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酸了!”达什汗狠狠瞪了她一眼,转即背过身去与王勋说话。
兰吟正莫名其妙之时,忽听弘时问道:“你三姐的亲事定了吧?听说是纳兰明珠的孙子,与你岂不是亲上加亲了。”
“是我三舅爷的次子纳兰永福,去年刚被派差到内务府做事。”兰吟抿嘴道:“这两人一个是闷嘴葫芦,一个是学舌鹦鹉,倒也般配!”
“三格格的事办了后,便要轮到你了。”弘时瞄着达什汗笑道:“上月我进宫,还听宜妃娘娘在与几个福晋唠叨,要为你挑户门第相当的好人家。说你是嫡出正统,人才顶尖,身旁又无额娘照料,断不可委曲了你。我看,定然是要在京中的王侯诸卿中寻找的。”
“弘时哥哥!”兰吟猛地站起来,面色不善道:“你都是快做阿玛的人了,说话怎得还这般没分寸!女儿家的事,岂容得旁人说三道四。茜红,这里是留不得了,咱们走!”说罢,便领着丫鬟,怒冲冲地离开了。
一时间气氛低沉,达什汗冷着脸喝了几杯便告辞,博赫更是坐立不安,也随后便离去。待只剩下弘时一人自得其乐时,送客回来的王勋不禁气恼道:“何苦来呢?你明知那位心里梗着这事,何必在人前打趣四格格?好好一场聚会,弄得如此不欢而散!”
“朝廷之事,我的确不如你明白,但这儿女私情,我却比你看得透彻。就因我心里明白孰亲孰远,才会说出那番话来。兰丫头如此一个娇生惯养的玉人儿,莫说是宫里的娘娘,便是我这个作兄长的,也舍不得将她远嫁到土尔扈特去!”弘时啜了口酒又道:“你也别说我是棒打鸳鸯,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即便他有这心,可我冷眼看来,兰丫头却未必有这意!”
王勋灌了两杯酒,又沉凝道:“此话说来,倒也有理。”
“张丽华又岂是人人可得的?”弘时眯着眼,打着酒嗝笑道:“你放心,那两个都是心有七窍的聪明人,我既能看透,他们焉有不晓之理?达什汗不是快回土尔扈特去了吗?至此便都可以撇清了!”
“你也知他要回汗国之事?”王勋呵呵醉笑道:“这几日他阴晴不定的,嘴里不说心里却不爽得很!那么个不露声色的人,也会有踌躇不定的时候,真是有趣!有趣啊!”
“我明日就去告诉兰丫头此事。”弘时兴奋地摇头晃脑道:“到那时,看他还能嚣张不成!对,就这么办!哈哈——咱们就等着看场好戏吧!”
数日来,博赫都彻夜辗转难眠,茶饭不思,日渐憔悴。家人只道他不习京中生活,便不时来劝解一番,又扰得他不胜烦恼。这日礼部右侍郎纳兰永寿添丁,送来宾帖,博赫一听‘纳兰’两字,便匆匆忙忙地着了新衣,备了厚礼登门道喜。一巡酒下来,他不住眺望远处楼台上的女宾席,只觉满目衣绕香鬓,看不真切。
“眼珠子都要迸出来了!”弘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拍着他的肩膀道:“纳兰家的喜事,兰吟格格能不来出席吗?”
博赫被说中了心事,不觉垂下脸纳纳道:“今日席间未见达什汗殿下,我只道兰格格也不会来了?”
“达什汗正忙着收拾行礼回国呢,哪还有这闲暇。”弘时见他一副羞怯憨实的模样,便笑道:“兰吟那丫头似个泥鳅,刁滑得很,若要逮住,可得下番苦功夫啊。”
待弘时走后,博赫半晌方醒悟过来,正惊喜参半时,便被人拉去园子里参加射圃。射圃乃是京城贵族闲时的取乐游戏,意在锻炼眼力箭功。博赫见到坐在一旁品茶的王勋,便上前问道:“这般距离,如何射得?”
