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什汗没说话,只是将目光缓缓转向一旁还惊魂未定的汗妃,在众多目光的疑视下托娅回过神镇定地道:“不是我——”
高妃在汗妃的寝宫内哭嚷吵闹,晌午的行刺事件在宫廷中引起了轩然□,原本那达慕赛事各项的奖赐是该由汗妃备置的,但由于侧妃高云素爱揽权,今次的事便由她主动包揽承办了去,如若达什汗有何不测,那么汗位的继承者必然便只是她所出的格根小王子,所以高云顷时间成为了最大的嫌疑者。以高云的秉性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不顾乌日罕的劝阻径直跑到托娅处来生事,不想吓坏了大病初愈的苏日娜小公主,因而惊动了达什汗、兰吟及宫中众人。
事后赶到的乌日罕一把拽住妹妹,颇为恼怒道:“别胡闹了!此事陛下自会明察秋毫,快和我回去!”高云用力甩开兄长,尖声道:“我不走!凭甚不让我说完!大妃也有机会接触匕首,怎得便只怀疑我!”
托娅听了脸上颇为不自在,尴尬地笑了笑坐到达什汗身旁,高云凤目横瞪,又指着一直在旁缄默不语的兰吟道:“还有她!她怎知那人是刺客!她——”不待说完,乌日罕已忍无可忍地挥过一巴掌,高云冷不防摔倒在地,惊诧羞愤之下捂着脸流下泪来。
气氛霎时沉寂下来,其余人等见汗王高坐上位面无表情,始终一言不发,自然也不敢逾越,只都屏息静待,直至巴根脚步匆忙地跑进来方暗松了口气。只见巴根神色凝重地在达什汗耳旁低语,眼角的余光则不断地扫量着地上低泣的高云,几句话毕后才退至一旁。
达什汗先是皱眉敛目,深思了片刻后才抬眼望着兰吟道:“我也要问你,你是怎知那人是刺客?”
“原也不知会是刺客,只是偶然觉得那人穿得古怪罢了。”兰吟笑道:“虽不该在此刻说这玩笑话,只不过那名刺客也着实太肥了些,摔跤尚可以力取胜,武功却是蹩脚,若是我决计不会派这么个人来做这等惊天动地的事。”
达什汗听了也不觉勾起嘴角道:“的确是过于负累了。你说穿得古怪,究竟有何不妥吗?”
“自然是有大大的不妥。”兰吟翻着身上的蔍菱青缎褂子问道:“陛下可瞧见我穿得是何闪的衣料?”
达什汗逆着光,微眯起眼道:“绿闪的,明眼人一看便清楚。”
“确切的说是松绿石的。”兰吟抚着衣上的褶皱道:“这是前几日新做的,虽说宫中的东西已属上品,但比起我先前的那几身仍略显粗糙了些,所以当我偶尔瞥及那刺客所穿的身蓝袍,心里便起了疑虑。”
达什汗抚着下颚,拧眉道:“蓝袍?刺客所穿的蓝袍很寻常,在汗国内随处可见。”
“看似平常,实是不平常。陛下是男子,自然不曾在这上面留心过。”兰吟如数家珍地扳着手指道:“需知布染也分三六九等,咱们寻常所见的蓝色有正蓝、藏蓝、海蓝,上乘的便有菊蓝、宝石蓝、亮间蓝,而上乘中的极品便是景泰蓝。”
“景泰蓝?那又如何?”一旁的乌日罕纳闷地发问,众人也皆目光疑惑地注视着她。
“这景泰蓝的布染程序极为复杂,每年两宁织造所出的景泰蓝绸缎都被列为贡品上奉给朝廷,所以这景泰蓝又被称作皇家蓝,使用者非富即贵。”兰吟颔首,对达什汗笑道:“当年即便是我,这般料子的衣褂也只做过四套。陛下想,如此昂贵的布料在宫中已属少见,而一名汗国的寻常百姓焉能穿得?所以我才感到事出突然,不想那人竟然会是个刺客。”
“果然是千金之躯,见多识广,也只有你能从这般微小的细节中察觉异样了。”达什汗意味深长道,随即回首与巴根对视了一眼,后者脸上涌现出不可思议之色。兰吟冷瞅着两人的神情,脑海中猛然闪过个念头,视线不觉朝上望去。
达什汗向她使了个眼色,转而望着仍坐在地上发髻散乱,双眼通红的高云肃声道:“还有何要指责的?巴根在你的寝宫里搜出了瓶毒药,与匕首上所抹的毒一致,你还想狡辩吗?”
