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根想了下,又道:“这信函,您——”
未待他说完,只听那边兰吟拍手欣喜道:“可让我解开这个环扣了,真是个伤脑费神的东西,白白耗了我这许多心血!”
“早与你说了,你偏还不信。幸而让你解开了,若不然又要闹性子!”达什汗笑道:“没看你适才噘嘴赌气的模样,连雪影都闻到火药味躲出去了!”
“既然你都能解开这连环,凭什么我便解不得?”兰吟丢下十三环,轻啐道:“难道这天下就你是个聪明人,其他人都是蠢材不成?我偏瞧不惯你这猖狂样,不挫挫你的锐气,夜里怎能安枕入眠!”
达什汗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挨过去问道:“既这么说,你每日夜里都想起我不成?”
兰吟顿时面颊飞红,背过身去不予理睬。达什汗岂肯罢休,硬扳过她肩膀来继续调笑。
巴根见两人的身子已粘在一处,不禁皱着眉咳嗽了声道:“殿下,这信——”
达什汗正追着兰吟搔痒,便匆匆道了句‘待会再瞧’,便打发他出去。巴根瞥了眼便弃之一旁的信封,又瞧着两个小儿女亲密无间的模样,心中丛生忧虑,闷闷地退出了房间。
兰吟已痒得不行,用力推开达什汗,翻身起来捂着腰道:“你再闹,我可要恼了!”
达什汗也坐起来,指着她笑嘻嘻道:“每回都是你挑得头,可到最后都成了我的不是!真是个小霸王,只许自己放火,不准旁人点灯!”
“是只许洲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兰吟捂着嘴笑道:“才读了几本诗书,便敢在我面前卖弄?饶是你将四书五经都记下了,也不过是囫囵吞枣,不能融会惯通。明儿若是在皇上、王公大臣面前闹了笑话,岂不丢了面子,所以我劝你还是收敛些吧!”
达什汗闻言沉下脸,半晌方冷哼道:“我却不知还有谁人能入了咱们兰格格的慧眼,这天下之人到了你这嘴里,皆都成了不堪入目之辈。”
“那也未必。且不提我皇爷爷,那自然是天地独一的,就说我十四叔吧,文治武功皆为上乘,才刚儿立之年,便已任抚远大将军,率领十万兵马征讨青海。”兰吟满怀憧憬道:“我十四叔可谓是纵横山河之将帅,连我额娘都赞他是八旗英雄,天下男儿之标榜。”
达什汗盯着兰吟神采飞扬的脸,突然拍腿笑道:“纵是你十四叔有千般好,万般妙,他还是你十四叔。你也犯不着人前人后地这般夸赞他,若被将来的额附知晓了,保不住要打翻醋坛子呢!”
“难怪我额娘要我远着你些呢!”兰吟撇着嘴,冷冷道:“你果然是心胸狭小,毫无容人雅量。我才赞十四叔两句,你便拿话刺儿堵我。我十四叔就是好,就是比你强上千倍,万倍!你若听不得,我也不留在这里惹你心烦了!”说罢,便扯着衣角下炕去。
达什汗此刻已气白了脸,一把将兰吟拉过压在身下,咬牙切齿道:“是,你十四叔是英雄豪杰,我是无名肖小。这样你可满意了?我心胸狭小?我毫无容人雅量?你额娘误会我也就罢了,你凭什么这般羞辱我?我自幼受得委屈折磨是不少,若说我容不得他人倒也是真,可唯独对你——难道你气我的时候还少吗?哪回不是我先放下脸来讨好?你去问问巴根,问问外面的那些奴才,我何曾在人前如此忍气吞声过?”
兰吟先是一怔,随即羊脂般白腻的肌肤渐渐染上红晕,躲开达什汗的注视,撇开脸轻声道:“你——你先放开我!”
