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吴姓文士嘴里喘着粗气,来到面前先是神色紧张地上下打量了莱昂一番,待看见他手里的捧花登时紧蹙双眉,用力夺过狠狠摔在了地上。兰吟又惊又诧,转而看向莱昂,却见他满脸堆笑地摊开双手道:“没事,没事!”
吴姓文士又将目光扫向兰吟,见了她手里捻着花当即也抢了过来掰成碎屑,兰吟真是气极了伸手便是一巴掌喝道:“混帐,凭你也配碰我拿过的东西!”
莱昂唬得退后一步,暗咕哝了句后道:“有话好说!汉人说过‘君子动口不动手’!没道理为朵花就翻脸了啊!”
“我是女子不是君子!”兰吟不甩他,只盯着那文士道:“瞧你的模样,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可知君子不夺人所好。一花一世界,纵是这路边无名之花也皆有灵性,怎容得这般蹂躏摧残!知微见著,由此看来你定是个面善心恶,冷血无情之人!”
那文士即便挨了煽,先还是无动于衷,但逐渐地便面色潮红,吹胡瞪眼,莱昂来回看着两人迥异多变的表情,终忍不住拍手大笑起来。兰吟止言转看过去,见他越发笑得弯腰揉腹,最后拍着文士的肩膀道:“吴塘啊吴塘,我终于明白了!明白那汉人的孔先师为何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了!”
兰吟深吸了口气,牵强地笑道:“公爵大人学识渊博,果然是个‘中国通’,我有要事在身,便不在此多作停留了。”说罢,告辞急步离去。
望着那消失在漫山芳野中的婀娜倩影,莱昂饶有兴趣地道:“吴塘,还记得我念得那句莎士比亚名言吗——因为她生的美丽,所以被男人追求;因为她是女人,所以被男人俘获。你说这么个既美丽又聪慧的女人,能够俘虏她的男人又会是何等的厉害!”
草泽深处,寒意渐渗,兰吟不觉打了个冷颤,待拨开片矮丛方才身心俱松下来。只见水塘边达什汗与雪影负背而坐,荡漪的水藻闪着幽暗的暝光,将一人一兽笼罩在片远隔喧嚣的净尘中。
兰吟心中酸楚,红着眼走过去道:“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他已不是昔日的他,你也不是昔日的你,但毕竟是骨肉至亲,你终究还是放不下!”
达什汗自膝间抬起脸,目光茫遁,良久方缓过神来沙哑道:“如若当初旭日干安分守己,不妄想借助俄人之力来图谋王位的话,也不至于最后阴谋落败逃亡国外。以前每每提及此事,我都想若是抓获了他,必要好好凌迟一番,可就在适才那刻——知道吗,我真想当场就将他命毙!”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于人呢?”兰吟跪坐下捋着雪影的毛发,叹道:“巴根只道你是因王室尊严受损方才生气的,我却想你素来狂妄,断不会因这颜面之事而失态。你心里定然是在自责,后悔当初未曾及时阻止旭日干投奔俄人吧?”
“胡说!”达什汗神色恼恨道:“我后悔甚么!后悔的人该是他,如今为人鞍马,遭人践踏的人是他——我后悔——我怎么会后悔!”
兰吟婉然释笑,展臂将他搂入怀内道:“嘴犟的孩子!同贵相害,同利相忌。你与他自出生起便注定要为敌,他若为王,那么今日匍匐在马前的人便该是你了!”
达什汗埋首不语,半晌方闷哼了句道:“听你说来,倒是我还不该存有这点妇人之仁了?真是个坏心眼的丫头!”
“不是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吗?”兰吟想到适才的情形,忍不住噘起嘴道:“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世上的男子不论古今中外,老的少的,俊的丑的,贵的贱的,个个都是假学道,伪丈夫!下辈子投胎定要做个男人,再是不用受那些闲气了!”
“又闹甚别扭了?”达什汗抬起眼来,抚着她的背感慨道:“咱们俩纵隔了千山万水终还是走到了一处,今生已注定,即便来世也定要做夫妻,生生世世绝不分离!”
“眼前已是不痛快,还提甚么生生世世?”兰吟掐着他的胳膊,咬牙道:“但凡有不顺心如意的时候,便只会带着雪影躲起来慰寂,难不成在你眼里我连雪影亦都不如吗?若如此还是让雪影陪着你过生生世世吧!”