“可是太远了?”王勋打量着数十丈外的箭靶,颔首道:“确是远了点。永寿是个吝啬之人,今日由他做庄,自然是想着法来坑大伙儿银子了。你且放宽心,来回了数人,还未有射中靶心的呢!你即便射失了,也无人取笑。”
博赫欲言又止,听闻场中唤自己的名字,不得不走了过去,使弄了手中的弓箭良久,待举目瞄准时,不觉又浓眉深锁。这般上下两次,引得旁人窃窃私语,最后只见他索性跺脚走到园中最深处,拎起弓箭便射。但见白光穿梭,一箭正中红心,还不及众人反应过来,箭靶便劈半而裂,倒落在地。
偌大的一个花园霎时寂静无声,王勋抹了把自嘴角漏出的茶水,慌忙起身喝彩,顿时场外欢声赞语不绝。博赫走回到王勋面前,揉着眼笑道:“这几日没睡安生,还是有些偏靶心了。若是阿玛在场,定要责罚我一番的。”
“真是虎父无犬子。”王勋翘起大拇指,啧啧道:“神童之名,果不虚言。这般神力,将来必堪大用啊!”
“果然是百步穿杨的少年英雄。”听到声音,博赫眼前一亮,只见兰吟从人群中走出来,笑盈盈道:“少将军可谓一鸣惊人,令兰吟刮目相看了。”
博赫烧红了脸,只望着眼前人说不出话来,虽是五月初夏,却热得额头淌汗,不禁用衣袖抹了把脸。兰吟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更是笑蔷如花,自袖中抽出绢帕递过去道:“给,用这个吧!”
博赫一愣,随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了帕子胡乱地抹着脸,待欲归还又觉不妥,当即呆滞地举着手,不知该如何事好。兰吟捂着嘴,翩然离去。一旁的王勋摇头望着还沉浸在蜜意中的博赫,正欲开口提醒几句,眼中余光一扫,不禁煞白了脸。
走在碎石小径上,兰吟正思量着日后之事,一个黑影从树荫后走出来,拽着她来到个隐蔽处。
“装神弄鬼的,吓了我一跳!“兰吟挥开对方的手,整理着衣襟道:“不是说不来了吗?”
“若是不来,也看不到适才那幕郎情妾意的戏码了!”达什汗冷着脸,咬牙切齿道:“一个皇家格格,再是春心荡漾,也别忘了礼义廉耻。你这般当众调情,与那些个青楼女子有何区别!”
兰吟怒极反笑,瞪着他道:“我即便不知廉耻,自有长辈家人教训,哪轮得到外人多言。再说舒穆禄博赫家世显耀,祖孙三代为将,我与他亲近,也无人会反对。”说罢便欲离开。
达什汗忙拉住她,压低声道:“你可是恼我要走?明日我便进宫,向皇上要了你——”
不待自己说完,兰吟便捂着他的嘴道:“达什汗,这里是我的家啊!你忍心让我飘泊异乡,远离故国吗?千里搭棚,终有一散。人世匆匆,你我只是过客,终不能交集的。”
达什汗绿眸一黯,转而叹息着将兰吟搂入怀中,沿着额角发鬓吻下,最后咬住她的耳垂喃语道:“即便只是人生过客,我也要让你永远记住我,永远属于我!”

终身误

朱盖萦络马车缓缓行过街道,透过轻薄的窗纱隐隐可现女子窈窕的倩影,引得无限遐想。
茜红微挑着帘子向外张望,时不时和身后的主子搭上两句,突然她惊喜地回首道:“格格,是博赫少将军!”
闭眼假寐的兰吟只淡淡应了声,又道:“一惊一乍的,还不乖乖坐好,皮痒了不是?”
茜红吐着舌尖,赶紧坐端正,又忍不住问道:“格格,为何不与博赫少将军打声招呼?听采菱姑姑说,前两日咱们在庙里斋戒时,少将军便曾来登门拜访过。今次又与咱们失之交臂,那他岂不会更失望?”
“失望?”兰吟缓缓睁开眼,浅笑道:“真是个傻丫头!”
“难道格格不喜欢博赫少将军吗?”茜红瞪大了眼,诧异道:“可是旁人都看得出,您对他与众不同啊?”
“舒穆禄博赫——的确是上上之选。”兰吟眼中闪过丝精光,哼道:“这京城之中,王孙公子多如牛毛,一个个却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倒惟有他,算是块浊玉,稍加雕琢,必成大器。”
茜红似乎听懂了些,随即脱口而出道:“那达什汗殿下呢?殿下无论是身份、才貌都远在博赫少将军之上。这几年来,他对您可是上心得很啊!”
