让你还敢再偷跑!进了我万红楼,你难道还要立贞洁牌坊不成?”
少女口角流血,垂泪无语,路遇之人见她五官清秀,楚楚可怜,或有叹息其命运不济的,或有幸灾乐祸的,或有冷眼旁观的。而一直在旁不语的青年儒生仔细打量了番少女,随后对老鸨道:“我要为这位姑娘赎身。”
少女一惊,仰目怔怔地望着儒生。那老鸨则满脸堆笑道:“这小红因家贫被其父卖入万红楼,现还是个雏子,未曾接过客。既然公子慧眼识珠,奴家便不敢扰了您的雅兴!”说罢,便比出三个手指。
“三百两!”有人传出惊诧之声,老鸨冷哼了声道:“三千两!”
旁观之人闻言皆都炸开了锅,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那少女更是涨红了脸道:“我父迫我入万红楼时,只得了你三十两卖身银。即便是三钱的高利,才过了一日怎得便需三千两!你们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
话音刚落,那青年儒生摆手淡然道:“三千两,也不算贵。”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环形羊脂玉道:“这块汉玉,如若典当不到三千两,你再带走这位姑娘也不迟。”
老鸨向身后的彪汉使了个眼色,那汉子接过玉环向数丈外的当铺跑去,不出半刻便兴匆匆地跑回来,递上叠银票。
老鸨点清银票后,喜笑颜开地对地上的少女道:“你这丫头,也不知前世修了何等的造化,才得以这位公子垂怜。从此后,你可要尽心服侍公子,也不枉他对你的一番情谊。”
众人见老鸨揣着银票,领着打手一扭一扭地走了,便也都一轰而散。少女刚想向儒生谢恩,却见他已抚袖走远,忙呼唤着跟了上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僻静胡同,那青年儒生停下脚步,霍然回首道:“你怎么还跟着?”
少女忙道:“公子买了奴家,奴家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
儒生闻言不觉笑起来,眉眼间洋溢着融融暖意道:“回去吧,你主子正等着你呢!”
少女一愣,随即低头跪下道:“奴家不明白公子何出此言,是奴家惹您生气了吗?公子若有不快,尽管责罚!”
“你若不敢,那我便亲自送你回去。”儒生扶起少女,自袖中抽出汗巾道:“擦擦脸吧!女儿家最是爱干净,难为你了!”
少女望着面前雪白的汗巾也不接手,半晌方问道:“公子可知,我家主子是何人?”
儒生也不勉强,收回汗巾道:“普天之下,对我赵世扬最感兴趣之人,莫过于我那未过门的妻子了。”
“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虚传!”一位锦衣小公子自拐角处走出来,拍手道:“不知赵公子是如何识破茜红这丫头的?”
“臣赵世扬拜见兰吟格格!”赵世扬躬身行礼后道:“茜红姑娘演得极是逼真,只不过她脚上所穿得那双鞋乃是宫内之物。”
兰吟瞅着茜红脚下的那双巛字缎底绣鞋,撇嘴笑道:“这是我去年穿旧赏给她的,却不想今日为此倒漏了破绽。不过赵公子既知此间有诈,为何甘心受骗呢?或许你也是在作戏给我看吧!”
“作戏是假,不过受打却是真。”赵世扬看了眼茜红脸上的五指印,道:“对于格格的试探,在下并无怨言,只是连累他人,于心不忍。”
茜红听了不觉身形一颤,忙垂脸不语。
兰吟则微眯起眼,仔细打量他。这赵世扬面色白中泛青,五官端正平淡,隐带倦意,周身上下充斥着浓浓的书卷味,气质儒雅,仪态平和。良久,方听她又问道:“为何是我?”
“想来这正是您近几日一直憋屈在心中的疑问吧?”赵世扬仰首叹道:“为何会是我?这个疑问,我却整整自问了十年。如今想来,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是赵世扬,山东巡抚赵叙之子,所以会是我。因为您是兰吟格格,当今九皇子嫡妻的独女,所以会是你。你我的姻缘是由天定,因人促成,更改不得。”
“你在与我打哑谜吗?”兰吟拧起柳眉,不悦地瞪着他。
赵世扬转而笑道:“果然是母女,生气时的模样与您额娘一般无二。”
“你认识我额娘?”兰吟上前一步,冷下脸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娶我到底有何目的?”