此言一出,高云当即变了脸色,惶然摇头道:“不可能——我没有——”乌日罕也上前躬身抱拳道:“陛下,属下愿以性命担保,高云绝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一个琳琅八角盒滚落在高云面前,巴根神色复杂地道:“这里面装的是毒药,娘娘可要否认此盒不是您的?您寝宫中的侍婢可都承认了!”
高云顿时面若死灰,目光扫过托娅、兰吟等人颓然不语,乌日罕见此情形,焦急地攥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道:“小妹,你说话啊!不是你,对不对?对不对?”
“哥——”高云仰起脸,双目黯淡,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乌日罕只道她已默认,气得双目血红,推开她恨声道:“你无药可救了!”
“不——”高云跌爬着攥住兄长的衣袖,哭丧道:“哥,我真的没有——这盒子确是我的,但里面装的不是毒药,是——”说到此处她目光游散,犹豫不决。
乌日罕急得直跺脚,怒吼道:“究竟是甚么?”
高云浑身一抖,偷瞄了眼四周的目光,良久方垂首蚊鸣道:“是-藏红花——”
“哗啦——”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妃手腕上的串绿母檀麝香珠断了线,一粒粒滚圆的珠子散落在地,分外盈润夺目。兰吟敛目望着足下,光洁可鉴的地面上倒映出晃动纷乱的人影,嘴角不禁噙着冷笑。
达什汗将晕厥过去的托娅抱入内室,阿茹娜和乌仁图娅等跟随而入,吟故意落慢脚步,待大厅中之人几近走空,方端着杯盏走过去临头浇了仍伏在地上的高云一脸茶沫。
乌日罕见状气急败坏地挡过来,黑脸喝道:“你作甚么?想落井下石不成?”
“我说过,定不会忘淑人赐水之情,如今算是还报了。”兰吟丢了杯盏,抹着手道:“听闻去年大妃曾小产过,想来与高妃姐姐这盒子藏红花有关联吧?”
乌日罕哼了声,转过脸怒视高云,颇有恨铁不成钢之势。兰吟看在眼里,便叹道:“怎办啊,说盒里是毒药,便等于承认了弑君谋逆的罪名;说盒里是藏红花,便等于承认了谋杀王嗣的罪名。这两项罪名,任意一项便都是死罪,不知该受十二刑中的哪一刑呢?剐刑还是锯刑?”
乌日罕扶起已虚脱恍惚的高云,随即横扫了她眼道:“你唬谁呢?我乌日罕的妹妹岂会容他人随意践踏?你也莫要得意,他日不知谁能笑到最后!”
“是啊,不知谁才是笑到最后之人呢!”兰吟搅着指尖道:“其实要找出此事的主谋倒也不难,只是怕大人不敢追究到底。”
“你知道是谁陷害高云的?”乌日罕警惕地打量着她道:“你既知谁是主谋,为何不去禀告陛下?”
“陛下耳目四通,我若能猜出谁是主谋,他自然也会知道。”兰吟眼光狡黠,抿嘴道:“只是陛下为顾及全局,到最后必然将此事不了了之,我不忍让高妃姐姐白担了这项莫须有的罪名,所以才想来提点大人一句。”
“你——为何要帮我?”高云倚靠着兄长,脸上已全无了素日的骄横优越,只抬眼望着她幽幽道:“扳倒了我,你岂不称心如意?”
“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想法,是姐姐您多虑了。”兰吟转身望着大厅上方并排而列的红木交椅,咬着唇道:“我所要的你并没有,何必凭添层烦恼呢!”