达什汗忍痛看向雪影,抽着嘴角苦笑道:“听到了吗?兰格格吃醋了,还不过来认罪赔礼?”晓通灵性的雪影呜咽了声,窜过来摇头摆尾,一双湛绿的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兰吟。
“谁吃醋了!”兰吟啐了声,又拎起雪影的耳朵道:“素日都白疼你了,到头来还是帮着他,下回要吃糖果,别再来找我!”
达什汗咳了声,拽过兰吟的手笑嘻嘻道:“雪影哪比得上你啊!三言两语下来,我便不似适才那般懊丧了,可见你才是真正的解语花,医治心病的良药!”
见他展露欢颜,兰吟欣慰地也不再计较,又道:“明日还要继续比试,早些回去做些准备才好。既已胜了两场,再胜一场不再话下,届时咱们也能赢回几分颜面,别让那些公爵、伯爵看轻了才是!”
达什汗携她站起身,又拧着眉头道:“今日两场得胜,我总觉着诡异,米尼赫此人阴险狡诈,怎会如此轻易认输?我料想明日之赛,定有蹊跷。”
“管他呢!”兰吟挽着他的胳膊,满不在乎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看他还能玩出什么把戏来!”达什汗闻言淡笑了声,脚下的雪影早已追逐着只蚱蜢奔窜而去,两人窃窃私语了阵,便携手漫步离开。
因天色已黑,茂丛中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四处扑朔,喜得兰吟拿出绢帕来兜,戏耍了阵后香汗淋漓,抹着额头回首,却见身后那位正仰望着夜空发怵,叹息着上前想再宽慰其几句,猛听得草坡上传来说话声。达什汗听清楚了来人,悄拉着她在坡角坐下,夜风徐徐,对方的谈话清晰地飘入耳内,却原来是诺敏和乌力罕。
只听乌力罕怒声责问道:“你有完没完,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吗?一次又一次地被你愚弄,你究竟想怎样?”
诺敏则颇似受了委屈道:“我碍着什么了,明明是你先动手的,可怜我的眼险先便瞎了。我不曾理论,你倒先来兴师问罪了!”
“你碍着的事多了!”乌力罕气急败坏道:“你为何要去招惹她!你搜罗了那些个艳姬美婢还不知足,竟敢对汗王的女人也动了坏心眼——”
“原来你也知道她是汗王的妃子啊!”诺敏冷笑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心里所思所想的,又何曾比我圣洁?我只不过看她使弓的把式不对,好心过去□了番,连陛下都不做言语,你又何必急眉怒眼地来寻事呢!”
兰吟听到这里忙紧张地瞅向身旁的达什汗,见他并无惊讶之色,反倒是那边的乌力罕心虚地直喘粗气,良久方咬牙切齿道:“你越是神气得意,在我眼里就越是可怜!你纵是俊美无畴,风流倜傥又怎样?纵是成为了整个汗国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檀郎夫婿又怎样?哈——她还是不要了你!”
诺敏似被说中了痛角,登时厉声呵道:“不许你提她!我说过任何人都不准再提起她!”
“别人不能,唯独我可以!”乌力罕同样高声道:“她本是我的未婚妻子,你用计谋夺了去便也罢了,原本我也自认般配不上她,但你又做了甚么呢?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力争到底,拼个鱼死网破,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才好!”
“我的真面目?”诺敏讥讽地笑道:“我的真面目便是个傻子,让她愚弄了数年的傻子!”
“你明知她最厌恶淫靡龌鹾之事,却乘我酒醉之时布局陷害,可如今你不也是夜夜笙歌,玩呷娈童吗?”乌力罕咬牙切齿道:“你若是傻子,她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傻子!明知是你杀了她的父亲,坏了她的姻缘,毁了她的一生,却还是无怨无悔地陪你渡过了那些年。也算是苍天开眼,让她临了顿悟,若换作旁人,莫说是离开你,便是一刀杀了你也不为过!”
