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敏原本已红涌的脸泛起了抹青紫,还不待说话只听上方的达什汗道:“他醉了,伯爵若要欣赏歌舞,唤舞者再上来便是。”
米尼赫则冷笑哼声道:“那些个平庸之辈的舞技,不看也罢!”他目光转视了圈,随即笑道:“既然诺敏王子不愿屈尊上场,那只有让我的专属舞姬出来献丑了!”说罢,便将身旁的金面奴推了出去。
那金面奴在措手不及下踉跄地跌倒在场地中央,原本该万般狼狈的她却丝毫不显情绪,从容地站起身掸去衣裙上的尘埃,优雅地屈身伴随着丝竹之乐起舞。衣裙飘曳,绰约多姿,举手若月华披洒,踏足如彩云流动,恍若那仙子虚步在席间,霓裳翻卷,漂浮天行。观赏她的舞蹈,仿佛有栖身于花丛,飞翔在天际,座看佛国伎乐,人间百化之妙感,直至乐舞结束,金面奴飞旋数圈下腰斜卧后,众人仍沉浸于这旖旎风情中不能回神。
兰吟因见那她久卧不起,若尊玉像般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禁不住‘咦’了声,同时间米尼赫与诺敏皆霍然站起身,双方对视后又都面色不善地怵在原地,良久那金面奴似回转了生息,长舒口气后微微动了下,两人这才恢复常态各自归座。
金面奴缓缓站起身凝视着上座的达什汗,而后又看了眼他身旁的兰吟,方郑重地行了礼拖曳着裙尾退身而下。米尼赫见她回来,脸上却并无得意之色,只是冷涩地说道:“果然又精进了!平日里怎不见如此卖力?”那金面奴身体略抖瑟了下,垂首始终一言不发。
旁座的莱昂用俄语说了两句,米尼赫点头后对达什汗道:“酒足饭饱了,是否该继续咱们的比试?”
“棋艺比试不同他项,伯爵确定还要赛吗?”达什汗轻晃着酒盏,眯起眼道:“棋局如战局,败军之将又何言排兵布阵之道呢?”
米尼赫闻言脸色越发阴霾,灰眸里浮现出抹嗜血的恶毒,许久方沉声道:“三局两胜,每局都由我方持白为庄,你可敢应战?”
达什汗长笑了声,揶揄道:“三局都由你来做庄,这便宜未免也占得太大了吧!
“三局过后,土扈若是输了便倾全国之力出兵克里木,若是赢了我国从此便不再提助战之事!”米尼赫咬牙道:“不仅如此,女皇陛下还会遣返那些一直在彼得堡求学的土扈子弟,这个条件足够优绰了吧!”
所谓在彼得堡求学的土扈子弟,实际上是数年前彼得二世为牵制汗国,强行要求当时的土扈豪族所呈送上去的贵族子弟——这些人质便像是绞套在土扈这匹骏马脖子上的缰绳,但凡有些许反抗便会便勒得喘息不得。
“一言为定!”达什汗当即站了起来,硕高的身形在光洁的杉木桌上拉起道修长的阴影,他狠力拍案道:“届时那六十三名土扈子弟,你都需给我一个个悉数平安送回!”
蒙古棋又称‘沙特拉’,棋盘共有64个黑白方格组成,双方各持16子,每个棋子造型皆不同,有国王、王后各一个,狮子、骆驼及马各两个,卒子各8个。当见特木尔端身坐到棋盘前,兰吟颇感意外地转向达什汗轻语问道:“怎得是他?”
“为何不能是他?”达什汗浅笑道:“莫看他平日里鲁莽厉扈,谈吐粗俗,但若论棋技,却绝不弱于任何人?”
“可适才你也说棋局如战局,连本兵书都不曾熟读之人,怎能指望他在棋面中运筹帷幄,决胜而出?”兰吟禁不住皱眉道:“莫非你不想赢了?”
“你以为肃腾将军之名是凭空得来的吗?他出身寒微,少年投军,自然不似你我能识字习文,但短短数年间便可从个普通的士兵晋升到汗国第一将,靠得不仅仅是那满腔热血和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达什汗望着场中之人道:“特木尔是个真正的奇才,他对行军作战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判断力,这不是认得几个字,读几本兵书便可以获得的,天赋所持,无人可及!”