“想知道谜底吗?”赵世扬摊开手,扬眉道:“我的羊脂汉玉呢?”
兰吟自怀中掏出那块汉玉,噘着嘴道:“还你!”
赵世扬笑着接过汉玉,又道:“我说过,三千两并不贵,能换得格格的垂暮亲见,促膝而谈,黄金千两也不易啊!”
兰吟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该说了吧!”
赵世扬看了眼一旁的茜红,便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树荫道:“去哪里吧,哪里凉快。”
兰吟会意,便随他走到树荫下。茜红远远看着两人,只见赵世扬低语细言,而格格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竟然垂首哭泣,悲伤不已。那赵世扬打住话,神情复杂地望着格格,最后悠长地叹息了声,道别离去。
见状,茜红匆匆忙忙地跑了过去,面带忧色道:“格格,他说了些什么,竟然惹得您如此伤心?他若是敢欺负您,奴婢便是拼死也要为您讨回公道!”
“不!我很好!”兰吟抹着眼角,掷地有声道:“看来,这赵世扬我嫁定了!”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地走出胡同,兰吟无意中瞥见一人闪入家民户,不禁生疑道:她怎么会来此处?至此后便上了心,暗中调查。
夏夜的风轻轻撩起衣襟,婀娜的身影站在粼粼波光前,若水中仙子踏水而来,不沾尘埃。望着湖对岸攒动的人影,刺耳的丝竹笙箫,兰吟面冷如霜,静待无语。
“格格,听说您找妾身?”身后传来唯诺的声音,一个人影缓缓走近。
兰吟转过身,看着灯火下那张年轻的俏颜,开口道:“虽说在一个府中居住,兰吟却也有许久未曾与朱姨娘照面了,不知近年来姨娘过得可好?”
朱凤芩打了个寒战,陪笑道:“托格格的洪福,妾身这些日子以来都安好无碍。”
“你自然是安好的。这府中之人皆知你蛇蝎心肠,善计用毒,哪个人还敢来招惹你?”兰吟扯着嘴角道:“如若当初我服毒的剂量再大些,不知我十四叔是否会将你当场一剑毙命,除以后患呢?”
“贝子爷相信妾身不是下毒之人,否则也不会留下妾身一条贱命了!”朱凤芩面无血色,颤声道:“格格,您为何要如此陷害妾身呢?”
“我阿玛自然不能断定你是否下了毒,但至少已心存怀疑。”兰吟目光如剑,咬牙切齿道:“看着你失宠、流泪、伤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我额娘当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心中方可解恨。”
朱凤芩浑身微颤,良久方道:“我命该如此,自作自受,若能让格格宽心一二,也算对得起福晋的在天之灵了。”
“你说话倒也乖巧。”兰吟凝视着她道:“再过三日,我便要出阁了,这府中的一切恩怨情仇,也都该做个了断。至此你我间便两清,再无瓜葛,你——好自为之吧!”
朱凤芩闻言顿时泪不自禁,向兰吟连磕了三个响头,掩面而去。那边茜红擦身走过来,凑耳轻语道:“信,奴婢已交予崔总管了。”
“但凡动了真情,再是精明的女子也都变得愚钝了。”兰吟望着朱凤芩的背影摇首,随即冷笑道:“天不能罚,我来罚。这一切,都是你的因果报应!我早说过,终有一日要你死在我手中!”

再相逢

明珠灼灼,彩凤绮丽,缀满珠宝的朝冠压得自己颈项酸痛,兰吟急不可待地卸了朝冠和隆重的喜服,让茜红给自己捏着膀子。马车穿街过巷,车角的铜铃迎风而动,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赵世扬掀帘而入,瞅见她一副慵懒的模样,不禁道:“累了吧?待到渡口上了船,便能好好休息了。”
兰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抱怨道:“大婚当日便要上路赴任,这是哪个糊涂上司给你指派的差事?存心折腾人吗!”
“是你的皇爷爷!”赵世扬笑道:“黄河青铜峡决了口子,冲毁了两岸的村庄,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我这个守巡道员能不急着去上任吗?”
“既如此,为何不让我留下?”兰吟瘪瘪嘴道:“赵家在京城不是置办了宅院,何苦让我随着四处奔波呢?”