乌日罕冷笑了声,对着还在犯糊涂的高云冷笑道:“我早提醒过你,莫要小瞧了咱们的兰夫人。如今看来,你过去不是她的对手,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大人果然是个明白人,一点即通。”兰吟自腰间解下个色彩斑斓的鱼莲香囊,晃荡着笑道:“这香囊我通共只做了一对,陛下身上也悬挂了只。香囊倒无特别之处,只不过这荷花上的蓝锦鲤鱼却是用景泰蓝的丝缎缝制的。我人轻位卑,只从巴根那里得了块零头布,至于这料子的源头在何处,想必以大人的权势必然能彻查个清楚。时与我便,咱们各取所需,岂不两全齐美?”
那达慕(三)
昨日的行刺事件为汗国上下凭添了份紧张窒息的气氛,大妃卧病在床,高妃被勒令闭门反省,乌仁图娅夜间感染了风寒也告了假,巴根更是不知所踪,达什汗便只带着兰吟和阿茹娜参加第三日的那达慕节。
兰吟站在楠木椅前,撇着嘴角问道:“做甚么?”达什汗指着身旁原本托娅的座位,淡笑道:“别装模作样了,再不坐下便让给阿茹娜了!”
听到提及自己,阿茹娜慌忙摇头,赶紧拣了一旁的位子坐下。兰吟脸上笑意渐浓,大大方方地在达什汗身旁坐了下来,望着台下一览无遗的景象颔首道:“果然是这里风光独好啊!”
见她欢欣愉悦的模样,达什汗疲惫的脸上略显舒缓,轻捏着鼻梁道:“风光是好,纷争更多。”兰吟见他眼下青影浮现,心下不觉有些愧疚道:“乌力罕可是纠缠了一夜,扰得你不得安睡?”
“此事我自会还他一个公道,同样的也会给托娅一个解释。”达什汗皱起眉头仰望着蔚蓝的天空,碧目中闪现出忧虑之色。兰吟见他手指不断地敲击着椅把,轻风吹拂起垂落在额前的棕发,那道浅淡的疤痕时隐时现,禁不住伸过手去道:“其实我有个法子,能让乌日罕不再追究此事——”
“傻丫头!”达什汗反握住她,摇首笑道:“你以为我是在为昨日之事烦心吗?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连自己的家务事都解决不了,焉能坐稳王位?”
兰吟瞧了他半晌,方开口问道:“当初大妃流产之事,你其实早已知内情了,是不是?”
“流产也好,诬陷也罢,只要不影响国事都无足轻重,”达什汗微撇开脸,冷淡道:“平衡拉锯,利弊左右,就让她们互扯长短去吧。”
“即便是失去自己的亲骨肉也无所谓?”兰吟冷笑道:“若我是她,也不争这长短了,索性真派个刺客来,即便自己生不了儿子,也变着法去做个太妃。一石二鸟,既除了眼中钉又报复了你这冷面冷心之人。”
“只可惜她不是你!”达什汗舒缓了下筋骨,斜瞅着她笑道:“若是你我的骨肉自当别论,却不知何时宫中才能再添个小殿下呢?”
兰吟啐了声转脸望向别处,因见台下众多贵族身旁陪坐的无不都是娇妻美妾,唯独特木尔身旁的女子形容粗陋,衣着朴素,与其他的一干华众格格不入。那女子神色倦怠,无聊地四下张望,与自己的视线撞个正着,微愣后含笑致意,眼角的笑纹深刻地似两排绽开的扇翼。
素闻特木尔的夫人乃是位不爱红妆的巾帼英雄,兰吟估摸着便是眼下这名女子,在颔首与其示好的同时,也不禁暗叹其的不擅保养和边幅不整。就在两人神交之时,自西方的天际飞来片不知名的鸽群,引得人们纷纷仰首展望,台下的诺敏、特木尔皆是面色一紧,焦急地看向达什汗。
一只雪白的信鸽脱离群队,落到了兰吟身旁的椅把上,达什汗自鸽腿的木筒内取出卷纸笺,拆看后神色凝重,半响不说话。诺敏最先按耐不住,跑上台来问道:“边关急报怎得说?”特木尔也随后沉步走了上来,目不转睛地望着达什汗。
“边境有麻烦了吗?”兰吟心生不祥,也忧虑地望着达什汗道:“是——是要打仗了吗?”