诺敏已是不说话,只听得阵撕扯之声,兰吟抬身一探,原来两人竟似幼稚小儿般扭打起来,冠落靴褪,满身泥草,待纠缠阵后,许是两人势均力敌,都不得便宜,便各自松开瘫倒在地。
良久又突闻得他们放声大笑,兰吟心里暗道两人莫非是着魔疯癫了不成,待仔细听来,却感那笑声凄凉,苦不堪言。那方笑罢,又听诺敏哑着嗓子道:“你的气力渐长了,想当年可是被我狠狠压制在身上不得动弹啊!”
乌力罕啐声道:“若非如此,怎会让你奸计得逞!再说了她总是护着你,每次摔跤比试,但凡伤了你点便会得一顿讨骂,说来也只有这项我比你略强些!”
“那是我故意输的,每回身上挂了彩,她定会亲自拿药酒帮我来推拿疗伤。”诺敏掩饰不住得意地道:“她必定没有为你如此做过吧!”
乌力罕也不恼,只幽声道:“当初咱们这帮人里,只有你敢倚仗年纪小耍手段撒娇,其他人莫不都将她奉若女神,哪敢存有丝毫绮念。直至后来遇到了真正的心仪之人,我才知晓原来仰慕与爱慕之间是不同的,可惜晚了——”
“你说——”诺敏带着丝迷茫地问道:“如若四年前一切都不曾改变,那么如今的你、我会是何等的情形?”
“不知道,也不敢想。”乌力罕深吸了口气道:“想了便再也不敢面对如今的现实了,活一日算一日,休做那妄想吧!”
诺敏闷哼了声,喃喃叹道:“当初若是死了,该有多好啊!为何是我活了下来了呢——”
当两人离去后,诺敏那声幽怨的叹息似还不断在耳边萦绕,兰吟沉凝了许久方道:“想不到诺敏竟也是个苦情之人,只怪他平日太过放纵自己,难免让人有所误会。只是那乌力罕对——既然未作出玷污宫廷之事,想来也不必太过追究。”
“当日我特意赶在乌力罕下聘之前纳娶乌仁图娅,便也就不打算去理会二人间的纠葛。”达什汗面对兰吟疑惑的目光道:“苏合年事已高,乌力罕是唯一的继承人,他为人最重情意,对乌仁图娅之情恐怕不是轻易能割舍得去的。高云在明,乌仁图娅在暗,有此二人牵制,可保克烈惕部平静无忧。”
兰吟眨了眨眼,问道:“你不怕物极必反,令他生出怨恨之心吗?”
“因人而异。”达什汗摇首道:“若是对诺敏、特木尔,此法必令其反,但对乌力罕必然有效。”
“其实宫廷朝野所发生之事,一桩桩都可说在你掌控之内,枉我还自作聪明,原来你才是真正深谋远虑之人。”兰吟将脸靠在他肩头,望着黑洞幽邃的远方叹道:“只是越了解便也越是心痛,如此而你我诈,谋划算计的日子到何时才是尽头?亦如这寥寥幕夜,纵有满天璀璨的星辰,却也终不能照亮整个漫漫长路啊!”
沉重的鼻息吹拂过颈侧的丝发,兰吟作痒地抬起脸,却见一只萤火虫自眼前冉冉飞起,闪烁着扑入了重雾迷迭的夜空。
达什汗碧目中涌现温暖之意,凝视着她道:“你不用做那星辰,夜太深暗,星辰再亮也无事予补了。你只要陪伴在我身边,让我知道在无尽的黑暗中,还存有那么点微弱的光明便可了!”
那达慕(五)
朦胧的晨雾笼罩着碧盈的草原,在片寂静中汗国迎来了新的一日,当阳光撕开浓重封锁的那一霎,校场中央高竖起的铜锣也焕发出金灿般的黄亮。诺敏站在纬幕下不停地调试着手中的弓弩,乌力罕则在一旁挑选翎箭,当看到达什汗、米尼赫等人入场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疾步上前跪求请战。
若论箭术诺敏当胜乌力罕一筹,但说起沉着稳重他却不及后者,达什汗正在踌躇思量间却听米尼赫道:“既然两位都有角逐之意,咱们何不改变下比试规则。光只射靶子未免也太过沉闷,不如双方各出一题比试,既可娱乐助兴又能让两位大人都各显身手?”