“你是说——”兰吟新奇地瞪大眼道:“他百战百胜,从不曾输过?”
“世上没有常胜之将。”达什汗停顿了下道:“他输过,并且输得很惨,我想几年来的卧薪尝胆足以让他吸取当时败北的教训,所以这一局有八成胜算!”
兰吟忆及当日王寺之事,本想继续问清缘由,但又觉不合时宜便暂且忍住话茬,后见俄方出来的是那莱昂公爵,禁不住抿嘴笑道:“有趣,有趣!这个半吊子中国通也会下蒙古棋吗?看来这局莫说八成胜算,已是十分稳拿了!”
那莱昂坐下之前,先是友善地想与特木尔握手,怎知对方却不屑地撇开脸去,不禁尴尬地缩回手,自嘲地耸了耸肩膀。双方坐定后由莱昂持白,他每行一步都要良思许久,而特木尔则自开局起便大刀阔斧地连吃对方一马三卒,令在旁观棋的土扈之众不断颔首示好。但当棋局过半后,渐渐地只见特木尔浓眉紧蹙,落子越来越慢,而莱昂则一改适才慎重之态,以雷厉风行之速横扫去黑方数子。
特木尔手持兽骨所制的马棋,不断在纵横两格间犹豫,待以千钧之力落下一子后又霎时变了脸色,但举手无悔为时已晚,不下多时他的国王便被白方包围逼入死角,只得投子认输。
见赢得此局,莱昂显得分外高兴,身后的红发俄人也欣喜地上来与其拥抱庆祝,特木尔则面含愧色,沮丧地起身来到达什汗面前道:“我又输了,请陛下责罚。”
达什汗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错不在你,是我低估了对方。”他转而望着那边笑容灿烂的莱昂颔首道:“果然是深藏不露,一击即中啊!”
“汗国第一将也不外如此吗!”米尼赫得意地端着另一盘棋盒,走上来骄声问道:“这第二局谁来啊?”见他替换去原先的棋盘,达什汗当即厉声责问道:“你这是何意?”
“比试棋艺啊!”米尼赫拨弄着盒中的圆润棋子笑道:“我适才只说持白者为庄,并没有规定每局都要下蒙古棋啊!难道陛下要反悔不成?”
众人闻言皆怒,大骂米尼赫言词取巧,狡诈至极,达什汗则示意大伙儿噤声后,面无表情地坐到莱昂眼前,举手示意请他开子。兰吟虽对达什汗的围棋造诣颇有信心,但还是有所忌惮地来到他身后细观棋路,发现对方落子沉稳,步步为营,决计不容小窥。
在双方厮杀了几个回合,割据半壁棋面后,便开始了悬而不决的拉锯之战,兰吟在旁正看得入神,不觉中闻到股清淡的药香,侧首望去身旁站着的却是那名吴姓文士。起先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棋盘,兰吟只道也是在观局,但不久便发觉那文士的视线始终随着莱昂的手在移动,心下异样便也开始转移了注意力。
那双手的十指修长而优雅,指甲修剪得十分整洁干净,苍白的肌肤下青筋脉络隐约可见,唯一感觉突兀地便是每个指关节处都有隆起的红肿,似有淤血漏积之症。兰吟先是盯着莱昂的手,良久方才举目又细打量了他番,最后拧着眉咬唇深思。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鸦雀无声的场内终于爆发出喝彩声,达什汗抬眼望着对方笑道:“承让了。”莱昂面色略有些惨淡,却仍不乏大度地回应道:“棋逢对手,不妄此行了。”
一负一胜,双方持平,米尼赫见状便打个了眼色,只见那金面奴双手又捧上了副木制棋盘,众人定目一看,此棋除却仍是64个黑白格子外,其余皆与蒙古棋迥然不同。
“这棋波斯语唤作‘沙特兰兹’,是风靡了整个欧洲的世界通行象棋,每一位骑士都将它列为进修的必学课程。”米尼赫诡异地笑道:“听说汗王陛下学贯东西,既然能精通东方的围棋,相信这西方的世界象棋也不会被难倒吧!”