“不是。”达什汗摇首宽慰她道:“只是昨夜接到了急报,三日前彼得沙皇去世了,新的皇位继承者是他的姑母——安娜女皇。”
兰吟当下明白了他何以一整日愁眉不展,皇位的变更便意味着国策政略的改换,意味着汗国随时可能被卷入政权新旧交替的纷争中,更意味着以往一切在俄国各处的布置经营都将前功尽弃。
果然达什汗对诺敏及特木尔道:“边关急报上说,女皇已派使团来我土扈参加那达慕节,意欲巩固两国之谊,以及谈判边境驻兵等诸多事宜。”
“新皇刚登基便派出了使团,怎么如此着急?”诺敏不解,而后又笑道:“等那帮白毛子到了,那达慕节也结束了,就让他们来草原捡咱们留下的马粪吗!”
“昨夜我已下了命令,将驻守在边境上的部落首长就地正法了。”达什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接到沙皇去世的消息已晚了三日,你以为俄使团会是在何时出发的?”
诺敏打了个愣怔,一旁的特木尔忙问道:“那么他们何时会到?”
“论行程,今夜可到王都。”达什汗望着远方扬起的尘烟,面色阴霾道:“若是快马加鞭,现时便至。”
俄国使团猝不及防地到来,打乱了那达慕节原本欢融的气氛,幸而达什汗已命巴根暗中有所布置,方才不至于自乱阵脚。布置一新的王帐内,彩花烂灼,纱绫成扎,红装宫女们手持银盏,分侍两旁,兰吟也换了身缕金宫銚玫瑰红的绸裙,光艳照人地坐在达什汗身旁共同接待外宾。
俄国使团约莫来了二十余人,但远见着来参加宴会的却只有四人,首先踏入眼帘的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俄人,红发棕目,态度严谨,其次而入的是位年轻男子,身着灰石色的长尾洋装,一头亮得发光的金发随意披散在肩,衬托着湛蓝的双目越发清澈如纯。因想到了自己的教父,兰吟便多瞅了那人几眼,似感觉到了她的注视,金发青年不禁颔首善意地冲她笑了笑。
“看来你是他乡遇故知了。”达什汗垂首低声道,兰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个清装中年文士紧随着踏入帐内,目不斜视地站定在金发青年身后,心下奇怪得很,忽感手腕生痛,侧首只见达什汗面色铁青地瞪着前方,目光阴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忍痛看向最后进入王帐之人,一眼便望入了双浅灰色的眸,霎时纵是五月初夏也感如身至冰窖般冰冷。
那是位二十来岁的俄国军官,海蓝色的戎装,肩披着条红白蓝三色武装带,银灰的卷发,瘦削深刻的五官,右手握着斜跨在腰侧的佩剑,阔伐大步的走来。
“汗王陛下,我的小兄弟!”那名俄国军官上来说着口流利的土扈语,神情傲慢地道:“我还以为当年您会一蹶不振,自我放逐,如今看来倒也过得不错吗?”达什汗哼了声,冷涩道:“我也以为当年米尼赫伯爵会被终身囚禁在彼得格勒的监狱内,如今看来你又重见天日了!”
被唤作米尼赫的俄国军官冷笑了声,眼光扫过他身后的诺敏道:“四年不见,王子殿下越发漂亮了!”诺敏身形僵硬,面色苍白地瞪着他,一旁的特木尔则双目发红,不住喘着粗气,似在极力压抑心中勃发的怒火。
瞧着众人的异状,兰吟侧首对达什汗笑道:“哪里有让客人都站着的道理?大伙儿都入座,喝酒畅饮,听歌看舞才是正经道理啊!”说罢便让身请米尼赫等人入座。
米尼赫这才注意到达什汗身旁的女子,淡瞄了眼道:“又是个标致的女人!看来土扈这种不毛之地专出美人啊!”