达什汗直视着米尼赫的灰眼问道:“若真是娱乐助兴倒也罢了,伯爵似乎话还未说完?”
“陛下果然是与以前不同了!”米尼赫拍掌笑道:“数日前,克里木汗王在一夜间侵占了伏尔加河以北三百公倾的土地,为此女皇陛下十分震怒,命我定将失去的疆土收复。我想克里木汗国追其根源,与土扈汗国也算有些关联,如若能得土扈从旁协助,岂不事半功倍吗?”
这克里木汗国原是蒙古帝国下辖的金帐汗国属地,后历经百年变迁又沦为了土耳其的藩属,在土耳其苏丹的怂恿下,三番五次地侵占俄地,意图在伏尔加沿岸重建个穆斯林国家。土扈与克里木虽有同宗之源,却从无瓜葛联系,米尼赫此意实则是想将土扈再次牵扯进俄土纷争中,达什汗了其目的不禁冷笑道:“莫非伯爵大人要以此次比试为要挟,迫使土扈出兵克里木?”
“怎能说是要挟呢?”米尼赫干笑了声道:“为免伤土扈与我沙俄间的睦邻之谊,相信陛下自然也不会反对。若是陛下输了,便择日出兵克里木半岛如何?”
“有输便有赢。”达什汗扬起眉正色道:“若是伯爵大人输了呢?”
米尼赫抹着下颚考量了道:“若是我输了,便上报女皇陛下免除土扈边境贸易税收三年,如何?”
同意的话便等于自入陷阱,九死一生;但若是反对想来米尼赫必还会纠缠不休,并且免税三年——这的确是个极大的诱惑,达什汗权衡利弊后决心已定,颔首道:“希望伯爵届时不要食言!”
米尼赫胸有成竹地伸出手道:“我以女皇之名发誓,绝对不敢有半分虚言!”
“我不相信你。”达什汗瞅着他关节鼓突的手冷笑,随后又狠狠与其击掌道:“你的诚信毫无价值可言,但我至少还可以相信你的女皇!”
校场上由乌力罕先上阵,但见他策马上身奔驰而去,待过了高悬铜锣的木杆约有三丈开外,回首拔弓便是一箭,箭尖先是穿过铜锣前的方口钱币,随即打在铜锣上发出响亮的振鸣,顿时场下欢声雷动,众人无不叹为观止。
随后上场的便是那名红发中年俄人,兰吟紧张地闭目暗念,待急促的马蹄声后只听得一声锣响,不禁在众人的唏嘘声中睁开眼,转而失望地看向身侧。达什汗不动声响,向她宽慰一笑,将目光继续投向前方。
那边的米尼赫颇为得意,对着正要上场的诺敏笑道:“王子似乎已急不可待了,不知你的箭术是否还像四年前那般精准?”
闻言诺敏猛然转过身,举起手中的弓箭瞄准了他的脑门,在场之人皆是一惊,而米尼赫则面不改色,叹息了声道:“曾经你也算是我的朋友,可如今——”
诺敏面色铁青地冷哼了声,缓缓放下弓箭转而对达什汗颔首道:“练下把式而已,我是决计不会输的!”
达什汗应了声,待诺敏上场后召来巴根道:“待会儿你亲自将他送回府,寸步不离地看守着,若有异动便是将他绑了,打晕了都可,只待米尼赫这伙人走了才可了事。”
兰吟在旁听了,纳闷地瞅着两人问道:“难道还真怕他拿刀去砍人不成?要真是被绑了、打晕了,以他的脾气事后岂肯罢休,何必做这庸人自扰之事呢?”
达什汗没作声,巴根则低垂下眼,此刻只见校场原本立靶之处被两个俄人拉起了块丈人高的白布,米尼赫自果盘中拣了个苹果走过来道:“为免有作弊之疑,请陛下派你方一人站在帷幔后,头顶此为靶。”说罢,便抬手抛了过来。
达什汗接过圆泽红润的苹果,拧起眉道:“隔着幔布射苹果?你可知稍有差池便会伤及人命?”
“若是怕便有我方出人好了。”米尼赫摊开手,耸着肩膀讥讽道:“想不到土扈之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此言一出场下议论纷起,土扈百姓无不愤概而斥,只听得声高呼,但见名女子从贵宾座中起列而出,近身跪到达什汗面前道:“陛下,我愿为人靶。”
兰吟见来人正是特木尔的妻子,忍不住插嘴道:“夫人大可不必如此,土扈有的是豪杰男儿,何需你一个女子出面迎危呢?”