达什汗这才发现两人的姿势极为暧昧,不觉也红了脸,心虽若打鼓般跳得厉害,却也不愿松开身下的软玉温香,按住兰吟肩膀的右手沿着线条柔美的项线渐渐抚上了她尖巧的下颚。
“达什汗——”兰吟挣扎地唤道,盈盈水目对上那双碧翠深邃的绿眸,欲语还休。
修长的食指轻轻描绘着红润的樱唇,达什汗只觉指下柔软酥麻,身子若火燎般难受,当听到兰吟若呻吟般地呼唤,整个脑子哄得一声全空白了,只管循着自己的意愿俯身吻了下去。
齿间的芳香若甘露般馨甜,令得自己不由想得到更多更深,他饥渴地吸昀着,单手不觉探入兰吟的衣襟内,隔着单薄的中衣攀上了那处微微隆起的柔软。
兰吟先还有些意乱情迷,但当胸前传来阵尖锐的刺痛时立即清醒过来,她怕惊动了外间的奴才,只得用双臂抵挡着达什汗,焦急道:“你快起来啊!你疯了不成!”
达什汗欲罢不能,挥开她的手便要伸向项间的盘扣,兰吟又羞又气,挥手便给了他一耳光。果然达什汗便停滞下来,只喘着粗气地望着兰吟,良久方翻身从她身上滚下,将脸埋在被褥间无语。
兰吟退缩到墙角,待平抚下纷乱的心绪,方问道:“你——还好吧?”
达什汗闷哼了声,许久方坐起身,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她道:“还死不了!”
两人相对无言,猛听得外间传来茜红和巴根的说话声,忙各自整理了凌乱的衣襟后端身坐挺。只见茜红传报后走入,便跑到兰吟面前告状道:“这巴根大人是怎么了?奴婢才走开一会儿,他便四处打发人来找。奴婢又不是他家的奴才,凭何眼巴巴地要听他的使唤。”
后脚走进来的巴根也不满道:“你一个丫鬟不在主子身旁伺候,满园子的乱跑。这又不是贝子府,凭何让你东西乱窜的!”
“格格!”茜红素来口拙,说不过他便向主子求救,平日里兰吟也总会借机编排巴根几句,可今日却格外安静。只见兰吟穿鞋下了炕,讪讪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茜红心中生疑,却不敢多言,忙取了斗篷来为她穿戴。兰吟走到房门口,又回首道:“这些天来,我额娘的病也不见起色。今日我去了,想来好些日子不方便出门。”
达什汗也颔首垂目道:“我近来事多,便也不登门讨扰了。”
巴根看着两人闪躲的眼神及达什汗脸上的指痕,恍然大悟,待躬身送走兰吟后,回到房中犹豫了会儿方道:“待开了春,殿下也有十六了吧。这若还在土尔扈特,便该是娶妻立妃的年纪,如今您既身在京城,远水也救不得近火。自汗国带来的那些个丫鬟皆是粗糙笨拙之人,自然不懂得伺候殿下,待明日巴根出去买两个身家清白,容貌秀丽的汉家女子回来,您看如何?”
达什汗缓缓仰起脸,静静地望着他。在那双碧目的注视下,巴根先时还装作若无其事,渐渐地全身毛孔寒栗竖起,一股冷意自脚底不断上涌。
这毛骨悚然的感觉令他想起了前年在土尔扈特之时,自己与达什汗站在草原高处,眺望着前方正在狩猎的王家卫队。当时的旭日干大王子一马当先,扬鞭追逐着麋鹿,那是何等地英姿飒飒,威武不凡。可就在众多王公贵族在汗王面前,为旭日干歌功颂德之时,意外却发生了——
灌木丛中不知怎地窜出了大片狼群,冲乱了狩猎的队伍,那些野狼白牙獠獠,见人便撕咬,草原上顿时一片哀嚎。饶是巴根这般的铁血冷汉,望见这血肉模糊的一幕,也不禁牙关打颤,手足冰冷。而此刻,达什汗却回首对自己森冷地笑道:“走吧,该咱们出场了。”
巴根混混噩噩地转身欲上马,怎知自己的马匹嘶鸣不绝,极为不安。正当他侧立马旁奈何不得时,猛见正前方冲来只通体雪净的白狼。白狼跑到达什汗面前引颈长啸,啸声响彻天际,前方的狼群听到后被赫然震摄,吓得四处逃窜。
“雪影自幼便被我收养,我恐它丧失了捕食的天性,所以并未将它寄养在汗王府中。如今它不负我望,果然成了狼中之王。”达什汗跨上马,抽出利剑直指前方,剑锋在他眼中划过道雪亮的寒光,“现在我要去救我的父汗和哥哥,而后我也将成为这片土地真正的王者!”
真正的王者!