闻言兰吟心下不爽,又奈何发作不得,幸而此刻那名金发青年用俄语与米尼赫交谈了两句,米尼赫方才收起挑衅之意,正式对大家介绍金发青年道:“这位莱昂公爵,出生在历史悠久的德国奥古斯特家族,是当今女皇陛下最宠爱的外甥。女皇陛下特派莱昂大人作为我的副手,共同出使土扈,希望他能够借此对伏尔加草原上的各个汗国及部落有更深入的了解。”
达什汗敛定心神,用流畅的俄语向莱昂问候,那莱昂是位风趣且和善之人,兰吟虽听不懂两人说话,但见达什汗在几句交谈之后流露出愉悦之色,不觉也暗松了口气。她又仔细端量着跟随在莱昂身后的那名中年文士,但对方低眉敛目,凝望着脚下的黑棉布鞋,对周遭之事恍若未闻。
寒喧了几句便各自入座,期间达什汗、米尼赫及莱昂一直用俄语在交谈,兰吟也只有做壁上花的份,不知不觉中喝多了几杯,禁不住双颊滚烫,就在她昏沉沉之时,突然被声巨响所惊醒,顿时睡意全无,瞪大双眼看向一侧。只见特木尔身前的桌案已断成两截,他眉目狰狞地望着米尼赫怒道:“比就比,难道还怕了你们不成?”说罢,征询的目光投向正在上座酌饮的达什汗。
兰吟还没弄清状况,但见达什汗满面肃穆,缓缓站起身,略一攥劲手中的杯盏便碎裂四迸,他环视了圈帐中众人,扬起浓眉对米尼赫等人道:“正是此话,难道土扈真怕了你们不成?伯爵既然有意要参加那达慕的赛事,那就让我们看看究竟孰强孰弱,究竟谁配在这片伏尔加草原上驰骋飞翔!”
那达慕赛事起源于蒙古汗国建立初期,在成吉思汗时期被发扬广传,成为了蒙古各部落每年都要举办的传统盛会。土扈汗国的那达慕赛事共分为摔跤、赛马,射猎、下棋四艺,除去摔跤,其余三项均还未决出最后的获胜者,而在米尼赫存心挑衅之下,原本的那达慕大赛变相成为了土扈与沙俄的较量之争。
兰吟随驾移至帐外,仰头见天色郁暗,遮云避日,草原的劲风一阵猛刮,吹得黄沙迷眼,脚步不由被迫向后退去,就在此刻周身一紧,抬首却是达什汗将她揽入怀内,用衣袖挡住了两人的脸,那一刻四目相对,心有昭犀,暖暖其融。
待风停罢后,兰吟羞红着脸自达什汗怀中退出,抬头猛见站在对面的莱昂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便越发惭愧了,急寻了位子坐下。土扈百姓闻得比赛,纷纷涌向高台,情绪高昂地齐声助威,而米赫尔的俄使团则显是声势单薄,鸦雀寥寥。
因昨日摔跤的胜者已中毒身亡,故第一场比试由巴根顶替出赛,但见俄人中走出名八尺高的光头大汉,前襟大敞,胸毛丛生,每迈一步都虎虎生风。兰吟见了,低声担忧道:“不知巴根可赢得了这大力士?”
“若论气力,这大力士自然更胜一筹,但摔跤不是光靠蛮力,还要论技巧。”达什汗冷笑道:“米尼赫显然是有备而来,存心捣乱!”
“看情形,你与这米尼赫伯爵可是有过节?”兰吟抿着嘴道:“瞧你适才的模样,足有将他生吞活剥的架式?”
“只是没想到他能够东山再起,更没想到他竟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达什汗答非所问,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下座的米尼赫道:“说实话,我倒真有些佩服他的胆量,若换作旁人再是不敢踏入土扈这片土地了!”
两人说话间,场上的巴根与大力士已纠缠的难解难分,果然依达什汗所言,巴根竞之以巧,稳固重心,无论那大力士如何撞击、踢弹,都灵活变招,轻易化解,最后乘大力士扑上来拉扯自己腰带的破绽,以力借力,跃身过肩将他摔出了场。
场内外一片叫好,那名大力士灰头土脸地起身回到自己那方,特木尔则喜得上前拍着巴根的肩膀直翘大拇指。达什汗脸色也渐缓,直视着米尼赫笑道:“承让了!看来伯爵这名手下也空有身力气,却不知如何善用啊!”
米尼赫依旧看不出喜怒,他起身解下腰间的佩剑道:“第二局赛马不知谁来与我挑战?”