“的确如此。”达什汗也摇首对她道:“莎林娜,你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难道不怕伤及腹内的胎儿吗?”
莎林娜扬起脸,晒得古铜的脸上露出抹无畏的笑意道:“土扈男儿皆都出生入死,何惧这人靶?莎林娜此举只是要证明我土尔扈特莫说是男子,便是区区一介女流也不怕他国强势,莫说是女子,便是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也誓为捍卫国威而不惧生死!”
一番慷慨陈词,闻者无不动容,兰吟更是尤生钦佩之意,达什汗亲自扶她起身叹道:“都道男儿英雄,但又有几人能比得上你这般大义凛然呢?只是此事并非我一言可定的,你便不在意特木尔的感受吗?”
莎林娜回首看向特木尔,见其脸上流露出赞许支持之意,顿时感激地红了眼圈,达什汗见状便将苹果郑重地交予她手上道:“若是真伤及了夫人半分,定不让这批俄人轻易走出汗国的土地!”
“有陛下这句话,死不足兮!”莎林娜手中紧握着苹果,决然转身大步向帷幔那方走去,场外的百姓无不为她叫好鼓气。
兰吟目送着她走入幔布后,因见莱昂与那名跃跃欲试的红发俄人正在悄声说话,集中心智用汉语道:“听闻基督教里说,那些伤害了未出世胎儿的人,来生也会被选择置于一个堕胎母亲的腹中,会被人以同样的方法来伤害。若是如此,真可谓是报应啊!”
莱昂停下话诧异地看了她眼,想了想又继续对红发俄人说话,兰吟撇着嘴角回过身,却见达什汗正也疑惑地望着自己,便丧气地道:“只是希望能帮上莎林娜而已,不过想来是白费心机了!”
烈日下的白布上显现出莎林娜的影子,紧扯的帷幔在风中荡起微浅的水纹,令那置于头顶的圆影更显摇晃,诺敏见上场的还是那红发俄人,不屑地冷笑了声,待看对方自腰间掏出把乌黑的火枪,当即面色一变上前喝止道:“你做甚么?拿这东西出来唬人吗?”
“王子适才没听清楚吗?”米尼赫大声道:“双方各出一题比试,此刻这局的规矩该由我方来定。王子若不喜欢用火枪,待会儿竟可以用弓箭,我不会算你犯规的!”
“卑鄙!”诺敏咬牙怒视道:“视人命如草芥,终有天会得到报应的!”
米尼赫满不在乎地干笑了声,兰吟看在眼中分外厌憎,转而又见他身旁的莱昂似有不悦地皱起眉,心道两人乃一丘之貉,这个却还要故作姿态更是可恨。
原本喧闹的校场内一时寂静无声,但见那红发俄人从容举起火枪瞄准了目标,爆裂的枪响震得鸟飞兽走,身心俱是一颤,几名胆怯的女子已捂着脸不敢目睹。
白幔依旧迎风而竖,在左上边角处可见个冒着烟的焦黑洞口,莎林娜自帷幔后走了出来,面色略带苍白,手中的苹果依旧完整无缺,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喝彩之声。在片欢喜庆贺的气氛中,莎林娜走回来举着苹果对米尼赫道:“物归原主。”因见对方伸手想接,手故意一松,那苹果便滚落在地,在那双灰眸的怒视下她嘴角噙着笑,坦然自若地回到了原座。
米尼赫倒抽了口气,自脚边捡起苹果,随即对回位的红发俄人厉声训斥,那红发俄人垂首不吱声,倒是一旁的莱昂劝说了两句,他方才作罢。
此时的诺敏更是信心满满,急不可待地叫嚣着俄方快派人进帷幔,一名栗发俄兵领了苹果正要前往,却被米尼赫半途叫了回来,在他耳边嘱咐了两句方又颔首折返而去。
想来是原本的布局被打乱,米尼赫才临时改变了主意,果然稍许但见帷幔内人影摇曳,随后栗发士兵走了出来,独立一人在幔后静待。因此人是从校场拐角直接走入幔布后的,所以也不知究竟是何人,但见映在白布上的身姿窈窕,依稀可鉴是名女子。
米尼赫拍掌道:“既然汗国女子都敢挺身而出,我方自然不能落于人后,如此才算是公平合理,是不是?”