此刻王帐中的每一个土扈人都以愤恨的目光瞪着米尼赫,达什汗则神色冰冷,目光闪烁,而诺敏则仗着几分酒意冲上来吼道:“有种便真枪真刀的上来与我单挑,什么三局两胜,分明是摆明了来下套,我才不承认呢!”
米尼赫越发嚣张地笑道:“这可由不得王子你说了算,真若如此岂不是让陛下食言,自煽耳光?”他又指着莱昂道:“如再无人应战,那公爵大人便算胜出,不过想来土扈之中,也无人会此棋了!”
“谁说无人会此棋的。”兰吟走出来道:“既然伯爵说是世界象棋,自然是流传于天下,广布于四海。”说罢,便倾身坐到棋盘前。
“兰儿!”达什汗上前喝止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还不快起来!”
兰吟却并不理睬他,只对米尼赫道:“英吉利、法兰西之人皆都是些绅士淑女,最是注重礼仪,想来伯爵虽出身沙俄荒蛮偏远之地,所受教化不多,但也不至于反对女士优先吧!”说着,将黑卒在棋盘中向前挪动了一格。
米尼赫顿时变了脸色,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达什汗、诺敏等人也静待下来,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兰吟身上,莱昂则是惊喜地用汉语问道:“你竟然会走‘沙特兰兹’?真是太让我吃惊了!”
“我教父会,小时候看他耍过,但我只记得这开局的第一步,其他的规则早忘到脑后了。”兰吟面不改色地颔首,又用汉语道:“虽然我不会走这‘沙特兰兹’,但想必米尼赫伯爵更听不懂咱们在说什么,所以还请大人指导我如何走下一步!”
莱昂一怔,望了眼那旁正疑惑地在打量他们的米尼赫,忙持白走了步棋后道:“要我自己与自己下棋?难道不怕我揭穿你这障眼的把戏?”
兰吟侧首看了眼达什汗,回转头来对他道:“看得出公爵不是个暴虐之人,难道您真忍心亲手将土扈推入战争之中,看着汗国百姓血流成河,哀嚎遍野吗?”
莱昂想了想,指导兰吟走了步黑棋后,自己捻起个白棋在手中摆弄,旁人看来好似彼此对弈时还不断争以口舌之利,形式分外严峻,而在场的也惟有达什汗、巴根和那吴塘听得懂两人所言,知其内幕。
“这一局我不能输。”莱昂叹息了声道:“女皇陛下寄希望我和米尼赫顺利完成此次使命,能带着好消息回到彼得堡。”
“自然不会让公爵输的。”兰吟眨着美目,莺语婉转道:“只希望大人也不要赢,一负一平,咱们双方打成平手,如此谁也没有损失,不是吗?”
“夫人是否太天真了?”莱昂摇头好笑道:“你凭何让我牺牲如此大的利益呢?”
兰吟将黑卒往前又推进了一格,挑起笼烟的柳眉道:“就凭大人欠我一条命!”
莱昂的手一顿,举目诧异地望着她道:“我何时欠过夫人如此大的恩情?”
“吴先生的师傅便是江南名医叶天士吧!”兰吟冷不定地说了句,果然那吴塘闻言身体微颤,黯然地垂下眼来。莱昂则放下白棋,神色严肃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怎会知晓吴塘的身世?”
“我自幼便喜好收集耀眼夺目之物,玉石珠宝,黄金玛瑙,不过最稀罕的当属支金丝豪笔了。”将目光从那头绚烂的金发挪下直视着他若海般湛清的蓝眸,兰吟笑道:“汉语有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如今我只要一盘和棋而已,想来公爵大人不会认为这是过分之求吧!”