“你忘了今日咱们去他府邸的因由吗?是去送礼饯行的。明日他便要启程回国了,至此便再也不会踏足京城。”兰吟渐渐冷下脸,望着纱窗外的一方蓝天道:“似他这般有鸿鹄之志的人,我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道不同不相为谋,及早抽身方才是明智之举。”
茜红又听糊涂了,见兰吟已无意再说便也不敢多问,此刻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下后,霍然停住,她忙起帘询问。
外边的车夫忙道:“奴才该死,拐角冲出个人倒在路上惊了马,奴才这就将他搬走。”说罢,便丢了鞭子下车去。哪知车夫刚凑近看清了来人的容貌后,不由大惊失色地喊道:“主子,是雍王府的三阿哥!想是喝多倒在路上了!”
兰吟闻言忙命茜红与车夫一起将弘时抬上车,那弘时一上来便熏得车厢内酒臭扑天,气得兰吟边拿帕子捂着鼻,边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早已醉得不醒人世的弘时顺势而倒,歪着脑袋趴在了车板上。
见茜红欲要去扶,兰吟忙厉声呵斥道:“就让他这么躺着!整日里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喝高了还躺在大街上丢人现眼,亏他还是个皇子龙孙呢!”
茜红刚讪笑着收回手,又惊呼着见兰吟提起身旁的水囊,将一皮囊的清水都倾倒在了弘时脸上。这法子果然有效,弘时呛咳着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望着上方的两名女子傻笑。就在兰吟还不待松口气时,弘时突然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脚,呜咽地哭嚷道:“别走,别走!我忘不了你!我真得忘不了!”
兰吟真是又气又恼,一时又甩不开他,不得不对还在旁发怵的茜红道:“这般模样,送回雍王府岂不又要惹出番事端?去寻家客栈,先将这位小祖宗安置妥当吧!”
茜红回过神,忙吩咐了外边的车夫,随后倾身想帮忙拽开弘时,怎奈对方攥得紧,死也不愿松手。
“算了!”兰吟摆手叹道:“我的裙褂子都快被扯破了,就由他去吧!”
“艾丽丝!霍颜纳!古丽!”弘时的脸蹭着兰吟光滑的绸褂,口中不断念念有词,稍顷又呵呵笑道:“你的舞跳得真美!为何会是我?为何——应允了又要走?皇爷爷——皇爷爷——你为何不替弘时作主?”
兰吟听他满嘴糊言,正不耐烦时,弘时突又松开了手,抱着脑袋惊恐地喊道:“别打我!阿玛,我再也不想了,再也不敢提了!阿玛——我知错了——阿玛——”
兰吟见他面无血色,全身打颤,忙蹲身轻拍着弘时的脸呼唤。良久,弘时溃散的眼神渐渐凝聚,待看清了眼前人后喃喃笑道:“兰妹妹——你帮我告诉她,我——我——”话未说完,便又‘咚’得倒下了。
待寻了家客栈开了间上房后,兰吟让茜红留下照料弘时,离开时茜红却拽着她的衣袖,噘嘴道:“格格,奴婢怕!”
“怕甚?”瞟了眼躺在床上鼾声大作的弘时,兰吟道:“若他借着酒疯耍赖,你便用椅子狠狠砸他!一切都由我替你担当着!”
“可是格格——”茜红犹豫着又道:“奴婢右眼皮直跳,怕是个凶兆!”
“贴条白纸,不就得了?”兰吟拧了把茜红圆润的脸颊,笑着扬长而去,当走到客栈门口时,却又见博赫骑着马临街而过。高悬的商铺旗帜在那刚毅的脸上扫过一道道阴影,令得博赫的面色看似分外黯淡,兰吟拧眉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唤住他,回身上了马车。
人生的际遇往往便是如此,一石可激起千层浪,一念便决前途命运。如若当时我没有遇到酒醉不醒的弘时哥哥,抑或是直接将他送回雍王府,如若当时我没有将茜红留在客栈内,抑或是唤住了面前匆匆而过的赫博,那么也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了。
刚走入达什汗的府邸,便看到回廊下摆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箱子,仆从们也皆忙碌着在收拾各自的行礼。站在前厅打理临行事宜的巴根看到兰吟后面色颇不自然,吩咐了左右两句便为她带路去见达什汗。穿过三道仪门,沿着大甬道来到花园的水榭前,巴根止住脚步道:“格格自个儿过去吧,殿下不准下人们打扰他。”
兰吟狐疑地看了眼巴根,缓步踏入水榭内。只见达什汗埋首扒在桌面上,脚旁倒着个酒杯,而雪影则蜷缩在墙角不断地舔着自己的尾巴。
“达什汗?达什汗?”兰吟用手指戳着他的脊梁,冷不丁地却被他反握住手腕,唬得直拍着胸口道:“作死啊!”