赵世扬沉凝了下,正色道:“如今京城内风云莫测,局势不明,我实是不放心将你留在此地,况且我也答应过——你且宽心,待黄河之事处理妥当后,我带你去趟江南散心,可好?”
“江南!”兰吟眼前一亮,抿嘴道:“你可不许事后抵赖,若让世人知道堂堂一个探花郎言而无信,可是要贻笑大方的噢!”
赵世扬大笑,开怀时禁不住咳嗽起来,忙捂着嘴踏出了车厢。兰吟倚着窗口,听见他的咳嗽声,只觉心中郁闷,此刻身旁的茜红忽然道:“额附——真是个好人。”
“的确是个好人。”兰吟摇首叹息道:“可在这世上,最是吃亏、无奈的却也都是些好人。”
“大人,已出城门了。再走五里路,便可到达渡口。”窗外传来下人的通报,兰吟回过神,猛然掀起车帘,站在车板上回望身后的京城。
高耸坚实的城墙正在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街市的熙攘正被划过郊野的风声所替代,这座千年古城,历代皇都,巍峨地竖立在平原之上,默默地关注着神州大地,黎明苍生。
记得在皇城禁宫中,儿时的自己曾无忧无虑地欢笑嬉闹;记得在额娘的怀中,自己曾睡眼朦胧地听着古老的神话故事;记得在北海之上,十四叔曾带着自己泛舟游湖却不甚跌入水中;更记得在居庸关上,阿玛曾将自己抱坐在肩头,指着长城内外道:幽州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此乃真正的天府之国。咱们八旗子孙要在这里繁衍不息,生生世世!
眼眶逐渐湿润,迷糊了眼前的景物,城门外走出一人,牵着马孤独地站立在旷野上,目送着自己一行离去。
兰吟揉了揉眼,仔细辨认对方,随即泪水禁不住更加汹涌,她不禁咬着手绢哽咽道:“对不起,博赫!”
似乎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对方也举起手轻轻挥舞,送着清风予自己道别。兰吟不忍再看,颓然跌坐在车上,抽咽地问道:“我很快便能再回来,是不是?”
赵世扬并身坐在一旁,望着她苍白的泪颜,颔首道:“当然能回来,这里是你的家啊!”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当时的我却不知,自己这一去便再也没能够回到京师,辉煌的紫禁城,雄伟的长城,美丽的北海,甚至是香山上的一片枫叶,都只能成为后来梦中的奢景。更不知由于我的报复,致使朱凤芩骤然而亡,令我阿玛堕入了无法言语的痛苦深渊,更打乱了我额娘生前的精密布署,致此拉开了清廷历史上最是残酷的宫闱角逐,兄弟相残的序幕。
雍正四年,夏。
冰峰雪岭,夏草如茵,大小湖泊,星罗棋布,沼澤迤逦,巴音布鲁克草原美若诗画。一队车骑浩浩荡荡地自远方开来,隆隆铁蹄扬起漫天的烟尘,打破了草原的宁静。带队为首的是一名面貌俊美的年青蒙古男子,浓眉若蹙,眼含秋水,唇红齿白,顾盼生辉,堪令群芳失色。男子眺目远望,对身旁的人道:“巴根,过了这片草原便到伊犁了?”
“是的,诺敏王子!”巴根回道:“哈密回王应该已接到了消息,正在等候咱们呢!”
诺敏颔首,努嘴看着身后华丽的马车道:“一整日也没见出来露个脸,这是怎么了?自咱们过了黑龙江,便总拿着张地图翻来覆去,是有想去的地方吗?”
见巴根低头攥着缰绳,沉默无语,诺敏又笑嘻嘻道:“你做了这些年的贴身侍卫,好歹也该能揣摩到些他的心思吧!这些天来,大伙儿一个个都提心吊胆的,唯恐哪里忤逆了他的意思。你就可怜可怜咱们这些做臣子奴才的吧!”