金面奴

春波流淌,水草如丝,和煦的阳光下男孩尽情舒展开双臂,身下的木筏随着荡漾的河水潺潺前进。沿岸两侧骏马奔腾,羊群遍布,牧羊犬围着栅栏蹿梭嗷叫,壮硕的妇人头顶着盛满鲜乳的瓦罐,嘴里哼唱着歌谣,箭步如飞地走向自己的蒙古包。远处的山坡上,隐见一人正在向自己招手示意,男孩激动地站起身高声呼唤道:“妈妈——妈妈——”
木筏一寸寸地推进,对方的容颜也越发清晰,就在男孩伸出手要握住母亲的那刻,一个劲浪猛地打过来,掀翻了窄小的木筏。河水不断涌进口鼻,令人犯呕的血腥味充斥了五脏六腑,鲜红的河水里游浮着数之不尽的骷髅,他们一个个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来,当冰冷的骨趾扎入胸口时,强烈的恨意也随之传达到了体内。
痛——似乎已减轻,恨——似乎已淡忘,当自己挣扎着浮出水面,满怀希翼地想再次扑入那温暖的怀抱,却发现母亲的眼角赫然垂挂着滴血泪,无限哀伤地望着自己。
“妈妈——”男孩不解地向前迈了一步,咫尺间的距离顿时拉锯开了百丈,他不解地嘶喊道:“为什么?为何连你也不要我了?”
母亲摇着头,身影逐渐飘逝,自己只能在片烟雾中听到她绝望的声音:“你不是我的儿子——可怜的孩子——你已不是我的儿子啦——”
男孩低头望向河面,水镜里倒映出自己血红的眼,阴森的牙,骷髅们倚在肩头狰狞地发笑,并且齐声唱道:“你已成魔——你已成魔——”
“妈妈——”
达什汗惊呼了声睁开眼,坐起身不断喘着粗气,夜风吹过背脊飕飕发凉,伸手一摸内衫尽都湿透。身旁的兰吟微微动了下,随后揉着眼迷迷糊糊地问了句道:“怎么了?”
沉寂了半响,他方吸了口气道:“没事,睡吧。”
兰吟此刻已全醒了,懒洋洋地起来瞄了眼窗外黑蒙蒙的天色道:“算了,一时也睡不着了。”
达什汗轻嗯了声,顺手替她捻高了薄被道:“这里比不得京城,夏夜风高,若是贪凉盖得少,小心明早起来头疼!”
“何时连你也变得这般罗嗦!”兰吟娇啧,猫缩进他的怀内道:“有一个茜红在身边念念叨叨的已够我烦了,后来又添上了个巴根,三天两头地跑来提醒敬告。你可千万别学他们这般爱管教人,否则我可要恼了!”
抹了把那皎洁滑剔的脸颊,达什汗笑道:“谁闲着没事会来挑你的刺?茜红是本份,巴根是好心怕你出错,换作旁人他还懒得理会呢!再者你若受凉生病,我岂不是要跟着担忧心疼,所以别冤枉错了好人!”
兰吟红了脸,仰首揽上他的颈项问道:“说得倒是中听!且问你这份好心是独独对我一人呢,还是雨露均分,各人都有?”
“什么意思?”达什汗紧抿着嘴,不解的看着她。
兰吟眨眨眼,拽着他耳后的散发道:“大妃不是病了吗,难道你心里便不担忧疼惜了?若是我与她同时都病了,你先来瞧谁?”
达什汗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自然是先来看你了,难不成要我当着你的面说先去看她?好是无聊的话!”
兰吟嘻嘻轻笑,又问道:“若你手里只有一枚灵药,只救得了一人性命,是给我还是她?”
达什汗仰首望了望床顶的吊帐,随即摊手道:“好吧,自然是救你。”
狠狠地掐着他的胳膊,兰吟啐道:“你犹豫什么,可见心里还是较量过的!一副迫于无奈的模样!”
“我若不假思索答了,你便会说是口是心非;我认真考量后答了,你又说是迫于无奈。”达什汗龇着牙倒抽了口冷气道:“反正横竖是错,我又何必说谎来哄骗你呢?”
兰吟松开手,捋着腕上的点翠金镯问道:“你果真不是哄我?”
达什汗认真地道:“你于我心中的份量,天地可证。”
兰吟想了想又问道:“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见达什汗坦然颔首,她也随之笑道:“那么便将金面奴的秘密据实都告诉我吧!”
“为何会问起她来?”达什汗敛起笑意,正色道:“事关米尼赫的一切,我都不愿提及。即便昨日你涉险得了手和局,但那厮事后必定起疑,但凡想到他打量你时的神情,我便恨不得戳瞎了那双灰眼!”
“这米尼赫虽名为正使,但对那莱昂公爵却颇有顾忌,想来也不会冒然与之反目。”兰吟斜瞅着他道:“你若不愿提及,我也不强求,但不提及便就真能粉饰太平吗?”