达什汗直起身,微红着脸,清冷地看着她,许久方松开手,自地上拣起酒杯,继续自斟自饮。
兰吟想到适才弘时酒醉后的丑态,脸上不禁流露出厌恶之色道:“一个个的都在灌黄汤,这东西真有这般好吗?”
“你要试试吗?”达什汗伸手将杯子凑到她面前,便被一把挥开,不禁冷笑道:“难道他便不喝酒吗?还是汉人的酒量太浅,登不上台面?”
“不知你在胡说些什么?”兰吟撇着嘴,来到雪影面前掏出荷包内的糖果,摊手笑道:“雪影,我带糖来给你了!这是从英吉力运来的奶糖,你快尝尝!”
雪影并没有像往常那般舔走自己手中的糖果,一双幽碧的眼瞟着达什汗,随后便站起来呜咽着跑了出去。兰吟诧异地转身问道:“雪影怎么了?”
“雪影长大了,不是几粒糖果便可以哄骗了去的。”达什汗仰首饮干酒,道:“它是头狼,喝的是血,吃的是肉。”
兰吟隐隐觉得古怪,转念又笑着坐到桌前道:“我备了份厚礼为你送行,东西已交予了巴根。你可想知道是什么?我保准你从未见过!”
半弯的明眸,微翘的唇角以及深旋的梨涡,眼前这张巧笑倩兮的脸是如此满美无缺。抬手将散落的碎发捋回兰吟的耳后,达什汗低声问道:“能听我讲个故事吗?”
兰吟一愣,随即颔首应好。
达什汗清了清嗓子道:“在我还是个孩童时——”
刚听了开头,兰吟便噗哧笑出声来,随即便被狠狠白了眼,忙咬着唇极力忍住笑意。
“在我还是个孩童时,有一年下属的部落进贡了对灵猴给我爷爷。这对灵猴乃同母所生,通晓人意。一只通身赤红,能跳十余只舞蹈,另一只墨黑如炭,会握笔写字。当时在孙辈里,爷爷最疼爱的是我与旭日干,便将灵猴分别赐予了我们两兄弟。我自得了那只赤猴后,先是满心欢喜,但久而便也生厌,心里老惦记着兄长手中那只会写字的墨猴。”说到这里,达什汗忽然问道:“你若是我,会如何行事?”
兰吟眼珠子一转,便道:“自然是将两只灵猴调换了。想来你哥哥心里必也惦记着你手里的那只赤猴。”
“聪明!”达什汗拍案笑道:“我向兄长提出对换灵猴,他果然一口答应。待我得了墨猴后,那赤猴次日便七窍流血而死了。”
“这又是为何?”兰吟不禁扼腕道:“此等灵猴,死了真是可惜!”
“既是我的宠物,自然不能让他人染指。”达什汗阴冷地笑道:“在交换灵猴前,我便偷偷给赤猴喂了毒药,只要它运气跳舞,便会毒发身亡。”
兰吟闻言心中一颤,僵直着背,双手胡乱地绞着手帕。
“最可恶的是那墨猴,身上竟被我兄长烙上了印记。试想这般讨厌的浊物,我又岂能留它在世?”达什汗哼道,手中的杯盏应声而碎,“所以我割断了它的咽喉,让雪影叼到山谷里丢了。”
“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府去了!”兰吟苍白着脸,猛地站起身向水榭外走去,才刚要跨出门廊,整个人便被甩在了门框上。
达什汗拽起兰吟的衣领,将她压在自己身前,咬牙切齿地问道:“赵世扬是谁?”
“赵世扬?”兰吟一时忘了挣扎,自言自语道:“赵世扬是谁?”