巴根浑身一震,不觉仰视着马鞍上衣襟飘飘的少年王子,披洒在阳光下的他耀眼若金,单薄的身影在雪狼的伴随下,是如此孤独冷傲。也许陈旧腐败的土尔扈特是到了该注入新鲜血液的时候,也许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汗国子民终于等来了一个新的希望——
“好吧,就这么办吧!”达什汗颔首同意,随即又笑道:“听人道江南女子温柔可人,你且别弄两个刁悍的回来。我没那闲功夫拔猫爪子!”
“是,一定包殿下满意。”巴根回过神,松了口气笑道。
自己的王子总是知道该如何作出正确的选择,所有的牵绊和障碍,永远都不能阻挡他通往那辉煌的王者之路!
雨滂沱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风舞树曳,白光剑影,教练场中,达什汗手持龙泉,将诗剑合二为一,身姿矫捷,宛若游龙,引得观看的春梅和秋菊连声拍掌叫好。一旁的巴根不禁向两个新入府的侍婢直使眼色,可惜那两个丫头的眼睛只顾流连在少年俊逸的主人身上,对自己的提醒毫无察觉。
果然达什汗的剑锋一转,向两人扫去,唬得春梅、秋月惊呼尖叫,瘫软在地。凌厉的剑风在耳旁扫过,待两人定神一看,缕缕青丝散落在地,伸手一摸,却原来是各自被削去了一侧的鬓角。
“这府中之人皆知我好清静,最要不得人在耳旁喧哗。念你二人是初犯,便以小惩大戒。”达什汗擦拭着手中的宝剑,冷涩道:“若有再犯,割舌。再而三犯,便黥面赶出府。”
春梅和秋月听了此话,顿时心凉了半截,忙磕头谢罪,畏畏缩缩地退了下去。
“春梅秋月服侍殿下的时日不多,对您的一些习性并不了解,只要多加□,自然会妥贴稳当。”巴根为达什汗披上件外衫,笑道:“两个丫鬟年纪尚轻,这一来恐会被吓病了!”
“谁说我在吓唬她们?”达什汗眼光一转,将剑插回鞘内,取过白巾抹着手道:“真有下回,依言而行。”
巴根一凛,不敢再言,默默地随着达什汗走回书房。主仆二人刚走到回廊拐角处,只见一个侍卫匆忙跑过来禀告道:“殿下,兰格格身旁的茜红姑娘来了,正在前门处等候您召见呢!”
达什汗停下脚步,拧眉不语。巴根想到近日来府中气氛压抑,便道:“其实也有一月余未闻兰格格的音讯了,见上茜红那丫头一面也无妨。”
达什汗沉凝了会儿,对那侍卫道:“你就说我去了学士蒋廷锡那儿学汉文,还没回来。”
侍卫应声而去,巴根虽素日反对达什汗与兰吟来往过密,今次见殿下拒绝本该是随了心愿,却不知为何心中会产生莫名的不安。
而此刻的达什汗倚着廊柱,目光散漫地眺望天际,原本还是艳阳高照的碧空渐渐被大片的乌云所遮蔽,雷声滚滚轰隆而来,鸟雀惊散,狗畜嘶鸣。在园中玩耍的雪影似也被这掷地春雷所震撼,灰溜溜地跑到达什汗脚下呜咽,卷卷狂风扫落了枝头新发的幼芽,一道闪电照彻寰宇,劈开了天地混沌。
“巴根!”达什汗霍然回首,眼中充斥着阴霾之色道:“快!你快去将茜红追回来见我!”
听到命令后巴根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百姓们为了躲避突至的雷雨,纷纷逃窜,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还在收摊的商贩。巴根一眼便瞅见了茜红的身影,跑了过去拦住她。
只见茜红呆呆地望着他,魂不守舍道:“福晋死了,格格不见了!我只在房中找到了——它!”说罢,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了朵被压扁的白纸花。
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处处生痛,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春寒的侵蚀,陡生出彻骨的冰冷。兰吟努力睁大已被雨水迷蒙的泪目,可眼前仍是一片白雾茫茫,亦如自己的人生——乱花迷眼,似于九重,却原来是南柯梦醒,转眼即逝,只留下对未知的彷徨和无助。
如若今时点点皆为事实,那脑海中闪现过的片片温馨和耳边仍在回荡的欢声笑语,为何是如此真切欢愉?如若过往种种皆为事实,那额娘凄艳撒手的身影和临终话别的绝然,为何是如此触目惊心?究竟何为真何为假,何为爱何为恨?是男子喜新厌旧,寡情薄幸?还是女子痴心情长,妄自温柔?