达什汗垂目不语,良久方闷声道:“你觉得索——那金面奴怎么?”
“舞美,人更美。”兰吟颔首道:“即便是戴上了面具,也隐没不了她的美丽。当年读曹子建的《洛神赋》,实是无法想象诗中所描绘的绝丽仙颜,如今方知晓何为‘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金面奴着实可与宓妃比拟,与之相较我倒成了那等庸脂俗粉了!”
“倒是头次听你如此称赞其她女子,这金面奴——”达什汗迟疑了下,叹息道:“当年的汗国第一美女自然是不弱于人的——”
月光挥落,朦胧掩纱,巴根望着那在门前停滞不动的身影,于心不忍道:“进去看一眼吧,过了今夜不知何时才会再有此机会。我已将他打发到了别处,想必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了。”
螓首微颔,曳长的裙摆终于扫过门槛而入,庭院内空寂无物,瓦砾的阴影倒映在雪墙上分外诡丑,原本亲手所植的花草木卉早已被刨根移除,廊前心爱的画眉金莺也已不见了踪迹,环视这片荒寥之境,哪还寻得着昔日半分的旧貌?
金面之下的紫眸涌起滢滢水光,望着近在咫尺的墨门已无力再前行,就在翩然转身欲离去之际,原本紧闭的房门霍然大开,房内那片光鲜夺目的艳红顿时夺去了她所有的思绪,只愣在原处动弹不得。
诺敏斜倚着门冷笑,身后则站着衣衫不整的孟恩,空气里散发出□的兰麝之香,恍如只无形的巨掌掐住了自己的咽喉,窒息般的刺痛狠狠敲打着她的胸口,脆弱的身体实是已不堪重负。
金面奴深喘了口气,脚步逐渐向后退却,诺敏见状大步走过去攥住她的胳膊厉声道:“既来了,又何必如此急着要走呢?难不成是因为我,所以才不敢继续逗留?你是在害怕吗,害怕见到我,所以才让巴根想方设法地支开我?你是该害怕,因为在这世上我最恨的人便是你,即便是对米尼赫,即便是对你父亲,即便是所有的仇恨加在一起也不及对你的一半!”
泪水若断了弦般涌溢而出,金面奴不断地摇着头,嘴里喃喃道:“你恨我是应该的,可是为何要如此作贱——作贱自己呢?”
“作贱自己?”诺敏瞟了眼一旁面色苍白的孟恩,自嘲道:“究竟是谁作贱了我?旁人不知也罢,你心里还不明白吗?”
闻言金面奴身形一震,随即用力甩开他的挟制向院门跑去,才迈开步子便自后被人揽腰抱住,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大声呼唤。院外的巴根听到动静应声而入,见状忙过去欲分开纠缠的两人,并禁不住喝斥诺敏道:“你疯了!怎可以如此待她!忘了她是谁吗?”
几缕长发飘落在地,诺敏抬起血红的眼,凌厉地笑道:“谁疯了?你说她是谁?米尼赫不是唤她作金面奴吗,左右不过是个白毛的奴隶,有何好生气的?对了,娜仁托娅死时,你不是都避而不见吗,此刻何必又惺惺作态?”
巴根喘了口粗气,忍下怒意道:“眼下你想怎样呢?骂也骂了,恨也恨了,难道还要打她,杀她不成?正如你所言,她是金面奴,是米尼赫的奴隶,那么你便更不能伤她分毫!你忘了当初沙俄是如何咄咄逼人的?你忘了四年来的忍辱负重是为了什么?诺敏王子,我的王子殿下,稍有差池整个汗国又将成为人间炼狱啊!”
一番言语后,诺敏顿然松开了手,金面奴也停止了挣扎,各自都往后退去,但只这一步便若楚河汉界般在两人之间划开了道巨大的鸿沟。巴根暗叹了声,看着渐红的东方对金面奴道:“天亮了,我送您回去吧。”说罢,便搀扶着她转身而去。
“等等——”诺敏脱口而出地唤了声,随即迟疑了下伸出手道:“还给我!”