“怎么?伯爵要亲自出赛?”达什汗说着也站起身道:“若是如此,我也来活动下筋骨,顺便与伯爵切磋下技艺。”
“陛下的马养精蓄锐,而我这里却是人困马乏,若是如此就下场比试,未免也太不公道了!”米尼赫努着嘴,冷笑道:“去年我从荷兰买了海尔德兰和格罗宁根两个品种的马,此次出使也随行带了来,不知陛下可有兴趣与我一试这世界上血统最纯正,跑得最快的马种?”
达什汗边示意兰吟不要出言阻止,边悠闲地卷着衣袖道:“既如此,我便试一试也无妨。”
米尼赫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表情,不断颔首道:“太好了,希望陛下不要后悔!”
那绝对是匹难得一见的好马,身形线条优美,四肢有力,高昂的头部流露出迷人沉静的气质,兰吟虽不甚了解马却也知米尼赫所言非虚,眼前的这匹骝色高马的确是千里良驹。只见一名衣衫污浊的土扈男子,一瘸一拐地牵着马来到达什汗面前,颤微微地团身跪下,旁边的米尼赫早已踩着另一名马夫的背上了坐骑,并大声笑问道:“怎么陛下不习惯如此上马吗?”
达什汗低着头没说话,攥紧马鞭转到另一侧上了马,两人在声号令后,若平地飞云般窜了出去。此刻的兰吟心中七上八下,不断起身候望远方,忽然平地惊雷,闪电劈开天际,雨点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在场之人谁也没有闪避躲雨,皆都无言的看着远处烟雨朦胧中的草原,时间便在这窒息的静默中慢慢流逝,终于马驹的嘶鸣声由远及近,一道骝光在片溅水声中率先闯过了终点。
兰吟欣喜若狂地跑上前去,不料却见达什汗跳下马来狠力摔着鞭子,面色阴沉地独自离去,禁不住站在雨幕中发怵,直至巴根撑着把油伞来到面前,她方回神错愕道:“怎么了?他不是赢了吗?”
“不,陛下输了。”巴根语气中带着丝伤感道:“当自己的兄长作为他人的奴隶而匍匐跪在脚下时,那一刻陛下便输了,输掉了整个土扈王室的尊严!”
那达慕(四)
雷雨停歇之时已近黄昏,后两项赛事被延搁到了明日,兰吟因在王帐内不见达什汗,便踏着漉草来到营地外寻找。七色彩虹悬挂于东方,连接着无垠的蓝空碧草,凝望着眼前的美景她不觉有些看痴了,待回过神来尤见一人自虹桥那方缓缓走来,身披着数道霞霭,光灿地令人不敢直视。待那人走近,兰吟方看清了对方的脸,不禁颔首示意,莱昂手里正端着捧色彩斑斓的无名野花,因见了她便从中抽取了支橘色花束微笑着递了过来。
兰吟想了想,大方地接过花束道:“Thank you!”
莱昂怔愣后激动地说了一串连珠炮似的外语,兰吟忙摆手急道:“我只会这一句,我教父只教了这一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莱昂冷静下来试探地又说了句外语,兰吟接着摇头,他不气馁地继续问了句,兰吟终不耐烦,索性打了停止的手势挥手欲走。此刻莱昂恍然大悟地拍着脑门,冒出了句不甚纯正的江南方言道:“可会说汉话吗?听说有些土扈人会说汉话的!”
兰吟一把捂住嘴瞄着他点头,莱昂知两人能沟通甚是高兴,但见她笑得直不起腰的模样又不禁起疑问道:“你笑甚么?我说错话了吗?”
原来莱昂说的是口吴地方言,苏州话发音讲究低吟浅唱,温软清美,兰吟见他身形高挑,丰神隽朗,却偏生刻意压低嗓音,学那莺燕软语,自然觉得好笑且又问道:“教你汉话的师傅可是苏州人?”
“是啊,吴先生只会说汉话。”莱昂笑眯着眼道:“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米尼赫与汗王用蒙语交谈,却还搞不清状况,如今总算能和夫人说上话,再也不用做哑巴了!”
“那位吴先生既是汉人,为何会随公爵大人来到土扈呢?”兰吟问道:“瞧他举止古怪得很,可是不愿与人多交谈?”
“不是不愿与人交谈,只是他数年前得了场大病后便坏了嗓子,再是不能开口说话了。”莱昂的蓝眸一黯,又道:“是我连累了吴先生,不过我会负责,保障他的生活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