雨势渐大,瓢泼而下,兰吟越发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在膝间奄奄啜泣。痛苦和疲惫已令得她身心憔悴,娇弱的身躯恍若摇动在风雨中的残花,随时就要凋谢飘逝。就在自己意识蒙胧,快要混噩昏睡过去时,脚下传来一丝温热,兰吟吃力地抬起眼,恍然似看见雪影正在舔着自己的足背。
“我是该将你送回贝子府,还是继续留你在这里自生自灭呢?”达什汗来到身前,抹着脸上的雨水,恨恨地挥着拳头道:“我足足找了你半个时辰,若非雪影,鬼才知道你会躲在这片荒宅里!”
“你全身都湿透了!”兰吟虚弱地笑着,轻颤道:“好狼狈,真得好狼狈!”
“你也一样!”达什汗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她湿黏散乱的长发,毫无血色的脸,瘦若黄花的身子,最后停驻在她露在裙沿外一双□的玉足道:“雨水将你的气息冲走了,幸而你在门口落下了一只绣鞋。”说着,倾身抱起兰吟走向远处一间废弃的厢房。
厢房内灰积尘厚,蛛网檐结,幸而有几件腐烂的桌椅和些发霉的帐幔,达什汗折了凳脚,扯了幔布,升起堆篝火。兰吟偎在墙角,看着那逐渐燃旺的红焰,渐渐失去了意识。待自己再醒来时,身上盖着件男子的貂领雪青长衫,伸手一摸,贴身的中衣仍是湿的。
“雪影去找巴根了,不消片刻便会有人过来。”达什汗光着膀子坐在火堆旁,手里正烤着兰吟原本穿着的素褂。见她睁开眼,便将裙褂丢过来道:“将里面的衣服换下来,我一并都烤了。”
兰吟见达什汗起身出了门,忙将中衣换下,待唤他进来后将衣物都交予了道:“你不冷吗?还是快将自己的衣裳穿上吧!”
达什汗笑而不答,仍将那貂领雪青长衫替兰吟披上,回到篝火旁继续烤衣服。
兰吟心中不禁一暖,走过去与他并肩而坐,伸出脚凑到火边取暖。达什汗看着她白皙小巧的天足,不觉撇开脸道:“你的鞋已被雨水冲走了,连雪影也没找到,我便作罢了。只是——你怎得连袜子都不穿?”
“我不知道,我记不得了。”兰吟摇着头,眼神无助道:“只知道一路走到了这里,后来你便来了。”
达什汗打量着门外的景致,虽已是年久失修,却仍能从园子的巧妙格局,罕有的石木,依稀看出当年的无限风光。
“这宅院原是纳兰明珠的府邸,后来由于他坏了事,便弃了旧宅迁往别处。原本门庭若市的豪宅一夕间便败落如此。真是繁华过眼春风歇,来往双丸无住轮。”兰吟望着雨幕中的华园旧貌,沙哑道:“这里也是——也是我阿玛和额娘初遇的地方。”
雨水从屋顶的漏缝中滴落,篝堆里不断有火星迸裂,尘世间的所有风雨似乎都被阻隔在了这间狭小的室外,达什汗略眯起眼,静静地听着兰吟讲述她父母相遇的故事。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十数年前那个明媚的夏日,骄傲年青的皇子初次在花隐深处看到了清丽聪慧的少女,而后便开始了纠缠半世的姻缘——
“比起我娘,你娘已算是幸运了。”达什汗见兰吟讲到最后已是满面泪痕,抽涕无语,止不住伸手抚摸着她的乌发,叹息道:“你娘终还得到过你父亲的倾心相待,可我娘一生凄苦,最后还不得善终。可见书中所谓的那些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皆是哄骗世人之语。”
“你这话虽偏激,却也不无道理。”兰吟抹着脸,眼角的余光猛瞄见达什汗背脊上交错纵横的伤痕,不禁惊骇地伸出手道:“是谁打的?竟下得这般毒手!”