“你不知道?你连自己未来额附的名讳都不曾听说吗?”达什汗在她耳边呼着热气,冷笑道:“今晨我去宫中向皇上请求下旨赐婚,刚至偏殿便看到大臣们在向你的阿玛道喜。原来皇上已下旨将你许配给了山东巡抚赵叙的次子赵世扬,这赵世扬乃是今年春闱殿试第三名。探花夫人,不知这位满腹经纶的额附,你可满意?”
“不可能,你胡说!”兰吟脑中思绪杂乱,只是一昧摇头否认。
“这门婚事是赵世扬主动提及请旨的!”达什汗将兰吟转向自己,摇晃着她纤细的胳膊吼道:“前一个将军,后一个探花!爱新觉罗兰吟,你可真会招蜂引蝶,左右逢源啊!”
“我要回去!我要找阿玛问个明白!”兰吟被晃得头昏脑胀,挣扎着欲要甩开他,却被达什汗狠狠吻住了双唇,随着声呻吟,一股香甜顺势滑落喉间。
“你给我吃了什么?吃了什么?”兰吟捂着嘴,满是恐惧地望着面前相处了三载的达什汗,那幽邃的碧目中闪着点点诡异,此刻的他周身充斥着毁灭的危险。
达什汗松开手,倚着桌沿笑而不语。
兰吟急欲离开,咬牙向前走去,才跨了两步便全身酥软地倒在地上,顿时心凉了半截,当看到远处走来的身影时,她不禁重燃起丝希望,颤巍巍地伸手呼唤道:“巴根——巴根——”
“没有用的。”达什汗抱起她道:“巴根决不敢违抗我的意愿。我所要的,必会得到!”
果然远处的人看到水榭内的一幕,震撼地呆滞在原地,待见达什汗踢上门后,终于还是叹息着转身离去。
兰吟手足无力地躺在窗旁的湘妃榻上,眼见达什汗向自己项间的衣扣伸去,不禁热泪夺眶而出道:“别让我恨你!”
达什汗手一顿,大拇指擦拭着她眼角的泪珠,柔声问道:“为何我不能?这几年来我自问对你不薄,你高兴时我陪着你玩,你伤心时我哄着你笑,但凡有新奇罕有的宝物,任由你挑选取用,但凡你有些许不如意,哪回不是我先赔礼道歉。这世上除了我死去的娘,我还从未对一个女子如此千依百顺过。”
“我知你对我好。”兰吟挤出丝笑容,沙哑道:“可你如今之作为,枉顾了礼仪法纪,毁我名节,要误我终身!达什汗,看在咱们过往的情分上,求你罢手吧!”
“罢手?然后咱们俩自此分道扬镳,我回土尔扈特,你去嫁那探花郎?”达什汗抚摸着兰吟光洁的脸颊,颔首道:“这是自然的了,皇命难违吗!不过兰儿,九皇子不是个生意人吗,你自小在阿玛的耳闻目染之下,难道不知天下是没有人会做赔本买卖的。这些年来我在你身上所耗费的那些心血,总该收回些利息吧!”
感到达什汗的手已伸入衣领内,抚摸着自己冰冷的肌肤,兰吟面无血色,浑身颤抖道:“你要什么?黄金白银?商贸和约?还是武器弹药?我阿玛一定会给你的,若不行我写信给我十四叔,他素来疼我,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的!”
“果然还是个不谛世事的傻丫头!是你将这个人世看得太过简单,还是你将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可我就喜欢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唯我独尊的个性!是啊,能活在这世上已是辛苦,何必还要思前虑后,顾及他人呢?”达什汗顷身吻着她的嘴角,随即正色道:“所以凡是我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我说过,即便你我只是人生过客,即便你明日便要嫁作他人妇,我也要你永远记住我,你的新婚初夜永远是属于我的!”
身上的衣衫被尽褪在地,乌黑的长发和泛着金光的棕发绞结在一起,整齐细致的贝齿在柔嫩的唇上咬出道血痕,绮丽的鲜红沿着嘴角滑落,随即又被舔去。达什汗掐住兰吟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伴随着舌尖的纠缠散发出糜烂的腥甜,滚烫的双手在冰冷的肌肤上引起阵阵颤栗。
“看着我!看着我!”达什汗低吼道,用力扳正兰吟的脸,迫使她不得不与自己对视。
兰吟望着上方那双被□烧亮的碧目,止住了泪水,勾起嘴角冷笑道:“你果然是个杂种,是个——连禽兽都不如的杂种!”