巴根皱着脸想了想,摇头道:“巴根真的不知。”
诺敏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嘀咕道:“真是个闷嘴葫芦,白费了我那些唾沫星子!”说罢,便晃着脖子打哈欠,抬眼时正瞅见一只落单的孤雁拍翼飞过头顶。
那孤雁一路呱叫,好不惹人厌烦,就在诺敏犹豫地摸上背后的箭囊时,马车中已划出一道金光,孤雁哑然失声掉落在左侧的白桦林内。
“诺敏,去把那枚金币捡回来。”马车内传出低沉的男音。
“我?让我去?”诺敏睁大了眼,不由抚着身上的白呢腾纹锦袍道:“会弄脏衣服的,这可是我刚做了才上身的啊!”
“罗嗦!”车内之人饱含揶揄道:“你不是要揣摩我的心意吗?如今我指明了条道,你怎么反而推托起来了?”
诺敏扯皮笑了笑,忙道:“是,这就去了!”于是便离了大队,策马向白桦林而去。
树高参天,遮阴蔽日,诺敏下马踏入白桦林内,顿感凉风送爽,不禁自言自语道:“这倒是个纳凉避暑的好地方。”走了几步,便看到地上的猎物,他蹲下身望着断颈气绝的大雁,伸出两指将嵌在其中的金币用力夹出,哪知鲜血随着金币喷射而出,溅落一地。
“我的衣服!”诺敏跳起来,望着衣角上的两点腥红哀嚎,惹来身后一阵娇笑,转眼望去,只见林间走出个身着红装的年青蒙古女子,腰间挎着精致的小箭弩,手里甩着马鞭,笑廧如花地看着自己。
诺敏迅速打量着对方,随即眯眼笑道:“这位姑娘好是面善啊!咱们是在哪里见过吗?”
“姑娘?”女子梳理着耳边的五彩流穗,露出口洁白细致的贝齿道:“我已经嫁人了!”
“真是可惜了!”诺敏顿足叹息道:“不知姐姐为何会在此徘徊?似姐姐这般貌美之人,独自在外游荡,岂不让人担忧啊!”
“姐姐?”女子笑得前俯后仰,指着他道:“你看似比我还大,怎得叫我姐姐?”
“不唤姐姐,那该如何称呼呢?”诺敏状似为难地挨过来,低声问道:“那么妹妹,让哥哥护送你回家可好?”
近看诺敏,肤白如玉,毫无瑕纰,镶在左耳上的金绿□眼,映射着容颜眩目耀眼,不能直视,女子不禁喃喃道:“掷果潘安,也不过如此。”
“谁?哪个果子?”诺敏一怔,随即想到自己适才丢在地上的金币,忙回头拣了起来,但看到上面的血迹又不禁垮下脸。
“用这个吧!”女子自袖中掏出方嫩红的绢帕,笑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上竟还有男子比我更爱干净的,真是长见识了。”
诺敏接过帕子,包好金币揣入怀内,随即呵呵笑道:“妹妹果然善解人意,妹夫真是好福气!如若我诺敏早几年遇上妹妹,哪能让妹夫抢去了这段艳福啊!妹妹,你说是不是?”
这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夫的,惹得女子笑声不绝。两人走出白桦林,诺敏牵起正垂头食草的马匹,问女子道:“妹妹,你的马呢?”
女子耸耸肩,甩着马鞭道:“我贪凉在林中打了个盹,醒来时马便不见了!”
“你家在哪里?”诺敏面有难色道:“若是太远了,我需得回去通报声后方能再送你啊!”
“不远!”女子指着草原的尽头道:“徒步也只要半个时辰而已。”
“这个巧了!咱们可是一路的。”诺敏双眼发亮,抚了抚垂落额前的黑发笑道:“妹妹,两个人就一匹马,咱们共乘一骑可好?”
诺敏一路噘着嘴,牵着缰绳走在平阔的草原上,而马背上的女子则洋洋得意地甩着马鞭,嘴中不时地催促道:“走快点吗,我都快饿死了!”
“你骑着我的马,还对我吆喝,真没天理了!”诺敏欲哭无泪,嘀咕道:“走了这么长段路,我的脚底肯定要起茧子了!”
女子憋住笑,垂首问道:“妹妹想问哥哥,可曾娶亲了吗?我有个丫鬟,虽说容貌不济,却力大无穷,背着哥哥绕上这草原一圈,也绰绰有余。不知哥哥可愿意?”