“我父汗。”达什汗闪躲过她的触碰,将已烤开的衣物还予兰吟,又径自取过自己的罩衫穿上后方冷笑道:“在我幼年时,只要父汗对我有稍许不满,便拿鞭子抽打责罚我,严重时还会将鞭子浸着盐水打。直到后来他力不从心,无法再使鞭时,我身上的伤才开始真正愈合结痂。”
兰吟抬眼望着达什汗,火光照映着他英挺的侧面,寥寥数语便将自己残酷的童年一笔轻带,淡漠冷然的眉眼,薄唇边的笑纹,似乎都在昭示着他对命运的轻蔑和嘲弄。兰吟心中酸楚难奈,忍不住倾身将脸倚靠在他的胸前,哑声道:“达什汗,知道吗——”
达什汗身形一顿,碧目不解地望向怀中的少女,只见兰吟原本黯淡的眼瞬时晶亮,仰颜凑到自己耳边道:“额娘走了,如今我与你与雪影一样,都是无人垂怜的孤儿了。还有——”
项间突如其来地传来刺痛,夹杂着丝丝腥味,达什汗闭上眼默默承受着肉体的痛楚。
终于兰吟松开了嘴,滚烫的泪水夺眶而下,她伸手轻抚着那脖子上渗着鲜血的齿痕道:“达什汗,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不可以喜欢依赖上任何人,不能让别人左右我们的喜怒哀乐!”
苍白的嘴唇如涂抹上了最殷红的胭脂,渲染出妖异的凄美,达什汗睁开眼,碧眸渐转成浓郁的墨绿,他俯身舔去残存在兰吟嘴角的血珠,正色道:“好。咱们都将心藏起来,永远别让人找到!”
事难全
康熙六十年,夏。
“叹南朝六代倾危,结绮临春,今已成灰。惟有台城,挂残阳水绕山围,。胭脂井金陵草萋,□空玉树花飞。燕舞莺啼,王谢堂前,待得春归。”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碧水上,湖中的一艘小船内,两个彩衣歌伶正唱着元代卢挚所作的这首《蟾宫曲》,此曲写的是南朝陈后主宠妃张丽华靡丽凄凉的一生。
湖岸凉亭内,正坐着四位锦衣公子,对歌畅饮,杯酒交盏。今日正值立夏,乃是兵部尚书王掞五十大寿,一日中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客送官迎,好不热闹。王掞次子王勋素与达什汗交好,待前堂贺寿完毕,便邀了他及两个好友至园中听曲。
待曲毕,王勋叹道:“传言陈后主临朝之际,百官起奏国事,常常将张丽华放于膝上,同决天下大事。宠女如此,无怪亡国。”
席间另一绯衣公子随即笑道:“这张丽华发长七尺,光可鉴人,且眉目如画,后主一见倾心,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比比皆是也。”
这绯衣公子正是雍亲王的三阿哥弘时,听了他一席话,达什汗嘴上不言,心中却禁不住冷笑。如今康熙帝年迈,诸位仍空虚不定,可作为雍亲王长子的弘时却年少风流,流连花街,不讨康熙所喜,至今仍未被封为亲王世子,令得雍亲王颜面无光,恨铁不成钢。常此以往,必生祸端。
王勋则呵呵一笑,转而对身旁的青衣公子道:“博赫认为此曲如何?”
“曲风婉转,却不是我所好。”舒穆禄博赫抱拳欠声道:“恕小弟直言,王兄莫恼。”
“五年未见,博赫依旧豪爽啊!”王勋大笑,又望着达什汗意有所指道:“殿下许是不知,博赫的阿玛乃是黑龙江总兵,长年驻扎在齐齐哈尔,您入关之时必然有所耳闻萨布素将军之威名吧!”
达什汗会意笑道:“入关时,与萨布素将军确有一面之缘。今日初见博赫兄,颇有其父之风,真乃少年英雄也!”说罢,便举杯敬酒。
博赫闻言,黝黑的脸含羞意,忙也举杯连声道:“殿下戏言了,博赫在家排行最幼,父兄皆已战功累累,而我至今仍毫无建树。”
达什汗不以为然道:“博赫兄过谦了,常听王兄道你天生神力,无人可及,八岁时神童之名,已家喻户晓,成名立业自不在话下。只是不知,萨布素将军为何在兄寸功未建时,便请旨将你调回京师?”