被激怒的达什汗动作更是粗鲁,兰吟麻木地撇开脸,望着水榭外那池绿水。一对五彩鸳鸯正畅游嬉戏在碧荷间,彼此相偎,形态安逸。当撕裂的疼痛贯穿身体时,自己默默闭上眼,恍惚想起了幼时在额娘怀中所念得那首《长恨歌》——“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当一切都结束时,兰吟缓缓坐起身,动作迟缓地拣起地上的衣服。达什汗披着件外衣,自身后搂过来,吻着她白皙滑腻的香肩,亲昵道:“和我回去吧!你这个格格不做也罢,你会成为土尔扈特的汗妃,整个汗国最高贵的女人!”
兰吟默不作声,挣脱开他起身穿戴好衣物。达什汗冷眼打量着她,随即拎起榻上一件染着血迹的白衫道:“你不是说自己已与孤儿无异了吗?这京城还有何可让你留恋的?米已成炊,那位探花郎再是礼贤下士,也不能容忍自己的未婚妻子失贞。你别无选择了!”
兰吟惘然未闻,顾自抚平了衣角的褶皱,穿上鞋向门走去。身后的达什汗禁不住扬声道:“明日辰时,我在京郊望归亭等你!我只等一个时辰!”
兰吟闻言转过身,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砸了过去。达什汗没有躲闪,酒壶迸裂,锋利的碎片在他额头划下道伤口,鲜血霎时涌出。
望着面前血淋淋的景象,兰吟面无表情地恨声道:“你我之间,如同此壶。今生今世,别让我再看见你!”

赵世扬

幽静的小院内,只见萝薜倒垂,落花浮扬,回廊上吊着只漆金鸟架,上站着只绿嘴鹦鹉。雕镂花样隔扇前架着盆墨兰,艳丽耀目,风韵高洁,只可惜浓郁的药味掩盖了原本清馨幽雅的花香。
茜红在廊子里煎好药,端至紧闭的房门前呼唤了半晌,也未闻人声,便心下着急地推门而入。浅红的销金撒花帘子拖在地上,一滩水迹自内潺潺流出,茜红忙撩起帘子,猛见一团乌黑的长发似水藻般漂浮在浴桶上,吓得失声叫道:“格格!格格!”
平静的汤面荡起涟漪,溢出的水花打湿了纱屏,兰吟自香汤下伸出头来,湿漉漉的脸上伏贴着几缕青丝,满脸不悦地瞪了眼她道:“谁让你闯进来的!”
茜红暗松了口气,将药碗递上来道:“格格,您让奴婢煎的药好了!”
兰吟双臂搁在桶缘上,眼睛盯着那碗热腾腾,乌黑稠厚的药不语,茜红见状便道:“格格,奴婢看这药不吃也罢。您是从何处得了这方子的?奴婢虽不懂医理,却也知这绿豆、紫草、零陵香皆是苦寒凉宫之物,未婚育的女子断然不可轻易服用。不如咱们招个太医,重新开副解暑驱热的方子,可好?”
兰吟淡哼了声,伸手端起药一饮而尽,随即将瓷碗狠狠砸在地上,满面寒霜道:“难道还要留下个孽种不成!”
茜红急退了两步跪下,惶恐道:“格格,您——您究竟是怎么了!您自昨日回府后,已沐浴了四回了!您可吓坏奴婢了!”说着,眼圈便不由自主地红了。
兰吟瞅着她的可怜模样,心中也禁不住一酸,无力地挥手道:“我没事,你先下去吧!”
茜红欲言又止,见兰吟又将脸沉于香汤内,只得无奈地收拾了下地上的碎片,悄然退了出去。才刚走到门口,却见采菱顶着日头走过来,她忙迎上前轻声道:“姑姑来得不巧,主子正在沐浴呢。况且格格这两日心里似不痛快,还是——”
“小丫头,你懂什么!”采菱横了眼道:“快去禀报,保管没事!”
果然兰吟知道是采菱后,便叠声唤她进来。采菱进了屋,听到帘布后一阵窸窣,过了不久便见兰吟穿了件家常的葱黄绸褂,披散着一头湿发走出来,忙抢过茜红手中的棉巾,上来替她擦拭道:“我的小祖宗,虽说是六月天了,却也大意不得。小心吹了风,夜里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