诺敏闻言身形一顿,随即拍着胸膛道:“还让人活不成?如若我诺敏成亲娶妻,会令世间多少女子伤心落泪,魂断情绝,这罪过可太大了!不过——对方若是换作似妹妹这般的玉人儿,我倒是愿意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结成连理!”
“撒谎!”女子轻啐了声。
诺敏摸着自己左耳上的猫眼石浅笑,随即清了清嗓子扬声唱道:“我的孩子,草原是你的家,洁白的羊乳哺育了你。我的孩子,草原是你的家,骏马将成为你飞扬的翅膀。草原啊,我的家,你在我的梦里。草原啊,我的家,你在我的歌声里。草原啊,我的家,你永远在我的心里!”
女子听完后,直摇头道:“你这么个人,怎得生了这么副破落嗓子,真是糟蹋这首曲子了!”
诺敏边踢着脚下的石子,边瞪她道:“难不成你就比我强?”
女子冷哼了声,随即将他适才的蒙古曲子又重新唱了遍,嗓音清脆,柔婉迂折,余音渺渺,缭绕在草原之上,回荡于天际之间。诺敏不觉停住脚步,待她一曲唱毕后方默默地牵起马继续前行。女子望着他纤长的背影,只觉古怪,便也不敢再多言。
又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前方便看到蒙古包群,人影晃动,诺敏顿时又恢复了常态,蹦跳道:“到了!到了!我总算熬出头了!”
女子望着新搭起的彩旗,不禁自言自语道:“今日有贵客来访吗?阿克敦将军竟升起了黄旗?”
“你当然不知道了!”诺敏哼哼道:“这可是个秘密,就是为了提防——”说到这里,他捂住嘴,不再作声。
女子正疑惑着,抬眼见数丈外走来一个人,忙挺直了腰夹住马腹。
“怎么了?”诺敏发觉异样,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官服的青年男子冷着脸向这边走来。
那青年官员径直走到马下对女子道:“又一个人偷跑出去玩,茜红那丫头急得眼睛都哭红了!你呀,真真让人操心!”说罢,伸出双手将她扶下马。
女子落地后,吐着舌尖道:“又该被她念叨了!现如今这世道都变了,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真后悔将她一路带到伊犁,我活脱脱为自己又找了个小娘!”
青年官员噗哧一笑,刮着她俏丽的鼻尖道:“这张嘴越发贫了,真该找个能治住你的人,好好管教一番!”
诺敏见两人谈笑亲昵的模样,忙凑上去道:“这位便是妹夫吧!果然是一表人才,温文儒雅,与妹子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青年官员回过身,上下打量了眼他,颔首问道:“阁下是——”
“诺敏王子!”巴根跑过来,瞅见他大松了口气道:“您怎得一去便是半日,汗王正在找您啊!”
“巴根!”诺敏忽然跳起来,扑向对方道:“我的脚起水泡了,痛死了!我不能走了,你扶——不,你背我去见汗王吧!”
巴根微微一闪避开他,饱含震惊地望着青年官员身旁的红衣女子。诺敏险些跌个踉跄,正要开口责备,转而看到面前之人,忙禁声规规矩矩地站立一旁。
红衣女子先是看到巴根,脸上顿时血色全失,又见一个硕长的人影自阴暗处缓步走来,不禁攥紧了拳,咬牙瞪大眼——棕色的发辫,幽隧的碧目,浅淡的薄唇,周身散发着强烈的清冷孤绝气息,真的是他!

恨无常(上)

清澈见底的水中倒映出张白皙素丽的小脸,乌黑的云发随着玉簪盘卷而下,潺潺流水打湿了缕缕青丝。兰吟斜身坐在溪涧旁,手中拿着木篦轻轻梳理着长发,不时倾听着云雀脆啼,抬眼看着彩蝶飞舞。由远及近的脚步打破了林间的和谐,挥洒的阳光被身后的阴影所遮蔽,她仍不为所动,妙目中闪过潋潋水光。
背后之人屏息站立,眼光停驻在兰吟的赤足上。嫩绿的草地映衬着芊芊足裸精致若玉,小巧圆润的趾甲闪着晶剔亮泽的光芒,令人晃目不可移视。
“听说满族女儿的头发和脚是最珍贵的,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如此轻易示人?”达什汗盘腿坐下,抬眼打量着她道:“一别五年,你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