“此事我也不知。”博赫搔着头道:“阿玛只与我道,如今中俄边境相安无事,便打发我回京中来侍奉额娘,顺便拜望朝中旧友。”
“难怪昨日你备了厚礼来雍王府啊!”一旁的弘时恍然大悟道:“我还疑惑你何时与我阿玛有了交情,却原来是萨布素将军的意思。其他东西倒也罢了,惟独那张稀罕的白虎皮,我阿玛可喜欢得紧。”
“此虎皮乃是十年前,我阿玛从一位波斯商人手中重金而购的。”博赫道:“我兄弟三人都极是喜爱,无奈阿玛一直小心保存,不允旁人触摸。想不到雍王爷与我阿玛的交情如此深厚,竟能令他忍痛割爱,献上此物。”
达什汗与王勋闻言,便笑嚷着端起酒壶离座,来到亭外的一处凉石几上对饮。博赫见两人不时窃窃耳语,便对弘时道:“适才我进府时,便见达什汗殿下与王大人谈笑风生,此刻又与王兄亲密无间,可见与尚书一家很是亲近。”
“何止是尚书一门啊!”弘时瞟了眼达什汗,冷笑道:“这王子年纪虽小,却是个八面玲珑之人,上至亲王贝勒,下只六部九卿,哪个不与他有份交情。特别是我阿玛那里,简直可以认做螟蛉义子了!”
博赫未待回应,忽闻得背后传来声娇唤,如黄莺出啼,清脆灵婉,不觉回首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松花绫缎的少女扶着个丫鬟款款走进凉亭。那双妙目只微微瞥了自己一眼,便似春风抚面,心神荡漾,不由站起身颔首。
弘时自然也看见了少女,忙欠身让座道:“兰吟妹妹不是和小姐们在后园听戏吗?怎么寻到此处来了?”
兰吟坐下后,打着檀扇笑道:“适才吃了枚杏果,酸得我牙疼,便索性出来逛逛。弘时哥哥,我劝你也莫要碰这府中的杏李,免得酸到心里不自在了。”
弘时知她在打趣自己,便讪讪一笑,又忙为博赫介绍。博赫这才知这位少女便是当今九皇子胤禟膝下的四格格,忙躬身行礼。兰吟随声应了后,便对走过来相迎的王勋道:“你们这些爷们倒会寻处纳凉的好地方消遣,却不知那后园子里的楼台极是闷热,我才坐了会儿,便沁出身汗来。”
“刚才立夏呢,哪有这般炎热,我看其他格格小姐们不都是好好地坐着听戏。”随后过来的达什汗笑道:“明明是你奈不住,借口出来透气闲逛。”
兰吟撇撇嘴,哼道:“你说得倒轻巧,翻来覆去就那几本戏,都听了几百回了,能不厌吗?今日若不是三姐硬拉着来,我才不想出门呢!”
“你不想出门?遇上狩猎赛马,哪回你不抢着要出来?”达什汗取过随身的折扇边为她打风边道:“说这话,也不觉矫情!”
兰吟气得合了扇子,用扇柄敲着达什汗的手道:“就你嘴碎,离我远着点,别又被你搅了兴致!”
达什汗抚着微红的手背,眼含笑意道:“明明是我先到这里的,凭何要我离开?你这不是鸠占鹊巢吗?”
“这又不是你的府邸,谁走谁留,自然要由主人家决定。”兰吟回首对王勋道:“你说是吧?”
王勋素知两人爱斗嘴耍贫,便摊手苦笑道:“让我决定?倒还不如让我一头栽进这池子里来得干脆!王子殿下,格格千岁,两位逗趣归逗趣,可别扯上我啊!”
“谁与他逗趣了!”兰吟白了眼王勋,支起右手撑脸赌气不语。这一抬手间,轻薄的缎袖顺着光滑的肌肤层层叠落至臂肘,露出截白藕般的玉腕,被那碧绿的翡翠镯子一衬,更显晶莹。
对座的博赫看得发愣,兰吟似已发觉不妥,忙掩袖放下臂腕,又对着他尴尬一笑,博赫更觉双颊发烫,低首无语。
兰吟见这博赫浓眉大眼,看似豪爽直率,偏偏却又如此羞怯少言,毫无半分将门之风,不禁更觉有趣。就在自己掩嘴偷笑之时,背后传来响动,她回首却见达什汗青着脸掩了扇面,便奇道:“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