达什汗探究地打量着他,不明其究竟是何目的,而诺敏则冷笑道:“你道换个女的出来,我便不敢射了吗?即便是失了手,也决计不会便宜了你!”说罢举弓瞄准,拉弦欲发。
额头渗出点点细汗,诺敏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的身影,拉弦的手微微颤抖,随后霍然放下弓箭,深吸了口气再抬臂瞄准,可双手抖得越发厉害。终于锐利的箭锋在朗空下滑过道银光颓然落地,他灰败着脸转过身,手里搭拉着弓,脚步虚浮地走回看台。
乌力罕忙上前搀扶了把,目光却忍不住再三望向那纬幔后,达什汗则面色阴晴不定,只瞪着米尼赫不语。显然是在自己意料之内,米尼赫毫无意外地笑道:“看来百发百中的神射手,也还是有失手之时啊!”说罢,又扬声道:“出来吧!”
只见名雪衣女子自幔后走了出来,贴身的圆领短衣,隐约现出截纤细的腰肢,镂花衣边上悬着一串串珍珠流穗,随着她的浅移漫步而左右晃荡,延拖在地的长裙上镶饰了闪亮的碎钻,在日光下熠熠生彩,如海草般浓密卷曲的黑发,用根白金链子缠系着垂挂于胸前,精巧的黄金面具遮掩住了大部分的容颜,只露出双眼部分和个瘦削细致的下颚。
女子□在外的肌肤若象牙般白洁细腻,即便周身点缀满了珠宝,也无法夺去本人自身所散发出来的柔美光辉,每走一步若踩地生莲,身形浮动如云。兰吟更是看愣了,想她从来便自视貌美,少有人能及,但在这隐面女子跟前也不禁相形惭愧,那身绝代风华,只可用‘倾国倾城’四字来形容。
米尼赫看着女子走到眼前,满意地触抚着她脸上的面具道:“带你来土扈确是个明智之举,若非如此我可真要有负女皇陛下的使命了。”
女子螓首望着脚下不语,米尼赫一把将她揽入怀内,随即高昂着头对达什汗等人道:“这是我最美丽的奴隶,我唤她作金面奴!”
“嘣——”
兰吟循声望去,只见诺敏手中的弓弦绷裂,断弦孤零零地挂在弓橼上,自己心里正奇怪他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待回头正对上了双鸢尾花般华美的紫眸,顿时恍然大悟。
虽然每隔一段时间总能收到关于她的消息,但自己从没想过还能再次见到她;虽然帷幔后的身影几乎都大同小异,但只那一眼自己便还是轻易认出了她;虽然四年的光阴不算短暂,但只在那霎方感岁月流逝匆匆。
诺敏紧攥住划了口子的手掌,浑然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待鼓起勇气再次抬头望向对方。那双美丽的眼睛依旧纯美透彻,丝毫未曾沾染了世间的俗泞,可当年的那深情纵容却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犹如陌生人般淡然和疏离,终于忍不住失声而笑,原来恨了这么些年,放纵了这么些年,到头来被困在这禁锢中挣脱不得的人却只有他——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那达慕(六)
王帐中央数名翠衣舞姬手持红巾翩翩起舞,荷衣撩动,体态婀娜,个个鲜艳妩媚,笑靥如花,但在席作观之人却神色迥异,各怀心事。
兰吟手捧着酒盏浅啄,黝黑的眼珠不停地来回溜转,只见那金面奴端正地陪坐在米尼赫身侧,不时为其添酒奉果,俨然副卑躬屈膝的仆婢模样,而对座的诺敏则满面春色,拉扯着两名面容姣好的宫女为自己斟酒、添菜,尽享齐人之福。
歌舞娱兴后,米尼赫拍手笑道:“土扈歌舞欢快优美,风格独特,想当年一曲《鸾凤》可是令我惊艳叫绝,不知诺敏王子的舞技是否已如箭术那般荒废了?如若可以,能否让在场之人重温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