金面奴注视着他左耳上的猫眼,良久方嗓音沙哑道:“找不着了,四年前在离开的路上便弄丢了。”
缓缓收回手,诺敏黝黑的眼眸里浮现出抹凄凉,随即摘下耳上的猫眼狠力掷向阴暗的墙角,又冷瞅着她道:“这劳什子不要也罢!戴着揪心,丢了省心!”
金绿的猫眼在晨曦的折射下闪耀出迷丽的光彩,亮目的绚美刺痛了在场每个人的眼,当诺敏回过神来,巴根早已携着佳人离去,惟遗留下一缕清雅的淡香漂浮在院中。原本畏缩在旁的孟恩因见他目光所至,便挪动了步子走过去想拣起地上的猫眼,却被暴扈地推倒在地。
“别拿你的脏手碰它——”诺敏咬着牙,俊美的脸上满是厌憎之色道:“你不配!”孟恩浑身打了个寒颤,踉跄起来一步步退出了院落。
将猫眼紧紧地攥入手心,诺敏颓然跪下暗泣,芳庭绣户,昔日憧憬,终已不能再寻了!
花开若铃,宁静高雅,金面奴凝望着夹生在郁草丛中的朵桔梗,纯白的色泽在露珠的衬染下更显娇而不艳,身后的巴根则眼瞅着前方,满是忧心道:“天色已亮,此刻回去真得不碍事吗?”
金面奴摇头,蹲身轻抚着那重叠盛开的花瓣叹道:“这些年一直尝试着种植桔梗,可每每花开皆不尽人意,纵是悉心栽培却仍及不这路野随意的一朵!”
“若是喜欢,便摘回去吧。”巴根怜悯地望着她道:“临走前带上些花种,也许便能栽植成功了。”
“不用了。”金面奴拍着手站起道:“花种再好也需撒播在合适的土壤里,想来只有在汗国的土地上方能开得如此鲜艳吧,又何必再荼毒它呢?”
巴根沉凝了下,自怀中掏出个八角的桃木盒子道:“今年的药已制好,如此便直接交予您。他是嘴硬心软,光就这份用心便昭然若示了。”
“这个我自然明了。”金面奴接过木盒,苦笑了声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药吃到何时才是尽头啊!”因见巴根眼圈微红,便又拂手道:“回去吧,送至此处已可,前方的路我自己能走。”
巴根听了猛然跪下重重磕了个响头,大声道:“公主!陛下让我代诺敏王子向您磕头!陛下说了,您孤身在外,需得加倍保重,一切皆要以自己为重啊!”
旷野中回荡起声声嘱托,金面奴扬首沐浴着温柔的晨辉,深吸了口清新的泥土气息,毅然转身向着阡陌高处的营地迈步而去。
“我的怒火燃着了,直烧到阴间的极处,吞灭了大地和它的出产,山的根基也烧着了。我要把灾难堆在他们的身上,用箭射倒他们。我要用饥饿、热症、致命的瘟疫来吞噬他们!我要差使猛兽到他们当中,差使毒蛇临到他们。叫他们外有敌人的刀剑,内有极大的恐慌;年轻人都尽遭杀灭,婴孩和老年人都不能幸免——”
听到脚步声,米尼赫合上《旧约》的书面,抬眼望着来人笑道:“终于回来了!昨夜我一直在想你是否会就此一去不回,看来是我错了。”
金面奴没吭声,将散乱在地面上的纸张一页页的拾缀起来,整理好放在桌案上,米尼赫冷眼瞅见她手腕上青紫的淤痕便道:“想必是见到了要见的人,但结果并不愉快?”
依旧是没有回应,见金面奴又跪下身预备为自己替换靴子,米尼赫心中顿生出股无名怒火,揪起那头浓密的黑发迫使她仰目正视自己道:“值得吗?值得为了他而如此吗?”
“不是早已说过了。”金面奴果决地颔首道:“无论在何时何地,我的回答亦如四年前那般,决计不反悔!”
四年前——
米尼赫闭上眼,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当初轰鸣的炮火声,浓烈的血腥味和尸体的恶臭至今提及都令他作呕,就在那片被硝烟和肃杀之气笼罩的月夜里,眼前的女人走入了自己的营帐。记得当时也是如此问道:“值得吗?牺牲了自己,并不意味着会得到感激和谅解,你又何必陪着他一起下地狱呢?”